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狗向張光文報告道:「那天晚上,我們剛剛上床,突然屋外火光四起,一群土匪明火執仗,把宅子圍得水洩不通,高喊要糧、要錢。火老爺連忙起床,準備和他們討價還價。就在這時,一夥人衝了進來,不問青紅皂白,見人就殺,連僕人也不放過,殺完人又放起火來。」
卻說民國17年正月初一,陳光中與張雲卿歃血為盟後的一天,張光文徑至縣政府陳光中住地,與其會晤。
張光文提醒陳光中,張雲卿是一位狡詐奸猾的慣匪,一旦離開武岡,仍會中途嘩變。為說服陳光中,張光文歷數張雲卿自1921年為匪以來的各種傳奇經歷。陳光中大驚,不敢小覷張雲卿。張光文趁勢獻計:「若要制服張雲卿,惟有在離開武岡時,將其匪部分割開來,用包餃子的辦法,把他們安插在司令的親信隊伍中,然後嚴加看管,嚴防他們聚在一起。」
陳光中喜道:「不愧是張雲卿的老對手,如此一來,就不怕他途中嘩變了!」
6月下旬,陳光中奉何鍵之命北上圍剿井岡山的朱、毛紅軍,張雲卿及其匪眾亦被帶走。
張雲卿走後,武岡百姓頓覺頭上的烏雲驅散,奔走相告,共慶太平。
從7月份開始,趙融將朱雲漢、張順彩兩部召回縣城,充做鏟共義勇總隊,劉異任總隊長,朱、張分任大隊長。
其時,易豪聞訊率部從雪峰山腹地出來搶佔地盤,與劉異的義勇總隊打了幾次小仗,最後趙融為了省事,派出代表與易豪言和,劃出西起楓木嶺、東至山門鎮的大片地盤,供易豪收取人頭稅、地稅、山林稅,以養活其匪部。
1928年6月至1929年5月,在近一年的時間裡,武岡境內雖然小搶不斷,但像當初大規模的打家劫舍卻是少有了。
5月中旬,北鄉及石背鄉一帶突遭群匪襲擊,各家各戶的牛、羊、豬、雞、鴨和所有值錢之物,被搶劫一空。一些年輕漂亮的女人,亦屢遭蹂躪……告急信如雪片般飛往縣政府,堆滿了趙融的案頭。
其時,正值蔣桂戰爭爆發,何鍵分攤給武岡縣為數不少的餉糧尚未籌措,縣境就鬧土匪,長此下去,百姓為匪患所累,如何能完成餉糧任務?
趙融萬分焦急,與義勇總隊長劉異商量。劉異道:「趙縣長,目下最首要的問題,就是查清這股悍匪的來龍去脈,有多少人槍,是外地來的還是本地土匪。如果連這個最基本的問題都弄不清楚,急有何用。」
趙融覺得有道理,點頭道:「說的也是。只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處著手。」
「很簡單,只需從告急信著手就能看出頭緒。」
趙融道:「告急信也不定准,有的說有五六百人槍,有的說只有一百餘人槍。」
「這就對了,我們已經知道悍匪人數在一百至六百之間,另外告急信有否提到土匪操何方口音?」
趙融搖頭:「沒有。都是諸如今天搶了東村、明天又搶西村之類的枯燥數字。」
聽到這裡,劉異也感到無計可施,他提議:「不如通知各鄉團防局頭目來城裡開會,集思廣益,共商對策,或許能理清頭緒來。」
趙融依言,立刻下通知,令信差火速送往各鄉。
兩日後,各鄉團防局頭目來到縣城,一起在縣衙召開會議。
奇怪的是,除了直接受害鄉團知道匪患的事,其他團防局頭目竟然還蒙在鼓裡。他們聽說武岡境內最近來了一股悍匪,個個驚恐萬狀,害怕危及到自己,嘰嘰喳喳,紛紛要求趙融出兵征剿,會場上亂成一鍋粥,哪裡還談得上商量對策。
趙融大失所望,草草遣散各鄉團防頭目。正無計可施,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對劉異說:「劉總兵,黃橋鋪團防的張光文是保定軍校畢業生,文韜武略,很有一套。今日怎不見他發表高見呢?」
劉異道:「或者是人多嘴雜吧。要找他也不難,可能才出城沒多遠,我派人追他回來。」
趙融依言。劉異令心腹金絲猴騎上一匹快馬,出去一陣功夫,才隻身回來向劉異稟報:「老爺,小人追出城外很遠,碰上了各鄉團防頭領,獨獨不見張光文。經打聽,才知道他沒有回去,仍住在迎春客棧。」
劉異轉對趙融道:「他留下沒走,可能想單個與我們會商。」
「不是,」金絲猴說道,「剛才我從迎春客棧路過,特意找到張光文,請他進城,他說他在等人,如縣長、總兵有事,可於夜間去客棧會他。」
劉異與趙融面面相覷。趙融歎道:「也罷,我們屈就一下,晚上去一趟。」
劉異道:「你去就夠了,我就不必了。」
趙融知道劉異架子拉不下,也不勉強。
是夜,趙融率一班親隨出城,去到東門外迎春客棧,果然張光文就在那裡。
趙融駕到,令張光文頗感意外,掩上門謝罪:「張某怠慢縣長了,其實用不著縣長勞駕,一旦張某辦妥一件事,會找縣長商量。」
「在等待一位重要人物駕到?」
張光文笑道:「算不上什麼重要人物,是我的一位副手。」
「鄧聯佳?他去了哪裡?」
「我讓他去打聽一事,估計近幾日回來。」張光文道,「我和他約好是在這裡見面。」
「你要打聽的事跟東北鄉鬧匪有關嗎?」
張光文點點頭。
趙融望著張光文:「你認為這伙悍匪是什麼來頭?」
張光文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這幫新出現的悍匪當然只能是武岡人,否則,外鄉人摸不清底細,誰敢跑到這裡來?」
趙融點頭:「說的也是。不過,他們到底是什麼來路呢?如果是新出現的,不可能一下子嘯聚數百人。是原本有的麼?張雲卿隨了陳光中,朱雲漢、張順彩招了安,剩下的易豪也和官府達成默契,各不相擾。這事確實令人頗費思量。」
張光文提醒:「張雲卿雖然隨了陳光中,誰敢保證他中途不嘩變?」
「這種可能當然有,不是說,張雲卿的部下被陳光中做了『夾心』麼?」
張光文歎道:「這事確實蹊蹺,所以我才差鄧聯佳往北鄉打聽。臨出門,我接到縣長的通知,吩咐他若刺探到重要情報,來迎春客棧碰頭。」
「他能探出什麼名堂嗎?」趙融的口氣頗有幾分不信任。
張光文道:「鄧聯佳雖是我的副手,但聰明能幹不在我之下,事情交給他去做,可千個放心、萬個放心。」
趙融起身:「我等著聽他的好消息。」
數日後,鄧聯佳從北鄉來到迎春客棧,這次他探聽到很多情況,在客棧房間裡詳盡地向張光文匯報。果如所料,這伙土匪就是張雲卿的舊部,張光文雖然思想上早有準備,但還是吃驚不小。當鄧聯佳說到張雲卿仍在桂林時,張光文立即趕至縣衙與趙融商量,決定親赴桂林,與陳光中面洽除去張雲卿。
1929年6月初,張光文將團防局事務交給鄧聯佳,隻身一人從縣城出發,經城步、龍勝抄旱路步行至桂林。
6月12日,張光文與在桂林駐防的陳光中接上了頭。對張光文的來到,陳光中頗感意外,但很快明白對方一定有要事面談。
其時,陳光中部奉何鍵之命。正部署進攻柳州,與桂軍伍廷颺作戰,軍務十分繁忙。見了面,陳光中拍著他的肩說:「你好好在桂林呆一段時間,桂林有很多好玩之處,待我攻下柳州,有什麼事再詳談。」
張光文道:「我知道司令軍務繁忙,本不該打攪,但事關重大,我不能不來。司令儘管去忙,忙完後最多只會佔用你不到十分鐘時間。至於要等司令攻下柳州,恐怕就來不及了。」
陳光中皺皺眉頭:「既然只需十分鐘,那現在就說吧。跟我來,到屋裡小敘。」
陳光中的司令部在象鼻山對岸的一套公寓裡,這裡原是桂軍官佐的私人別墅,湘軍攻下桂林後,用作辦公用地。張光文隨陳光中進入客廳,甫坐定,便直奔主題問道:「司令,張雲卿現在何處?」
陳光中狡黠地笑了笑,抱著胸道:「我知道你一定是為他的事而來,既如此,你一定知道有關他的不少情況,是不是這樣?」
張光文不從正面回答:「古人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不過,依我之見,此話並不全面。」
「呵,有何不全面之處?我倒想請教。」
「我認為『身臨其境』和『隔河觀山』,各有長處、各有不足,如果合二為一,我想,這樣對一件事物就會有更全面、更客觀的認識。」
陳光中明白過來,望著張光文道:「我先聽聽你『隔河觀山』——對張雲卿的認識。」
張光文道:「最近張雲卿負了傷,而且傷得很重,是不是這樣?」
