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勢最旺盛的時候,圍牆內幾乎沒有一處空隙不被火所佔領,連水分十足的香椿樹都在燃燒。寨中心的火浪如海嘯般揚起數十丈高,一些幾十斤重的木料被熱氣高高地拋起,漫天飛舞,煙霧直衝雲霄……滿耳都是燃燒的炸裂聲、木樓的倒塌聲,而人臨死的哀嚎、豬狗牛羊的慘叫,幾乎被密不透風的火浪掩蓋得聽不出半點聲音……
溪四千寨民及數代所創造的財富就這樣化為灰燼……
書接上回,卻說陽立爐佯裝答應獻易豪首級求和,楊相晚一時未能識穿,待陽立爐離去後大呼上當。
朱雲漢不解,問道:「難道陽立爐求和有詐?」
楊相晚點頭說:「他來此不是求和,而是奉易豪之命探聽虛實。我們應該殺了他,這樣還能堅持下去,給寨內造成心理恐懼。」
「探聽虛實?我們有什麼虛實可探聽?」朱雲漢仍不明白。
楊相晚歎道:「易豪不知底細,以為我們有不少人來攻寨。如今,陽立爐只看到我們三個首領,回去後必與易豪商量,動員數千寨民參戰。」
朱雲漢捶胸不迭。
張雲卿問道:「下一步該麼辦?」
「撤退。」楊相晚只說了兩個字。
「萬萬不可!」朱雲漢反對,「我們遠道而來,這樣灰溜溜回去,豈不大丟面子?」
張雲卿也附和道:「即使達不到目的,也該攻開一個缺口,殺一批人,弟兄們心理上才會平服一些。」
見兩名頭領持相同觀點,楊相晚不再堅持,說道:「若要進攻,今晚黑燈瞎火,又無準備,一旦攻進去地形不熟悉,吃虧的是我們。不如把弟兄們撤回來,睡一覺,養養神,待天亮後再行動。」
朱、張沒有異議。當即下令撤圍,並差人去鄰近小寨借梯子。
次日一早,張、朱兩部合成一股,前頭部隊扛著梯子,準備從寨子兩頭攻破缺口,入寨殺人。不想對方早有防備。
一連發起兩次進攻,均告失敗。張雲卿一時火起,吃過飯後,他手持雙槍身先士卒,率部從西頭進攻。
張雲卿不怕死的表現鼓舞了一幫亡命之徒,他們以階梯陣勢衝至圍牆下。張雲卿率先架起竹梯,一邊蹬梯,一邊喊叫:「弟兄們,血洗陳家寨的時候到了,衝啊!」
「衝啊——」吶喊連成一片。
正在攀登,圍牆內突然飛出一樣東西來,落地時,張雲卿身後的徒眾立即嗷嗷叫痛,不敢前行。
「娘賣×!」張雲卿罵了一句,正要喝令匪眾跟著他登牆,臉上一陣難熬的炙熱,痛得他從梯上滾了下來。伸手一刮,炙面更寬,並刮下一片面皮。原來是一些滾燙的稀飯在作怪。
稀飯和石塊雨點般飛出,前面的匪眾哭爹叫娘、抱頭撤退。
西頭進攻又失敗了,還砸傷、燙傷不少人,張雲卿右臉亦被燙傷大片。
撤回驛站,楊相晚認為不宜硬取,改用火攻。
整個下午,張、朱二匪督促本部匪徒去鄰村搶乾柴、煤油、松油。
是夜月黑風高,就著風向,張、朱率部帶著乾柴等易燃物摸至圍牆下,突然點起火把,向寨內拋擲,然後又把淋了煤油的乾柴和松油扔過去。這次寨內又有防備。以水潑火,加上5月雨水多,各處潮濕,火攻也告失敗。
匪眾再無計可施了。朱雲漢只好同意撤退。張雲卿擔心說:「經過幾次交鋒,知道易豪非等閒之輩。我們撤退的路只有一條,萬一他派人狙擊怎麼辦?」
楊相晚贊同這觀點,決定天亮後仍繼續攻寨,不顯露撤退跡象。為防萬一,又暗中派人去近村搶棉被備用。
