書接上節,彭昆繼李志廷之後離開半山別墅,但他並沒走遠,在『之』字路下面的文武廟附近停下來。蘇小楓不解:「軍師,我們不回堂口,在這裡等誰?」「等陳百威入圈套!」「軍師又設下了圈套?」彭昆得意道:「是的,這一回我又玩了一招一箭雙鵰——既報復胡蝶,又打擊了陳百威,嘿嘿……」
蘇小楓伸出拇子:「高、高,實在是高,軍師比孔明還厲害!」
一會,山上馳來一輛雪佛萊,在拐彎處,彭昆透過車窗看清楚是文貴坐在車內,即令蘇小楓:「快,用我的小別克盯上去,弄清楚姓文的去幹什麼。」
大約過去一個多鐘頭,蘇小楓告知文貴去了筲箕灣找一位名叫張素貞的童子軍負責人,像是要運什麼東西回大陸去,現在正在準備船隻。
彭昆急著給李志廷打電話,詢問《胡蝶游東京》的設想是否已得到東京方面的首肯?回答的結果證實了他的猜測。
彭昆令馬仔在附近找憲兵,稱半山區別墅裡出現了抗日分子。一隊憲兵聞訊趕來,彭昆對翻譯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遍,憲兵們於是靜下來等候。天黑了,一隊「和安樂」成員出現在「之」字路上,像在探視。沒多久,一輛客貨車出現了。彭昆知道車上裝的是胡蝶價值連城的行李。彭昆立即給李志廷打電話,告知陳百威已護送胡蝶出境,有意與皇軍做對。
聽到消息,李志廷如五雷轟頂,他正要借這部電影向天皇邀功,想不到現在就要泡湯,他在電話裡如發怒的老虎一般吼叫。
「李大人息怒,」彭昆勸道,「現在還有挽回的餘地,陳百威雖然跑了,但他心愛的小老婆仍留在別墅裡,大人馬上過來,抓住黃小妮就有希望找到胡蝶。」
不說李志廷怎樣用黃小妮與陳百威交換胡蝶,單述彭昆租一部客貨車隨後追趕陳百威。
他知道陳百威要去哪裡,因此心裡也不著焦急,加之他揣有日本人發的「特別通行證」一路可免受盤查,在金鐘道便追上了陳百威的車。金鐘道的交叉口,向南是皇后大道東,直走過去是軒尼詩道。客貨車沒有轉彎,更證實了陳百威是準備從筲箕灣引渡胡蝶出境。
快要接近曬魚場,為了不引起對方注意,彭昆提前下了車,扮成漁民潛入附近的村莊,並租了兩條劃子,在江心等候。
也是彭昆命該走運,快艇只載走了胡蝶夫婦,大批行李仍由張素貞和她的男友用小劃子送往東江。
彭昆一路緊跟,張素貞只注意日本人的機動艇,對一般的小劃子並不在意。因此一直北上,從大鵬灣登岸,用六輛小推車載著行李沿馬路直行。
手下幾次提出下手,彭昆考慮到若在香港附近打劫,憑著胡蝶的美色與名氣一定會驚動大陸國民黨方面的官員出面偵破。弄不好落個名聲掃地的下場,因此,遲遲不肯下手。直至跟到東江附近,彭昆才下令劫了行李。
回到香港已是第二天的深夜;彭昆打開行李檢查,不禁驚呆了:胡蝶的財物比想像的還要多,其價值難以評估。
把東西存入密庫,彭昆對手下說:「弟兄們這一趟辛苦了,現在已是深夜,本該慰勞各位,但是外面的飯店都打烊了,大家自己做飯吃,來,我也跟著做!」
馬仔見軍師如此體貼他們,都很高興,在彭氏賭檔廚房裡忙乎起來。
八個人在廚房忙了一陣,一會便弄出一桌飯菜來。
大家正要動手吃,彭昆說:「各位慢吃,雖然不能慰勞你們,我還存有一瓶好酒,是正宗貴州茅台,今天我高興,既報復了陳百威,又發了這一筆大財,一定要好好慶賀!」
馬仔一齊歡叫,茅台還沒到嘴,口水已經流了出來,都把各自的杯子用水洗了又洗,端端正正地擺在飯桌上。
彭昆離去沒多久,果然提著一瓶酒回來,笑盈盈地對眾人道:「大家以前喝過茅台嗎?」
「沒有!」眾人異口同聲。
彭昆臉色陰沉下來,歎道,「茅台真是個好東西,可惜大家都沒有品嚐,想起來我就心酸,從內心同情你們。」
眾人不懂彭昆的意思,有人嚷道:「軍師,你只管說話,先給弟兄們聞一聞也好!」
彭昆揭開瓶塞,遞到每一位的鼻子底下。
「好香!」
「美酒!」
彭昆道:「這還不算,搖勻了更香。」說著搖動幾下,把桌上的酒杯逐一斟滿。
各位品了一小口,咂嘴不休,彭昆見了,說:「既然你們都這麼好酒,難得高興,我還有,干了,多喝幾懷!」
馬仔又是一陣歡叫,舉起杯,一飲而盡……彭昆並不急著回去拿酒,表情嚴肅地抱拳道:「各位弟兄,彭某人有一事相求。」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軍師何事求他們。
