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月雲見老鷹要飛走,急忙從張雲卿手中奪過自動步槍,稍稍瞄準,「砰砰」兩聲響,只見兩隻老鷹翅膀一斜,栽了下來……
張雲卿望著關月雲,喉結蠕動著,走過去拉著她的手:「月雲,我,我服你了……」
書接上回,卻說張光文從桂林回來,發現張雲卿並沒有死。為了證實真偽,特地差鄧聯佳去桂林查證。查證的結果,張雲卿果然沒有死。
張光文意識到,下一輪交鋒又要開始了,他向易豪建議,做好準備提防張雲卿聯合朱雲漢、張順彩前來攻寨。
1929年7月26日,張雲卿、朱雲漢、張順彩突襲楓木嶺。幸虧易豪早有提防,傷亡不大。脫險後,張光文提出,就目前形勢,武岡已無法立足,應向湘西腹地發展,避開張雲卿的鋒芒,待日後有機會再捲土重來。
易豪依言,率部至黔陽立寨,仍靠打家劫舍維持隊伍的開銷。
話不絮繁,單說張光文此次計殺張雲卿不但沒有成功,還惹全家為張雲卿所害,一口惡氣鬱結於心無以排解。他暗下決心,今生今世,此仇不報非男子。
光陰荏苒,轉眼哥哥和家人死去一年。祭日那天,他回不了家,只能在異鄉設上祭台,供奉哥哥及家人的靈位。至傷心處,不覺哭泣起來,面向東南方向跪哭:「哥啊,親人啊,張光文無能,你們已死去一年,至今大仇未報,我枉為男人。本欲求死,又擔心沒有面目與你們相見。嗚……哥啊,如今我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活得好窩囊呀,嗚嗚……」
易豪、周連生、鄧聯佳一齊相勸,張光文才從痛苦中解脫。易豪、周連生走後,鄧聯佳陪伴在身邊。待張光文情緒穩定,鄧聯佳說道:「光文兄,當初我們一起讀書的時候,你始終是全校最出類拔萃的學生,無論老師還是學生,都預言如果雲山中學將來出人物,非你莫屬。及至你考取了保定軍校,師生們更深信這種預言。不瞞你說,自從我們分手,我一直在做著一個美麗的夢。我夢想,將來你做了叱吒風雲的將軍,我這位你昔日的同學最起碼也能沾光做幕僚。我雖然腦瓜不笨,但天生厭惡勞動,農村人家,這是大忌,為這,我沒少挨父母罵,也沒少遭村裡人白眼。但我自信地對他們說:我有位同學叫張光文,他的天賦和才學無人能及,說不定能成為寶慶的第二個蔡鍔,到時候,我就做他的幕僚!每當提到你,我是多麼自豪。我想,同學中持這種心態的絕對不止我一個。」
張光文搖頭:「同學們太高估我了,我哪有那樣的本事。」
「不,我們的眼光絕對沒錯,你是棟樑之材,若用到大處,必能起到大的作用。但你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鄧聯佳望著他,很久才說,「不知是哪一位高人說過,武岡不乏蓋世奇才,但是這些奇才總是無法在歷史上留下光輝的一筆,原因是雲山太高、太重,武岡人一去到外面如果看不到雲山寶頂,就要急著回來。乍聽這話,我並沒有多大體會,但自從跟了你幾年,我終於理解了這話的深刻含義。光文兄,請不要怪我說話太直,你的毛病恰恰是武岡尋常百姓的通病——故土難移,親情太重!當初如果你不是太顧慮家裡親人,以你的才學,絕不在唐生智、何鍵之下,現在少說也是一方皇帝,用不著與張雲卿這號土匪爭鬥。恕我直言,你鬥不過張雲卿。這不是我小瞧你,我把道理說出來你自然會服:你是強龍,大海才是你施展本事處,小水溝天生是烏龜、王八、蛤蟆、魚蝦活躍的地方;你是老虎,深山老林才能養活你,來到平地,狗就有欺侮你的資格;張雲卿是一條毒蛇,他就只在洞口活動;他是一頭狼,也從不離開自己的地盤。作為土匪,他不僅得天時、地利、人和,而且還具備了土匪的所有特長:陰險、毒辣、狡猾、多疑、警惕、自私、無情和兇惡,為了自己的利益,結髮妻、親侄,他都下得了手。」
張光文道:「我承認你說的都是經驗之談,但是,如果要讓我拋棄親情,我確實做不到。古人云:『虛名薄利不關愁』。又道:『興亡如脆柳,身業類虛舟。見成名無數,圖名無數,更有那逃名無數。』活著本身就沒什麼意義,惟有親情和故土,還能給我感受到一些實實在在的存在。我承認我的才學不在何鍵、唐生智之下,但我並不羨慕他們。人在高處不勝寒,表面上威風八面,但他們徹頭徹尾也沒有自我,連每一舉手抬足,都帶有政治目的,那份累,是常人永遠也無法理解的。至於你提到的,希望武岡能出一位名震中外的傑出人物,我不認為這是錯的,但最起碼我不願、也做不了這樣的人。此類人物好比一尊菩薩、一方神聖,若要達到這種境界,務須做到沒有自我、沒有血肉、沒有親情……可能有人會認為我這番話是狐狸吃不到葡萄的言論,但天地良心,我除了要讓哥哥他們過上安穩的日子,確實不曾有過其他念頭。誰想上帝偏偏捉弄人,你最害怕什麼,他就給什麼。也許,你說的是實話,這輩子我永遠鬥不過張雲卿。但到了這一步,我別無選擇:除非是我死,否則,這天底下絕不能容忍張雲卿活著!」
鄧聯佳見無法說服張光文,反過來也覺得自己說過了頭,口氣緩和道:「我和你一樣,也屬於凡夫俗子。俗話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些年你待我如親兄弟,享受了不少的物質文明。我也是一句話:別無選擇。只要你需要,我鄧聯佳願以身相報,捨命效勞!」
張光文很感動,握著鄧聯佳的雙手:「謝謝,有你這句話,我就不再感到孤單。就算他張雲卿真是一頭猛虎,我也要與他較量一番。」
鄧聯佳道:「光文兄其實仍可利用陳光中來收拾他。」
張光文點頭:「目前,也惟有這個辦法。只是陳光中身在官場,已經身不由己,戎馬倥傯,南征北戰,不可能有心思專門為張雲卿的事來武岡。所以,我一直沒有去找他。機會只能靠等,如果什麼時候他途經武岡,再去找他,事情絕對能成。聯佳,你一定要多方留意這方面的消息。」
鄧聯佳道:「去年10月18日,陳光中在武岡與張發奎激戰,本來那是一次最好的機會,可惜的是,那次雙方傷亡很慘重,陳光中休整了一段時間,沒多久又發生唐哲民、唐生明投靠桂系事件,這一仗一直打到現在還沒有了結。」
張光文道:「我們身居湘西腹地,消息不通,也掌握不到張雲卿的動向。聯佳,這方面你一定要多多費心。自從楓木嶺之戰,據說張順彩負了傷,張雲卿陪他下桂林治傷去了。依我看,張雲卿是要送張順彩歸西,然後兼併那支隊伍。你馬上回一趟武岡,張雲卿應該回來了。」
次日,鄧聯佳喬裝成商客離黔陽回武岡,半個月後返回黔陽。這一趟,鄧聯佳帶回了很多信息,除了知道張順彩死了之外,還知道張雲卿正在謀劃下一個目標——兼併朱雲漢部,稱霸湘西南。
張光文早就預料到了,說道:「朱雲漢不比張順彩,張雲卿若要兼併他,並非輕而易舉之事,最少需要一個過程。」
「那麼,張雲卿最大的阻力是什麼?」
「朱雲漢祖宗數代為匪,本人也是綠林前輩,可謂樹大根深,更兼不少心腹手下都是沾親帶故的本地人,如果處死朱雲漢,弄不好反會弄巧成拙。不過,如果張雲卿不為我所除,朱雲漢被兼併總是遲早的事。弱肉強食,這是自然規律,正如你所說,張雲卿確實是一位天生的土匪頭目,境內能與他抗衡的幾乎沒有。」
鄧聯佳突然記起一個人來:「聽說,最近武岡綠林出了一位比張雲卿更厲害的角色。」
「比張雲卿更厲害?」張光文皺眉,「這個人是誰?據我所知,在我認識的綠林好漢中,找不出第二個張雲卿。」
「是的,這個人你我以前也沒有聽說過,是新近才冒出來的。她叫關月雲,女的。她家祖祖輩輩走南闖北,開藥店為生,在花園鎮開了一家『春和堂』藥店。說起她的為匪經歷也頗為奇特,楊相晚因那次槍傷去花園鎮療傷見了她,於是一見傾心,並且害了相思病,因關月雲死活不從,後來楊相晚把她強搶到家裡,並以誅其全家要挾,逼著就範。就這樣,關月雲也成了土匪婆。」
張光文聽後仍不相信,搖頭道:「我覺得作為女人,能及得上蒲胡兒就已經了不得了,但是蒲胡兒也遠遠比不上張雲卿。」
鄧聯佳道:「我無意抬高關月雲,這於我沒有任何好處,但事實就是事實。論學問,關月雲與蒲胡兒確實不相上下,論真本事,前者要強一百倍。蒲胡兒是出身詩書世家,頗有遺風,可謂滿腹經綸,但是,她的出身就局限了她只能紙上談兵,無實踐運用之經驗。正如她自己所說,『世上的書有兩本,一本是有字的書,一本是無字的書,往往讀無字書得來的東西比讀有字書更為深透』。她和張雲卿就是很顯然的一對例子,蒲胡兒專讀有字的書,張雲卿專讀無字的書,這就是張雲卿為什麼比她強的根源。關月雲與蒲胡兒、張雲卿比較都不相同,她出身江湖世家,自小就跟隨家人在各地顛沛流離,江湖之險惡是人所共知的,在這樣的環境中耳濡目染、經風見雨,再加上上輩的言傳身教,哪有不老練、成熟之理?關家因在流離中吃夠了苦頭,為了使後輩不再蹈前人覆轍,特意讓這一代學成文武之道。光文兄聽到這裡自然會明白了,關月雲就是這樣的特殊背景下產生出來的人才。」
張光文點頭道:「你說得對,我也深有體會,這世界上無字的書往往比有字的書更重要。若是兩者合二為一,這樣產生出來的人物自然更加非同凡響。你既然已經知道,這趟出去,除了注意張雲卿,也要留意這個關月雲。」
時下已是晚秋季節,雪峰山披上了秋裝,常綠植物和落葉樹林交相輝映,構成了一幅特殊的風景圖。
張光文送走鄧聯佳,仍在寨子裡替易豪出謀劃策。黔陽位處湘西腹地,土地寬廣,地勢險要,地形複雜,山高路陡,縱橫綿亙不斷,林木茂密,洞穴相連,交通不便,天高皇帝遠,是土匪盤踞的天然樂園。在易豪來到之前,這裡有二十多股土匪,各股人數三五十不等,他們以河為界,各據一方,各有各的搶劫範圍,稱王稱霸,互不干擾。易豪來了之後,仗著人多勢眾,將他們兼併的兼併,趕走的趕走,形成「一統江山」之勢。這其中也有張光文的一份功勞。