陳光中奇怪道:「你才從湖南來,這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張光文雄性的喉結動了動,嚥下一口唾沫:「我不但知道張雲卿傷勢重,還知道他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負傷,他在施用『苦肉計』!」
「苦肉計?我怎麼不知道?」
「要是讓你知道,能叫苦肉計嗎?他的苦肉計正是針對你來的!」張光文道,「我說過,『不識廬山真面目』此話並不全面,為徹底認清張雲卿,我就把我『隔河觀山』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實不相瞞,我這次是奉武岡縣政府之命前來找陳司令接洽的。前一段時間,縣城內突然冒出一股人數近五百的悍匪,橫行鄉里,打家劫舍,殺人放火,姦淫婦女,為所欲為,百姓備受踐踏。當時我就估計很可能就是張雲卿回來了,結果,沒過多久,我從《申報》上看到一則消息,說的是陳司令奉命南下討桂,途經平江發生嘩變,有千餘人向武岡方向逃去。如此一來,我的估計就更進一步證實了。當時我想,陳司令也是一位十分了得的人物,發生那麼大的事難道事前就沒有一點察覺?更使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那麼多人逃跑,居然沒有抓住一個逃兵。陳司令更該知道我的副手鄧聯佳是一位十分精明的人物,為了弄清楚這些問題,我派他喬裝潛人張雲卿的老巢打探。得知所有內幕後,對張雲卿的精明我從內心佩服。」說到這裡,有意停下來。
「什麼內幕?你快說!」陳光中被吊上了胃口。
「原來張雲卿自招安後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重返山寨,迫於司令虎威,他不能不忍氣吞聲,採取從長計議之法。他在司令面前充任警衛營營長,一直老老實實,從不亂說亂動,從而麻痺了司令。當他取得司令信任,就蠢蠢欲動,利用司令外出開會的機會,暗中與舊部勾結,策動嘩變。蔣桂戰爭爆發前夕,張雲卿知道這是個嘩變的最好機會,於是有意用蜂蟄傷大腿,再搽上似膿的草藥,用苦肉計迷惑司令,以便在他的部下順利脫逃後,再名正言順離開司令,回去統領他的隊伍。」
「他媽的!這個畜牲!」陳光中瞪望著張光文,「你知不知道他是採用何種辦法讓他的部下順利逃掉的?」
「當然知道。」張光文提高聲音,「行動前,張雲卿差人從各藥店購買了大量巴豆,輾成粉末,4月7日那天,悄悄把巴豆粉倒入新買的兩桶食油裡。這事除了尹東波、張鑽子、謝老狗幾個心腹知道,其餘人等一概不知。吃飯時,才臨時通知要逃的人不要吃菜。」
「他媽的!原來他玩了這一套,難怪連我也差點瀉死。這些內幕你是怎麼知道的?」
「當然是我的助手鄧聯佳打聽到的,那些土匪回到家中,把這些當成得意的事四處吹噓,連當地的小孩都知道。」
陳光中的臉氣得紅一陣白一陣,問道:「你還聽到什麼?」
「我的助手還聽到當地人說,張雲卿要不了多久就要回來。打仗時,他有意把自己打傷,然後買通醫生,說他的傷無法醫治,如此一來,陳司令就會主動要他回家。」
「他想得還真周到!」陳光中一陣冷笑,「這樣也好,老子就成全他——讓張鑽子運他的屍體回去!」
張光文感到大功告成,輕鬆地舒了口氣,進一步問道:「司令打算怎樣除掉他?」
「你說呢?」陳光中望著他。
張光文搖頭:「我沒有『身臨其境』,連張雲卿現身在何處都不知道,當然不敢言該怎樣除掉他。」
陳光中道:「他在桂林名醫李遜家裡醫治。」
張光文道:「這個好辦。司令派一位殺手,一粒子彈就解決了。」
陳光中搖頭歎道:「問題哪像你說的這樣簡單,張雲卿跟著我的這段時間,一直循規蹈矩,不曾有任何違法行為,我怎好公開殺他?況且我的部下,多數是綠林出身,殺一個張雲卿,說不定就亂了全師軍心。要是能真正抓住張雲卿是那次嘩變的幕後主使,殺了他,名正言順。問題是,你說的即使都是事實,但無真憑實據,我拿什麼服人?」
張光文沉吟:「這問題確實值得考慮……他既然用『苦肉計』,司令何不將計就計?」
陳光中道:「你是說我也買通醫生在藥裡做手腳?」
「正是此意!」
陳光中道:「真有你的。好吧,我就將計就計去了。」
「司令不必如此焦急,反正他跑不了。你不是有要事辦理麼?」
陳光中搖頭:「部隊就要出發,也不是什麼要事,無非給士兵們訓訓話、打打氣,還是免了吧,把張雲卿除掉再說。願不願意跟我走一趟?」
「當然願意。只是到了那裡,我不能進去。」
陳光中又拍他的肩:「也行。我去附近替你租間房子住下,這幾天你就守在那裡,張雲卿死了便罷,若沒死,我連醫生也一併除掉!副官,備車!」
張光文隨陳光中在門口上了一輛別克小轎車,半個多小時,來到一處環境幽靜、景色宜人的歐式建築小區裡。車停下,陳光中指指前面不遠處的一塊招牌:「那裡就是張雲卿治傷的地方,我走後,你注意這裡的動靜就行了。」
陳光中和他的副官下了車,張光文和司機仍留在車裡。透過茶色車窗玻璃,他認出那塊牌子上寫了六個字——「李氏傷科診所」。
在車裡等了十幾分鐘,陳光中和副官回來,聲稱事情已經辦妥。車子在附近繞了一圈,又折了回來。陳光中原打算租一幢房子,恰好就在「李氏診所」的斜對面有一家旅社,張光文就在臨街處租了一個房間。打開窗戶,李氏診所及週遭住宅盡收眼底。
臨行,陳光中拍著張光文的肩道:「好好在這裡盯著,不許亂走動。攻下柳州,我會回來找你的!」
陳光中走後,張光文開始一心一意在窗口監視。在這裡,他不時看到張鑽子走出診所去街上買香煙、小吃什麼的。開始兩天無事,第三天一早,只見張鑽子哭哭啼啼從診所出來,幾個本地人隨後圍住他問些什麼。人堆散去,一會便有殯葬工人用平板車推來一具紅色的桂林式棺槨。這種棺槨與武岡的不一樣,體積小,輕便,外形像一朵梅花,到了山上,可用一根長竹棒穿起來抬至墓地。
張光文此時精力高度集中,眼睛一眨不眨,直至認出抬出來的人確是張雲卿,才放下心來。
這一天,恰好湘軍與桂軍在柳州郊外激戰,雙方均傷亡慘重。消息傳來,留守桂林的後備部隊十分緊張。
又過了兩天,壞消息傳來——桂軍伍廷颺部突破了湘軍的聯絡線,湘軍大敗。此時,桂林守軍人心惶惶,不得不做出撤退的準備。
1929年6月20日,湘軍被迫撤出桂林,張光文因來不及跟上隊伍,仍滯留在旅館裡。
陳光中自6月12日離開桂林,一直沒有回來,直至7月初,才遣副官化裝成商人,潛入城內與張光文接頭。
張光文見副官這番打扮,不安地問道:「情況很不妙?」
副官搖頭:「現在桂軍已經徹底失敗,白崇禧、黃紹竑都逃到越南去了。」
「那陳司令為何不進城?」
副官道:「這是蔣介石的命令,令我們不要入桂,部隊在郊外停止待命。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司令要我喬裝進城與你聯絡。那位張雲卿死了沒有?」
張光文點頭,把他所看到的向副官述說了一遍。副官點頭道:「如此最乾淨,我就回去向司令覆命了。」
張光文提醒道:「不去跟那位叫李遜的醫生見見面麼?」
副官回過頭:「司令要我提醒你臨走時抽空去診所看一看,若那位醫生不在那裡,就可能有假。」
「這個我自然要去看看的。」
副官走後,張光文因惦記家裡,再者也覺得沒必要留在桂林,恰好他的腿上有一處小潰爛,裝成看病,去了李記診所。
醫生李遜看了張光文的傷,又問了幾句話,給了點藥就完。
次日,張光文仍抄原路風塵僕僕回家。逢山過山,逢水涉水,這條路常有往返武岡桂林的鹽販,他們肩上經常壓了百四五十斤擔子,仍健步如飛。張光文體弱,在途中行走半月有餘,才回到武岡。
離鄉前,曾與趙融約好回來兩人先在縣衙裡見面,來到正南門,正要入城,忽見城門外有一大堆人圍在一處看熱鬧。
張光文正想知道他離家後城裡有什麼變化。於是擠了進去。原來這些人正在看新貼的公告。張光文不看猶可,一看吃了一驚,只見佈告上寫道:
茲有張文、張彪兄弟二犯,系石背鄉張順彩之子。二犯本隨其父張順彩招安多時,因匪性難改,於六月某日率部襲擊黃橋鋪團防局,奪機槍二挺、步槍三十餘支,殺團防局兵勇三十餘人,洗劫黃橋鋪一百餘門店舖……已被擒獲斬首,特此公告!