次日天亮,又向正門發起一次小規模進攻,到夜晚,又發起一次。撤退前夕,張雲卿提醒:「出發前,相晚兄算了一卦,說近時沒有進攻時機,要到10月份方能得到各路神靈相助。想起來確有道理。昨晚,如果是10月份,天干物燥,用火攻定能大功告成了。所以,今晚還要請相晚兄掐算掐算。」
楊相晚點點頭,閉著眼掐著指頭算了一番,突然大驚失色說:「今晚東方災星值日,去必大凶!」
朱雲漢先是一驚,繼而說道:「依我看未必。」
「你有何依據?」楊相晚不滿地問。
「你太年輕,不知曉世上的事。」朱雲漢從鼻子裡哼出輕蔑聲。
張雲卿感到朱雲漢有一段不同尋常的故事要說,立即追問道:「朱老爺,此話怎講?」
朱雲漢點點頭,說出一段陽立爐在打狗坳大發橫財的傳奇故事。
張雲卿唏噓不已:「難怪梅滿娘曾對我說,時機成熟她要求我辦一件事……」
朱雲漢摸著鬍鬚,得意地瞟楊相晚說:「陽立爐也通曉周易、八封,他身上經常揣一副竹卦,凡遇難定之事,必掐算一番,打幾卦,才做最後決定。今晚他要去攔截我們,如此大事,焉有不卜之理?他一卜卦,必知東方頭上災星值日,我們肯定不會通過,難道他會故意去山上喂蚊子、受毒蛇、猛獸滋擾?」
楊相晚覺得朱雲漢說的有道理,把目光投向張雲卿。
張雲卿說:「還是今晚走吧。」
三名首腦統一意見,即開始撤退。匪徒都穿布草鞋,這種鞋系布條做成,比普通稻草鞋耐穿十幾倍,但價格昂貴。由於時間不夠充足,棉被一共只搶來五六十條。
午夜時分,隊伍進入雪峰山最險要處。腳下是萬丈深澗,頭上是千丈懸崖,有飛瀑傾瀉而下,轟然作響。置身其中,膽再大者也會毛骨悚然。張雲卿心裡一驚,情不自禁道:「如果有人在這裡關羊,一聲吼叫,有誰敢不乖乖就範?」
朱雲漢接過話說:「當年陽立爐正是在這裡發跡的。」
「前面就是打狗坳?」楊相晚問。
「是的。打狗坳過去是一個狹長的山谷。」
楊相晚回過頭對張雲卿說:「前面是最危險的一段路,要弟兄們把棉被用水泡濕。」
張雲卿於是退到後面,組織匪徒把棉被放在飛瀑下浸水。棉被浸了水,疊起來頂在頭上,可以抵擋槍彈。
走過絕壁就是打狗坳。過打狗坳未遇敵,匪徒們放鬆下來。誰想剛進入打狗坳峽谷,突然槍聲大作,走在前面的匪徒猝不及防,倒在血泊中。
張雲卿下令躲藏,但山谷兩側是絕壁,無處可躲,一百多號人馬全部暴露在射擊範圍內。
朱雲漢捶胸,大叫「天要絕我了!」,張雲卿與楊相晚商量,決定兩人共頂一條濕棉被,沒有棉被的就只好光著頭向前衝,能活多少算多少。
楊相晚提醒:「死幾個人問題不大,但槍不能丟!」
張雲卿下命道:「凡頂了棉被的弟兄,都有拾槍的義務!」
就這樣,前面的光著頭沖,後面的頂著被子走。槍彈在頭頂上呼嘯,有的雖打穿了棉被,但殺傷力已大大削弱。
峽谷就是生死門,衝過去就能活下去,衝不過就永遠留在這裡。幸好易豪這方人數不多,武器也不夠精良,加之黑燈瞎火,損失不算大。過了谷,張、朱各自清點本部,總共只有七八人沒有過來,另外丟三條漢陽造步槍。
第一道危險已過去,張、朱、楊仍不敢怠慢,一路小心提防,濕棉被不離身。直至拂曉,來到雙壁巖,在自己的地皮上,匪徒們才恢復了常態,重重地舒了一口氣。