話說半個多月過去,鄧聯佳從武岡回來,帶回來兩個重要情報:一是張雲卿為求得陳光中諒解,捕殺了劉卓、彭斌、萬春發等一批共產黨員,受到了何鍵的嘉獎;二是近期紅七軍已進駐綏寧,很有可能再圖武岡。
張光文得知第二個情報,敏銳地發現除去張雲卿的機會終於來了。他與鄧聯佳商量:「如果紅七軍攻打武岡,趙融、劉異必然驚恐,少不得拍急電求助於何鍵。陳光中是湘東剿匪司令,援助武岡之事,少不得他。聯佳,你馬上出發,去平江找陳光中,向他訴說張雲卿詐死脫逃後,更加為非作歹、騷擾百姓。你去找陳光中的同時,我也去武岡與趙融接洽,用計謀把張雲卿騙到城裡來,待陳光中來到武岡,就可全部繳械。」
鄧聯佳道:「這計謀不錯,問題是趙融會不會聽你的,這很難說。」
張光文道:「我自會有辦法。只要你的事情辦妥,我絕對會把張雲卿關在武岡城內。」
鄧聯佳離去,張光文在文案上鋪紙寫了幾行字,再用白蠟刻了一方印章,沾上印泥,在紙條末尾處蓋了一個印戳,然後借口回家給家人造墳,向易豪告了假。這次他已經鐵了心,這一去無論成敗,決定不再回來。
沿著東去的古驛道,第三天中午就過了雙壁巖。這塊地盤仍屬朱雲漢,如今也不再像過去一樣經常「關羊」。朱雲漢安排了一個小隊約三十人槍在附近設卡,過往客人只需交納一部分「保護費」就可順利通過。
雙壁巖過去便是洞口鎮,屬於張雲卿的地盤,這裡也駐紮了三十人槍,向過往客人收取「保護費」。
張光文通過洞口鎮時本來很餓,但他不敢停留,擔心被認出,如今張雲卿是「正規」軍,他張光文是土匪。到了茶鋪鄉吃飯,買了一些香紙果品,租了一乘轎子,抵達家鄉石背張家時已是深夜,打發了轎夫,提著祭品來到村後的一座山嶺上。此處名石背山,不很高,與東頭的馬鞍山相隔不到兩里之遙。
此時正是初冬天氣,北風漸緊,天上沒有星月,只有很暗的天光,讓人隱隱約約看得清前面的路。他是土生土長的石背人,這裡是他少年時經常玩耍的地方,閉上眼都能走路。很快,他來到山坡處的一個土堆前,擺上祭品,點上香燭,焚燒紙錢,跪下叩頭。
這裡就是張光火及家人的墳墓。一年多前,他們慘死於張雲卿手下,屍體被焚成焦炭,張光文從桂林回來僱請村民用簡單的棺木把家人掩埋了。如今,墳包上已長滿萋萋野草,好不荒涼。
紙錢焚成了灰燼,被風捲走,張光文記起小時候每年清明節和哥哥一起給父親上墳時的情景。哥哥說,如果風把紙錢灰很快捲走,這就說明泉下的先人很缺錢了。哥哥一生有兩個特點,一是重親人,一是愛錢。每當他帶著弟弟路過一家店舖,張光文若多看一眼,他就問:「你想要那裡的東西嗎?可是那是人家的。你去乞討,人家不會給,你去偷,人家會打你,如果去搶,告到官府就有捕快抓你去殺頭。如果你有錢,你就可以堂堂正正買你想要的一切。錢是很重要的,沒有錢,別人就瞧不起你;沒有錢,你就可能去行乞,去偷甚至去當土匪。」哥哥一番說教,又告訴弟弟:「別人永遠是別人,你沒錢時,他小瞧你、提防你;當你有錢時,他反過來又妒嫉你甚至打你的主意。惟有親骨肉,同淡同鹹,患難與共。比如,你家遭了土匪,只要不傷及別人,鄰里也就袖手不管,甚至暗地幸災樂禍。弟啊,別說是人,就是狗,家養的才搖尾巴,別人家的狗,總是對你齜牙咧嘴。」
正因為如此,哥哥對別人特別刻薄,就是對佃戶,也是大秤小鬥,有窮人上門乞討,他從不施捨一分一文。但對家人,尤其是對弟弟,他總是百般呵護、疼愛。弟弟上學,衣食住行他親手張羅。弟弟長大後去外地讀書,他總是要弟弟多帶錢,每隔不久,就要寫一封信問弟弟缺不缺錢,並且一再叮囑:「弟啊,這是一個金錢社會,你千萬不要太節儉了,這樣人家就認為你家裡窮,人家有什麼你也要有,人家吃好的,你也不能比人家差,只要你開口,哥一定會很快寄錢來。」
也許,正是哥哥的這種教育方式,使張光文總是感到故土難移、親情難割,從而阻礙了前程,以致他回來不但沒有保護好家人,反而還害了他們。想著這一切,張光文潸然淚下,趴在墳包上泣訴:「哥啊,你錯疼了我一場。你心裡把弟弟當寶貝,可實際上我是一個無用的草包。你們慘死在張雲卿手下,我不但報不了仇,甚至連白天回來看你們都不能。人家的祖墳建造得像宮殿,獨獨你們兀立在萋萋荒山上……我枉為張家子孫……哥,老天有眼,總算等來了一次復仇機會。如今弟弟已下定決心,破釜沉舟。此次若除了張雲卿,來年清明大興土木,為你們修葺墳塋,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陸道場,超度你們到極樂世界去,望各位泉下親人顯靈,助我一臂之力;如果失敗,只能怨我沒有本事,怨親人自己沒有神通,我也沒有面目再活在世上了。」
張光文祭罷親人,冒著寒冷的北風奔往縣城。次日傍晚抵達城外,因城門已關,在東門外迎春客棧住了一宿,次日一早隨菜農進城。
來到趙融住宅,被守門衛兵擋在外面。他說著官話,自稱縣長的同學,從長沙遠道趕來。衛兵進去片刻,引趙融出來。趙融一見張光文,吃了一驚,但還是鎮定下來,作揖道:「原來是你這位老同學,有何見教?」
「久日不見,特來問安,怎麼,不歡迎嗎?」
「歡迎歡迎,請!」趙融讓開步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張光文在前,趙融壓後,到內室,屏退左右,趙融道:「張光文,你好大的膽子,你已經上山為匪,還敢自送上門。你不怕死麼?」
張光文反唇相譏:「死,暫時可能還輪不到我。倒是趙縣長已經大難臨頭。」
「還有這等事?」趙融不相信似的望著他。
「信不信由你。」張光文掏出手絹拭了拭嘴角,有意慢條斯理,「自從家兄死去之後,光文一心只想報仇。眼見張雲卿勢力日大,在家鄉報仇無望,光文只好仰仗陳司令虎威。從去年到現在,我一直在陳司令帳前,他得知張雲卿沒有死,而且仍在武岡為非作歹,感到大丟面子,決心剷除,只惜戎馬倥傯,無暇顧及,一次無意中我提及張雲卿已被縣政府招為自衛隊,他大為光火,要稟報何省長,以通匪罪查辦趙縣長。」
趙融果然臉色大變。
張光文見預期效果很好,繼續說道:「當時我說走了嘴,感到對不起縣長,於是想了一個補救之法,向陳司令獻計,給你一次立功贖罪的機會。剛好前些天陳司令得到你呈到省裡的情報,鄧小平率四千紅軍從廣西右江過來,何省長令他率部阻截。我向他獻策,令你把張雲卿及部下全部調進縣城,城門緊閉,屆時陳司令自有辦法制服。陳司令表示,趙縣長若能立此大功,就不再追究通匪、容匪之罪。」張光文說到這裡,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條。
趙融接過,認得是陳光中的筆墨,左下方還有一印。內容是令他把張雲卿、朱雲漢兩部騙進縣城,待趕走鄧小平,再根除武岡匪禍云云。
趙融收起紙條,望著張光文:「張先生是智多星,你認為如何辦理才不致引起張雲卿懷疑?」
張光文道:「張雲卿狡猾非比一般,不是輕易肯進城的,要抓住他的弱點,不知他最近在想些什麼。」
趙融道:「最近張雲卿殺共產黨立了一功,何省長已電話嘉獎,單單陳司令那裡沒有表示,他最在乎的也是陳司令那裡。」
張光文說,「出門時,我也擔心張雲卿不肯進城,陳司令說,你與趙縣長商量,自有辦法。我們何不以陳司令之名,擬一紙電文,說陳司令已發給張雲卿五千大洋獎金,再差劉異的心腹去送信。張雲卿絕對不會懷疑。」
趙融覺得此計甚妙。眼前,他為了守城,正準備把全縣的團防局、保安隊調進城來,他擔心屆時張雲卿藉故推諉。如今用此計先把他騙來,然後關在城裡,逼他在調令上按印,就可以把他的隊伍全部騙來。張、趙二人為慎重起見,對這個計謀又做了一些糾正,決定派劉異的心腹金絲猴去送信,為了使張雲卿來到城裡不懷疑縣政府另有所圖,同時也把各鄉團防、保安隊的頭目一起哄到城裡來。
張雲卿果然就範,各鄉團防、保安隊主管也紛紛進城,惟有花園保安隊派來了一位名叫關月雲的女人。
張光文很想見識一下關月雲,因怕暴露目標而未敢,一直躲在縣衙的公務員房裡,最多有急事去會議室與趙融碰頭。
1930年10月23日,張雲卿的四百人槍及朱雲漢的二百人槍全部進城。
是日下午,鄧聯佳從湘東趕回。他的事情辦得很成功,陳光中對張雲卿在平江策動嘩變的事一直耿耿於懷,感到大丟面子。他一聽說張光文有辦法把張雲卿、朱雲漢騙進縣城,非常高興,表示屆時把土匪全部繳械,凌遲張雲卿。鄧聯佳從衣兜裡拿出一張紙條交給張光文:「我擔心趙融不信,特意請陳光中寫了個條子,光文,你拿去給趙融看看吧。」
張光文滿意地點點頭:「你辦事很細心,這很好。不過,一切事情我已經辦妥,實不相瞞,我已經偽造了陳光中的筆墨,這條子不能給趙融。」說著,劃一根火柴,把陳光中寫的紙條燒掉,長長地舒了口氣道,「太好了,張雲卿和他的爪牙都在城裡,這一次定叫他嘗嘗凌遲的滋味!」說罷,哈哈大笑,「就算這座古城失守,落到紅軍手裡,最起碼我也能和他同歸於盡!」
次日(10月24日)正午,四千名紅軍官兵包圍了武岡城,戰鬥正式打響。關於此役,曾親身經歷過這場戰鬥的原紅七軍老戰士莫文驊寫道——
十月底部隊向湖南邊境綏寧縣前進。那時,湖南山地開始結冰。廣西的健兒們,好奇地看著田中的薄冰,當通過田埂的時候,有人拾起石頭投到冰上,那清脆的裂聲,引得大家一陣大笑。原來,廣西多數地區,從來沒有下過雪結過冰,現在看到這種景色,真是多麼新奇啊!