中華民國××年×月×日
縣長趙融
張光文心裡一驚,沒料到離家不到一個月,他慘淡經營的團防局竟毀於一旦。他有點不相信這是真的。但公告上白紙黑字,兩顆人頭也掛在城樓上。
張光文急著要進城向趙融問個究竟,轉念一想:這年頭風雲突變,說不定趙融受到什麼蠱惑,正在擒拿我也未可知,我還是小心為妙。
如此想著時,張光文繞道來到迎春客棧,在這裡開了一個房間。他相信一旦真的發生了意外,鄧聯佳一定會來這裡找他。
住了兩天,從一些來往的客人口裡零零碎碎地聽到一些消息。這些消息證明,他的團防局已經不存在確是事實,另外他還聽到一個令他萬萬接受不了的噩訊……
第二天傍晚,張光文正憑著客棧樓上的欄杆發呆,突然,他的肩被拍了一下,隨即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胡先生,你也在這裡住店呀?」
張光文回頭,認出是他的管家細狗,連忙把他拉進房裡,掩上門小聲問道:「細狗,你來這裡幹什麼?為何不在家裡伺候老爺?」
細狗未曾開口,淚水便先流出來了。張光文心底湧起一股寒意,明白他這兩天聽到的噩訊可能已成為事實……
「細狗,你不要瞞我,我不在時,家裡發生什麼事了?」
「……」細狗望著他,只顧流淚,不肯說。
「你不說,我已經知道……」張光文心裡一酸,「是不是我哥哥他們被土匪殺了?房子也燒了?」細狗點頭。
張光文再也控制不住感情,「哇——」的一聲,剛剛哭出了聲,細狗慌忙摀住他的口,壓低聲音道:「文二爺,千萬別聲張,如今縣政府正在四處緝拿你!」
張光文一口悶氣未出,又慪了新氣,雙眼翻白,口裡吐起白沫來。
細狗焦急,又是掐人中,又是撫胸口,如此折騰了好大一陣功夫,張光文才回過神來。
「細狗,我不在時,家中發生了什麼,你詳詳細細向我道來。」
細狗緊張地四處望望,附著張光文耳朵道:「此處不能久留,鄧聯佳要我在這裡找你,找到後立即離開。去到一個地方,我自會從頭到尾原原本本告訴你。」
張光文只好跟在細狗後面。到了樓下,細狗高聲地對客棧老闆說:「我去玉帶橋有點事,老闆,請幫忙看看房子。」
老闆說:「二位放心好了,房裡的東西保證丟不了。」
主僕二人離開客棧,一直向西行走。走了約六七個鐘頭,來到山腳下,雖是黑燈瞎火,但張光文很快還是認出來了,
對僕人說:「細狗,這裡是黃茅了,爬過一座山就是楓木嶺,我們去找易豪?」
細狗道:「不投靠他誰收留你?」
張光文歎道:「說的也是。可是,到現在你還沒跟我講家裡的事。」
「我這就告訴你。」細狗道,「就在大前天晚上,我剛剛伺候火老爺上床,突然屋外火光四起,一群土匪把宅子圍得水洩不通。高喊要錢、要糧。火老爺連忙起來,準備和他們討價還價。就在這時,一夥人衝進來,不問青紅皂白,見人就殺,連僕人都不放過。殺完人又放起火來。當時我在屋裡,情知不妙,躲進地窖裡,逃過一死。第二天我從地窖出來,好好的大宅已成了一堆瓦礫,火老爺他們都被燒成火炭……我估計是仇人報復,去找鄧聯佳。到黃橋鋪,團防局的房子也成了瓦礫。一打聽,才知道晚上團防局遭襲擊,兵勇大部分被打死,只有少數從後牆逃走。」
「鄧聯佳逃出去沒有?」
「當時我不知道。估計他若活著,一定會來石背找我。幾天後的一個夜裡,我們見面了,他告訴我,現在情況複雜,很難在一兩天把問題弄清楚,當務之急是等文老爺回來,不能讓他遭敵人暗算,他要我去迎春客棧找你,沒想到還真找著你了。」
「你說到底是什麼人在搞我們?」
細狗搖頭:「我也不知道。」
「文告上說,攻打黃橋鋪團防局的是張順彩的兩個兒子?」
「文告上是那樣寫的,可事實到底怎樣,只有天才知道。若真是張文、張武兄弟,殺害火老爺的事又作何解釋呢?」
張光文仰天歎道:「這兩件事確實太蹊蹺了。會不會是尹東波他們?」
「文老爺,鄧聯佳猜想,可能是張雲卿回來了。」
張光文搖頭:「不可能,張雲卿已經死了。」
主僕二人邊說邊走,行至山腰,林子裡突然竄出一條漢子,舉起快慢機,用黑話喝問道:「蘑菇溜哪路?什麼價?」(什麼人?哪裡去?)
