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總是逝去得快,也少了刺激、驚險供人追憶的傳奇故事。
香港江湖由陳百威、彭昆、莫啟青三足鼎立的局勢自省港大罷工以後一直延續下來。
金文泰自1925年接替司徒撥擔任港督,執政期間頗有建樹,興建了九龍和瑪麗兩所醫院,啟德機場亦修建成功。此外,金文泰對香港的「妹仔」問題也得到了妥善的解決。雖然第八任港督軒尼詩曾為剷除這種極不人道的習俗做過努力,但由於女童工在華人家庭中甚受歡迎,因此不少人總是想方設法拐賣「妹仔」使這問題屢禁不止。本世紀初,家庭女童工已引起了香港社會各界人士的反對。1927年,中國國民政府頒布一項法令宣佈廢除所有中國境內的女童工契約,恢復「妹仔」的人身自由,金文泰從中受到鼓勵,下令要求境內現有的「妹仔」註冊登記。政府用法律的約束確保她們今後的人身自由。
1930年7月,金文泰在英國政府的一片讚揚聲中,懷著對香港的複雜情懷離開了香港。
接替金文泰的港督皮爾運氣不佳,一上任便碰上了全球性的經濟危機,港幣大貶值,為了應付困難,將用於興建新港督府的二百萬港元經費挪為他用。此外還大量裁退歐洲職員,改用工資低廉的當地華人或亞洲人。
總之,五年的任期內,皮爾是在掙扎中度過的。
接著19任港督是郝德傑。
在郝德傑赴港任職之前,他已經在馬來西亞工作了28個年頭,馬來西亞早已成為他的政治生命、殖民事業發展的根據地。無論何種原因將他外調,都是他從感情上或是政治利益上所不能接受的,畢竟馬來西亞已經成為了他的第二故鄉。
但作為英國女王海外殖民地的全權代表,君命不可違,1935年12月12日,郝德傑帶著十二分不情願的心情從馬來西亞來到香港接替皮爾。
他的政治感覺很難一下子從馬來西亞回到現實中的香港。他說:「在香港的時間裡,我幾乎每天都在想念著馬來西亞的一切,總想找個機會回去看一看,調查一下我曾經安排的事情進展得怎麼樣了,好像我仍然是馬來西亞行政專員,只是臨時外出而已,我相信英女王只是讓我暫時代理這裡的總督職權,不日我將回到馬來西亞去。在港期間,我甚至同我在馬來西亞的朋友保持著在外人看來很不尋常的聯繫。」
在這種心態下,郝德傑並沒有給香港百姓帶來什麼業績,於1937年4月16日離開香港告老還鄉,連回歸馬來西亞的夢也破滅了。
1937年10月28日,第二十任港督羅富國抵達香港,宣誓就任。
人們習慣注意身邊的事物,而不願去關心東半球殺人或西半球放火。日本人在大陸與中國人作戰本羅富國就任期間就開始的了,香港各堂口的首腦們只在茶餘飯後偶爾談及,並沒有往深處關注。
直至有一天上海、南京相繼淪陷,大陸各界名流及有錢人蜂湧而入香港時,各幫會再也不能無動於衷了。
這是一個深秋的中午,年屆四十的陳百威在半山區別墅午睡醒來,不見了身邊的黃小妮,皺了皺眉,從席夢思下來,拉開窗簾,打開窗戶,一縷花香撲鼻而來——那是花園裡幾叢異國菊花散發出來的。
陳百威伸展了四肢,見傭人肥妞從門外經過,問道:「阿肥,太太回來沒有?」
肥妞是黃小妮的越南同鄉,因長得醜,被賣給香港一富人家做女傭,受盡了主人的虐待、折磨,後來黃小妮做了陳百威的二房,便救她出來一直留在身邊當差。
肥妞見問她,停下來答道:「沒有回來,他沒給你打電話嗎?老爺,還有什麼吩咐?」
陳百威見阿肥站著不動,揮揮手:「忙去吧,有事我會叫你。」
洗漱畢,陳百威穿好衣服來到廳裡,早有丫環泡好茶、備了當天的報紙。報紙上刊登的消息是國民黨軍節節敗退,日本部隊勢如破竹。蔣介石準備選擇重慶做為「陪都」。
第二頁刊有大陸文化名士柳亞子、茅盾等人赴港的消息。
昨天的報紙刊登了大陸著名影星胡蝶赴港的消息,令黃小妮興奮異常,立即打電話去報社詢問確切的住址,並得到了電話號碼。
黃小妮對胡蝶不亞於一位幫會弟子對堂主的崇拜。香港佳荷公司曾引進過大陸的不少片子,其中就有胡蝶主演的《啼笑姻緣》、《火燒紅蓮寺》、《自由之神》。黃小妮為胡蝶精湛的演技,漂亮的外貌折服傾倒。很早以前,她就有了要與胡蝶結識的念頭,只是一個在上海、一個在香港,一直沒有機緣。如今這一場戰爭給她創造了機會。
昨晚,黃小妮一連給胡蝶打了六七次電話都占線,打通後,黃小妮通報了丈夫的名字,對方表現得十分的熱情,說好第二天見面。
黃小妮興奮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駕著雪佛萊拜會胡蝶去了。胡蝶住朋友家裡,地址在軒尼詩道70號。
陳百威對胡蝶的到來也很感興趣。她這一來自然少不得干她的老本行,如果能拉到自己旗下的「佳荷」電影公司拍片,絕對能賺一筆大錢,佳荷公司也會名聲鵲起。但目前香港的電影製片公司有好幾家,都盯著胡蝶這棵搖錢樹,其中彭昆旗下的「美的公司」肯定會不擇手段地爭取她。因此,陳百威支持黃小妮和她接觸。現在已經是下午,還不見她人回來,不知她們談得如何了。
陳百威看完幾則新聞,感到淡而無味,喝了懷茶,準備去花園看看那幾叢炫麗的菊花。
身穿背帶式西褲、紡綢內衣的陳百威踏著由雨花石鋪就的花園小徑來到菊園,他明知道聞花香隔著距離要比在近處好,此時他只是想過來散步。
菊園旁邊是噴水魚池,一群色彩艷麗的金魚見人來了倉惶逃往假山裡,樣子憨態可掬……外面傳來汽車爬坡的引擎聲,陳百威卻步抬頭,是黃小妮的雪佛萊駛上來了。