「實話告訴你們,自從與李志廷交往,我就注意日本方面的情況,特別是從地圖上看到日本國的領土比海南島大不了多少,就對他們能否霸佔東半球產生了懷疑……我知道,他們失敗是遲早的事。因此,我才不願公開露面當漢奸,與李志廷的交往也只在暗中進行,誰也抓不到我的把柄。」說到此處,又掃視八名馬仔,開始轉入正題,「這一次我們劫得的財物大家都知道是什麼人的,我就不用說了,胡蝶是國際上有名的藝人,由於她的美麗與名氣使國民黨內有很多人願意竭力幫助她。特別是最近探得一個消息,軍統特務頭子戴笠準備不惜一切代價要得到她……戴笠是什麼人物大家也熟知,事實已經是這樣了,就沒有後悔的餘地。我很擔心,一旦戴笠查出……弟兄們,因此,我才的茅台酒裡下了劇毒藥品……」
眾人大驚失色,恨不得把剛才喝下的茅台用手挖出來……但一切都晚了,不少人其實早就有了感覺,只是不曾想到彭昆會來這一手,還以為是身體不適。
有人開始倒地,彭昆流著淚說:「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為我出了不少力氣,這一回就算是最後效忠吧,每年的今天我會祭奠你們的,並讓你們的靈魂得到安息……」
八個人全部死了,這時有兩名廚子起床方便發現了這一幕,嚇得說不出話來。
彭昆見了,立即叫住兩位,哭道:「他們喝了日本人賞賜的酒……他們都是我最好的兄弟,幫幫忙,幫他們找個安息的地方。」
倆廚子望著這一堆死人發愁道:「這麼多死人,怎麼埋啊?」
「不愁,我開一台客貨車,你倆把他們抬上去,我會有辦法。」
彭昆從車庫開來一台客貨車,讓廚子把屍體抬上去,親自駕車向上環行駛。
這裡是憲兵部專門用來槍決抗日戰士的,屍體拋下去連掩埋的程序都省了。
兩位廚子大惑不解,其中一名問道:「軍師,人死了怎不去公墓?這裡是槍斃人犯地方!」
「你真的想知道嗎?先把屍體扔下去,等一會兒我再解釋原因。」
兩廚子齊力把八具屍體抬下車,扔入坑內,事畢問道:「軍師,現在可以告訴原因了吧?」
彭昆點頭:「當然可以。這八人愛管閒事,不該知道的秘密他們也知道了,所以有人要他們永遠閉嘴。」
「是誰殺人滅口?」
「你看,就是他,在後面——」
兩名廚子信以為真,轉過身去看到的卻是黑黝黝的大坑……正納悶,眼前一黑,栽下坑裡……
彭昆殺死了廚子,抬頭望著天上一輪明月,星星稀疏,觸景生情,想起一代梟雄曹操的名言——「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當年他因多疑錯殺了欲殺羊款待他的呂伯奢一家老少,末了又宰殺沽酒歸來的呂伯奢。彭昆想起了這一幕歷史,仰天長嘯:「曹孟德呀曹孟德,當初你還是不夠徹底嗎,如果索性把在場的陳宮也殺了,你的醜聞怎會流傳百世?可見我彭某人更勝你一籌!」
彭昆的獰笑聲被維多利亞港的濤聲淹沒了,爾後又自言道:「自古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今人勝古人。這很正常,我也是因有曹孟德在前才發揚光大的,將來還會有後人更勝我一籌!」
彭昆發罷感歎,向大坑回望一眼,然後跳上尚未熄火的客貨車絕生而去。
次日,得知李志廷派去與陳百威交換胡蝶的十幾名日本憲兵全部失蹤,這消息是蘇小楓向他匯報的。
彭昆點頭說:「日本憲兵當然不是陳百威的對手,那些失蹤的人肯定喂鯊魚了。」
蘇小楓望著彭昆,忍不住問道:「軍師,昨晚上隨你去的八名弟兄怎不見回來?」
彭昆搖頭歎道:「別提了,他們早就存有異心,出了新界,趁我不注意全都跑光了。」
「賭檔的兩名廚子也不見了。」
彭昆道:「可能也是跑了,看來還是你對我忠心,好好跟著我,我不會虧你的。李志廷那邊有情況嗎?」
「他正四處找你呢。」
「找我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反正要你去一趟,可能是關於建『慰安所』的事。」
彭昆罵道:「這日本仔比豬還笨,幹什麼都要向我討教,我成了他的軍師似的。」
彭昆去了憲兵部,李志延果然是為了建『慰安所』的事。他對憲兵失蹤之事一字不提,彭昆當然明白他的心思,日本人最愛面子。他也知道派去的人都成了冤鬼,傳出去憲兵部豈不面子丟盡?