細狗後退一步,從容答道:「想啥來啥,想吃奶就來了媽媽,想娘家的人,就來了小孩他外公。」(我是來找你們當家的。)
大漢再問道:「野雞鑽刺蓬,哪能上楓木嶺?」(我看你是個假的。)
細狗答道:「地上有的是米,有根也有底,小孩子他外公見過的!」(我不是假的,我認識你們當家的。)
對方見細狗回答從容,收了槍,走近前來問道:「深更半夜的,上山找哪一位?」
細狗指了指張光文:「他就是黃橋鋪團防局的文老爺,上山來找易大哥。」
小匪一聽是「文老爺」,客氣起來,躬躬身道:「文老爺請,我們易老爺正念叨您呢。」
張光文、細狗隨著小土匪在山林裡七轉八拐,一路遇不少盤查,對了很多黑話,最後來到一個大巖洞口。小土匪與洞裡對了暗號,對張光文說:「文老爺,小的要回去上崗,稍等片刻,會有人來領你們去見易老爺的。」
一會,果然從洞裡走出三個人來,前面的照著手電,後面的打著火把。張光文一眼認出中間是周連生,叫道:「三弟,是我!」
周連生喜出望外,與張光文擁抱:「果然是二哥,我們可擔心你了!」
「擔心我什麼?」
「擔心你遭到暗算。走,進去再慢慢敘。」周連生讓張光文走在前面。
這是一個天然的大溶洞,名黃龍洞,洞口較窄,僅能容兩人並排前行。進入到洞內,寬得像一座大宮殿,如果不點燈,其黑無比。這個洞原是易順滿的窩巢,他為匪數十年一直盤踞此洞。外面山險林密,布上層層暗哨,官府來剿,總是屢屢吃虧。洞內則是四通八達,遇上大規模圍剿,向西可走城步,向北上綏寧、黔陽,往東可經七步石逃往武岡。
易豪自從那年與湘軍十七團分離後,一直駐紮此處。因三百多張口的給養不易,除了在縣政府的默許下向附近各鄉索要「保護費」,每隔數月,都要傾巢出洞,去會同、新晃、懷化等地搶劫大戶、錢莊,用以增添槍支彈藥,加強實力。
卻說一行人在洞裡行走了約二十餘分鐘,七拐八拐,來到一個大洞裡,此處燈火通明,面壁的上首是神位,點上蠟燭、香火,供奉的不知是哪一路神聖。神位下是一排虎皮做的椅子——這也是易順滿遺留下來的。坐在神位右側的易豪一見張光文來了,連忙起身,把他拽到神位下,手指空著的虎皮椅說:「張二哥,這是首席,我特意給你留的。」
張光文哪裡肯坐,易豪說氣話,張光文只好說:「大哥,這個位置我是不會坐的。我是保定軍校的畢業生,同學遍佈軍界,一旦傳出去別人都會嘲笑。現在為形勢所迫,不得已暫時落草,縱如此,我還要隱姓埋名,不讓外界知道我在此處。」
易豪歎了口氣:「看來我們還是沒福分,也罷,我不強求。」
恰在此時,鄧聯佳進來,內疚地對張光文說:「光文兄,我沒有保護好你的家人,連團防局也給我丟了……我、我對不起你……」
張光文又是一陣心酸,含著淚道:「天災人禍,這不能怨你……老鄧,我們還是先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吧。」
鄧聯佳抹了淚,望著他:「你看到縣政府張貼的文告沒有?」
張光文點頭:「文告上說,是張順彩的兩個兒子襲擊團防局。從表面上看,這兩個人年輕氣盛,好出頭,一時做出魯莽事來也符合情理。可是,我全家老少又是誰殺的呢?這兩樁事發生在同一天,不能說毫無聯繫。更令人感到蹊蹺的是,兩樁事恰恰發生於我不在武岡的時間裡。很顯然,對方瞭解我底細的——這一點,張文、張武做不到。」
鄧聯佳特意問道:「文老爺這次去桂林,事情辦妥了沒有?」
「辦妥了怎樣?沒辦妥又怎樣?」張光文反問。
「如果辦妥了,我覺得這兩件事發生得頗令人費解。如果沒有辦妥,一定就是張雲卿回來實施報復。」
張光文心裡一驚,很久才道:「這事連我自己都很難肯定。當時雖親眼見張雲卿的屍體從診所拖出,但是,我又不能出去檢查。」
眾人聽完張光文的講述,都認為鑒定張雲卿是否死亡,惟一的辦法是再派人潛往桂林,找到李遜,對他酷刑拷打。
張光文也認為只有如此。次日一早,張光文寫了李遜的住址,令鄧聯佳帶上兩位小弟兄,趕往桂林。
鄧聯佳走後,周連生從城裡探得一個重要情報:張雲卿匪部已接受縣政府收編,充做保安大隊,駐防在洞口、山門一帶。
張光文聽到這消息,歎道:「早知如此,我不該打發鄧聯佳去桂林,這一遭算是白忙了。」
周連生說:「沒有白忙。這次收編的只是張雲卿的匪部,尹東波任保安大隊隊長,謝老狗任副隊長,張鑽子等人任中隊長,張雲卿沒有名字。」
「張鑽子回來了?」張光文問道。
「他比你早幾天回來。」周連生咳嗽一聲說,「另外我還聽到一個重要情報,這次襲擊黃橋鋪團防局及殺害你一家老少的人就是尹東波他們。說是張鑽子從桂林回來,帶回張雲卿的臨終囑咐——張雲卿臨死前說,張光文是他的仇敵,要尹東波殺了他全家、暴了他領導的團防局,他才會瞑目。尹東波有招安的打算,不敢公開出面。在暴了黃橋鋪團防局之後,又把張文、張武的頭砍下,提到縣政府嫁禍於人。」
易豪歎道:「尹東波果然歹毒,看樣子與張雲卿相差不遠。」
張光文沉思良久,說道:「此事從表面看像是滴水不漏,看不出任何破綻。若認真反思,我覺得尹東波還不夠這個檔次。」
「二弟,你是說張雲卿還沒有死?」易豪望著張光文。
張光文的喉結蠕動著:「好歹等鄧聯佳回來——那時,我們方能做出判斷。」
兩個月後,鄧聯佳回來。他這趟去桂林沒有找到李遜。
張光文問道:「你找對地方了嗎?」
鄧聯佳道:「我按你寫的地址在象鼻山附近找到了那幢房子,寫了『李記傷科診所』的招牌還掛在那裡。房子已經易手,新住戶也不知道李遜的下落。恰好那天象鼻山附近死了人,我去向那些殯葬工打聽,在6月下旬,李記診所是不是死了一位外鄉人。他們先是不肯說,但從神色已看出了幾分不對勁,然後盯上其中的一位,給了十幾個大洋。那殯葬工才說出那段時間曾有人請他們去李記診所拖出一位死人。抬到墓地,沒想到棺槨裡的人是活的,給了他們一筆錢,要他們千萬別聲張。」
事情已經證實,如今躲在暗處的張雲卿比從前更兇惡,更難對付。
鄧聯佳回來的第二天,周連生也從城裡打聽到一個重要情況:趙融、劉異發出命令,決定遣派尹東波、朱雲漢、張順彩三部來楓木嶺合剿易豪。
書接上回,卻說6月12日這天,陳光中看望了張雲卿,隨後又把李遜叫去。張雲卿感到陳光中的形跡可疑,連忙遞眼色給張鑽子。
張鑽子本想跟出去,又怕衝撞了,只好隔著牆從門縫裡窺視。陳光中和李遜說些什麼他一句也聽不到,但兩個人的一舉一動他看得一清二楚。張鑽子回過頭對張雲卿說:「滿老爺,我聽不到,只看到陳光中給了李遜什麼東西。」
張雲卿道:「找個借口出去一下,如果他們神色緊張,說明就有問題。」
張鑽子照辦,一會,李遜神色慌張地回來,張雲卿於是哼哼卿卿,說胡話。
張鑽子在門口直等到陳光中乘別克小車離去,才回過頭來,對正在給張雲卿換藥的李遜說:「剛才陳司令跟你商量什麼?」
「沒、沒什麼。」李遜口吃道。
張雲卿悄悄向張鑽子眨眼,張鑽子於是不再盤問。
一切恢復常態,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這時,鎮定下來的李遜轉對張鑽子說:「你主人的傷最近又惡化了,恐怕難以治癒,你們還是另聘高明吧。」
張雲卿又向張鑽子遞眼色。張鑽子會意,哭著臉求道:「你是桂林最好的醫生,你治不好,還有誰能治好?」
李遜圓股股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笑,歎道:「好吧,事到如今,死馬只能當活馬醫了,我家還有一個秘方,不過劑量太重,虛弱的人可能受不了。你是他惟一的親人,這事全由你做主。如願意用這劑藥,後果我不負責。」