雖然心裡極想盡快知道妻子與胡蝶交往的結果,為了保持男子漢沉穩的風度,陳百威還是毫不在意地走回廳裡,躺在沙發上用一張報紙擋在前面。黃小妮進來時一把奪去手中報紙,一屁股坐陳百威身旁,臉上再也沒有昨晚的興奮。
「怎麼啦,誰惹你了?」
「阿威,」黃小妮開口說道,「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把胡蝶請到佳荷來。」
「這跟你不高興有關係?」
「是的,我去之前,美的公司已經有人在遊說,說是要給胡蝶很高片酬。」
陳百威這下不再保持紳士風度了,挺起腰問道:「是誰出面?」
「彭昆。」
「胡蝶答應沒有?」
「還沒有,彭昆很能纏,一張巧嘴可以把死人說活,我擔心胡蝶禁不住。」
陳百威歎了一口長氣,說道:「胡蝶還沒有答應下來,說明她還是有主見的。」
黃小妮撇撇嘴,說:「不見得,據我看,她對香港不熟,談不上有什麼主見,我覺得她幹什麼都聽她朋友的。」
「她朋友是誰?」陳百威準備點煙也停了下來。
「她住房的主人。」
「主人總得有名字吧?」
黃小妮偏著頭做挖空心思狀:「好像也是從大陸過來沒多久的,在軒尼詩道70號買了一棟樓,準備在香港立足下來……也是開堂口的,名字嘛……」
黃小妮正想不起來,一馬仔入報:「堂主,文軍師求見。」
「請他進來。」
一會文貴進來。此時的文貴已六十歲年紀,臉上沒肉,雙眼佈滿血絲,留一口花白山羊鬍,長袍馬褂,戴一副老花眼鏡。在陳百威夫婦對面坐定,乾咳一聲,說道:「最近有一個很重要的情報,不知堂主聽說沒有。杜月笙來港——」
「啊呀,想起來了!胡蝶的朋友就叫杜月笙,文軍師,你是怎麼知道的?」黃小妮突然打斷文貴的話,像發現大秘密似的。
陳百威皺了皺眉頭,十分不悅道:「阿妮,我們男人議事不要打叉,進房裡去!」
黃小妮嘟著嘴不情願離去了,廳裡就剩下陳百威、文貴。
「說,這回杜月笙到香港來幹什麼?」
「準備在這裡開拓青幫地盤。」
陳百威驚得張開了嘴巴,很久才回過神來,歎道:「從此香港江湖又不得平靜矣!」
「我也是這麼想,目下中國大陸所有幫會,就屬杜月笙的名氣大,在上海,連王亞樵、黃金榮、張嘯林都鬥不過他,如今他要來香港拓展勢力,首當其衝的就是我們!」
「他住在哪裡?」
「軒尼詩道70號。」
「那不是胡蝶住的地點麼,他和胡蝶是什麼關係?」
文貴笑道:「堂主怎麼就糊塗了?杜月笙是上海皇帝,胡蝶是上海土生土長的中國電影皇后,沒有杜月笙的捧場,她紅得起來嗎?」
陳百威拍著腦門:「我真是急糊塗了。」
「不光我們急,一聽說杜月笙要過來,誰都急,我今天派人去附近打聽了,姓杜的在軒尼詩道買下了一棟全樓,準備做為前期基地。帶來的手下也開始四處活動,熟悉地形。估計過一段時間就會增加人員,大展拳腳,我建議趁早把他們剷除在萌芽階段,否則後患無窮。」
陳百威手托下巴,沉默不語。
「堂主,青幫壓境事關重大,一定要做決定!」
有頃,陳百威道:「這事不宜操之過急,目前杜月笙徒眾過萬,上有蔣介石的支持,更兼特務頭子戴笠是他的生死之交……戴笠,你知道他是誰嗎?」
「知道。」文貴點頭,「有人說他是中國的希姆萊,也有人說他是殺人魔王。我還聽說杜月笙到香港,還有一半原因是受戴笠之托為軍統在香港拓展地盤,做為一個聯絡內地的情報中心,而且還派了一個叫王新衡的特務頭子任香港聯絡站站長。」
「王新衡這個名字我聽說了,原是軍統特務處西安站的頭目,因為西安事變前對張學良的行動一點察覺也沒有,事後追究責任——按理是站長、區長馬志超、江雄風負責的,因這兩個人後台硬,戴笠不敢動,只好拿王新衡開刀,抓在牢裡關了兩個月。王新衡想不通,不服,戴笠知道了又下令關四個月,問他服不服,不服的話再關六個月。到了蔣介石決定抗日時,戴笠估計將來香港會成為情報的樞紐中心,才把王新衡派過來,算對他代人受過的一點補償。」
文貴笑道:「我已經老眼昏花,好多事情都只是一知半解,還是堂主知道的詳細,我這是班門弄斧了。」
「這就叫取長補短,比如杜月笙過來了我還是聽你說的。實不相瞞,我與王新衡早有了交往。他在九龍、香港都有聯絡處,香港的聯絡處在高街6號。」
文貴道:「高街6號離這裡不遠嘛。」
陳百威點頭:「正是。實際上軒尼詩道70號是王新衡給戴笠買的,現在杜月笙住在那裡可見青幫與軍統關係之非同尋常。」
「青幫本身實力就了不得,如今再加上軍統的支持,這如何是好?」
陳百威沉思,說道:「我們先不要與他發生衝突,只派人在暗中注意,看看他們的動向如何,香港堂口這麼多,他初來乍到也不敢太張揚的,畢竟我們是地頭蛇,佔了優勢。」
這時黃小妮從房裡出來,倚著門:「你們還有完沒完?」
文貴明白這話是衝他來的,起身告辭。
文貴離去,黃小妮就倚在陳百威的肩上:「我還有很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陳百威還在思考如何對付青幫壓境的問題,嘴裡「嗯嗯」著,表示在聽。
「我有個設想,請人寫個劇本與胡蝶聯訣演一部電影。我想我的表演天賦還是有的,主要是缺少名人的扶植,這事一旦辦成,我也能沾著胡蝶的光提高知名度。」
陳百威說道:「你何不邀請胡蝶來我們家做客?」
「請了,」黃小妮說,「你以為我很笨嗎?」
「她答應沒有?」
「哪有這麼容易。人家是國際影星,才剛剛認識她就隨便答應了?」
陳百威點頭:「你說得有道理。不過,她也不會一口就回絕吧?」
「她說剛從內地過來,很疲憊,連行李都沒取出來,暫時謝絕所有的約會。」
「她的那位朋友和你見過面麼?」
「你問的是杜月笙?」