不幾天,進入綏寧縣城。喲,真奇怪,全城的人,不論男女老幼,大都走了,所有的東西,不論糧食和用具,也大都搬走了。這告訴我們:封建勢力在這裡的統治是很厲害的,我們不能不提高警惕。
一個月來,又是行軍,又是作戰,人員、彈藥得不到補充。眼看冬天來臨了,戰士們還穿著單衣短褲,腳上草鞋都破了,有些戰士只得赤足行軍,每天走七八十里甚至百多里。這怎能支持下去呢?得想辦法呀!軍前委研究了這些情況,便決定攻武岡城。首先當然是為了擴大政治影響,但同時也為了解決被服、彈藥和軍費等問題。據偵察,那裡附近沒有敵人正規軍,城內也只有六七百民團。部隊同志聽到攻打武岡城,戰鬥情緒異常高昂。這支經過數次戰鬥鍛煉的隊伍,打仗成了家常便飯。現在,大家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武岡,是清朝時代大漢奸曾國藩練民團的地方,封建勢力很強,人民長期過著牛馬的生活。正午,部隊到達武岡城下,只見城牆巍然聳立,有三至五丈高,圍得像鐵桶似的;而城外南關,環繞著一條不能徒涉的河,作為城牆的天然屏障。守敵已得到我兵臨城下的情報,城門關得緊緊的。民團已經佈防,還間斷地向我軍先頭部隊射擊。城外稀稀落落的住戶、商店也關上了門。老百姓被趕進城「避難」去了。河面冷冷清清,一條小船也找不到。我軍首長命令架浮橋,到城邊察看地形,選擇攻擊點。政治工作人員分頭動員戰士們,作好攻城準備。晚間,我軍工兵部隊著手架橋,敵人則瘋狂地向架橋工兵射擊。但經過千辛萬苦,橋終於架成了。主攻部隊的指戰員們個個都躍過橋去了。敵人從城上隱約看到我軍部隊過河,就「嘰哩呱啦」地叫喊起來,並開槍射擊。由於我軍隊形疏散,又用各個躍進的辦法,因此順利通過了。另一部分掩護部隊,也過了浮橋,利用房屋作隱蔽,準備掩護主攻部隊攻城。另有佯攻部隊,也跟著過河,利用房屋,接近城牆,搖旗吶喊,佯作攻擊,分散敵人的注意力,吸引敵人的火力。
主攻部隊於晚上十點發起攻擊,佯攻部隊配合。只聽得四面八方,殺聲震天。這時,敵人將火把從城上丟下來,把燈籠吊在城垛邊,照得城外如同白晝。這一來,我軍攻擊部隊便暴露在敵人的火力之下了。
主攻部隊利用雲梯,一隊隊地向上衝。但由於我軍隊伍已暴露,運動困難,攻城工具少,掩護火力不強,城牆太高,因此苦攻不下,還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次日,又組織猛攻,也毫無進展。如是一連幾日,我軍遭受很大傷亡,而敵人也缺乏彈藥了,開始用石頭打擊我們。
「攻,再攻!」指揮員親臨前線指揮,政治工作人員也在火線上做鼓舞士氣的工作。第六夜了,五十五團團長何莽同志,這位二十五歲的指揮員,指揮部隊擔任主攻,幾晝夜來,在城邊進進出出,沒有睡覺,他看到部隊傷亡不少,又沒有完成任務,內心焦急萬分,總想找個辦法,使部隊馬上登上城牆。只要我軍上了城,那些地主武裝是不堪一擊的。但到底怎麼辦呢?他深入連隊,找戰士、軍官談話,又親自到城邊視察。拂曉前,終於發現城牆拐角處,有些死角可以利用,利用這些死角進攻,效果可能好些。他很想跟過去看一看,但是到那裡有十多步遠,還是在敵人火力封鎖之下。
當時有一個軍官阻止他,說:「團長,不行,去不得的!要去讓別人去吧!」他拒絕說:「不,我親自去看看好一些!」話剛完,他幾個箭步就跑了過去,敵人還沒來得及射擊,他已到了隱蔽的處所,仔細看完地形,正要回來,卻被敵人的火力封住了道路。同志們都為他的安全著急,時間一秒秒地過去了,大約過了兩個鐘頭,還回不來。這時,向來沉著的何莽同志也著急了。部隊等他回來指揮,而且,天快亮了。他不得不採取斷然的甚至是冒險的措施,不顧一切地沖了回來。就在那一剎那,敵人一輪排槍把他射倒了。這位年輕的指揮員英勇犧牲了!