彭昆把建『慰安所』的各項設想、細則向李志廷說了一遍,並建議由莫啟青具體負責。
過了幾天,李志廷按照彭昆的建議將灣仔東邊修頓球場至西邊軍器石街之間,架上鐵絲網及鐵馬,派遣大批憲兵、野戰軍如臨大敵地封鎖全部出入通道。
然後再組織十個組,每組日軍五名,憲兵五名,配備黑社會人員十名、翻譯十名,分別挨家逐戶通知居民,限期三天之內全部遷出。
日軍、憲兵當天就走了,只留下黑社會人物輪流催促。
這些人大多在日軍入港前參加過九龍城區的大洗劫,都是饕餮天物之徒,對善良居民或拳打腳踢,或乘機劫掠、敲詐勒索,或對女性非禮。三天之內,真是天翻地覆,日月無光。
第四天,成條洛克道都成了無人區,只留下一間間空房子。
地盤解決了,剩下的是女人問題。
李志廷少不了又要向彭昆討計。
彭昆道:「能為大日本皇軍獻計,我感到非常榮幸。解決這問題可從幾個方面著手:第一公開招聘,過去香港本來就有不少妓女,現在已失業了,巴不得有男人要她;第二可向上面提出建議,從南洋各國搶一批女人過來;第三,當然還得利用莫啟青、蘇小楓,要他們四處打探,逐家逐戶登記有無女人。不過,要黑幫分子出力,皇軍還是要付出代價,他們幹起來才有勁頭。」
李志廷道:「我不會虧待他們,上次在洛克道驅逐居民,一人給了五十斤白米、三十元銀票,這一次仍要給這麼多。大日本從不虧待替他們賣命的人。」
「慰安所」就這樣建立起來了,不過洛克道「慰安所」屬於低等妓院,專供從前線下來的普通士兵發洩,接著,香港又相繼建起了「吾妻屋」、「吾妻正斗」等專供軍官玩的高級妓女,都是來自日本和台灣的慰安婦。
不說彭昆在香港表面充當正人君子,暗中出賣同胞求榮。卻說陳百威一行離港來到泰國清邁,與失散很久的手下團聚。
目前,泰國清邁已成了全世界毒品的主要基地,雲集著世界各地的主要毒梟。
黑鯊魚早在十幾年前已被金雄打敗,昭披耶河風平浪靜暢通無阻。
大船及快艇在一處高山的對面靠岸,陳百威吩咐手下不許亂走動,這麼多人會給當地人造成恐慌,然後帶著幾名貼身保鏢及文貴下了船。
一路有泰國土著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們,並說著很難聽懂的泰國話。
文貴皺眉道:「堂主,我們事先沒有通知傅靈華,又不懂話,聽說叢林中有些土著部落專吃外鄉人,萬一遇上了……」
陳百威笑道:「吃人怕什麼,才刺激呢,相比起來還沒有日本人可怕。」
路很不好走,文貴又上了年紀,苦喪著臉道:「堂主別尋開心了,到底還要走多遠?」
陳百威不吭聲,走在前面,來到一個叫曼得的江邊店,向裡面的店小二對了暗號。店小二取出一把弓,向對岸放一支響箭,沒多久便搖出一隻小船。文貴及隨人見了,愁雲頓消,叫道:「哇,有點像《水滸》中的梁山泊!」
陳百威道:「等一會就不像梁山泊了。走路要小心點,當心山上的毒蛇、毒蟲。」
文貴等人吐了吐舌頭。上了船,才知道划船的不是中國人。陳百威道:「這個聯絡點是金雄的,我們的人就在他的地盤上。」
小船靠了岸,金雄的手下在前面引路,爬上了一座很陡的山,雖然一直擔心毒蛇、爬蟲什麼的,但異國情調畢竟有一種新鮮感。
爬到半山腰,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傳來,大家緊張地四處張望,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發出驚喜的喊聲:「你們看,大象!」
「少見多怪,」陳百威說,「這裡的大象和香港汽車一樣普遍。」
文貴最後看見一群大象從森林裡甩著響鼻出來,背上還有馬鞍一樣的東西。
「這些大象是來接我們的。」陳百威介紹道。
「它怎麼這樣聽話?」文貴道,「真是怪事。」
「它們是經過馴化的,已經沒有了野性,只要聽到主人發出某種信號就知道要它幹什麼。」陳百威說。
上了大象的鞍,森林裡又傳來一種聲音,大象就自動轉身,載他們走入密林。
這裡像是才下過雨,地上是爛泥,呈黑色,散發者一種難聞的氣味。大象緩緩地走著,高大的樹木在頭頂上形成一個天篷,間或有光線投在潮濕的土地上,給人的感覺是如在一座大教堂裡行走:一聲異樣的叫聲從不遠處傳來,眾人遁聲望去,卻是一條巨大的眼鏡蛇抬起頭向大象衝來。
眾人打一個戰兢,大象沒事一般甩了一下鼻子,毒蛇便逃之夭夭了。
突然,森林中響起了「咿喲——咿喲——」的聲音。
「是金雄的人,向裡面報告有客人來了。」陳百威介紹道,「十幾年前我來過這裡,他們就是用這種方式接待與他們做生意的各國買家。」
所到之處這種聲音不時從森林中傳出,大家一下子就習以為常了。