「後果不用你負責。」張鑽子說。
「那我今日配製,明天敷塞病人傷口。」李遜轉過身,擺動著肥大的屁股進藥房去了。
次日一早,李遜拿著配好的一劑敷藥來到張雲卿床前,要張鑽子拿出張雲卿受傷的大腿來。
張雲卿乾咳一聲,張鑽子掩上門,從衣兜裡拿出一支手槍、一把利刀,向李遜走來。
李遜吃了一驚,連向後退:「你、你這是幹什麼?」
張鑽子陰笑道:「沒什麼,我家主人可是萬金之身,藥是不能亂下的,非得由你本人先試一試。」
「我沒受傷呀,怎麼試?」
「不難。沒受傷我可以從你大腿上割一塊肉下來,然後再熬上這劑藥,若效果好時,再用在張老爺傷口上。」說著,晃動著利刀,步步緊逼。
李遜跪下來,求饒道:「我們無怨無仇,別、別這樣……」
「既然無怨無仇,為何要害我性命?」張雲卿翻身坐起,冷笑道,「你現在該明白了,我和陳光中是什麼關係!實不相瞞,老子的傷都是本人自為的,為的是早日脫離別人管轄,都是表皮傷,並未傷及到肉深處。老子什麼時候想讓傷痊癒,只需停上兩天不撕傷口上的痂就行了。昨天陳光中給你金條,買通你下敗藥,我的兄弟聽得一清二楚!」
李遜一聽,連連叩頭:「好漢饒命,好漢饒命,是陳司令讓我做的,小人不敢有違。」
張雲卿板起面孔:「饒恕你也可以,但你得幫助我們逃出桂林。」
李遜道:「只要肯饒恕,你要我怎麼做我都照辦。」
張雲卿道:「這些天陳光中若派人來,你就說敗藥已下,少則二天,多則三日,病人就會一命嗚呼。到第三天一早,去附近雇幾個殯葬工、購一具棺槨,把我運出去。」
李遜如雞啄米一樣點頭:「我照辦。」
第三天清早,李遜出門辦事,張雲卿叫住他:「還有一事,我走後你可能要離開此地,是不是這樣?」
「是的。我不離開,陳光中知道底細我會完蛋。」
「不,你不離開反而安全,一旦他從柳州回來不見了你,必認定你心裡有鬼,要滿世界尋找。如果他回來你仍在這裡,你向他解釋一番,再找幾個證人,自然可以矇混過去。」
「可是,長住這裡,我心裡總要害怕的。」
「這事好辦。什麼時候陳光中或他的手下來過這裡,你就可以走。」
李遜依言。出門買了棺槨,又在棺材鋪雇了殯葬工,來到診所,七手八腳把張雲卿裝人棺內,用平板車拖至郊外的亂葬墳崗……
張雲卿、張鑽子脫險後,立刻起程回武岡。一路上,兩人猜測,陳光中對他下毒手一定是有原因的。張鑽子道:「莫不是陳光中已經知道平江嘩變的內幕?」
「一定是這樣!」張雲卿說,「尹東波他們回了武岡,有一些口門不牢的小弟兄肯定會當成得意的事吹噓,如此一來,很快就會傳到張光文耳朵裡。」
「你是說張光文到桂林來了?」
「正是這樣!」
「啊呀!」張鑽子恍然大悟,「那天我看到別克車裡除了司機,還留下一個人,後來,陳光中離開,好像沒過多久,那輛車在診所斜對面的旅社停了下來。我估計,這些天張光文可能就住在旅社的房間裡監視我們。」
「混蛋,你怎不早說!」
張鑽子道:「那時我的腦子還來不及轉過來。」
張雲卿兩人一路風塵僕僕,於6月下旬回到武岡。
回來後,張雲卿既不回石背張家,也沒有去老巢燕子巖,而是化裝成商人,在洞口的雪峰客棧租了包房住下,又派張鑽子去把尹東波找來。
張雲卿雖然已經脫離樊籠,但他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因為獲得自由不易,害怕到手的東西再失去。擺在眼前的問題有很多,每一件都很棘手,必須全身心投入才能解決。
次日傍晚,張鑽子領尹東波來到房間。張鑽子留在外面望風,尹東波掩上門,急不可待地說道:「滿老爺總算回來了,弟兄們正等著你回來一起干呢。」
張雲卿問:「老尹,我回來的事還有什麼人知道?」
「就我們幾個骨幹知道。」
張雲卿鬆了口氣,吩咐道:「我回來的事,除了你們幾個,其餘人等都不能告知。」
「這是為啥?」尹東波不解。
張雲卿避過話鋒,問道:「老尹,最近張光文有什麼活動,你知道麼?」
「他去了桂林。我們是他離開武岡之後才知道的,弟兄們都在暗中替你捏了一把汗。張光文還沒回來呢。」
「我回來的事不能讓更多人知道。從明天起,鑽子可以公開露面,散佈謠言,說我害癰毒死了。」
「紙終是包不住火的,一旦張光文回來,這個秘密還是會露餡。」
「我們走一段算一段吧,爭取在他回來之前,辦好幾件事情。」
「哪幾件?」
張雲卿目射凶光,望著尹東波:「第一件,殺掉張光文全家;第二件,暴掉黃橋鋪團防局;第三件,與趙融談判,爭取招安,取得合法身份——隊伍還不能進城。」
尹東波搔著首:「殺張光文全家問題不大,至於暴黃橋鋪團防局——雖然這也算是直接打擊了張光文,但團防局是縣政府的下屬,這樣,豈不要影響招安?」
「我已經考慮過了。你覺得張順彩的兩個兒子怎麼樣?」
「你是說張文、張武吧?這是兩個草包,父親招了安,他們仍帶著一幫小混混四處打家劫舍。你問他們是什麼意思?」
張雲卿道:「我的意思是要你慫恿他兄弟去攻打黃橋鋪,許諾一旦攻下,槍全部歸他,然後暗中向劉異報告。」
尹東波終於也明白過來,讚道:「此計甚妙!那時,我再假意保護,悄悄地把他兄弟給劉異。」
張雲卿滿意地說:「正是!今後,我的目標仍然不變——吃掉張順彩,兼併朱雲漢,擠走易豪,最後獨霸湘西南。若不是發生這麼多事,張順彩早就該消失了,先搞掉他的兩個兒子,再伺機幹掉他。」
尹東波道:「經滿老爺如此一說,這幾件事都不難了,只是『招安』一項,恐怕不那麼容易。」
張雲卿道:「你去辦好前面兩件事,我自有安排。」
尹東波依言,數日後的一個深夜來向張雲卿稟報,同時討問「招安」的機宜。
張雲卿道:「我們『招安』並非是目的,只是權宜之計——一旦張光文回來,肯定要和易豪接洽,那時,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討伐他。」
「問題是趙融願不願意接受我們。」尹東波鎖著眉頭說,「我們是從平江逃出來的,這些事,張光文肯定知道內幕。」
張雲卿臉上掠過一絲陰笑:「這就看我的手段了!你留在這裡,明天一早隨我到城裡去。」
次日一早,張雲卿領著尹東波化裝成商人進城。
洞口離武岡縣城約五十華里,張、尹二人趕到時,正是傍晚,城門已關。兩個在迎春客棧住了一夜,次日再隨第一批進城的菜農進城。
張雲卿先去正南街與劉異見面,送上一份厚禮。劉異對張雲卿的突然造訪十分吃驚,很久才試探地問道:「我兒,你這趟回來陳司令若知道,不怕他動怒麼?」
張雲卿笑了笑,說道:「我這次回來,是經陳司令特許的,他讓我帶給趙縣長一封密信,乾爹能引兒見他麼?」
劉異見張雲卿說得有板有眼,不敢懷疑,差心腹金絲猴去問趙融。一會金絲猴回來,報告趙縣長願意與張雲卿見面,並要劉異陪同一起去。
當張雲卿出現在趙融面前,雖然早有準備,但趙融還是吃了一驚,屏退左右,叱道:「張雲卿,你好大的膽子,何鍵早就下文飭令各縣緝拿平江嘩變的逃兵,今天你竟送上門來了!」
張雲卿把雙手一拱:「趙縣長認為把我縛住扭送省府能得到獎勵,張某這就束手受擒。」
趙融嘿嘿地笑道:「都是外面的謠言,我們在這偏遠之處坐井觀天,不知真偽。」
張雲卿大咧咧一屁股坐在趙融、劉異的對面,認真道:「你所聽到的謠言並無虛假。」
劉、趙面面相覷。
張雲卿接著說:「不過,好在張某做得巧妙,沒有露出破綻,陳司令仍對本人信任有加。只是趙縣長很不夠朋友,聽信張光文讒言,派其潛至桂林揭我老底。」
劉、趙大驚失色。
張雲卿冷笑道:「好在我命不該絕,張光文未跟陳司令見面就先撞上了我——我在問明情況之後,把張光文殺了!」
劉、趙打了一個寒顫。
趙融回過神來,問道:「你說陳司令有密函,在哪裡?」