「正是他。」陳百威嚥了口口水。
「哎呀,我差點忘了,那位杜月笙對你可感興趣了,纏著我問你有什麼愛好,近來做什麼生意。胡蝶每和我說什麼話都要去徵求他的意見,我看他們倆人的關係……」
「你怎麼回答他的?」
「當然是如實說,要爭取胡蝶,不如由你出面與杜月笙接觸,只要他肯幫忙,這事就成了。」
陳百威覺得有理,想了想說:「不如這樣,我們籌辦一個大舞會,邀請杜月笙、胡蝶一起參加。」
黃小妮拍著巴掌:「這是個好主意。邀請他兩個還不夠,另倆人是非請不可的。」
「誰?」
「一個是胡蝶的老公潘有聲,另一位是胡蝶的好朋友張素貞。」
「當然是一起請,包括軍統特務王新衡也要請。」陳百威道。
黃小妮撲閃著一對大眼睛望著陳百威:「潘有聲跟張素貞這兩個名字你聽說過沒有?」
「我知道。」陳百威說。
「當初他與胡蝶結婚的排場全上海無人不知,只怕比你和香珠的婚禮還體面。」
陳百威被觸到痛處,拉下臉來。黃小妮自知說走了嘴,忙把話題叉開:「那位張素貞更了得,是當代巾幗英雄。『8·13』松滬戰役打響後,大隊大隊的日軍從金山衛登陸,中國軍隊全線撤退,不少高級將領風聲鶴唳,一路潰敗。為了掩護主力軍撤出上海,最後只留下88師的524團死守上海最後陣地——閘北『四行倉庫』……四面是日本十幾萬部隊,524團的800將士孤軍奮戰……,當他們彈盡糧絕的時候,任何外援都無法進入,這時,張素貞衝過重重封鎖線,向將士們獻旗……」
說到此處,黃小妮淚流滿面,激動地說:「我雖是越南人,但還是被張素貞的英勇壯舉所感動,如果一個民族都像他們那樣,任何勢力都無所畏懼,那麼——」
「那麼今天的香港就不會是英帝國主義的殖民地了。」陳百威接過話說。「正是如此。」黃小妮仍沉浸在激動裡。
陳百威亦受到感染,讓身子靠在沙發上,稍平靜一點之後,說:「我們何不就拍一部《向八百孤軍獻旗》的電影?」
黃小妮仿然大悟:「對呀,我怎麼就想不到這一點!」
陳百威站起來,在書案上撥動電話。
「你找誰?」
陳百威對著已經通話的話筒說:「黃導演嗎,我是陳百威,我在半山區別墅,有點急事找你。」
現在,陳百威有了一個大的設想。借拍《向八百孤軍獻旗》一方面是弘揚民族正氣。在這個大的前題下與杜月笙、軍統、胡蝶交往,出發點就大不一樣了,只要稍有民族正義感的人都不會拒絕參與。
半個小時後,導演黃捷板來到,一聽到堂主的建議十分興奮。說他目前正在策劃寫一個反映抗日的劇本,正苦幹找不到合適的素材。
「這就叫踏破鐵腳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陳百威笑道:「其實我也是經黃小妮提醒才來了靈感。」
黃捷板搓著手:「太好了,我正要採訪她,這樣編出來的故事更有真實性。我們佳荷公司這些無法走向世界,主要是缺乏這種很有價值的生活原型,比如當初的《江湖風雲》在事實基礎上加工,就取得了成功。」
陳百威見黃捷板十分得意的樣子,皺眉道:「黃導演,有句話我說出來希望你不要有什麼想法。」
黃捷板心裡打了個突,知道絕不會是什麼好話,嘴裡還是說道:「堂主只管說,我絕對不會有想法。」
陳百威把一支還有半截的香煙在煙灰缸裡掐滅,說:「我覺得你拍的電影無法走向世界主要原因還是題材問題。說穿了你的藝術功底還是淺了些。」
黃捷板臉上一熱,尷尬非常。
「當然,」陳百威說,「這也是情有可諒的,導演不可能都是全才,自從我看了《啼笑姻緣》,就發現人家的故事很吸引人,情節一環扣一環,峰迴路轉,出人意料而又合情合理……難怪別人容易打響,相比起來,你的電影只有細節,沒有扣人心弦的懸念,我建議要在香港境內找一個像張恨水那樣會編故事的編劇,否則佳荷公司將永遠不會有起色。」
黃捷板見陳百威說他是不會編故事,鬆了口氣,說:「導演編劇本身就是兩碼事。不過象張恨水這樣會結構故事的人何處找?中國才一個張恨水呀。堂主,依我看,不如就請張恨水執筆寫《向八百孤軍獻旗》。」
陳百威一愣,覺得這確是一個好建議,說:「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去哪裡尋他?」
黃捷板乾咳一聲,把身子坐正:「這個不難,目前大陸的絕大多數文化名人如茅盾、鄒韜奮、柳亞子等人都逃亡到了香港,張恨水說不定也在其中。」
陳百威點頭:「只要他來了香港就不難找到,他和胡蝶的關係不錯,向她打聽就行了。另外,我還有一事要交給你辦,近段時間你去報社登一則廣告,面向全香港的妙齡女郎招聘《向八百孤軍獻旗》的女主角。」
黃捷板不解道:「演女主角張素貞的入選不是定了胡蝶,怎麼……」
「你知道什麼,這叫擴大影響。虧你還是導演,連這點頭腦都沒有。」
黃捷板如夢初醒,伸出拇指哈哈大笑:「堂主真是有兩下子!」
陳百威也笑了,說:「還有一事,廣告打出後,我準備舉辦一場舞會,邀請胡蝶、張素貞、杜月笙他們出席。你是導演,知道怎麼佈置。像音響、燈光之類的,還有伴舞,盡量豪華一些。」
黃捷板起身又問道:「什麼地點?」
陳百威想了想:「就這半山別墅怎樣?」
黃捷板問道:「大廳能容納多少人?有多少人參加?」
陳百威道:「大廳能容納百多人,我要請的也不會超過這數目。」
佳荷電影製片公司招聘《向八百孤軍獻旗》女主角的廣告在香港各家大報上刊登後影起了社會的強烈反響。廣告稱,本片將由大陸著名小說家張恨水先生執筆編劇,佳荷公司斥巨資拍攝。影片的宗旨排斥一切商業盈利的想法和觀念,志在弘揚中華民族大無畏的英雄主義精神!