大象在一棟大屋前停下,鈴聲嘎然而止。庭前一位在樹陰竹椅上躺著的大漢睜開眼,認出了陳百威,以與他年紀不相稱的敏捷爬了起來,與陳百威擁抱。
此人正是清邁大毒梟金雄,「人妖」立即過來翻譯:「老大說,總算見到你了,我們以為你被日本人殺了。」
「差不多被殺了,幸虧命大。」
「太倉促了,我應該慶賀你的到來。」
剎那間木屋裡躥出幾十名持槍的彪形大漢。
文貴嚇了一跳,以為是來打架的,嚇得他地往陳百威身後躲。大漢們奔出木屋後,列成兩隊,向天上鳴槍,這是金雄舉行的緊急歡迎儀式。人妖會說粵語,向陳百威等人問候,又告知已派人去通知傅靈華了。
金雄知道陳百威餓了,命令廚子以最快的速度做了幾個中國茶,備了幾壺好酒,在庭外擺開一張大桌子圍在一起吃了起來。
金雄十分興奮,多年來,雙方的毒品生意合作得非常愉快,彼此獲利不淺。
「一路上沒有什麼風險吧?」金雄關心地問。
「在南海與日本人幹了一仗,基本上還算一路順風。」
金雄又問道:「中國的局勢如何?」
「正在與日本開戰,雖然失地不少,還是可以堅持,泰國的局勢如何?」
「泰國沒事,政府與日本簽訂了友好條約,你可以放心在這裡住下去。」說到這裡,四處張望:「你的愛妾呢?」
陳百威觸到傷處,情緒一下子變得低落起來。
文貴代為回答:「黃小妮自殺了。」
「為什麼?」金雄驚訝地問道。
文貴道:「她是位貞節烈女……」
金雄、「人妖」歎息不止。
陳百威抬起頭嚴肅地望著金雄,說:「我到這裡不是來享福的,還想幫助國內抗日——既是為死去的愛人報仇,也是盡一個中國人應盡的義務!」
「說得好,有志氣!」
這聲音十分熟悉,陳百威回過頭去,驚喜地叫了起來:「麥先生,怎麼是你?」
「難道來這是你的專利,沒有我的份?」
陳百威高興地與麥當漢擁抱,早在十多年前,邁克爾公司為了安全把麥當漢調離香港去美國開闢市場。美國是全世界毒品消費最大的國家,臨走,陳百威把他介紹給「人妖」,直接與泰國交易。這樣陳百威既是為了體現自己的坦誠,同時也知道邁克爾公司遲早會走那條路,不如做個順水人情。
金雄驚詫地望著兩位:「怎麼,你們也認識?」
麥當漢點頭:「不僅認識,而且交情很深,我到這裡來,還是陳先生引的路呢。」
「人妖」於是把他們的關係說了一遍,金雄很高興,說:「用句中國話說,這就叫『有緣千里來相會』,好,難得相聚,拿個杯子來,麥先生,坐下喝酒!」
麥當漢也不推辭,與陳百威、文貴幹了幾杯,說道:「剛才我在休息,突然聽到有中國人說話的聲音,估計就是你,因為你的手下都來了。」
「怎麼不估計我已經死了?」
麥當漢搖頭:「不可能,憑你陳百威的能力,說什麼日本人也殺不了你。」
陳百威垂下頭,哽咽道:「我算什麼,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
麥當漢見陳百威又陷入了悲痛中,把要說的話嚥了回去。
金雄勸道:「不必難過,『多行不義必自斃』,這也是中國的一句古話,日本人現在威風,要不了多久,就會失敗,想當初黑鯊魚有多狂妄,後來不是也被我聯合所有受害者把他給打敗了?」
麥當漢終於有了話題,說道:「陳堂主說這回來泰國,準備為國內抗戰出力,有什麼打算能提出來嗎?——現在我們是盟國,我也有義務。」
陳百威想了想,歎道:「初來乍到,我也不知該從何處著手。一般情況只能從經濟上援助,現在國內正掀起募捐熱潮,我總覺得憑個人力量募捐如杯水車薪,效果不是很明顯,如果——」
麥當漢打斷他的後,說道:「你是想在泰國號召華僑捐款?」
陳百威點頭。
冷不防「人妖」在旁邊說:「這不行,我國與日本簽了友好條約,如在這裡組織華人募捐政府干涉在其次,另外這裡還駐紮了日本的十八師團。他們肯定不會讓我們得逞。」
麥當漢與陳百威面面相覷。
「當然,你可以秘密募捐,」金雄打破沉默道,「只要不被發現是可以的。」
麥當漢道:「我到是有一個建議,不知陳堂主願不願意離開泰國。」
「你是說去其他地方活動?」
麥當漢點頭。
陣百威想了想,問道:「你說的是哪國?」
麥當漢正欲說話,突然森林裡傳來呼喊聲,十分熱烈。
眾人遁聲望去,原來是幾位中國人,在歡呼著陳百威。
「堂主,你好!」
「堂主,我們總算盼來了!」
接下來的場面把你激動人心,大家一擁而上,團團圍著陳百威。
這些人當中有許成名、鄧大清、傅靈華。
「盼星星、盼月亮,我們總算盼來了堂主,」傅靈華問道,「堂主,我的房子給日本人佔了嗎?」
許成名插話道:「都什麼時候了,還提你的房子,不燒了就是萬幸,你要在香港,說不定連老命都丟了。」
傅靈華又問:「我老婆沒事吧?」
許成名說道:「見到堂主該問幾句關心的話,怎麼盡問你自己的事?告訴你,你老婆被日本仔姦污了。」
傅靈華道:「你老是跟我抬摃,我老婆一大把年紀,給他們也不會要。」「堂主是不是這樣?」