張雲卿笑指自己的肚子:「在這裡,陳司令說寫成文字恐有閃失,要我帶口信給你——要你加緊時間籌措糧餉。」
趙融受了捉弄,一陣臉紅,欲下逐客令:「你來縣衙,有事麼?」
「無事不登三寶殿,沒事我來找你幹什麼?」張雲卿蹺起二郎腿,「我雖仍得回陳司令那裡去,可我的弟兄已經回來了,關於他們的吃飯問題,縣長打算如何安排?我想,與其逼他們打家劫舍、滋擾鄉里,還不如就地收編,這樣省得雙方動干戈拚個兩敗俱傷。」
趙融把目光投向劉異。劉異道:「我覺得若收編他們,還存在兩個問題:一是給養負擔不起;二是他們畢竟是從陳司令處逃跑回來的,一旦讓陳司令知道查問起來不好交差。」
張雲卿道:「這兩個問題不足為慮。先說後面一個,如今知道內情的張光文已死,陳光中不會追究此事,還有,真到了招安的時候,我會讓尹東波他們更名換姓。這問題解決了,給養更好辦。西北鄉不是有易豪盤踞麼?何不利用我的弟兄及朱雲漢、張順彩三股力量共剿楓木嶺?」
劉異才得過張雲卿的好處,也在一旁幫腔,兩人一唱一和,最後張雲卿使出殺手鑭,揚言如趙融不肯招安,誓與之周旋到底。
趙融無奈之下,答應把張雲卿舊部編為保安大隊,據防山門、洞口一帶,但要求尹東波、謝老狗等頭目都要更名。
事情辦妥,張雲卿仍回洞口雪峰客棧幕後操縱。張鑽子恢復以前的各條路線打探情報。尹東波、謝老狗則率部駐防山門、洞口,不在話下。
一日,尹東波閒來無事,忽然想起一個重大問題,專門來找張雲卿:「我們雖已招安,但仍不穩定——一旦張光文回來,必定和趙融接洽,那時,豈不露了餡?」
張雲卿反問:「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置?」
「最好是半途攔截,然後,一不做,二不休!」
「你以為張光文像張順彩的傻兒子那麼好對付?」
「要不就這樣,」尹東波自得道,「張光文回來,會向趙融述說原委,我們乾脆派人守在縣城,只要他回來隨時可下手。」
張雲卿搖頭:「他敢去見趙融就好辦了。自從我們招了安,就成了和趙融纏在一根草上的蚱蜢,如果張光文回來先去找他,趙融必定大慌,要來找我。那時候,我只用『通匪』一罪壓他,他敢讓張光文活下去?」
尹東波明白了張雲卿的錦囊妙計,嘖嘖讚歎:「原來我們招安,是拉趙融下水,脫不了干係,我現在明白了!如此說來,我們還有哪一樣害怕呢?」
「我只說一樣定然嚇昏你。」張雲卿正色道,「如果張光文回來就與陳光中勾搭,你怕不怕?」
尹東波失色,道:「陳光中在桂林打仗,應該沒有時間來武岡吧。」
張雲卿歎道:「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越是認為不會發生的事,越是會給我們帶來大的災難。你這遭回去,替我辦兩件事:一是找一份最近的報紙;二是把胡兒悄悄送來。我們現在最值得關注的不是易豪,也不是趙融,而是陳光中的動向及張光文什麼時候回來。
尹東波離開的當晚,張鑽子也從縣城趕回,告知張光文已從桂林回來。他說:「滿老爺果然料事如神——張光文沒有去城裡找趙融。」
「他上了楓木嶺?」
張鑽子點頭:「他很狡猾,回來那天,只在南門口一顯身就不見了蹤影。我和弟兄們守候在通往楓木嶺的路上,一連幾天,毫無結果。我們稍一鬆弛,他就在一個深夜和僕人通過了防線。」
「張光文回來的事,趙融知道嗎?」
張鑽子搖頭。
張雲卿吩咐:「你馬上把這件事告訴朱雲漢、張順彩——我要借他們的口向趙融轉述。」
次日,蒲胡兒來到雪峰客棧,久別夫妻勝新婚,張雲卿與她少不得一番纏綿,此處不表。蒲胡兒見張雲卿愁眉不展,問道:「順路,我們夫妻久別重逢,本該高興,為何這樣?」
張雲卿道出原委,又問道:「胡兒,怎不把最近的報紙帶來?」
蒲胡兒指指自己腦子:「都裝在這裡了,你想知道什麼?是有關陳光中的下落?」
張雲卿不語,望著蒲胡兒。
蒲胡兒啟朱唇,兩腮露出酒窩:「早在四五月間,《大公報》已經復刊,省內的大事要聞,時有披露。有段時間,有一則要聞是報道討伐桂軍的。」
「報道討伐桂軍怎麼了?」張雲卿身子前傾。
蒲胡兒反問道:「你從桂林返回時,討伐桂軍處於何種狀態?」
「在桂林市外待命,等候蔣介石的調遣。」
蒲胡兒點頭道:「這說明《大公報》消息可靠。如今何鍵巳下令在桂林郊外的部隊班師回湘,限定一星期內撤回。」
「撤回來有什麼行動方向?」
蒲胡兒搖頭:「報上尚未刊登,等待日後消息。」
張雲卿全身的肌肉緊張起來。何鍵班師回湘,意味著陳光中也要回來。張光文如今是深仇大恨在心,肯定會削尖腦袋往陳光中身邊鑽,慫恿他出兵討伐。
張雲卿不敢怠慢,立刻召集尹東波等心腹骨幹研究對策。他神色嚴峻地對骨幹說:「弟兄們,最關鍵的時候已經到來了,處於目前的形勢,惟一的出路是策動趙融立刻出擊,趕在陳光中回湘前置張光文於死地!一會我要進城去,弟兄們有何高見?」
有人提出張雲卿進城有危險。張雲卿從容地說:「只要有弟兄們在,趙融就不敢把我怎麼樣。另外,他扣下我,也脫不了通匪的干係,弟兄們放心好了。」
再說,趙融自從將張雲卿舊部招撫以後,經常召集朱雲漢、張順彩、尹東波在縣衙碰頭,詢問各鄉匪賊情況。
一次,朱雲漢、張順彩說及楓木嶺匪情時,特意提到原黃橋鋪團防局首領張光文從桂林回來也併入易豪匪部。
聽到這個消息,趙融緊張異常,上前詢問:「順路說張光文死在桂林了麼?可能是謠言吧。」
朱雲漢道:「這不是謠言,有人親眼見過他。」
趙融情知重大,急與劉異商量說:「總隊長啊,大事不好了,原來張雲卿在欺騙我們,張光文沒有死。如果他向上頭反映我們把張雲卿收編為保安隊,一旦追查起來,如何是好!」
劉異亦吃了一驚,但他仍僥倖:「縣長,或許這是別人有意造謠,先不要輕信,待查實之後再說,按理,張光文若回來,必定進城找我們。」
趙融覺得有理,稍稍安心。
數日後,趙融忽接一信,果是張光文從楓木嶺寫來的。信裡譴責縣政府勾結土匪,危害忠良。又說,陳光中不日將返回武岡,定要討個公正說法。
事情得到證實已是令人不安,這封信更是火上澆油。趙融、劉異如熱鍋上的螞蟻,相互埋怨不該收編張雲卿舊部。
恰在這時,張雲卿突然出現在兩位面前。
趙融吃了一驚,後退幾步:「張雲卿,你欺騙本官,該當何罪,今日還敢進城!」
張雲卿毫無懼色,認真道:「二位不必驚慌,張某冒險前來,是有要事稟報。我聞知,何鍵已下令滯留桂境的湘軍數日返湘,如此一來,陳光中司令肯定也要回武岡來。如今。你我已成一條繩上纏緊的蚱蜢,因此特來報告。」
趙融冷笑道:「你是土匪,我是堂堂縣長,我你水火不容,誰和你是一條繩上的蚱蜢?」
張雲卿不亢不卑道:「我承認你是縣長,我是土匪,按道理是該水火不容。但事實上你已經收編了我,一旦陳光中到來,無論何種因由,你總脫不了通匪的干係。趙縣長,你說,是不是這樣?」
趙融軟了下來。
「還有,」張雲卿說,「我既是土匪,又是陳光中部的逃兵,這雙重身份本是十惡不赦的。你明明知道,還有意收留,這不是公開和陳司令作對又是什麼?」
趙融驚道:「原、原、原來你有意設置圈套……」
「是的,我是在設圈套。可是你幹嗎不早點識破呢?」張雲卿道,「你現在才知道,晚啦!」
趙融如洩氣的皮球,癱坐在椅子上。
這時,劉異開腔道:「我兒,已經到了這一步,你有沒有辦法可想?」
「辦法肯定有的。」張雲卿望著趙融,「不然,我來這裡幹什麼?」
趙融動動屁股,抬起頭望著張雲卿。
「既然我們已成了一條繩上的蚱蜢,就得團結一致,共同對敵。我的辦法是趕在陳光中回來前發表檄文,調集全部力量征討楓木嶺上的匪首張光文、易豪。罪行也是現成的——我們可以把黃橋鋪團防局的覆滅說成是張光文借『覆滅』之虛,圖通匪之實。」