廣告效果達到了預期的目的,陳百威就以拍攝《獻旗》徵求大陸各界名流的意見為借口,大量印發請帖,邀請一部分知名人士於1941年農曆8月15日在半山區陳公館參加舞會,並發表對《獻旗》一劇的看法。
軒尼詩道70號。
這是一棟四層樓的鋼筋水泥結構公寓,緊臨軒尼詩道,這條路是以香港第8任港督軒尼詩的名字命名的。
軒尼詩是愛爾蘭人,1877年4月22日就任香港總督。歷任港督中,他是第一個被華人稱讚的人。社會對他的評價是個性突出,深受人道主義和自由主義的影響。他是一個有獨立見解而又不肯與世俗同伍的「超人」。在軒尼詩道70號二樓的辦公室裡,住著一位乾瘦男人,50來歲年紀,一雙很大的眼睛佈滿血絲,像沒睡醒的樣子。他正是時下名震江湖的青幫首領杜月笙。
杜月笙書名杜鏞,光緒十四年(1888年)陰曆七月十五日生於上海浦東高橋。幼年家境貧窮。10多歲便到上海打流,跟小流氓馬世奇結識,專做無本生意,經常和馬在小客棧裡擠在一張床上過夜,他很愛睡懶覺,肚子餓得發慌的時候,才爬起來央求馬世奇叫夥伴們去抓別人的帽子(上海人叫「拋頂宮」)賣點錢填肚子。這樣混了幾年,又在黃金榮開的「大世界遊樂場」門口擺水果攤,並代顧客削水果,久而久之練就了一手削梨的絕招,因他賣萊陽梨,別人給他起了個綽號「萊陽梨」。
當初他對這個渾名很得意,別人叫他,總是連聲答應,自己向人介紹,也愛用它。以後慢慢發達了,才沒人當面叫他,不過當年和他在一起混過的小流氓向他要錢不遂意時,還是不客氣地當面大叫。有次他和四川袍哥大爺范紹曾一起去上海四馬路會樂裡妓院吃花酒,汽車剛一停下,一群小流氓便圍過來向他伸手,他一邊趕緊走,一面叫手下人快給錢。給少了小流氓便大叫:「萊陽梨,多給一點!」
他的發跡得益於黃金榮的提攜,在「三十六股」黨中,他以足智多謀,為人豪爽講義氣出名。當年上海法租界的新開河和陸家嘴兩個碼頭為新關幫霸佔,三十六股黨前去搶奪。杜月笙一馬當先,一斧劈開了新關幫幫主綽號「惠根和尚」的腦瓜,在整場械鬥結束後,自己七處受傷。再加上他出手大方,又善於籠絡人心,後來獨自形成一股勢力,專幹劈把分贓,敲詐勒索等勾當,同時霸佔碼頭,干搶煙土和賣煙土的生意,條件成熟之後,便另立山頭。
杜月笙剛離開黃金榮時,自知敵不過黃金榮,不敢和黃金榮爭奪財源,便向工商界方面另求發展。他的手下都聽從他而無惡不作,所以工商界只有請他出面才可相安無事,這就慢慢形成了他替資本家充當保鏢的基礎。
黃金榮則一直靠老一套強搶硬要的手段弄錢,當時一些外省官僚跑到上海想發展,被黃的手下知道了,便會用種種手段進行勒索,直到把這些人帶去的錢搞光,然後再給他留點路費離開上海。杜月笙卻不這麼幹,凡到上海來的外地軍閥官僚等,他有機會便與之結識,當作朋友,充當保鏢。所以他和新舊、南北軍閥官僚政客,結識極多,便是這個原因。
杜月笙在上海的勢力逐漸形成的另一個原因是豪爽、大方。他搞來的錢很多,花得也痛快,總是左手進、右手出,不像黃金榮只進無出。這樣替他捧場的人也就越來越多了。
他能混出名來,還有他一套拉攏人的手法。他想要結交的人,總是先與這人有關係的親友表示出對這人的仰慕和恭維,使人樂於和他見面。他結交人的手法也跟一般人不同,見面時表現很親熱謙虛。一經熟悉之後,他認為這個人如對他有利,必然千方百計在其他場合,或在與這人有關的人面前,故意吹捧這人一番,有意讓這些話傳到對方耳中,叫對方從心眼裡感到高興,對他產生好感。
他善於揣摩別人心意,能根據不同類型性格的人,運用不同的手段去對待。使別人和他結識後,總愛與他交往。
他這些手段,不僅使許多流氓願為他死心塌地去賣命,就像楊虎、陳群、顧嘉棠等,對他也是言聽計從。
他在施小恩小惠時,還有一著很高明的手段,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花一文錢要能收到十文錢的效果,才是花錢能手。」他幫助別人時,往往自己不出面,如送人一筆錢,或幫人解決一個困難問題,做了以後,不承認是自己做的,而代他出面的人,又往往把他幫助人而不肯出面的內情告訴對方,這樣一來,受他幫助的人便更加感激他,而且到處為他宣揚。
這樣一來,杜月笙在上海灘很快崛起,名望遠遠地超過了黃金榮,黑白兩道如雷貫耳。成了名符其實的上海皇帝。
自從上海淪陷後,在很多人看來,香港成了最理想的避風港。這時候,青幫眾徒都向杜月笙提出建議,在香港拓展地盤,設壇立舵。
杜月笙亦早有此意,恰好戴笠已在香港購置了幾處樓房,並派了特務王新衡在那裡主持情報工作。此外,因擔心杜月笙等人落入日本人手裡,蔣介石特別叮囑戴笠點名要杜月笙、黃金榮、張嘯林離開上海,在這多種因素下,杜月笙於松滬戰役之後領著陸京士、李裁法等人秘密來到香港,住進戴笠為他購置的軒尼詩道70號。
胡蝶是隨後才來的,本打算租一套公寓住下,無奈社月笙苦苦相留,盛情難卻之下,和丈夫潘有聲一起住了下來。
杜月笙來到香港通過多種渠道打聽到,目下雖然堂口眾多,但主要還是和安樂、和義堂、三山會三大堂口的天下,這三大堂口中尤以和安樂勢力最大,堂主陳百威的名氣不下於他杜月笙。
前段時間「和義堂」的軍師彭昆不知通過何種渠道得知胡蝶在這裡,前來軟磨硬賴要請胡蝶加盟他手下的美的電影公司,演一組《聊齋誌異》裡的電影,還說蒲松齡筆下的人物多是狐仙,恰好胡蝶也姓胡,有狐狸之媚、之態,真是天造地設,絕對能打響,賺一筆大錢。
杜月笙早聽說過彭昆這個人,若要在歷史人物中尋找類似的很難找,他自詡曹操,但曹操比他心胸還寬闊些,能容得下人。彭昆的堂口除了他一枝獨秀外,幾乎很難尋出一位出色的,以前曾有兩名拿得出手的,名叫曾英勇、向科武,但都死在他手裡。