陳百威沒有直接回答,轉臉望著文貴。
文貴臉上的肌肉搐動幾下,說道:「你老婆沒事,和我老婆在一起。」
陳百威這才鬆了口氣,事實上傅靈華的老婆張桂秀與文貴的老婆黃丑蓮本來一直沒事,日本人來了後她們以為自己又老又醜不躲避,結果被輪姦了,還抓到「慰安所」關起來,專供日軍發洩獸慾……
傅靈華乾咳一聲,說:「沒事就好,堂主走吧,弟兄們都在等著呢。」
文貴道:「急什麼,其他弟兄還在河裡呢。」
陳百威對傅靈華說:「你帶幾個人去昭披耶河接人,他們可能等得急了。」
傅靈華:「來了多少人?」
「一百多。」
「哇,這下熱鬧啦各處的人都到這裡來了!」
陳百威:「越南那邊的也過來了?」
傅靈華狡黠地沖陳百威扮個鬼臉,說:「又想香珠了?」
陳百威啐道:「快去幹你的事,老沒正經!許堂主,越南方面的弟兄們過來沒有?」
鄧大清接口道:「哪有不過來的道理,越南雖是法國的殖民地,香港淪陷沒多久,也很快落入日本人之手,幸虧阿南跑得快——香珠也一起來了。」
陳百威歎了口氣,向金雄、麥當漢告辭。
原來,自從與香珠成親之夜鬧不愉快,香珠沒多久就主動提出去越南和父親一起生活。他們倆的事在全堂都是一個謎。婚前陳百威對香珠一往情深,但沒多久就鬧彆扭。有人曾根據中國傳統的猜測可能是女方失貞,可是恰在這時黃小妮介入了,這種猜測就失去了一半的依據。認為是陳百威「喜新厭舊」所致,但香珠卻表現得無怨無悔。
森林裡又傳來鈴鐺聲,一群大象出現了,它是去河邊接人的。
「和安樂」的地盤離金雄這裡還有六七里,也是一些建在山腳下的木屋群,鼎盛時期——也就是日本人未發動侵華戰爭的時候,駐紮在這裡「和安樂」成員由許成名負責專管收購、押運煙土。由於銷量大,遍及世界各地,通常情況木屋裡只有傅靈華及部分手下。戰爭打響後,由於泰國和日本簽訂了友好條約,這裡成了理所當然的安全地帶,一時間熱鬧起來。
穿過一片森林,沿著一條熟悉的小路一個鐘頭來到駐地,當陳百威透過樹林看到木屋,那邊便傳來了歡呼聲。
所有的人都站在屋外,手裡拿著盆、鍋,竹筒甚至飯碗在敲打。
窘迫了很長一段時間,陳百威見到這種場面,一下子又感到自己是一個堂主了,心中恢復了泯熄已久的自信與雄心。
自夜,他不顧路途疲倦,主持了堂口的首領會議,研究今後的工作任務。「現在國難當頭,我們不能視而不見,應該盡一個中國人應盡的義務,各位也許還不清楚,我親自經歷過了,日本人的凶殘到了令人無法想像的地步。」
陳百威接著把這段時間在香港的所見所聞以及黃小妮、張桂秀、黃丑蓮的遭遇向眾人說了一遍,激起了各位的憤怒和仇恨。
「堂主來了就好了,」許成名深有感觸道,「現在全世界都在打仗,生意也不能做,弟兄們無聊得去原始部落冒險。堂主有什麼吩咐我們一定聽從,更何況是愛國義舉。」
幾位首領表了態,最後問題總歸到如何支援國內抗日的具體事項上,各人意見不一。
陳百威說:「我原打算在泰國發動華僑捐款,金雄說,鑒於泰國與日本的關係,這事是應該注意的,各位再想想,還有沒有比這好的辦法。」
沉默片刻,鄧大清乾咳一聲說道:「在清邁的這段時間,我學會了泰國文字,並堅持每天讀報,最近我從《曼谷日報》中看到與國內戰爭有關係的連續報道,說是中國方面有一支十萬人的『遠征軍』進入到緬甸與日軍作戰。不知堂主在國內聽到了沒有。」
陳百威望著文貴。
文貴點頭道:「我聽說過,香港的各家報紙都發了消息,這支遠征軍的司令官叫杜聿明。」
「正是他。」鄧大清答道。
許成名不解地問道:「中國國內都在吃緊怎麼還有多餘的十萬人調去緬甸?」
鄧大清解釋道:「這支遠征軍是中英的一個軍事同盟組織,用一句話說是為了保護緬甸、印度、馬來西亞不落入日本人之手。這樣做對英國、中國都有好處。這三個國家都是英國的殖民地,就不用解釋了,中國方面是因為滇緬公路是唯一的一條國際通道,如果緬甸一旦落入日本人之手,從外國購買或支援的戰略物資就運不進去,長期封鎖就會不攻自破,鑒於這種厲害關係,蔣介石才不惜一切代價成立遠征軍,保住滇緬公路。」
陳百威歎道:「原來如此。那麼現在的情況怎樣,我們能否替他們做點貢獻?」
鄧大清道:「現在已經失敗了,《曼谷日報》稱,這10萬中國遠戰軍被日本打敗後剩下八萬多人,奉蔣介石的命令撤退,結果全部陷入緬甸的崇山峻嶺裡,包括林聿明在內都無人生還。」
眾人吃了一驚,陳百威道:「日本人夠狡猾的,原來緬、印、馬是英國的殖民地,單獨泰國不是,為了集中精力,有意和泰國訂友好條約,這一套是秦始皇滅六國的做法。鑒於日軍的威力,泰國方面的報道也不能全信,我不相信八萬將士就死得一個不剩。」