第七天中午,我軍又組織白天進攻,各處架著雲梯,戰士們紛紛爬城,戰到下午三時,仍攻不進去。戰鬥在繼續著。
突然,一陣陣「嗡嗡」的聲音,從西北方向傳來,越來越近。不一會,飛來了一隻像大鳥的怪物,在頭頂高二三千米處飛翔,原來是飛機啊!過去,曾經有些人看見過或聽說過,但是和它在戰場上相遇,還是頭一遭。片刻間,飛機轉了一個圈,丟下炸彈,一連發出幾聲巨響,濃煙四起,有些同志犧牲了,緊接著,密集的槍聲,從西而東,逐漸迫近,城內敵人也開城門出擊,內外夾攻我軍。原來是反動派何鍵的軍隊來增援了。在白區作戰,事前一點情況也不知,軍首長立即作出決定:撤退!緊急撤退號聲響了,部隊分頭從浮橋撤退。敵機又緊接著炸浮橋,浮橋被炸毀了。戰士們有的犧牲了。會游水的戰士掙扎著泅到對岸,以極快的速度集中起來,向沒有敵人和火力弱的地方突圍,向東南撤退。
事後才知道,湖南的反動派,派了八個團和一架飛機來增援武岡。
這一仗,我軍打得非常英勇,儘管目的沒有達到。突圍之後,急行軍三十里,直到擺脫敵人的追擊,才駐了下來。查人數,軍官、戰士共損失了五百多人。
武岡戰鬥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教訓是沉痛的!然而,也證明了我軍為了革命,始終堅決地跟著共產黨走,能贏得勝利,也能經受挫折。
閒話休提,書歸正傳。紅七軍圍城七天七夜,城內彈盡糧絕,眼看就要成功,不想第七天中午何鍵派來八個團、一架飛機趕到,紅七軍不得不放棄計劃,從赧水河撤走。
再說10月24日,紅七軍圍攻武岡城,張雲卿、朱雲漢陷入雙重的危險中。
俗話說「狗急跳牆」,兔子急了也咬人,更何況張雲卿是一條狼。他決定孤注一擲,先包圍縣衙殺掉張光文、趙融,然後大開城門放紅軍進來。
關月雲見狀,不禁冷笑。張雲卿質問道:「你笑什麼?」
「笑你呀!」關月雲一派臨危不懼的大家風範。
「笑我?你幹嗎要笑我!」
「我笑你這副狼狽樣子,笑你久經沙場還不如一位初次打仗的女人,笑你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在這節骨眼上竟然想不出好辦法來。」
張雲卿抑制住火氣:「難道我這不是好辦法?」
關月雲斂起笑,認真道:「我承認也算是辦法——是一個送死的辦法。我不反對你殺張光文、殺趙融,但你要放紅軍進來,這絕對錯誤!對你而言,共產黨比國民黨更不能容忍你。你剛剛才殺了他們的人,一旦這座城市落入共產黨手中,明日,你的人頭就會懸掛在城樓上。」
「就是不放紅軍進來,一旦陳光中來到,我同樣也難逃厄運,不如現在就出城,總有一線活下去的希望。」
「順路,你別打岔,我自會有更好的辦法,只要你照我說的去做,這次我們不但不會有損失,還可以再一次大撈一把!」
張雲卿聽出端倪,靜心問道:「你真有這樣的辦法?」
關月雲點頭:「俗話說『惟恐天下不亂』,此話正合了我們綠林中人的胃口。凡大亂之年,總是匪盜風行。天下大亂大撈,小亂小撈,不亂就沒有我們的出路。這次也是一樣,城外紅軍兵臨城下,城內趙融、張光文心懷鬼胎,遠方,陳光中已啟程推進……這,難道還不算大亂嗎?亂很好,正合了我們的心意。你只管照我的辦法去做。第一件,就是全心全意和各鄉團防合作好,守住城池,千萬不要落到紅軍手中,到了大部隊將要到來之際,我自有安排。」
張雲卿不滿道:「廢話,你等於什麼也沒說,教我如何信你!」
「我自會教你服我。」關月雲壓低聲音,「現在我們千萬不可輕舉妄動,老老實實聽趙融調配。暗中,與弟兄們串通好,把子彈、手榴彈存起來,要不了幾天,軍火庫自然會空虛。」
張雲卿道:「萬一紅軍攻進來怎麼辦?」
關月雲自信道:「這不可能、紅軍才四千人,武器裝備也差,武岡城牆天下少有,他們以前見都沒見過,再是城內有一萬人槍,比當年與沈鴻英作戰勢力大了五倍,就是石頭和鳥銃都能把他們打退。特別是陳光中已啟程前來增援,堅持數日,就能趕到。在城內,我們控制槍支彈藥,就等於掌握了主動權,待陳光中來到,馬上圍攻縣衙,殺掉趙融、張光文,打開南門,縱兵出城,假意追擊紅軍,誰敢懷疑?」
張雲卿點頭:「這辦法不錯,但僅僅只是逃走而已,當然也賺了些彈藥,並無大賺呀?」
關月雲冷笑:「虧你還是『智多星』呢,我問你,你下一個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張雲卿聽罷笑逐顏開,由衷地讚道:「真有你的,我苦思苦想都無法解決的問題,被你一下子就乾淨利落地解決了!」
關月雲正色道:「不過,此事必須做得巧妙、滴水不漏,不可有半點閃失,否則,非但不能收服這一萬人槍,反會弄巧成拙。你準備派誰去完成這件大事?他不但要槍法好、機靈,最關鍵是可靠。」
張雲卿道:「這樣的人選不難找,謝老狗都符合你所講的要求。」
長話短說,10月24日,武岡城戰鬥十分激烈,紅軍雖然只有四千人,但驍勇無比,戰鬥力比當年沈鴻英的一萬大軍更為強大,武岡城幾次差點失守。危急之際,趙融、張光文守在縣衙裡的電報室頻頻向外呼救告急。第五天,終與正在途中行進的陳光中取得了聯繫。陳光中在回電中稱,部隊已達隆回,正日夜兼程推進,最遲兩天就能抵達武岡,令趙融要捨命固守。
守城反動派得此消息,大受鼓動,一時士氣大振。誰想才高興沒幾時,又傳出彈藥空虛的消息,趙融下令節約子彈。
第六天,反動派只能憑借高大堅固的城牆、石塊、紅櫻槍負隅頑抗。
第七天早晨,陳光中來電,告知大部隊已抵灣頭橋(離城十華里),同時,一架飛機也從芷江機場起飛。
正午時分,一陣陣「嗡嗡」的聲音從西北方向傳來,越來越近,不一會兒,一架飛機飛臨古城上空,盤旋一圈,向城南的紅軍陣地投擲炸彈。緊接著,迎春亭方向傳來了密集的槍聲,趙融一陣興奮,知道那是陳光中的先頭部隊已經來到。遂令親信帶他的手令去大開城門迎接陳光中。
勤務兵出去沒多久,又縮了回來,急急報告道:「趙、趙縣長,大事不好了,縣衙門已經被人包圍,出不去了!」
趙融吃了一驚,與張光文面面相覷,:「莫非、莫非是紅軍攻進城裡來了?
勤務兵道:「不是紅軍,包圍我們的是穿便裝的軍隊,有些人很面熟。」
張光文心裡「格登」一下,涼透了全身,對趙融說:「包圍我們的不是別人,正是張雲卿,我們的計劃已經敗露了。」
「我們該怎麼辦?」趙融大驚失色。
「不怎麼辦,就死路一條。」張光文兩行清淚流下,仰天長歎,「天絕我也!」
恰在這時,外面傳來了喊話聲:「趙融,我們是滿老爺手下的手槍排,奉命特來向你討個說法。滿老爺誠心與你交往,為何還要聯合張光文來陷害我們!」
趙融緊張道:「這、這個……不是我……我是為奸人所利用。」
「你說得好!」對方喊道,「我們奉滿老爺之命,特地給你一次機會,你若能把張光文交出來,就饒了你一命。你不要心存僥倖,以為陳光中已經到了。他不會知道城內發生的事。軍火庫中的彈藥已全部被我們控制,東南兩道主門也落在我們手裡!」
趙融回頭望著張光文。張光文冷笑道:「你想要我的頭保全性命,拿去便是。只是我想提醒你,我死後張雲卿也不會放過你。」轉對鄧聯佳,「老同學,你跟著我受累了。如果你能衝得出去,有一筆錢埋在我哥哥的墳前,原是給他們修葺墳墓的,現在這願望實現不了,你拿去買幾畝地或開一家店舖,過一世太平日子,也不枉你我相識一場。」說罷,舉起快慢機在自己太陽穴打了一槍。
「光文兄——」張光文倒在血泊中……
衙門外的人知道裡面沒有重兵把守,開始從正門進攻,鄧聯佳扔下張光文,手提雙槍提醒趙融:「趙縣長,有地方逃嗎?我們不能等死!」
趙融反應過來,叫道:「翻過後牆,那邊有一個地洞!」
鍾雪華率部攻了進來,打死了電報員和幾名槍兵,發現張光文的屍體橫在衙門內,獨獨不見趙融和鄧聯佳。這時張雲卿派來馬弁叫他們馬上離開縣城。
再說援兵到來之際,張雲卿按關月雲的部署除了派鍾雪華去縣衙圍殺張光文、趙融之外,其餘所有部下和朱雲漢的部下仗著充足的彈藥,襲擊各鄉民團、團防局槍兵,凡屬好槍,一律奪來。
眼見援軍已從東西方向包抄過來,這時紅軍也開始撤退。張雲卿令人把鍾雪華及手槍班叫來,詢問了情況,得知張光文已死,放下心來,然後大開城門,衝過赧水橋,佯裝追擊紅軍。東西兩向過來的援軍只當是民團乘勝追擊,哪會懷疑,眼睜睜看著他們逃走。
張雲卿、楊相晚率部過了赧水橋,沿著當年沈鴻英撤退的路線,繞道新寧、城步,最後在楓木嶺停下,打火做飯、粗略清點人數。這時,眾人才發現朱雲漢沒有回來。張雲卿派張鑽子喬裝潛往縣城打探朱雲漢的下落,朱雲漢的原班人馬理所當然由楊相晚統領。
兩部人馬在楓木嶺分路,各回老巢休整點驗。
此處單說張雲卿率部回到山門燕子巖老巢,清點人員、槍支、彈藥,戰果喜人,四百餘名手下,幾乎每人都奪得一支好槍,子彈、手榴彈也足夠再打幾次大仗,更喜人的是,本部人員無一傷亡。
張雲卿大喜,殺豬、殺牛設宴慶祝。
不說宴會如何熱鬧,宴後,張雲卿召集尹東波、謝老狗、鍾雪華等骨幹,商討下一步兼併朱雲漢事宜。
人員到齊,張雲卿問謝老狗:「我派給你的任務做乾淨了?」
謝老狗道:「別的不敢吹,在戰場上殺一個把人對我來說是拿手好戲。」
張雲卿道:「此事干係重大,一旦朱雲漢沒有死,或你行動時被人發現,我的計劃就要前功盡棄。」