因杜月笙不願露面,彭昆在糾纏胡蝶的時候他一直在後廳。彭昆走後,胡蝶向他討意見,他毫不猶豫說:「這號人你最好少與他來往!」胡蝶聽了杜月笙的話回絕了彭昆。沒過幾天,又有自稱陳百威太太的女人打電話要求見面。杜月笙聽說是陳百威的太太,當即建議胡蝶答應下來。第二天上午,那位陳太太果然造訪,對胡蝶十分崇拜,說她也是電影演員出身,手中還有一家製片公司,希望胡蝶與她聯手主演一部電影。
因為是女人,杜月笙並沒有迴避。胡蝶不時用眼色問他,他都沒有直接回絕黃小妮。
杜月笙是夜貓子,習慣晚上活動,白天睡大覺,且鴉片癮特大。頭天聽說陳百威夫人來訪,吞下安眠藥強迫自己睡了一晚,為的是第二天探問一些有關「和安樂」的情況。
黃小妮走後,胡蝶不解地問他:「杜先生,你對待彭昆那般冷淡,為什麼對陳百威又這樣感興趣?」
杜月笙說:「瑞華,你若想在香港發展,陳百威不能得罪,香港的眾多堂主中,他除了勢力大,口碑也不錯,講江湖道義。」
瑞華是胡蝶的小名,一般熟人都叫她這個名字。她說:「我覺得這女人太功利了,一見面就提出和我聯訣,明擺著是想沾我的光,一點遮掩也沒有。」
「我不這樣認為。」杜月笙道,「這只能說明她很坦率,怎麼想就怎麼說,相反像彭昆滿天許諾用大堆好話哄你,這才值得警惕。」
杜月笙說著話,很快就支持不住了,呵欠連天,生物鐘反應他又要上床睡覺了。
胡蝶知道他的習慣,就說:「杜先生休息罷,不要硬撐了。」
這以後,黃小妮又打來電話,說她們公司準備拍一部反映抗戰的愛國主義電影想邀她出演主角,這正對胡蝶的胃口,表示如果本子好,很願意效勞。接下來一連幾天香港幾家報紙都在頭版刊登廣告,招聘電影《向八百孤軍獻旗》的女主角。
胡蝶是行家,看了廣告上的內容題要,就覺得這是一個好題材,只是感到他們向社會招聘主角感到難以理解,對杜月笙說:「張素貞是我的好友,對她也比較瞭解,我覺得完全可以演好她,佳荷公司這樣干是不是不信任我?」
杜月笙正要說話,外面有人在按門鈴,回過頭問道:「什麼人?」
陸京士去了一下,回來告訴杜月笙:「是一名郵差。」
杜月笙令陸京士下樓,一邊皺眉道:「一般郵差都在中午以前送信,怎麼傍晚還有人來?」
胡蝶笑道:「可能是郵差知道杜先生的習慣,特意在傍晚才來。」
「這不是上海,郵局不會這麼客氣。」
「杜先生的名字不管在哪裡都是金字招牌,這裡雖不是上海,依我看要不了多久就會變成上海。」
倆人正打趣,陸京士上來了,遞給杜月笙三封請帖。一帖給他本人,另兩帖分別是給胡蝶和張素貞的。
請帖上說得很明白。為了弘揚民族精神,佳荷公司將斥巨資拍愛國主義教育片《向八百孤軍獻旗》。開機前特向從大陸過來的知名人士徵求意見,定於1938年傳統中秋之夜在半山區陳公館舉辦團圓舞會,敬請蒞臨,下面的署名一律寫上佳荷公司董事長陳百威。
杜月笙把胡蝶與張素貞的請貼都給了胡蝶,拿著自己的一份發呆。
陸京士問道:「杜先生,你不想去嗎?」
杜月笙問道:「送帖的人呢?」
「走了。」
杜月笙歎道:「這事叫我為難,去不是,不去也不是。」
「這是為什麼?」胡蝶收好兩份請帖問道。
「就目前的處境,我不宜拋頭露面。俗話說樹大招風,我杜某人本無多大本事。但早已虛名在外,在公眾場所一露面的話,香港黑白兩道都會注意我,不利我門在這裡立足發展。」
「那就辭掉好了。」陸京士說。
杜月笙搖搖頭:「也不行。陳百威在香港黑白兩道也是位舉足輕重的紅人,他既然知道我已經來到香港,誠心請我,若不買帳將來勢必向我們發難。有史以來,青洪兩幫是不同的兩個幫系,但從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目前我們需要在這裡立足,就不能樹敵太多。」
沉默片刻,胡蝶忍不住問道:「杜先生,你說,我和素貞該不該去?」
「當然要去。」杜月笙說:「從某種意義講,這算是一件愛國義舉。我走南闖北見識的人很多,像陳百威這樣有頭腦的還是小數,光憑他策劃的這一項活動就可看出是個非同凡響的人物,你能加盟他的電影公司,可在抗日戰爭這段時間名利雙收。」
「那麼你呢,去還是不去?」
杜月笙苦著臉:「自從闖蕩江湖以來,我也是第一次被人難住。」
室內又一次陷入沉默。
杜月笙突然看到請帖左下角有一個電話號碼,立即想起一個辦法來,決定打電話探陳百威的口氣。
這個電話號碼是陳百威別墅裡的,果如所料,接電話的正是陳百威。
「陳先生你好,我是杜鏞。」
對方用驚喜的口吻說:「啊,杜先生您好,我正要打電話找你,請帖收到了吧?」
「收到了,謝謝你看得起我,這份美意杜某人心領了。」
對方似乎已察覺到什麼,忙打斷杜月笙的話:「杜先生你一定要來,我們哥倆有很多私房話要說。我知道你的難處,不便在公眾場所拋頭露面。我已經替你想好了,喬裝一番,秘密到寒舍一敘,肯不肯賞臉?」
杜月笙心裡一喜,沒想到對方比他想得更周到。
陸京士見杜月笙高興,知道一定是好事情,忙問:「你答應去了?」
「當然要去,這個陳百威我算是服了,不僅心胸寬廣、點子多,而且還能替人著想。瑞華,快把請帖給京士,要他送到張素貞手裡。」
民國三十年八月十五,香港半山區陳公館燈火輝煌,高朋滿座。
寬大、明亮豪華的舞廳內,一對對男女在華爾茲舞曲裡翩翩起舞。
九點正,所有的佳賓到齊了,陳百威身穿唐裝,這身打扮他是特意修飾過的,因為唐裝是中國人的特殊民族服式,他邁著大步走上舞台。眾人靜下來後,他簡短的說了幾句,然後要求在場的人都走出舞廳,集中到花園裡面向北方。