鄧大清點頭:「我也是這樣認為,緬甸的地形和泰國差不多,大家是在這種大森林裡呆過的,各種蛇蟲、瘟氣、傳染病、回歸熱、吸血蝗雖厲害,總不會短短的時間內死得一個不剩,我提議馬上赴緬甸發動當地華僑給他們引路,盡可能的減小傷亡。」
陳百威心急如焚,當下同意鄧大清的建議,組織身強力壯、過慣崇嶺生活的人去遠征軍被困的森林發動當地華僑營救。
這任務由鄧大清具體負責。鑒於泰國與日本的關係,陳百威通過金雄在當局搞到通行證,鄧大清一行順利地通過各路關卡,到了緬甸境內沿薩爾溫江乘快艇一路北上。
緬甸口小、肚大、尾巴尖,仰光是緬甸的門戶,到了北面接近中國雲南的地段都是崇山峻嶺,地形十分複雜。當時緬甸人民在英國的統治下做了50年的亡國奴,普遍仇視英軍,對中國的遠征軍自然也不會支持。事實,杜聿明的大部隊都是在森林裡迷了路,得不到當地人的支持,才面臨全軍覆沒的危險。
鄧大清在當地動員了愛國華僑於1942年7月中旬在緬甸北片馬附近發現被大自然緊困的遠征軍,雖沒有《曼谷日報》報道的那麼慘絕人環,但也不折不扣地稱得上「恐怖」二字。
由於地形不熟,遠征軍所到之處多是山嶺重疊、荊棘叢生的野人山及高黎貢山,森林遮天蔽日,蚊蚋成群,人煙稀少,給養困難,加之又擔心日軍追擊,處處被動受挫。
當時的情景是相當淒慘的,逢上的又是多雨季節,緬甸雨水充足,整日傾盆大雨,原來旱季做為交通道路的河溝小渠,此時皆洪水洶湧,既不能徒涉,也無法架橋擺渡。杜聿明令工兵扎制了無數木筏試圖渡水,一放下去連人帶筏全被洪水捲入漩渦裡。
更要命的是原始森林內因大雨潮濕,繁殖著螞蝗、毒蚊及千奇百怪的小爬蟲,林間行走需要不斷地捉叮咬在裸露處的蟲子,連螞蝗都能跳起來叮在臉上,咬過後奇痛奇癢,抵抗力弱的隨時可能感染。此外,虐疾、回歸熱、其他傳染病也在軍隊中流行。
染了病就會四肢無力,隨即倒在地上,各種毒蟲便蜂湧而上,千百條螞蝗叮上後很快吃飽合脫落隨水漂走,當大活人成了一堆慘白的肉,其大無比的食肉蟻又大舉進攻……再健壯的人倒在地上最多只要五個鐘頭就會變成一堆白骨……
鄧大清順著屍骨尋找到了迷路的遠征軍,當時杜聿明也患了回歸熱,用布包裹著躺在擔架上。當地華僑於是告訴他們如何在森林裡應付各種意外事故,及防螞蝗毒蟲的方法。
這遠征軍於8月初走出崇嶺,與國內的宋希濂取得聯繫,經清點,沿途死亡人數達五萬之眾。
且說在泰國境內的陳百威一邊派遣鄧大清去尋找遠征軍,一方面又在駐地召開首領會議研究募捐事項。
泰國華僑雖多,但大多不富裕,且受當局的限制,多有不便。
在這一籌莫展之際,文貴提醒道:「堂主,昨天麥當漢建議我們離開泰國,他肯定有辦法。」
陳百威即刻起身,要親自去請麥當漢。
「不必勞駕了,我已經不請自來。」
原來麥當漢已來了一段時間,見陳百威在開會,一直在外等待。
陳百威連忙請他進來,並叱罵門外的衛士為何不早通報。
麥當漢落座:「不要罵人,是我不讓他通報的,怕打攪你們議論正經事,後來你說要找我,必然是為昨天說了半截話的事。」
「正是,不知你說的是哪一個國家。」
「美國。」麥當漢道。
陳百威點頭:「美國華人多,也富裕,去那裡發動捐款支援抗日當然很好。只是人生地不熟,去那裡——麥當先生在美國多年,對那裡的華人堂口一定很熟,能不能……」麥當漢道:「實不相瞞,在美國我確實結識了很有影響力的洪門組織,叫『安良堂』,為首的叫司徒美堂,是地地道道的華人,說起來你們可能也聽說過。」
陳百威望了一眼文貴,說:「司徒美堂我們確實聽說過,名字如雷貫耳,去年以華僑參議員名稱從美國來到香港,恰逢香港淪陷,落入了日本人之手。以前沒有太深交往,只感到他性格太傲,直至日本人誘他當維持會長被他斷然絕拒,才知道他是一位漢子。可惜的是雖經我們幫助逃離了香港,因足有疾,行動不便,手持木杖向東江游擊區方向行走,以後就不落不明瞭。」
麥當漢用手擊著茶几笑道:「所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司徒美堂雖年過七旬,仍不愧為久經江湖的好漢,正當美國洪門為他擔憂的時候,他又奇跡般的回到了唐人街,給他們一個意外的驚喜。」
「噢,有這事?」陳百威十分驚訝。
麥當漢點頭:「在唐人街因為生意上的事,我與他相識,這次聽說我來泰國,特意對我說如碰上黑道上有志抗日的華人不妨跟他聯繫,這次不是你提起支援抗日我差點忘了。」
陳百威很興奮,說:「老先生真有本事,居然能大難不死。」
文貴插嘴問道:「司徒是怎樣去的美國,你知道嗎?」
麥當漢道:「他離開東江後經曲江、桂林最後到了重慶,據說他在重慶蔣介石夫妻對他非常客氣。蔣介石還要吳鐵成勸他加入國民黨,並許諾封一個國民委員的官位,司徒先生還是不想當官,習慣當他的『大哥』。他這次回到美國,把國內被日本人蹂躪的情況向美國的華人做了介紹,於是組織發起了募捐委員會,聯合世界各地的華人支援國內抗戰。」