謝老狗道:「當時我躲藏得很秘密,混雜在東鄉團防隊伍裡,僅是朱雲漢的心臟部位我就打了四槍,另外他的太陽穴也中了我一彈。倒下去後,弟兄們又把他踩在腳下,絕無活命的可能。」
張雲卿鬆了口氣:「如此就好。」他仰天長吁了一口氣,又望著鍾雪華,「老鐘,張光文真死了麼?」
鍾雪華點頭:「他是自殺的,我們衝進衙門擔心他詐死,又把他的屍體打成馬蜂窩。」
張雲卿露出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老天爺,你總算有眼,我的願望終於實現了!與我作對的勁敵死的死、逃的逃,從今日開始,再也用不著為爭地盤與人火並。多年前,在我出道之初就聽人說過,吃綠林飯不怕官,不怕管,就怕同道爭地盤。現在好了,我們可以過幾天太平日子了,等張鑽子回來,探明了城裡的情報,再把朱雲漢的隊伍調過來,以後就萬事大吉了。」
尹東波插話道:「滿老爺說的固然很有道理。不過,我覺得對陳光中不能不防。」
張雲卿說:「我說的『不怕官』,並不是說完全不防他們,我的意思是完全用不著為此事驚慌。弟兄們也算是經風見雨的人,自然明白該怎樣應付陳光中。」
「我來說幾句。」這時,蒲胡兒從房裡走出來,「我也覺得陳光中不足為慮,只是,並非順路所說,從此就過太平日子。最起碼,我們還有比張光文、朱雲漢更厲害的對手。」
「你是說關月雲?」張雲卿盯著妻子。
蒲胡兒點頭:「她雖然初出茅廬,她的厲害我們都已經見識過了。說出來不怕掃順路的面子,這次所以能夠大獲全勝,其實都是關月雲的功勞。你不要以為她是女人,如今時代不同了,女人一樣也能成為山大王。依我看,朱雲漢的位置關月雲坐定了。」
蒲胡兒此語一出,滿座皆驚,因為她說的確是眾人最擔心的。
張雲卿思忖片刻,問妻子:「如果她真有此意,我們如何應對這件事?」
「不是如果,而是事實。」蒲胡兒道,「這年頭連村子裡的小孩玩遊戲都爭著當王,更何況她本來就是文武雙全的奇才,自然不願仰人鼻息,做你的下屬。」
「可她是女人呀!」張雲卿心裡總是無法接受這事實,「她再有本事,男人們都是不會服的。」
「這問題人家比你想在前面,你別忘了,她身邊有一個楊相晚,他可是男人,更重要的是他是拜倒在關月雲石榴裙下甘願稱臣的男人。」蒲胡兒道,「別以為這次關月雲僅僅只為你出主意,你太小看她了。事實上,她是在為自己找階梯——」
張雲卿轉問他的手下:「如果真是這樣,朱雲漢的舊部不肯歸順我們,弟兄們認為應該如何處置?」
眾骨幹異口同聲道:「消滅他們!」
張雲卿沉思片刻,歎道:「原以為從此可以過舒服日子,沒想到又節外生枝。如果關月雲不肯臣服,當然只有用武一途。」
蒲胡兒冷笑:「別以為就你高明,人家既然敢與你爭風,自然早有提防。」
張雲卿喝道:「什麼意思老是向著她?就因為她是女人嗎?你怎不跟她一起去過!」
蒲胡兒嘟著嘴:「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不過在提醒你。我不說了。」
張雲卿轉對骨幹道:「不過是猜測罷了,並不等於是事實。鍾雪華,你代替我去花園鎮一趟,套套楊相晚、關月雲的口氣。」
鍾雪華奉命去了花園鎮,次日中午,張鑽子從城裡回來,逕向張雲卿報告新近探來的情報:「滿老爺,朱雲漢確實死了,頭被割了下來懸在東門城樓上。」
張雲卿聽到張鑽子的匯報,更加放下心來。他又問道:「除了這些,還有什麼重要情報?」
「情報多著呢,都很重要。紅七軍那天離開武岡,旋即就攻下了新寧,部隊得到了給養,現在又回到廣西去了。還有陳光中,進了城,得知我們逃跑了,還搶走了槍支彈藥,大光其火,把趙融罵得狗血淋頭。武岡城裡人都說,趙融想連任的美夢肯定是圓不了了,最遲過了年就要捲鋪蓋走人。」
「張光文呢?」
「死了。鄧聯佳在河灘坪棺材店買了一具最差的壽材殮了他的屍體,僱人埋在大炮台亂墳崗。張光文臨死給了鄧聯佳一筆錢。這傢伙已經逃到外鄉快活去了。」
「陳光中呢?」這是張雲卿最關心的問題。
張鑽子的表情立刻暗了下來,搖頭道:「還沒有走。據說,他非常恨我們,揚言要徹底剷除我們才肯離開。」
張雲卿臉上的肌肉搐動數次,平靜地說:「回去洗個澡,這幾天辛苦你了。」
張鑽子離去不久,尹東波、謝老狗、張亞口等骨幹神色緊張地走進來問道:「滿老爺,聽說陳光中要來圍剿我們,是不是這樣?」
張雲卿反問:「你們既然已經知道,還問我幹嗎?」
眾骨幹在張雲卿對面坐下,目光一齊望著他,都不敢言語。
張雲卿掃視一眼,冷笑道:「越來越沒出息了,不就是陳光中要來麼,有什麼大不了?又不是頭一次碰上這樣的事。」
尹東波大著膽子說:「可這一次他領來了八個團,開進來,雪峰山上的樹木都要踩平,我們怎能不急?」
張雲卿不以為然道:「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陳光中這筆債遲早要跟我們算,否則他心理不會平衡,這一天遲來不如早來,免生後患。弟兄們這幾天多多準備竹簍、油布,把槍枝、彈藥全都包裹沉到江底,留下一部分破舊的槍支,一到陳光中打來,各自散去,待風聲過後再聚集起來。反正也不是頭一遭,弟兄們知道該怎麼幹。擺在眼前的首要問題仍是楊相晚、關月雲肯不肯歸附我們,好歹等鍾雪華回來再做定奪。」
又過了兩天,鍾雪華從花園鎮回來,此時,尹東波、謝老狗已把槍支、彈藥在燕子巖就近的河水深處藏匿好,見鍾雪華回來,都來到張雲卿的茅棚裡聽消息。
鍾雪華向張雲卿報告道:「這次我奉滿老爺之命去花園鎮,楊相晚不等我開口,就知道我們的意思。他主動說,從開始到現在,他就沒有要自己單干的意思,並要我轉告滿老爺不必生疑。」
「他的這意思向手下公開了?」
「還沒有。」鍾雪華道,「我向他提過這問題。他說那些人仍然留戀朱雲漢,如果公開得太早,心理上一時還接受不了。再過一段時間,等情緒穩定下來,選一個適當的時機才可以公開。」
張雲卿又問:「你和他談話時,關月雲在不在場?」
「她在場。」鍾雪華回答,「但她像局外人一樣一直不插話。到我要告辭的時候,她才特意對我說,最近她一個人很悶,想邀幾位嫂嫂還有中怡、中佐兩位少爺一起過去和她做伴。」
張雲卿皺了皺眉頭:「她過來不行麼?」
「她說不行。」
「為什麼不行?」
「她說這邊的風景沒有那邊美,她要跟胡兒嫂嫂吟詩作對呢。還說,想考考兩位少爺的才學。」
聽到這裡,謝老狗叫了起來:「滿老爺,這是他們的詭計,想挾持她們做人質,我們千萬不要上當!」
尹東波道:「吟詩作對,只要胡兒嫂嫂一個人過去就行了,為什麼要這麼多人一起去?這中間一定有鬼。」
張雲卿想了想,望著手下道:「這事就依了她,我偏要看看她想搞什麼鬼。不過佐兒不能去,彩老爺臨終前把他托給我,現在就他這一根獨苗,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擔當不起。就這樣定了,各位不必多說。」
次日,蒲胡兒領著滿秀、滿姣、張中怡乘轎子出山谷向西而行。張雲卿帶著張中佐送到大路旁。
蒲胡兒等女眷去後,張雲卿不時派張亞口去花園鎮探望。張亞口每次回來說,蒲胡兒她們在花園鎮玩得很開心,還帶回蒲胡兒的口信,關月雲接她們去玩耍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近期陳光中很有可能襲擊燕子巖,眷屬們留在花園鎮相對要安全些。
張雲卿鬆了口氣,不覺暗暗欽服關月雲想得周到。不久,又把張中佐送了過去。
轉眼年關近了,據張鑽子探來的情報得知,陳光中正在加緊部署,隨時有突襲的可能。
1930年深冬,天空一直陰晦不爽,氣候乾燥寒冷。人們盼望能下一場大雪,早早結束這種陰沉沉的日子。
農曆十二月二十四日,一場大雪總算降了下來,次日起來,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燕子巖外面的雪地上留下一串串人的腳印和狗的足跡——這是獵人領著獵狗上山打獵留下的。
中午時分,張雲卿站在茅屋前面的巖上向外張望,發現有一匹馬正向這邊跑來。他眼尖,認出是楊相斌。
回到屋子裡,吹了不到七八個煙泡,尹東波果然領著楊相斌進來見他。
楊相斌—進來就對張雲卿說:「滿老爺,我哥哥、嫂嫂有要事和你商量,希望你初一那天趕到雙壁巖,千萬不要失約。」
「什麼重要事情,不可以預先告訴我嗎?」
楊相斌搖頭:「就嫂嫂和哥哥知道,可能是至關重要。」說完,立即告辭。
張雲卿及他的心腹骨幹一時如墜雲裡霧裡,覺得關月雲簡直不可捉摸。
尹東波道:「滿老爺千萬不可以去雙壁巖,我敢打賭,這絕對是一個陰謀。」
張雲卿堅定地說:「這一次我非去不可,我倒要看看這騷女人想玩什麼花樣。若不去時,反顯得我膽小怕死,遭人恥笑。」
尹東波道:「雙壁巖是他們的地盤,萬一她佈置埋伏,對你下毒手怎麼辦?」
張雲卿搖頭:「有你們在,諒她沒有這麼大的狗膽。你放心,如今我們的實力比他們大了一倍,她正是因為怕死,才把約會地點設在雙壁巖。」
「那麼……她到底是什麼目的?」尹東波望著張雲卿,「是不是又想你了?滿老爺,別被她給迷昏了頭——」
「放屁!」張雲卿擺起臉孔罵道,「我張雲卿雖然好色,但從來都是逢場作戲,樂一樂而已,對女人動情的男人有誰成了氣候?這騷女人到底是何用心,確實叫我猜不出來。」