眾人,來到花園,北方是維多利灣的點點漁火,以及天際的大陸……抬頭,是一輪明月散下銀輝萬道,沐浴著太平山下的萬家燈火。
陳百威觸景生情,他要求在場的中華民族的文化精英們把目光放遠一點。此刻,在北方的大半個中國土地上,日寇的鐵蹄正在無情地踐踏我們的國土,前方將士冒著槍林彈雨為國捐軀,做為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責無旁貨地有義務支援前線的戰鬥。佳荷公司拍攝故事片《向八百孤軍獻旗》正是本著從愛國出發,一方面教育後方人民、鼓勵前方將士,另一方面將所得全部款項購買軍用物資,支援抗戰。
陳百威的發言獲得了全場掌聲,效果達到後,他要求名流們對劇本的構思提建議。並要張素貞向大家講述松滬戰役獻旗的經歷。
松滬戰役後,張素貞成了名人,並被派到香港擔任童子軍領導,負責接待從大陸流亡到香港的社會各界名流。今天到場的就有很多人是她從九龍火車站接過來的。
一場集體活動安排結束後,大家才步入舞場,盡情瘋歡,餓了,隨時有傭人送點心與飲料。自始至終,都有新聞記者拍照和現場採訪,準備明天一早在報紙上發表。
在這場舞會中,有一人自始至終都不露聲色。今晚,他比一般的客人來得早,一進入到別墅就受到主人的熱情接待,單獨安排在二樓小客廳裡。當陳百威在花園北望故土發表慷慨激昂的愛國演說時,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從小廳來到陽台,站在陽台盆景前深情注視著陳百威,被他聲情並茂的談吐及天才般的組織能力懾服。感到如果要在香港發展,必須要得到他的支持,否則的話將是一場空想。
陸京士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身後,小聲提醒道:「杜先生,外面山風大,當心著涼。」
身穿長衫、頭戴寬邊貼帽的杜月笙並沒有回頭,只望著樓下的陳百威歎道:「在香港,我總算見識了有能力的黑道人物。」
陸京士乾咳一聲:「杜先生何必長別人志氣,你的名字在江湖上不也是如雷貫耳麼?」
杜月笙並不理會他的大弟子,說道:「京士,我有個念頭,想結拜這位陳先生。」
陸京士不解地說:「他是洪門,我們是青幫,這……」
「沒關係,我和四川的袍哥大爺范紹曾不是也結拜了?」
「那不一樣,你們之間相隔很遠,沒有利害衝突,現在不同,你來香港設壇立舵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在他們碗中爭食。」
杜月笙搭著陸京士的肩走回小廳,坐下,說:「你說得很對,江湖上只存在利益關係,並無門派之爭,在上海我和黃金榮、張嘯林不也經常勾心鬥角?同樣在香港陳百威與莫啟青、彭昆也勢不兩立。我與陳百威結拜,說明不爭他的地盤,只向其他堂口發起攻擊,這個道理再簡單不過了。」倆個人就著這問題議論了一陣,外面集體活動結束了,陳百威走進來:「杜先生恕不恭之罪。」
杜月笙起身還禮:「哪裡哪裡,陳先生太客氣了,外面的大事要緊,忙不贏的話不必過來招呼。」
陳百威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自己也坐下,說:「都忙完了,現在專來和杜先生聊聊天。」
杜月笙向陸京士遞個眼色。陸京士會意,跨前一步,裝成十分卑下的樣子鞠躬垂手道:「杜先生,我……我想去外面看看,請先生准……允。」
杜月笙裝成很大度地揮揮手:「去罷去罷!」
陸京士又是一鞠躬,退了出去,杜月笙這才幹咳一聲:「我有位結拜弟兄,叫范紹曾,不知陳先生聽說沒有。」
陳百威暫時尚不明白杜月笙提起這個名字的用意何在,就模凌兩可地說:「聽說過這名字,只是不甚瞭解。」
杜月笙說:「他是四川人,曾在楊森部下任第七師師長,現在劉湘部下任川軍第四師長。這人和陳先生有不少相似處,豪爽、仗義,只是沒有陳先生文武皆備的才能。」
陳百威搖頭,還是不知對方用意,連連道:「過獎過獎。」
「杜某人絲毫沒有誇獎的意思,走南闖北,先生確是我所見過的幫會首領中最能幹的一個,就憑組織一次這樣大場面的舞會,足可見你的特殊才能。」說到此處,杜月笙歎了口氣:「我杜某人無德無能,立足江湖全仗朋友幫襯。對於結交朋友的標準,只要對方是一位蓋世奇才,且仗義行俠,我就認了,也不問他幫派門第。比如我說的范紹曾就是四川袍哥的大爺。」
陳百威這下總算聽明白了,忙道:「江湖上歷來是義氣二字為重,並無幫派門第之分。陳某人對杜先生的人品、仗義早有耳聞,並有心結拜,只恨遠隔千山萬水。今日相見真乃三生有幸,若不嫌棄小弟才疏學淺、無德無能,願結拜為異姓兄弟,今後福禍同當,也不枉了這一番夙願。」
杜月笙沒料到陳百威的理解能力如此神速,倆人一拍即合,相見恨晚,按江湖規矩換了帖子,一下子十分親熱,天南地北風花雪月地談得投機。一樓大廳的舞會正在高潮,華爾茲舞曲穿透過一層層牆壁傳了進來。
「杜老兄要不要下去輕鬆一下?」
杜月笙連連搖頭:「不必了。和陳老弟在一起比跳舞更愉快——你該下去招呼一下了。」
陳百威看看腕表,對外面的衛士說道:「叫文軍師上樓來,我有事找他。」
陳百威回到坐位上,杜月笙說:「你們議事我迴避一下。」
陳百威:「杜大哥未免太見外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今晚來了這麼多名流,又是在半山區,只有一條路上下,安全是最重要的。」
杜月笙點頭,說:「這倒是一件大事,今晚的舞會香港多家報紙早就報道了,萬一有不法之徒尋機搗亂,豈不好事變成了壞事?」