司徒美堂於1868年出生於廣東開平縣,年幼喪父,由寡母撫養成人,12歲在新會縣城一家小作坊當學徒,因受人欺侮,學習武藝,14歲赴美國,17歲加入洪門致公堂。為了謀生,先在舊金山當廚子,每天工作16個小時,當時有些美國流氓欺侮華僑,喝酒吃飯不給錢,還砸爛盤碗和櫃面,動手打人,華人老闆膽小怕事,不敢聲張。司徒美堂年青氣盛,且孔武有力,好打抱不平,手持刀棍十數人近不得前,見有流氓搗亂,三拳兩腳將洋人打翻,扔到街心。二十歲,因打死洋流氓,被抓捕坐牢,幸被洪門人士募款營救,其名氣在華人中漸漸傳誦。1894年,他到美國軍艦上當廚子,隨艦游戈南北美洲和歐洲各國,海上生涯,使他大開眼界,也結識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後離開軍艦,在波斯頓當小販,走街串巷賣瓜菜,1894年冬,他感到公堂情況複雜,組織散漫,指揮欠嚴,要為華僑做點事還得另立山頭,於是集合堂內一些「少年氣盛,有敢作敢為」之華人,成立了「安良堂」。以「鋤強扶弱、除暴安良」為口號,由小到大,成為美國最強大的華人幫派。司徒美堂也因之成為唐人街一代教父。
陳百威聽取麥當漢的建議,決定赴美與司徒美堂一起組織各國華僑支援國內抗戰。
送走麥當漢,陳百威首領們又研究具體啟程日期及去曼谷購機票等事項。
陳百威又要離開泰國了,這事急壞了何南,等到散了會接著又是用膳。好不容易等到有了空閒,此時已是傍晚。
「心裡憋著的話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管名花慫恿丈夫。
何南鼓起勇氣來到陳百威房外乾咳一聲,然後擺出「泰山大人」的姿態走進房裡。
森林裡天黑得早,木屋裡早已點上了松油燈,房間裡散發著一股樹脂香味,因為煙大,把木板釘成的頂棚熏成黑色。
陳百威打了個呵欠,準備休息,聽到是何南的聲音,心下便明白他要來幹什麼。
「請坐。」陳百威讓出一張木椅。
「你就要走啦,」何南隨手把門掩了。「早就該找你談談,挨到今天是因為一直沒有機會。」
陳百威抬起頭:「你想談些什麼我已經猜到了,不過這事還得問香珠最好,有些話要她本人才說得清楚。」
「我女兒什麼也不肯跟我說,她的脾氣就是這樣,」何南不禁火氣上來,態度明顯有了變化,「我也不需聽你的解釋,我也是男人,有喜新厭舊的本性,可是並不像你一樣有了新人就拋棄舊愛!」
陳百威吃驚地望何南,看得出來,香珠真的沒有和父親說過她的婚姻。他吃驚的是這麼多年來,香珠居然連父親都瞞著,可見她城府有多深。
何南繼續說:「我女兒的脾氣雖有點強,但總不會到阻止你與別的女人來往,三從四德她還是懂得的。」
陳百威萌生了想把內幕告訴他的念頭,但這念頭只是一閃,他想到既然香珠一直瞞著父親可能有她的顧慮。
「你不要裝糊塗蒙我,」何南道,「你今天非要給我一個答覆——你為什麼要欺侮我的女兒!」
在何南的一再追問下,陳百威扯慌道:「你根本不懂得你女兒的心思,她不允許我與別的女人來往,就為這事她跟我鬧彆扭。」
「你說的是真話?」
「你可以問她自己。」
何南盯陳百威半晌鬆了口氣,說:「好罷,我可以開導她。你的越南女人死了,這是命中注定你們緣份已盡。緣份這東西我是最相信的。」
何南的表情明顯變化了,有了幾分慈祥,歎道:「自從你和香珠鬧彆扭,我不知操了多少心——我後悔不該在越南有一個情人,可能這是老天爺有意懲罰我的——我真的好後悔。」
說到此處,何南雙眼噙滿淚水,擤了一把鼻涕:「人老了,不想女人了,這輩子我就香珠這一滴血,她成了我後半生的感情寄托,你可能也看到了,這些年我老了很多,這都是為你倆憂的……」
陳百威抬起頭,果見何南臉上的皺紋深刻,心裡一酸,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兒女都是父母的心頭肉,」何南哽咽道,「想起這事兒自己就深悔不已,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混帳的男人,對不起很多女人……特別是對不起香珠她媽。人家也是父母養的,可是他只得到我的半具軀殼,常常心猿意馬,同床異夢。人總是要經歷了才能覺醒……我不怪你,只要你好好待她,我就會很開心。」
陳百威被感染了,他自小死了父親,感覺到這種偉大的父愛可以把心靈根深蒂固的東西感化掉……香珠不就是被人捅破了處女膜麼,有什麼大不了的?用得著讓人家用一輩子的幸福做為代價?如果讓老人知道了,他後半生豈不更要背著沉重的思想包袱過日子?