轉眼到了正月初一,是日張雲卿起了個大早,把事務交給尹東波,點起十幾名行動敏捷、槍法好的貼身馬弁騎上馬向雙壁巖方向行進。剛剛出了谷口,傳來一聲聲狗叫,張雲卿回過頭,發現是他平時最喜歡的家狗「大淫蟲」追了上來。
張雲卿養了三十多條狗,都十分凶悍機靈,但沒有一條令他特別喜愛。那年,他陪張順彩去桂林治病,這條狗一直跟到桂林,後來又一起回來,因此,引起了張雲卿的注意,常常帶在身邊。這條狗在狗群裡為所欲為。本來,在母狗不發情的時候,是絕對拒絕與公狗交歡的,偏偏這條狗自恃主人的喜愛,只要它來了性趣,就要與母狗幹那事。張雲卿見後,更加高興,認為這條狗非同等閒,富有血性,便賜名為「大淫蟲」。「大淫蟲」不僅強姦母狗,就是見了穿花衣的女人都喜歡,因此和張雲卿女眷相處得很好。大概它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蒲胡兒、滿秀、滿姣了,要跟隨主人去看她們呢。
再說關月雲、楊相晚在楓木嶺與張雲卿分手回到花園鎮。
因當家的沒有回來,大家預感到朱雲漢凶多吉少,一個個情緒沮喪。
傍晚時分,楊相晚、關月雲吃過飯,沐浴後準備上床共享快樂,也就在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楊相晚慌忙穿起衣,趿著鞋從門縫裡窺看,見是朱雲漢的侄兒朱子湘,於是開門迎進。
朱子湘進來,又把門關上,小聲道:「軍師,我有要事與你商量。」
楊相晚把他引進一間耳房,點上一盞煤油燈,甫坐定,朱子湘便低下頭說:「軍師,我叔叔他回不來的了。」
楊相晚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
朱子湘未言先流淚,哽咽道:「那天我們向城外沖,叔叔就在我前面,突然,他停止衝鋒,我正欲拉他,原來已經中彈。我嚇了一跳,回頭看時,只見我們的隊伍裡有人連連向叔叔開槍……」
「他是誰?是我們的人嗎?」
朱子湘搖頭:「是張雲卿的心腹謝老狗。」
楊相晚全明白了,問道:「這事除了你還有什麼人知道?」
「就我一個人知道。還來不及告訴別人。不是說張雲卿與我們結盟的麼?為什麼他還要對叔叔下毒手?」
楊相晚覺得此事很蹊蹺,要弄清楚後再做定奪,因此說道:「此事關係重大,先不要亂傳播,待我查實之後再約你一起商量。」
楊相晚回到房裡,關月雲期待已久,上了床便是一番雲雨。不等楊相晚開口,關月雲問道:「我如今是你老婆了,我有一件心事,想和你商量,希望你能成全我。」
楊相晚道:「老婆,你有什麼心事只管道來,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搭梯去給你摘。」
關月雲認真道:「我不跟你開玩笑,我是跟你說正經的。相晚,我想做女寨王。」
「你?」楊相晚吃驚道,「你行嗎?」
「有什麼不行?與你們男人相比,我比不上誰了?相晚,我原本不想走這條路,是被你拉下水的。我性格歷來好強,既然已經走上這條路,就得走出個樣兒來,不能讓人小瞧。我知道你嫌我是女人,你們男人都這樣瞧不起女人。正因為這樣,我更要做一個女寨王!請你相信我,我會成功的,只是現在需要你的幫助,你先穩住這一批人,以後,我會拿出手段鎮住下邊的每一個男人!」
「我相信你。」楊相晚苦笑道,「可現在張雲卿虎視眈眈,不依他肯定要來攻打。這次,朱雲漢都給他殺了。」
「你太迷信張雲卿了。」關月雲冷笑,「這次若不是我,他張雲卿的腦袋說不定已經懸在城樓上了。我們從城裡奪回大批槍支彈藥的計謀是我一手謀劃的,還有朱雲漢,也是我借他之手除去的,目的就是我要取朱雲漢而代之,並非要把這二百人槍交給張雲卿!」
楊相晚驚得目瞪口呆,很久才回過神來,一把緊抱了關月雲瘋狂地親吻:「老婆,我的好老婆,沒想到你這麼了不起!」
關月雲推開楊相晚,正色道:「放正經點,你到底願不願幫我?」
楊相晚抑制不住喜悅:「我老婆這樣能幹,我能不幫嗎?只是目前張雲卿的勢力要比我們大一倍,一旦不服,他會付諸武力。」
關月雲道:「不是金剛鑽,不攬瓷器活。你儘管放心,一切我已經周密安排好了。過幾天,張雲卿肯定會派人來套我們的口氣,到時,你只管答應,先穩他一穩。同時,我們暗中派人去黔陽聯絡易豪,與他結盟。他若明智的話,我們來一個三分天下,大家和和氣氣享受太平,否則,我們以二對一,他張雲卿再有本事,也莫奈我何。這些都是後話,當務之急,是要讓這支依戀朱雲漢的隊伍服我們。你是軍師,一向與他們有感情,威望也高,這個忙只有你才能幫我。」
楊相晚道:「你要我如何幫你,儘管吩咐。」
關月雲於是向楊相晚如此這般傳授機宜。
次日上午,楊相晚召集六七名朱雲漢的心腹開會。這六七人以朱子湘為首,他們都知道朱雲漢被張雲卿所害的消息了。
楊相晚掃視一眼眾人,神色黯然地說:「弟兄們,朱老爺再也回不來了……從現在起,我們只能自己珍重自己……」
眾頭目開始流淚。
「昨天晚上,子湘兄弟向我訴說朱老爺被害內幕,我非常震驚,沒想到張雲卿果然賊心不死。早些年,他就揚言要消滅湘西境內的所有綠林同道,達到一統江山之目的。他的第一個目標是張順彩,第二個目標就是我們。我雖然也曾提醒朱老爺注意,但萬沒料到他出手這麼快。弟兄們,這支隊伍是朱老爺祖宗三代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家當,我楊某蒙他老人家之恩,哪怕捨出性命,也不能把隊伍交給張雲卿,讓他的陰謀得逞!」
楊相晚的這一番話,很快引起共鳴,朱雲漢的心腹們紛紛表示,願意聽從楊相晚的指揮。楊相晚滿意地望著這些頭目,內心不禁對關月雲的謀略由衷地欽佩。他按照關月雲密授的部署接著說道,「現在我們面臨的問題,是提防張雲卿,一旦他知道我們不願臣服,肯定要過來攻打,那時,我們肯定是打不過的。為此事,我昨晚徹夜未眠,今早你們的嫂子聽我訴了苦衷,想出了一個好辦法。」說到此處故意停下,直至每一位頭目伸直脖子,才說道:「你們的嫂子說,我們要生存下去的惟一辦法是聯合易豪,共同對敵!」
眾頭目鬆了口氣。
楊相晚還欲往下說,楊相斌質疑道:「嫂嫂這個辦法雖說不錯,但是,易豪會答應我們嗎?即使答應,他的勢力比我們強一倍多,會不會像張雲卿一樣,存心兼併我們?」
楊相晚道:「這個問題我一時無法回答你,待我問了你嫂嫂再說。」
這時,朱子湘建議道:「軍師,我們早聞嫂子的本事比張雲卿還強一百倍,何不請她和我們一起商討大事?」
楊相晚故意搖頭:「不成,她乃是一個女流之輩。」
這些頭目都想聽聽關月雲的見解,一齊起哄,楊相晚才裝作盛情難卻的樣子把關月雲請了出來。楊相斌又把剛才的疑問重複一遍,關月雲也不客氣,掃視了一眼在座的頭目:「是的,相斌兄弟提出的問題很重要、實在,直接關係到弟兄們的生死存亡。易豪若不同我們合作,張雲卿必吃掉我們;同我們合作,他的勢力很強大,足夠兼併我們,因此,我們只能從夾縫中求生存。我已經分析過了,張雲卿是易豪的勁敵,若我們主動加盟,他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每隔數年後的正月初一,是張雲卿的受難日,我打算就在明年初一那天把易豪和張雲卿約到一處,到時,我把張雲卿的家眷全部帶去,周圍再佈置我們的人,半逼迫、半開導地和他們簽個協議,來一個三分天下,從那之後,綠林中人共享太平,互不侵擾,弟兄們累了這麼些年,也該——」
關月雲話未說完,朱子湘仰頭哈哈大笑,不無譏諷道:「嫂子,你還在做夢吧,要不,為何說夢話來?」
關月雲正色道:「我不是做夢,我說的是實在話。若是哄你們時,我關月雲願自己割下頭來賠了你們!」
朱子湘也較真了:「你若真有本事把易豪、張雲卿這對老冤家安排到一處,我們就拜嫂子為寨王!」
眾頭目異口同聲附和:「若嫂子辦成此事,我們願拜你為寨王!」
「很好!」關月雲從頭上取下一根玉簪,拿在手裡,「男子漢說話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關月雲雖為女兒身,亦絕不讓鬚眉,若言而無信,也和這玉簪一般下場!」說罷就將玉簪握在右手掌心,一用力,鬆開手時,從掌裡撒下的不是碎片而是粉末……眾頭目一個個目瞪口呆。
眾人散去,關月雲只留楊相斌一個人在廳裡。未等關月雲開口,楊相斌道:「嫂嫂,你剛才打下賭注,不怕有閃失麼?我真的好替你擔心。」
關月雲慘然地笑道:「人生如賭,這對你們這些愛賭錢的男人來說,應該更明白這道理。我已經和你哥商量過了,大不了一死,絕無反悔的餘地。你這一步是關鍵,我相信你有足夠的口才和智謀在正月初一那天把易豪請到雙壁巖。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兄弟,這事我就拜託你了。」
楊相斌望著美麗動人的嫂子,高高的喉結蠕動著,很久才說道:「嫂嫂的身家性命都在這裡頭,相斌豈敢怠慢……」
楊相斌退下,關月雲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她相信楊相斌一定會有辦法把易豪請來。下一步,就剩下張雲卿這一頭了。