陳百威趁機問道:「聽說彭昆找過瑞華拍電影,不知有無此事?」
杜月笙點頭:「有這回事,瑞華沒有答應。」
陳百威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這時有人報告軍師來了。
文貴進來見杜月笙在場,行了個鞠躬禮,然後問陳百威:「堂主,有什麼事?」
「今晚的安全工作很重要,絕對不能出現差錯!外面有什麼異常情況嗎?」
「目前還沒有。我在別墅周圍佈置了比平常多幾倍的衛士,加之又有高牆和電網,估計不會有問題。」
「今晚的舞會明天一早每張報紙都要刊登,影響是相當大的,下去要弟兄們小心警惕。」
「是,我就去辦。」文貴嘴裡說著,腳卻不願走,像有什麼話要說又不便說。
陳百威又叮囑道:「別墅的安全故然重要,但還不是最重要的。從山下上來,只有一條山道,必須加派人員巡邏。還有什麼事嗎?杜大哥是自己人。」
文貴說:「胡蝶小姐到處找你,她好像有什麼話要和你說。」
陳百威望了杜月笙一眼,杜月笙做了個狡黠的眼神。他最擅長此道,對陳百威耳語道:「陳老弟去吧,難得瑞華有此盛意,機會不要錯過。」
陳百威會心地一笑,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杜大哥自便。」說著起身離開小廳。
「胡女士不知怎麼的,自從在花園裡聽了你的講演,就變得神不守舍似的,在舞廳裡一坐半天,誰邀都不入舞池。」
「是在外面著涼了吧?」
「我也這樣認為,上前去問,告訴她我們這裡有名醫,她說沒事,只問你去了哪裡。我知道你在陪杜先生,沒告訴他。等去外面檢查完了安全工作回來,她又問起你。」
倆人說著話已經到了遊廊——大廳裡的音樂飄然而出,舞池裡的人舞興正酣。
走入大廳,只有小數舞伴坐在沙發上休息,見陳百威來了,一律起身,陳百威抱拳還禮。
透過閃閃爍爍的燈光,陳百威搜尋到胡蝶已在舞池和丈夫潘有聲跳舞。
陳百威呆了一陣,去更衣室換了一套燕尾西服,這服裝是他專為跳舞從歐洲買回來的,一共五六套,平常很少穿。
更衣室在舞池的東角,他一出來就邀了一位伴舞踏著曲子入池。
有意中,很快接近了胡蝶,並把臉面向她,卻目不斜視地貫注樂曲。「陳先生,你也跳舞?」
說話的正是胡蝶,陳百威向她點頭行禮,眼睛卻望著潘有聲:「潘先生,照顧不周還望海涵。」
潘有聲是位商人,有一張好看的面孔,因為也姓潘,人家都在背後叫他「潘安」。潘安是歷史上有名的美男子,胡蝶選擇潘有聲,某種程度也與他的長相有關係。
陳百威小聲地在伴舞耳朵裡說了幾句什麼,伴舞馬上心領神會地對胡蝶說:「胡女士,你老公的舞跳得好棒!」
「是嗎,要不要和他來一曲?」
伴舞嬌嗔地放下陳百威,張開雙臂道:「潘先生,肯不肯賞臉?」
潘有聲根本不知道這是別人的圈套,欣然應允。伴舞本是陳百威從風月場上請來的女子,見了潘有聲這樣的美男子沒有不動心的,倒在他懷裡,顫聲道:「潘先生好帥!」
陳百威輕而易舉地就與傾慕已久的大美人共舞,心一下子就醉了。都說自古英雄愛美人,看來此話一點不假。自從看了胡蝶主演的電影,陳百威便被她的演技與美貌征服了,今日得見,也算是一種緣份。
胡蝶不愧是名演員,她的舞跳得極好,每一步都恰到好處地踩在舞曲的節拍上,感覺自然的進入到最佳境界。
「胡女士。」陳百威憋了很久終於開口道,「《獻旗》的女主角我們是決定請你的。廣告樣登,是為了做宣傳,希望你不要介意。」
胡蝶嗔道:「不許你叫『胡女士』。」
陳百威心裡一熱,柔聲問道:「怎麼叫?」
「就叫我瑞華好了。」
「嗯,」陳百威改口道,「瑞華,《獻旗》這部電影就拜託你了。」
「阿威,我們能不能談點別的?」在情場上胡蝶是位戰無不勝的高手,這一次有點克制不住了。
陳百威早聞胡蝶的手段與多情,沒想到這一次很快就被自己征服了,心底湧起了無限豪情與壯志。
「不,這部片子很重要。我們必須把該解決的問題解決了。」
胡蝶無可奈何地歎道:「好罷,你想解決什麼?」
「有一件亟待解決的事,」陳百威嚥了嚥口水,「你和張恨水先生熟,他現在哪裡?」
胡蝶撲閃著一對美麗的大眼睛,反問道:「幹嗎,你真要他寫劇本?」
陳百威點頭:「是的。如果《獻旗》經過他的妙筆再創,肯定會流傳得更久遠。」
胡蝶點頭:「張恨水先生的文筆在中國確是一絕,再平凡的事經過他描寫都能變成動人的故事,而且入情入理,演起來也很容易進入角色。可惜的是我與他雖有交往,也只是在上海的那段時間聯繫多一點。當時我在上海明星公司演完《啼笑姻緣》,效果很不錯,為了和大華電影片社爭取他另外幾本書的改劇權,公司派我去拜訪過他。公司看好的書是《金粉世家》、《明春外史》還有《燕歸來》,我們是以朋友的身份交往的,根本不牽繫到商業上去,這樣做的結果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他看過我演的電影,覺得由我演他小說裡的主人公很合適。」
「那他現在在何處?」
胡蝶見陳百威對她自述與張水恨的交往並不感興趣,想了想:「好像還在南京。對了,是在南京,杜先生家裡有從南京寄來的《新民報》,上面正連載他的新作《水滸新傳》。」
陳百威歎了口氣,不免感到有點失望。
胡蝶此刻抑制不住了,再一次懇求道:「阿威,我們談點別的好嗎?」
陳百威知道已經到了該說的時候了,再玩下去反會適得其反,被對方誤解不解風情,於是調整心態,進入角色。
「瑞華,你在杜先生家裡住得開心嗎?」