劉異最先反應過來,對趙融說:「縣長,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趙融點點頭,在張雲卿的操縱下一邊擬文上報省府,一邊召集朱雲漢、張順彩、尹東波開會部署。
張雲卿與張順彩相見,少不了假慈假悲,安慰其失去兒子之痛。張順彩不明就裡,亦當張雲卿是真心關心他。
三路合剿易豪、張光文計劃於7月25日正式開始。戰前,尹東波來與張雲卿密商趁這場戰爭除去張順彩之事。
尹東波建議用高價收買張順彩身邊人下手。張雲卿經過認真思考,否定了:「這個辦法不好,一旦張順彩死去,他的隊伍群龍無主,必定四散,達不到兼併目的。我想,應該想出一個萬全之策來。」
尹東波搔著首道:「除了弄死他,我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張雲卿在雪峰客棧的包房裡背著手來回踱了十幾圈,站在尹東波前面:「不如這樣,你去張順彩身邊收買一位不怕死的,許諾事成後給五千大洋,物色好後,帶來見我。」
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尹東波很快從張順彩駐防的高沙鎮收買了一位綽號「油注注」的小土匪。「油注注」是武岡方言,如果解釋成官話,大約是「好佔便宜、惟利是圖」之意。油注注原是黃橋鋪人,幼年時有兄弟二人,大約在他七八歲時,因見弟弟每一樣好東西都要與他對分,覺得吃虧,一次在井邊玩耍,突然想:「如果我把弟弟推下井淹死,日後家中的一切豈不都是我一個人的了?就這麼一個念頭,他把親弟弟推下井淹死。及至成年,又生性好色,對其年輕漂亮的繼母也不肯放過。父親一怒之下,與油注注斷了父子關係,將他趕出家門。油注注無家可歸,索性投到張順彩旗下做了土匪。
尹東波因瞭解油注注的為人,找到了他。聽說有五千大洋的獎賞,油注注二話沒說,跟著來到洞口雪峰客棧與張雲卿見面。
未曾開口,油注注先伸出手來,對張雲卿說:「這年頭就錢最大,若真的給我五千大洋,別說是殺張順彩,就是親爹娘我也敢把他們的頭割下!沒有錢,抬手拂蚊子我都嫌累。」
「果然是個爽快人!」張雲卿從衣兜裡拿出數根金條,「這是一半定金,事成後再付另一半,這樣你沒吃虧吧?」
油注注雙眼發綠,把金條逐根放進嘴裡咬,分辨真偽。然後滿意地收起來,抬頭望著張雲卿:「什麼時候動手?時間一到我割下張順彩的頭提來交差。」
張雲卿搖頭:「我不要他的人頭,26號上楓木嶺合剿易豪,只要你趁亂打傷張順彩一條腿。千萬記住,不能打死他!」
油注注跳將起來:「不打死他我豈不是暴露了?」
「這無所謂,我已給你安排一個去處。」說著從衣兜裡摸出一張字條,「地址就在上面。你去那裡找一個名叫李遜的人,提起我的名字,他會接待你的。你在那裡安心住下,稍後我再來付你另一半酬金。」
油注注伸出一個指鉤:「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張雲卿說。
1929年7月26日,張雲卿、朱雲漢、張順彩三個保安大隊在總隊長劉異的帶領下圍剿駐紮在楓木嶺的易豪。
戰鬥十分激烈,從上午至下午,雙方激戰,均有傷亡。最後易豪不敵,率部從黃龍洞逃去黔陽。
就在戰爭將要結束,張順彩突然被本部的油注注打了一槍,幸虧沒中要害,打在大腿上,血流不止。
油注注自知闖禍,棄槍逃走。
再說張順彩負傷,正值夏末初秋之際,氣溫酷熱,蚊蠅遍地,雖經武岡名醫療治,總不見好。加之設備不全,難以取出彈頭。
其時,張順彩有一妻四妾,及孫子張中佐。妻子王氏年過六旬,操持家中內務;妾李氏、胡氏、義氏,都年輕嬌滴;孫子張中佐年僅十四歲,恰好與張雲卿的獨養兒子張中怡同年同月出生,張中佐稍長十數天。
卻說張順彩槍傷難痊,全家老少一時失了主張。張雲卿趁此機會以同宗的身份出現在張順彩的病榻前,勸道:「彩老爺,關於槍傷一項,武岡地方小,是治不好的,不要眼睜睜地給誤了。」
王氏在一旁說:「順路,你去的地方多,見多識廣,若有好辦法時,也幫幫忙,好歹也是一家人。」
「大嫂休要說這話。」張雲卿道,「能幫的我當然要盡心盡意。年初我也患了槍毒,腫得比彩老爺的還難看,求了不少名醫都沒有好轉。後來在桂林碰上一位姓李的醫生,祖傳數代專治槍傷、刀傷、跌打損傷。我去那裡果然很快痊癒。不是他的醫道高明,如今我早不在世上了。只是有一不便處,桂林離這裡太遠,不知你們放不放心。」
「有什麼不放心的,只要能治好他的傷,去雲南、四川都放心。」王氏說。
張順彩也巴不得早日治好傷,堅持要張雲卿陪他去桂林找名醫。
其時,恰逢何鍵將從廣西撤回的湘軍二十個團的兵力遣派到湘西北「進剿」紅軍賀龍部,並限期三個月內完成,提前完成者獎一萬元,如期完成者獎五千元,逾期完成者嚴懲。
得此消息,無論張雲卿、趙融,都鬆了一口氣。對趙融而言,鐵打的江山流水的官,反正他的任期將滿,三個月過後一卸任,萬事與他無關。對張雲卿而言,三個月可以辦幾件大事,如今最要緊的是陪張順彩去桂林「治傷」。
臨走前,張雲卿放心不下的仍是陳光中,特意吩咐張鑽子:「我不在家,你仍得一如既往加緊刺探各方面的情報,三個月後,如果有意外發生,你要按地址來桂林找我,通通消息,不然我在外頭不會安心。」
張鑽子道:「為什麼要三個月?早一點你自己回來不是很好麼?」
張雲卿搖頭,望了一眼騎在馬上的張順彩說:「彩老爺年紀大了,恐怕不像年輕人那樣易得痊癒。三個月能好,還算是順暢的。」
張順彩的妻妾及孫子張中佐一齊出門相送,送至村口,張順彩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叫過孫子張中佐,撫著他的頭,老淚縱橫:「佐兒,你好可憐,小小年紀死了父親,叔叔也沒有了。如今就剩你我爺孫兩個,老的老,少的少,爺爺這一去,也不知死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日後誰來照顧你啊……」
張雲卿說:「彩老爺,出門之際,不可以說這些喪氣話,怕不吉利呢。」轉對張中佐,「佐兒,別哭,你爺爺會回來的。如果在家裡一個人不好玩,就去找中怡,他若欺侮你,我回來再教訓他。」
張順彩向他的妻妾揮手:「送君千里,總有一別,回去吧,好好兒過日子,別多口舌。」
張雲卿、張順彩啟程了,一路曉行夜宿,十日後,抵達桂林。兩人先在旅店住下,休息一晚,次日,張雲卿對張順彩道:「彩老爺,醫生李遜,原是住在這附近的,如今已時過境遷,不知還在不在這裡。我先去探問,回頭再來接你。」
張順彩點頭應允。
張雲卿在街上七拐八拐,來到一幢平房前,扣了三下門,一會便從門裡探出一顆人頭來,那人一見他,立刻喜出望外:「滿老爺,是你呀,我以為你想賴賬不會來了呢。」
「我說過要來,肯定不會食言的。油注注,在這裡住得舒服麼?李醫生呢?」
油注注道:「有啥舒服的,每天李遜去外面出診,我一個人守在屋裡,怪悶的。有時想出去走走,一想到你萬一來這裡沒碰上人,豈不麻煩?喂,另一半酬金帶來了麼?」
張雲卿點頭,嘴裡仍問道:「李醫生怎不在屋裡看病人?」
「是呀,他的醫術那樣高明,一開始我也奇怪,後來打聽,才知他原來是開了診所的,後因得罪了什麼要人,才搬到此處,每天只是去醫治一些老病人。酬金該給了吧?」
「該給你的,絕不會少,李遜一般什麼時候回來?」
「時間沒個一定,有時半夜,有時吃了中午飯就回來了。」