果如所料,次日,張雲卿派手下鍾雪華前來探問口信,楊相晚按關月雲說的,用言語哄住。關月雲雖在場,卻做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兒,末了,才以女人的口吻,央求鍾雪華轉告張雲卿放蒲胡兒、滿秀、滿姣、彭麗、張順彩的四位遺孀及張中怡、張中佐兩位少爺等眷屬一起來花園鎮玩耍。
兩天後,除了張中佐帶在張雲卿身邊,蒲胡兒等眷屬果然都到了花園鎮。朱子湘等眾人不覺暗暗稱奇。又過了幾天,連張中佐也送過來了。
這年自入冬以來,氣候一直寒冷乾燥,到農曆十二月二十四日過小年才下了第一場大雪。
次日一早,關月雲領著蒲胡兒等女眷一起在屋外堆雪人、打雪仗,好不開心。恰在這時,一匹快馬自東北方向疾馳而來,關月雲眼尖,認出是楊相斌回來了,順勢把一隻腳踩到一低窪地,提起來,已是滿腳的水,尖叫道:「啊呀呀,不好了,我的鞋進水了,好凍呀!胡兒姐姐,你陪他們玩,我進去換雙鞋就回來。」
關月雲進了屋,隨後楊相斌也跟著進來。關月雲親自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不無關心地說:「兄弟,你辛苦了,先喝下這杯茶暖和暖和,嫂嫂就去吩咐廚房備酒菜。」
楊相斌心底湧起一股暖流,一把拉住關月云:「嫂子,我不餓,才在雪峰客棧吃的早飯。這一路忙著趕路,身子正熱呢!你坐,我正要向你匯報。」
關月雲見他高興的樣子,知道事情已經有了著落,放下心來。
果然,楊相斌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說道:「嫂嫂,易豪答應大年初一來雙壁巖。」
關月雲點點頭,深情地望著小叔子說:「他答應來。你說得雖然輕巧,這中間不知你付出了多少的辛勞和智慧……你不比你哥差,有你們兩個相助,我不愁在綠林中佔一席之地。相斌,謝謝你,你辛苦了。」
楊相斌道:「嫂嫂別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還有,我馬上要去通知張雲卿,要他初一一定過來。」
關月雲這次沒有說什麼,憑她的直覺,楊相斌有足夠的能力應付張雲卿,而且她還相信,張雲卿在得到通知後沒有道理不來。
長話短說,轉眼到了1931年的正月初一,事前,關月雲和蒲胡兒說好了,要去雙壁巖划船,賞雪景,看梅花。
一早一干女眷在一隊槍兵的簇擁下坐了轎子向東北方向迤邐而去。
花園至雙壁巖約十里路,一路上北風刺骨的寒,地上的雪不但沒有化,反而在表層上結了冰。
同往的除了十數名槍兵,另有朱子湘等五六個小頭目。他們不相信關月雲真有本事把易豪和張雲卿召集到一起。
上午10時,關月雲一行來到雙壁巖,清清的資水河裡,早有幾乘用花布裝飾一新的竹筏從河心迎過來。
槍兵負責在兩岸隱蔽處警戒,關月雲和蒲胡兒共乘一隻最大的竹筏,等一會兒,她將在這張竹筏上說服張雲卿和易豪擯棄前嫌。另幾乘竹筏則由滿秀、滿姣、張中怡、張中佐等人乘坐。
這裡是資水的上游,水很深,不可見底,河面很寬,水流也不湍急。在這滿山銀裝、遍地白茫茫的世界裡,綠水恰似一條玉帶,令人賞心說目。
有風自山上來,帶來陣陣花香,兩岸山上的野梅花開得正旺,香味正是從北岸山坡上飄過來的。
置身這樣的美景裡,蒲胡兒不覺被感染了,讚道:「月雲妹妹,你真會挑地方,雖然我也常來洞口鎮,就是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好去處。」
關月雲笑道:「胡兒姐,難得今日好景致,何不以雙壁巖為題,作一首詩?」
蒲胡兒搖頭:「不敢,不敢,題雙壁巖的詩前人已做過,明代大學者王船山的密友大可和尚作得現成的一首在此,道是:避秦簫鼓在漁船,仙趾猶存舊羈煙。石壁未經人一語,名山留得月千年。衣窺翡翠屏前鏡,詩寫桃源洞裡天。雞犬無聲爐燼滅,丹青難與世人傳。」
關月雲細細品味,讚道:「端的是好詩,不愧出自名家之手。」
蒲胡兒接著道:「大可和尚做成此詩一百年後,到了清代有一位武岡籍人和了一首,那情景也是泛舟河中。道是:載酒探幽一葉船,俄來谷口破蒼煙。奇蹤紀勝懸雙岸,佳句留題歷萬年。古洞花飛新夜雨,寒潭月印舊時天。登臨欲問揮毫客,片石而今孰與傳?」
關月雲隨口讚道:「有意境,不錯,不錯。不過,武岡籍名士,我最欽佩的還是胡兒姐的先人。你老祖公鄧原甫學富五車,為人處世也頗具仙家道骨之韻,連他的同僚左宗棠都對他十分稱道。我記得左宗棠專為你老祖公題過一首詩,道是:『飄然曳杖息塵肩,歸種都梁二頃田。卻恐采芝雲霧窟,世人又謗是神仙。』到了你爺爺鄧輔綸一代,更是青出於藍勝於藍,不愧為當時湖南五大才子之首。」
蒲胡兒歎道:「有才學又怎樣,到頭來還不是被人利用。先是幫助曾國藩在武岡辦團練,團練辦成後,又替他打洪秀全。太平天國被鎮壓了,功勞是曾國藩一個人的,他只撈得一個府尹的官職。最慘的還是參加過打太平軍的廣大湘西子弟兵,出征時離鄉背井,拋妻別子,太平天國滅亡後,朝廷來一個鳥盡弓藏,對這些立過戰功的士兵不加安置,他們回鄉後無以為生,不得已嘯聚山林。當時湘西地域雖然寬廣,但貧困不堪,他們落草後,立即陷入為爭奪地盤的血腥火並。這樣的局勢直至清末民初,才形成北鄉鄧雙發、東鄉張順彩、西鄉易順滿、西北鄉朱雲漢這四分天下的格局。我爺爺對這些湘西子弟是非常同情的,可又愛莫能助,他曾專就清廷為鎮壓太平軍在民間徵兵役時作《述哀詩》,道是:
下馬拜孤墳,墳中葬阿誰?
阿母有三兒,一兒獨悲哀。
榮名驅我去,遠行湘水湄。
是時母病肺,沉痾在中閨。
況當子出腹,調護違所宜。
聲嘶顏慘戚,氣血亦俱衰。
入室別阿母,長跪牽母衣。
婢妾相寬大,母病良易差。
兒生十五年,今始與母辭。
拭眼淚已枯,不語中腸悲。
母送不逾戶,回首迷瞻依。
寧知母子恩,割絕當斯須。
兒去未逾月,母病遂不治。
垂死向父言,君當還我兒。
次男才十二,嬌弱無禮儀。
突遭此大事,泣血安所施。
襁中第三兒,墜地一月奇。
阿母先汝死,汝命那可知。
兒生不識母,兒大寧毋思。
何當大兒歸,鬼伯為踟躕。
苟得須臾延,便可呼召之。
兒時滯長沙,母死魂來窺。
燈灺忽微明,中見母淚垂。
瞑目即見母,心魄成驚疑。
數日凶耗至,號痛發狂癡。
奔還三繞棺,長為無母兒。
臨沒獨見憐,罪重來歸遲。
倏忽二三年,輾轉常酸嘶。
桃李吹春風,松柏成高枝。
此物手所植,豈忘淹歲時。
惻惻遊子心,悲來無端倪。
痛哭北邙下,何用生乖離。
蒲胡兒背罷,淒然淚下,竟泣不成聲。關月雲也深深為詩中所描述的故事所牽動,眼睛也潮了,待蒲胡兒平靜下來,問道:「這個故事應該是真有其事吧?比起杜甫的《石壕吏》來,其慘烈與悲苦,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蒲胡兒點頭:「是的,這本身就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翁,回鄉後因得不到安置,為了自身生存,投身綠林。後來又捲入了為爭奪地盤的火並中,最後被朱雲漢的父親兼併。」
關月雲歎道:「若是我,也只有投身綠林一途,只是,他們不該相互火並,應聯合起來共同對付官府。」
蒲胡兒道:「雪峰山的土匪在清朝中晚期以前,都是以與官府作對為特點的,但自從到了清朝末年,朝廷無力剿匪,各地軍閥忙於混戰,這裡成了一個無人管轄的死角,於是爭地盤就成了綠林好漢們的惟一大事。」
關月雲道:「是啊,這種局面早該休矣!對了,胡兒姐,你為何不恢復本來的姓氏呢?」
胡兒搖頭:「我祖上是詩書禮儀世家,又一連出過數位流傳後世的名士。我是什麼人?過去是青樓女子,如今又是壓寨夫人,怕辱沒了他們。」
關月雲換過話題道:「以姐姐的才幹,其實完全可以獨撐一片天地,沒必要依賴男人。真的,男人們都很混蛋,你若不強過他時,他就只當你是玩具,不會真心實意敬重你。」
胡兒苦笑:「我哪有你這樣的本事,你別以為我對古文、兵書可以侃侃而談,其實不過是紙上談兵,真實用起來,一點也不行。如果要與古人比較,我就是三國時的馬謖。真的,我的家族太拘泥於書本,從我祖公到爺爺、到父親,最後到我,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不過,這也很正常,凡事有張就有弛,有高山就有低谷——我大概就是我們那個家族的最低谷。月雲妹妹,你不是說有兩位重要客人來雙壁巖賞景嗎,為什麼現在還沒有來?」
恰在這時,東北方向傳來呱噪之聲,眾人遁聲望去,原來是六七隻老鷹在東北方的山頂上呱噪。
「初一聽到老鷹叫,這是不祥之兆。」朱子湘道,「嫂子,你不是說那個人一定會來麼,怎麼現在還沒見人影?」
關月雲自信道:「他們一定會來的,你只管放心,若不來時,我自己把頭割下來交給你們!」
蒲胡兒吃了一驚:「月雲妹妹,新年大節的,割頭呀,死呀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到了這個時候,關月雲只好把打賭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蒲胡兒歎道:「難怪你剛才要我自己獨撐一片天下,原來月雲妹果然有此雄心,更令人欽服的是,你要把張雲卿、易豪這一對老冤家弄到一起,不是那種大智大勇的人誰有如此氣魄。」