陳百威終於明白了香珠為什麼不把內幕告訴父親,免得老人承受不了,感到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做人不能只顧自己的感受,也要考慮別人的痛苦,陳百威想起香珠這十幾年的委屈,內疚感油然而生。
陳百威長長地歎了口氣,淚流滿面說:「你老去勸勸香珠吧,我……」
何南激動地抓著陳百威的手:「你答應和香珠和好了?」
陳百威閉起雙眼,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何南不知所措,像是要幹一件很要緊的事,可是一時又忘了。
一直躲在門外的管名花提醒道:「還不快去告訴香珠,要今晚就和老公住一起。」
何南仿然大悟,喜孜孜道:「你看我這腦筋真是笨得要命!」
何南剛出門,管名花對陳百威耳語:「這回可好了,香珠一直和我們住在一起,我跟何南很不方便,你可救了大駕!好了,我要去幫著香珠搬東西,你也該叫人把房間打掃一下,得像新房的樣子。」
管名花擺著屁股離開,陳百威看看房子裡並無什麼要收拾,也就沒有叫手下人,一個人坐在床沿抽雪茄,一邊思考問題。
雪茄抽到一半,思想也冷靜了,回想起剛才的舉動,感到也太輕率了,一生那麼漫長,任何人都不能靠一時的情緒支撐一生的。尤其是心靈根深蒂固的思想觀念更不可能靠一時衝動改變。這好比水中自己的影子,扔一枚石子可以讓它暫時消失,但過後仍要復歸原來……陳百威把煙頭掐滅,本著良心,他下決心使自己消除這種觀念,一年、兩年,或者更長一點時間,他要和香珠改善關係。
當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心裡吃了一驚,發現自己改變了不少,要是十幾年前,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很快,他又為自己的改變找到了依據:黃小妮已死,需要另一個女人的慰籍……九點多鐘,何南、管名花和幾個馬仔把香珠和一些日用東西送進屋裡。何南臨走又在香珠和陳百威面前千叮萬囑:「小倆口一定要好好過日子,長輩才放心。」
管名花在何南身上又是摸、又是拍,說道:「好了好了,久別勝新婚,人家巴不得我們快離開呢,走吧走吧,我們也該休息了。」
何南被管名花拉著,一步三回頭,直至管名花把木掩上。
裡面傳來插門的聲音及陳百威的乾咳聲,何南這才放了心。管名花卻不肯走了,趴在門縫窺看屋裡。
何南乾咳了一聲,管名花擂著他的背道:「你也該學學年輕人,娛樂娛樂。」
房裡的陳百威一直等到木屋外的人離去,才開口道:「香珠,委屈你了。」
香珠避過話題,說道:「百威,謝謝你沒有向我爹透露我們之間的事。」
松油燈在木屋裡跳躍著,將煙霧一絲一縷送上天花板,由於久未清掃,上面結了蛛網,蛛網上網滿黑色的煙塵……
陳百威沒有直接與香珠搭話,喉結動了動,說道:「幹嗎要這麼客氣?」
香珠一臉認真:「老人其實比年輕人更脆弱,多少年來,我一直瞞著他,說我們的婚姻是因為黃小妮的介入。」
「阿香,我們說點別的好嗎?」
香珠望著陳百威,發現他的眼神裡有一種異樣的光。當初陳余祥需要她的身子的時候也是這種眼神……這輩子,她只有過為數不多的幾次性生活,因此腦子裡對男人的這種神態印相最深。她下意識地後退幾步,隨手搬了一把椅子隔在中央。
陳百威嚥下口水,發現自己太急於求成了,時隔十幾年,這中間是一片空白,如果呆在一起就做愛,那是下等妓院速戰速決的玩法,沒有情趣。
香珠不是下等妓女,需要適應和調情,消除隔閡,縮短距離……
「坐吧,你就坐椅子上,」陳百威在床沿坐下,「我們先聊一聊。」
香珠在椅子上坐下,屋外傳來「僻僻啪啪」的聲音,那是有人在焚一種趕蚊子的植物,氣味從木縫裡漂進來。
房裡只有簡陋的幾樣傢俱,與十幾年前轟動香港的婚禮相比,不知寒磣多少。
「這是我們的第二次同居,」陳百威道,「當初的洞房是多麼豪華!」
香珠很快也回到了當初,說:「其實新房豪不豪華都無所謂,只要心心相印哪怕住茅草棚也能營造出幸福的氣氛。」
陳百威也有同感,他和黃小妮的第一個夜晚也是在簡陋的平房裡,不過現在不能有那種念頭,要不太不合時宜了,有香珠在身邊,男人本能的渴求使陳百威控制住對黃小妮的懷念。
「冥冥中我們走了兩個極端,這一次是在大森林裡,遠離現代文明。」香珠說:「這也不錯,蠻有情調的,如果你去外面觀夜景還會有很多發現,各種小蟲的鳴叫,山風吹過森林的嗚咽,星星月亮要把頭仰到脖子後才能看到……現在正是罌粟花怒放的季節,這種花也有一股好聞的氣味呢。」
陳百威搖頭:「不。今晚我很累,明晚上一定請你陪我去看。」
「那你就休息吧。」
陳百威定定地望著她:「你先上床吧,男人應該照顧女人。」
雙方僵持了片刻,陳百威估計對方是因為羞澀,這個時候,男人必須主動:「香珠,讓我們重新開始吧,」陳百威站起來,慢慢地走過去,手搭在她的肩上:「是我不好,太封建了,其實這也沒什麼……陳百威聞著香珠從脖領處散發出來的體香,禁不住將她攬在懷裡。」
香珠輕輕推開他:「你沒有錯,是我不好,太不自重了。」
「我……」陳百威顫聲道,「我現在不怨你了。」說著撲了過去,並藉著自己的力量再次把香珠攬在懷裡,使她動彈不得。
香珠拚命地掙扎一會,見脫不了,苦苦求饒道:「百威,求求你……」
陳百威發現她臉上的淚光,問道:「我們是夫妻,你不是已經答應我了?」
香珠搖搖頭:「不,我這樣做是為了讓父親放心,其實我的心中一直沒有你。」
陳百威掃興地放開了香珠。
香珠睜著淚眼求道:「百威,我們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朋友,求你滿足我的請求,今後無論在什麼公眾場所,我們都以夫妻相稱,晚上同居一室。我不會妨礙你的,你睡床上,我睡地板……」
陳百威感到受了侮辱,臉上火辣辣的,說:「為了你父親,你就要耍弄我?是不是為了報復?」
香珠搖搖頭:「不是的,我也是迫於無奈,我父親方面當然是主要的,但還有其他原因,現在堂口對我們的猜測很多,如果同居在一起,就可以省了很多猜測。」
「就算你說得很有道理,」陳百威仍不死心道,「既然已經住在一起,為什麼不重新開始?」
香珠望著陳百威,半晌垂下眼皮:「因為我心裡已經有了人。」
陳百威驚問道:「是誰?!」
香珠搖頭:「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請尊重我的隱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