張雲卿苦著臉:「真是不巧,現在才早晨,不知要等多久。油注注,你怎麼一點禮貌也沒有?我大老遠來,茶水都不倒一杯。
「你給了錢我自會倒茶。」
「我偏要喝了茶才給錢。」
油注注只好去倒茶,剛轉過身,張雲卿就卡住了他的脖子……再用力一扭,脖子就扭過來了。確認死了,搬開廁所旁邊的一塊水泥板,下面是黑洞洞的下水道。張雲卿把屍體塞下去,復又蓋好水泥板,這才回旅店把張順彩接來。
下午,李遜回來,大訴其苦,說張雲卿薦來的朋友十分小氣,老揩他的油。張雲卿笑道:「看樣子你也不是個大方人。那傢伙已被我打發走了,今天又給你介紹一位新朋友。」他指了指張順彩。
「這位朋友跟那位不同,為人是十分的豪爽大方。」說著,把剛從油注注身上搜出的金條拿出一根扔了過去。
李遜立刻眉開眼笑,以他特有的職業敏感,問道:「這位先生需要醫治?」
張順彩捲起褲腿,給李遜看傷。
李遜見傷口潰爛太多,立刻取來消炎藥水清洗,說道:「裡頭的子彈暫時不能取,等外傷痊癒才能動手術。如此一來,時間可能要拖長到兩個月後。」
「沒問題,我有的是時間。」張雲卿說。
自此,二人就在李家長住下來,張雲卿對張順彩的照顧可謂無微不至,餵飯、換洗衣服,甚至連大小便都親手用便壺端接。令張順彩備受感動。
轉眼兩個月過去,張順彩在李遜的精心治療和張雲卿的盡心伺候下,傷口已經痊癒,下一步便是開刀取出夾在肉裡的步槍子彈頭。
一天,李遜操著手術刀,對張順彩說:「你的外傷好了,按理取肉裡的彈頭問題不會很大,但你畢竟年事已高,彈頭在肉裡傷害了血管。如果不做手術,可能有生命危險。如果做手術,弄不好也有危險。現在我就看你自己的決定了。」
張順彩一聽,如五雷轟頂,經考慮,答應做手術。
手術很順利,但彈頭取出來後,傷口一直無法癒合。從8月初到10月底,整整三個月時間,張順彩一直在病榻度過,到了這種時候,他為了解脫痛苦,甚至產生輕生念頭,到最後還是放心不下孫子及一群妻妾,為此時常垂淚。11月初,張鑽子從武岡來到桂林。張雲卿帶著責備的口氣道:「你怎麼挨到現在才過來?陳光中圍剿賀龍的任務完成沒有?」
「沒有完成。」張鑽子道,「湘軍在圍剿賀龍的同時,又發生了一樁節外生枝的事——桂系的同盟者張發奎從湖北經湘西準備回粵,於是何鍵就抽調陳光中在武岡截擊。直至10月18日,雙方在南鄉發生激戰,打死了兩千多人,我才有機會通過封鎖線來到這裡。」
「家中情況如何?」
「大的事沒發生。一來陳光中忙於剿共,打擊張發奎,抽不出兵力;二來滿老爺不在武岡,他對一般的逃兵似乎不很記恨。」
病榻上的張順彩吃力地問道:「我家裡的情況如何?」
張鑽子搖頭:「都很好。只是我出門前,你老婆要我捎口信,希望你早日回去。」
張順彩一聽,淚流滿面。一會,李遜進來換藥,張順彩拉著他的手問:「李醫生,你不要騙我,我的傷到底有沒有治好的希望?你不說,我就不放手。」
李遜求饒道:「你放開我,我去外面跟張雲卿商量一下好不好?」
張順彩鬆開手,待李遜和張雲卿出去,小心央求張鑽子:「你幫我去聽聽,我知道他們在瞞著我什麼。」
張鑽子來到門口,聽了一會回來,在張順彩的一再央求下,說道:「李醫生說你的傷已經變成破傷風,治不好了。」
張順彩聽後,反而顯得格外平靜,掙扎著要張鑽子取紙筆,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十行字,然後又要過印泥,在紙條上按了一個右手拇指紋印。
張雲卿進來,張順彩拉著他的手,未言淚先下:「順路,你別瞞我了,我知道自己的事。現在,我身旁惟有你是我的親人……我的遺囑都寫在這張紙上,煩你帶回去轉給我妻王氏,她見了我的字跡和紋印,一定相信的。」
張雲卿接過遺書,上面除了一個「張」字,其餘一個字都不認識。
張順彩道:「這裡寫的內容:一是囑我妻扶持孫兒中佐,接管好隊伍,那是我一輩子出生入死掙回的家當;二是我的四房小妾,願嫁人的也不要阻攔,願替我守節的,供她們一生的吃喝用度;三是這裡還寫了你對我的關心和照顧,囑家中有事時,都要請教你。順路,我去後一切就拜託你了……還有我這具屍首,俗話說落葉歸根,我希望能葬回故土。但是,千里迢迢,回去也不易,況且目下雖是冬季,但廣西氣候炎熱,容易腐臭,就不麻煩你了。」
張雲卿轉問李遜:「有沒有屍首防腐劑?」
李遜道:「桂林城這麼大,防腐劑肯定是有的。」
「馬上給我去買,還要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張雲卿說著,便從衣兜裡摸出一根金條遞過去,「這夠不夠?」
本來不願去的李遜見了金條,立刻眉開眼笑,連聲說:「夠了,夠了!」
李遜出門,張雲卿示意張鑽子把門掩上,乾咳一聲,獰笑著望著張順彩。張順彩發現他的目光很異樣,就問:「順路,你要幹什麼?」
「我想這就送你歸西。」
「你……」
「我怎麼啦?事到如今,我乾脆把什麼都告訴你,也讓你死個明白。實不相瞞,你的兩個兒子張文、張武是我暗算的,你現在的傷是我暗中買通油注注干的,本來子彈取出後就會沒事,也是我買通李遜下了敗藥。你沒有得破傷風,也不會很快就死,但我要送你快點上西天!」
「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張順彩驚恐異常。
「為什麼?這還不簡單?我一想兼併你的隊伍,二想要你那四位嬌嫩可人的小妾。」
「我有遺書在此,你休想達到目的!」
「遺書怎麼啦?我難道不會請人模仿?甚至連你的指印,我也可以把你的手砍下來帶回到武岡。」
張順彩徹底絕望了。張雲卿獰笑著,用枕頭壓住他的嘴,張順彩掙扎著,腳踢手抓……
「鑽子,你死啦,還不來幫手!」
「滿老爺,卡脖子呀,那樣死得快些。」
「不行,我要扶柩回去,這樣才可以感動他的心腹。若脖子上有傷痕,會露出破綻。」
張鑽子這才奮力抓住張順彩的雙手,十幾分鐘過去,張順彩不再動彈了。張雲卿仍不放心,繼續捂了十幾分鐘。
確認張順彩死了,兩個人才坐下來休息。張雲卿喘了一陣氣,對張鑽子說:「你回去先與尹東波他們商量,要蒲胡兒模仿彩老爺的筆跡,把遺書從頭至尾改過。」
「具體怎麼改?」
「第一,請張雲卿扶持張中佐接管隊伍,直至張中佐長大成人,能夠獨擋一面;第二,四位小妾不許嫁人,有敢違者請張雲卿出面,全家誅滅;第三,照原文一字不改,這是彩老爺讚美我的原話,有這一段話,他的妻妾和心腹骨幹才會相信。等會兒我把他的右手砍下來,你帶回去在改過的遺書上按指印,然後啟程返鄉。」
「滿老爺什麼時候回來?」
張雲卿沉思片刻說:「現在彩老爺既然還能寫遺書,說明他還活著。為了使王氏他們更加相信,你回去送遺書時,就說我正在竭盡全力救治彩老爺。無論如何,我爭取在過年前趕回來,萬不得已時,過年後一定回來。」
張鑽子起身道:「我們開始做事吧。只是,如果把他的手砍斷,他的家人開棺看屍豈不穿了幫?」
張雲卿道:「這個你儘管放心,我自有辦法。你把他的衣服全脫了,齊著臂膀把手砍斷。」
張鑽子明白過來:「你準備另砍一條胳膊換下他的?」
張雲卿點頭。兩人七手八腳忙了一陣,把張順彩的右手齊肩砍下。然後,張雲卿來到廁所,撬開一塊水泥板,剎那,一股臭氣撲鼻而來。兩人從下水道撈上一具屍體,張鑽子認出是張順彩的手下油注注,不禁從心裡暗暗折服張雲卿辦事的周到。
然而,當打開衣服時,油注注的屍首已經高度腐爛。張雲卿、張鑽子面面相覷,這時外面響起了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