關月雲道:「我約順路和易豪來這裡,並非僅僅只是想接替朱老爺的位置,如果有誰這樣認為時,那真是太小看和低估我了。我最終目的是要達到江湖上通過這次會晤,從此相安無事,大家好好地享受幾天太平日子。」
正在這時,驛道東邊傳來馬蹄聲,很快,東岸上負責警戒的人報告道:「張雲卿老爺到!」
關月雲傳過話去:「有請張老爺一個人上船,今日是大吉大利的日子,望不要帶槍在身。」
張雲卿來到岸邊,見河心花船上只坐著關月雲、蒲胡兒、朱子湘三個人,便把槍解下交給貼身馬弁,上了一乘小筏子、蕩了幾槳,只見他的「大淫蟲」縱身也跳上船來。
來到大花船上,張雲卿開口就問道:「楊太太,不是說今天有要事相商麼,快點告訴我!」
「看把你急的!」關月雲笑道,「我當然要告訴你,近段時間,陳光中在城裡虎視眈眈,恨不得一口吞了你,為了你好,我把你眷屬全帶在身邊,你與親人多日不見,在這新年的第一天相會,在這景色如畫的地方,難道這不算要事麼?」
張雲卿哈哈大笑。
關月雲又正色道:「不過,除了此事,確實還有一件事情需要商量。」說到這裡,又向驛道西北方向張望。
驛道因為有人走過,在白色的世界裡,像一條帶子,從東邊蜿蜒而來,穿過雙壁巖,伸延到雪峰山脈的深處。張雲卿見狀,問道:「楊太太還要等一位什麼人?」
「他應該快到了。」關月雲見張雲卿問話,收回眼,答道,「是的,我在等一位重要的客人。」
「他是誰?」張雲卿瞪望著她。
關月雲大膽地迎著張雲卿的目光,坦言道:「易豪。」
「你——這是什麼意思?!」
關月雲平靜地說:「順路,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從今天起,朱雲漢老爺的原班人馬就歸我統率了。我知道你會有想法。但我奉勸你必須面對現實。朱老爺的隊伍本來就與你無關,即使非要強求,他的舊部也不會服。有件小事順便告訴你——他們已經知道朱老爺是你的手下謝老爺所殺。」
「好一個野心勃勃的騷女人,想不到你還真有一手!」張雲卿咬牙切齒道,「難道你不怕我收拾你麼?」
「還有一件事我也要告訴你。」關月雲望著張雲卿,「我們已經和易豪結盟了。」
張雲卿張口結舌,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關月雲安排在西岸負責警戒的衛兵報告道:「黔陽易豪老爺到!」
關月雲吩咐道:「有請易老爺上船,今日是大吉大利的日子,請把衛兵、槍支留在岸上!」
一會,一隻小筏載著易豪向大花船蕩來,靠近時,朱子湘拉易豪上來。易豪與張雲卿四目相遇的瞬間,迸濺出仇視的火光。但很快,彼此都鎮定下來。
易豪作揖道:「順路兄別來無恙?」
張雲卿亦拱手:「托福,托福。」
易豪在一張竹椅上坐下,轉向關月云:「關女士果然是一位非凡之人。易某雖早有所聞,但要說瞭解,還是去年冬楊相斌找我時才聽了有關你的各種神話般的奇聞,當時我不大相信,楊相斌說你有本事平定湘西的綠林之爭,我更加表示懷疑。今日在這裡果然見了順路兄,不由我不服。好,就衝著關女士,易某願與順路兄握手言和,擯棄前嫌!」
關月雲道:「就是嘛,我們早就該如此這般了。我想,綠林中無論是誰,走上這條路無非是為了圖個快活。但事實上,大家並沒有得到快樂,從一開始,就陷入了無休止的火並爭鬥中。人生苦短,這又是何必呢!數百年來,綠林中流傳著一句俗話,『不怕官,不怕管,就怕同道爭地盤』,官府歷來就奈何不了我們,最好的辦法也只是招安。可是同道火並起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兩位仁兄想想看,就我們身邊的鄧雙發、易順滿、張順彩、朱雲漢,哪一個不是死在同道手裡?冤冤相報,沒完沒了,大家好比瘋了一般,彷彿投身綠林就是為了火並,而把初衷——過快活日子忘得一乾二淨。今天,我把二位前輩召到一起,就是要改變以前的風氣,從此各自在自己的地盤上,互不侵犯。如有犯規者,我們有共同討伐的義務!也許會有人認為我目前沒有資格說這句話,因為三人中,就我的勢力最單薄,比順路少了一半。但我要告訴二位,這種局面很快就會扯平。陳光中在近期會出兵打順路,那麼,順路必須率部躲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正是我招兵買馬大肆擴充的好機會!好吧,我就說到這裡了。」
事到如今,張雲卿不能不面對現實,也不再提出異議。
頭頂上又傳來「呱呱」的叫聲,六七隻老鷹在上空盤旋,呱噪得十分煩人。易豪皺眉道:「老鷹叫,災難到,這不是個好兆頭。」
關月雲道:「如今天寒地凍,到處沒得覓食,老鷹們準是餓慌了,這不足為怪。」轉對朱子湘,「老朱,你去岸上給我拿一支步槍來。」
朱子湘奉命蕩著小筏子去了,一會帶來一支蘇式自動步槍交給關月雲。
關月雲接過槍,望望易豪,又看看張雲卿:「你們倆誰把天上的老鷹趕走?」
易豪擔心丟臉,推諉道:「順路兄干吧。」
張雲卿接過槍,望了望頭頂,見那些老鷹飛得有二百丈高,不覺有些怯了,但此時已沒有了退步之地,只好硬著頭皮,盡全力瞄準……槍聲響了,老鷹淒厲地尖叫,丟下了幾片羽毛在空中飛舞……關月雲見老鷹要逃走,急忙從張雲卿手中奪過自動步槍,頃刻瞄準,「砰砰」兩聲,兩隻老鷹翅膀一斜,栽下地來……兩岸衛兵一齊喝彩。易豪亦拍掌讚道:「厲害,厲害,果然厲害!」
張雲卿望著關月雲,喉結蠕動著,走去拉著關月雲的手:「月雲,我……我服你了……」
關月雲聽到張雲卿說了這句話,長長地吁了口氣,臉上露出了微笑。
三個人又在花船上談了一些協議的具體問題,突然從對岸傳來馬蹄聲,張雲卿的心腹尹東波翻身下馬,大聲報告道:「滿老爺,陳光中的部隊攻打我們來了!」
易豪吃了一驚,忙著要返回黔陽。關月雲道:「沒什麼,幹我們這一行的,這種事像颳風下雨一樣平常。順路,如果你信得過我,眷屬我可以代為保護——跟我們去。」
張雲卿見易豪在場,不願丟面子,搖頭道:「不必了,還是我自己帶走吧。」
「那我就不勉強了。」關月雲抱拳,「張老爺,易老爺,多多保重,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張雲卿、易豪齊道。
幾個人從花船上下到小筏,蕩起槳,各奔前程。易豪向西,回黔陽老巢;關月雲向南,抄小路返花園鎮;張雲卿、蒲胡兒和「大淫蟲」則蕩向東岸。
岸上,滿秀、滿姣、彭麗、張中怡、張中佐等眷屬正在焦急地等待。
小筏子靠了岸,尹東波伸手欲拉張雲卿,但張雲卿早已跳了上來,禁不住問道:「燕子巖那邊的情況如何?」
尹東波把妻子彭麗拉上來,回答道:「那裡已經被陳光中佔領了,我過來時,正放火燒寨,好在我們早有防備,弟兄們提前上了山,現在已經安全疏散。」
張雲卿滿意地點點頭,又問道:「謝老狗、張亞口他們有去的地方沒有?」
尹東波道:「沒有。他們一起到雪峰客棧來了,等你的安排呢。」
張雲卿想了想:「他們是頭目,陳光中是不會放過的。也好,你馬上帶他們來,彼此也好有個照應。我們一起去貴州闖一闖。」
尹東波躍上馬,揮鞭向東而去,恰在這時,洞口鎮方向傳來密集的槍聲。張雲卿感到情況有變,正下令要眷屬們先乘竹筏過去,只見尹東波又折了回來,他的後面奔跑著謝老狗、張亞口、張鑽子、鍾雪華等頭目。
一共才兩乘小竹筏,而人卻有三十多個,很顯然,不能全部都過去。
張亞口、謝老狗等人來到岸邊,也犯難了,河面有一百多丈遠,追兵已離得很近,如果分兩次運載,後面的肯定還來不及上船,都已成了俘虜,最重要的是,這兩乘竹筏一旦落在追兵手裡,後果不堪設想。
已經沒有猶豫的餘地了,張雲卿從貼身馬弁手裡接過雙槍,頂上子彈,下令道:「快,男人們上筏,女人全部留下,誰不聽命令老子先殺了誰!」
尹東波、謝老狗等頭目齊刷刷跳上了筏子,張雲卿最後一個跳上去,含著眼淚對眷屬說:「此時此境,我也不得不這樣做了。你們休要怪我無情,如果你們要走,大家只能一起死,那時連報仇的人都沒有……好歹我們相處一場,與其讓你們落在別人手中受污辱,不如就現在成仁。」說著,舉起了手槍。
「順路,你這是幹什麼?」蒲胡兒吃驚地大聲質問,「你——」
槍響了,蒲胡兒最先倒在血泊裡,接著,滿秀、滿姣、王氏、陳氏、李氏相繼應聲倒下……最後剩下彭麗,她跪下去求饒道:「滿老爺、老尹,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肚子裡已經有了……嗚——」
東邊方向已揚起了煙塵,張雲卿瞪了尹東波一眼,說道:「《三國演義》中劉備是怎麼說的?」
謝老狗代為答道:「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破了可以補,老尹,你難道心甘情願老婆落到別人手裡,給你戴一千頂綠帽子?」
尹東波咬咬牙,舉槍向彭麗射去,彭麗一聲慘叫,眼睜睜看著丈夫凶狠地向自己開第二槍、第三槍……
竹筏撐離了河岸,東邊傳來了打殺的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