「嗯。」胡蝶比陳百威更早進入角色,媚態萬種地偎在陳百威寬大的肩上……在軒尼詩道70號,她早就聽杜月笙介紹過,陳百威是一位很有魅力的男人。及至他著手籌拍這部反映愛國主義的電影,才知道他更是一位能力非凡的黑道首領,在香港能找到這樣的靠山和老闆,也算是遇著了一位難得的知己。剛才,在花園裡北望故土,明月下,看著英俊、瀟灑的陳百威的言行和舉止,胡蝶幾乎抑制不住衝動,有了和他親近的念頭……於是,她把對陳百威的愛意藏在心中,尋找著機會,和他肌膚接觸……舞曲把人帶入了忘我的境界,胡蝶的十個指頭都能感覺到陳百威手中釋放出來的雄性的熾熱。
「瑞華,你搬到我們這裡來吧。這裡安全、清靜,我可以派人好好地伺候你」陳百威喃喃道。
「我也極希望能和你住在一起。只是這樣不好,一些捕風捉影的小報記者會把我們的正常交往添上許多風花雪月的花邊新聞,把你的名聲搞臭。」
「不怕,」陳百威道,「我們可以簽約,僱主是有義務安排僱員生活的。」
胡蝶沒有再說話,她已感覺到陳百威的心跳加快,血液在週身沸騰。做為女人,能夠使自己最傾心的男人「通電」,那是最值得驕傲的事。
「瑞華,答應我吧。在香港只要有我,生活方面的事,你可以全不去管他。」
美麗的胡蝶長著一頭迷人的秀髮,一雙攝人魂魄的大眼睛,兩個深深的酒窩盈滿了柔情蜜意……做為男人,最值得驕傲的是能夠征服天下最漂亮的女人。比如呂布征服貂蟬、項羽征服虞姬……今晚能與胡蝶共舞且互訴衷腸,陳百威覺得這是老天爺特意對他的關照。
又一曲舞終了,大廳內的燈光明亮,舞伴們都回到舞池四周的沙發上坐下。記者們端起照相機抓緊拍照。
由於陳百威和胡蝶在終舞的那一刻手還沒有鬆開,立即有記者跑上前來採訪。
「請問陳先生和胡女士是很久就認識的嗎?」
陳百威覺得自己做為佳荷公司的董事長和本公司將要聘用的演員跳一曲舞屬正常交往,毫無故忌地回答道:「不是的,才剛剛認識。」
記者窮追不捨:「能否詳細地介紹你們認識的過程?」
很顯然,這是位專喜歡刺探名人隱私的娛樂記者,此話問得帶有某種不懷好意的傾向,陳百威本來可以不理睬他,更可警告幾句,但他沒有這樣做。一來大廳裡有各界名流,大眾場不能失去風度,二來目前正要宣傳將要拍攝的影片,還不宜過早得罪記者。
「我和胡女士認識的原因很簡單,本公司將要上演的電影《獻旗》的女主角很適合她,她也願意出演這個角色,為國內抗戰盡一個藝人應盡的義務,就這樣我們認識了。」
「請問貴公司拍這部電影不是面向全社會招聘主角的麼?現在一下子就決定讓胡女士主演了?」
「一開始我們的想法是那樣的,但情況不盡人意,在香港根本找不到適合劇本的演員,恰好有人向我們推薦胡女士——更重要的一點,張素貞是胡蝶的朋友,胡蝶對她比較瞭解,演起來更加得心應手。」
記者見從陳百威口裡得不他所需要的,轉向胡蝶:「請問胡女士你覺得與陳先生合作會愉快嗎?」
「最少我是這樣認為。」
「你對陳先生的印象如何?」
「他有魄力、夠義氣,更重要的一點——他很愛國。」
「你才認識他不到半天怎麼就如此瞭解?」
陳百威感到這名記者已經到了肆無忌憚的失禮程度了,走上前:「先生請不要纏著胡女士,她每天都有很多社交活動參加。」
記者笑道:「陳先生還蠻關心她的嘛。」
陳百威心裡一怒,正要發作,突然又改變主意,笑嘻嘻道:「男人都會憐香惜玉嘛,難道你不會?」
記者如獲至寶,立即在採訪上寫道:「陳百威非常心痛胡蝶,對她的愛護可謂關懷備至,當記者問他為什麼這樣做時,他坦言告訴記者——男人都會憐香惜玉嘛,難道你不會?對胡蝶的傾慕之情真是不打自招。」
時間不早了,牆上的大掛鐘敲響了兩下,發出清脆悅耳的餘韻。
已是凌晨兩點,有些客人已顯出疲憊之態,有欲離去的念頭。今晚出席舞會的人有四分之一是乘坐轎車來的,因此能容納二十多輛小車的停車場擠得滿滿的。
陳百威對文貴說:「你派人去盯著剛才採訪我的那位記者,查清他是哪家報社的。」
文貴答應著,陳百威又記起什麼來,小聲問道:「安全工作有問題嗎?」
「沒問題。自半山之上,基本上沒有任何可疑人出現。」
「那麼山道以下呢?」
「……」文貴一時語塞。
陳百威感到今晚的「平安」有點難以使人相信,原估計彭昆最起碼會派人在會場搗亂,製造一兩件引起混亂的事情。
「不對,這不符合彭昆的一慣做法!」陳百威對文貴說,「你在這裡招呼客人,讓點心師多拿點心和飲料供他們霄夜,我下去查查。」
陳百威交代完畢,帶上兩個貼身保鏢,匆匆跳上車,駛出大門,沿山道下去。
半山區別墅造價貴,很大程度還是因為這條山路耗費大。為了使小車直接開上去,從山腳到別墅全靠「之」字形的路蜿蜒而上……山上多石,有此地方幾乎是在絕壁上削出一條路。
白天從外面回來或從別墅出去,一路上野花點點,騰蔓纏繞,很有幾分緊貼大自然的山野情調。
月亮已低懸於西天,但銀輝仍是無遮無掩地灑了下來。月色下的植物沒有色彩,像一幀黑白照片。展眼前方,山下的萬家燈火已不再輝煌,遠處的港灣靜悄悄。
陳百威一路下去,基本上不開油門,只須把握方向和剎車。因此也沒有引擎聲。這樣做的好處是萬一有人在搗亂,可以使他措手不及,且很難發現他們。一路上基本沒發現什麼異常情況,正納悶,轎車突然被一堆龐然大物擋住去路。幸虧陳百威開得很慢,否則撞上了會車毀人亡……好險啦,一個急剎。車頭撞在了那堆大物上面,車上的人都感到了強烈的震動。
陳百威開亮大燈,發現原來是一大堆才從坡上掉下來的石頭。很顯然,這是人為的,陳百威準備跳下去看個仔細,突然有位弟兄喊道:「堂主不好,看頂上!」
陳百威向上望去,果見是一塊萬斤巨石,正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