上午,張、朱二部在洞口鎮打尖(吃飯)、休息。三名首領在客棧包房內飲酒。酒過三巡,朱雲漢對張雲卿說:「溪太難攻。順路你若不死心,以後你自己去攻打算了。」
張雲卿一聽,心裡頗不是滋味,求助地望著楊相晚。
楊相晚以不滿的口吻說:「朱老爺,虧你還是綠林前輩,這種話若讓弟兄們聽到,會有什麼奔頭?傳到外面,不說你要被人嘲笑、小瞧,連你祖上已經擁有的英名也要毀於一旦!」
朱雲漢被說得紅了臉,歎道:「迫不得已我才如此說。溪離我們太遠,遠征在歷史上都是很難取勝的,當年連諸葛亮都是無功而返。」
楊相晚冷笑道:「我們打溪也算『遠征』?朱老爺的目光也太短淺了。歷史上的英雄人物像秦始皇,在他的心目中就沒有『遠征』的概念,因為他把普天下都看做自己的疆土。更何況溪只是武岡縣的疆域。」
張雲卿:「相晚兄說得好,大丈夫胸懷寬廣、放眼天下,既幹了這一行雖不敢把全中國看做自己的領地,起碼也要把湘西看成家園。這次我們攻打易豪,從淺處說是復仇,深遠一點說呢,是擴大我們的領地!昨夜的經歷使我深深地感受到我們太需要擴大地盤了。在別人的地盤上那份提心吊膽、心驚膽顫的狼狽,深深地刺痛了我。我發誓要血洗陳家寨,把溪控制在手裡!有了這塊地盤,我們就可以向黔陽、懷化、吉首擴充!」
「有氣魄!」楊相晚擊掌讚道。
「吃一塹,長一智。」張雲卿接著說,「有了這次經歷,對攻打溪就有了足夠的把握!我可以向朱老爺立下軍令狀,保證在今年春節前把陳家寨拿下來!」
朱雲漢放下酒杯,翹起鬍子說:「你有錦囊妙計了?」
「妙計談不上,」張雲卿望著楊相晚,「我倆各把自己的破寨之計寫在手板上,然後拿給朱老爺看,如果相同,那就決定實施此計。」
朱雲漢來了興趣,立即喚酒保去賬房取來筆墨,讓張、楊二人各在手心處寫字。果然,兩人寫的是同一個字——火。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朱雲漢不得不點頭認同,「那就用火攻吧。」
張雲卿又說:「不過,我們已經用過一次火攻,對方必然有防備,說不定還會從寨外建水寨。這樣,我們火攻的難度將會增加。」
朱雲漢皺眉道:「我們用火攻豈不是又白忙一場?」
張雲卿繼續說:「總體條件對我們是有利的。陳家寨七八百棟房子都是木結構,多數屋頂蓋是杉樹皮,且相互毗鄰,只要火勢蔓延到一定地步,他們要滅也滅不了!關鍵是開始必須使他們無法撲滅。如果用傳統的辦法,似乎不可能——」
「是呀!」朱雲漢插嘴,「別說我們只有百幾十人,就有一千多人向寨內扔火把,憑他們四千多人潑水,也成不了火勢。」
張雲卿鄙笑著對楊相晚說:「相晚兄,你肯定有了破寨之計,可否說出來?」
楊相晚欲言又止,最後,他認為還是不說為妙。精明如張雲卿,不可能不想到那一步,說出來,反顯得自己要強出頭似的。他搖搖頭:「相晚才疏學淺,說不出來。」
張雲卿點點頭。他本意就是要試探楊相晚,如果楊相晚是那號喜歡表現自己的人,就不適合做別人的手下。
朱雲漢問張雲卿:「順路,你有何妙計,何不早早說出來?」
張雲卿笑了笑:「現在過早,等到那一天朱老爺自然會知道。」他有意讓他一個人蒙在鼓裡。
散了席,已是傍晚,朱雲漢、張雲卿各自率部回老巢。
張雲卿回到燕子巖,與蒲胡兒少不得一番卿卿我我,顛鸞倒鳳。次日,又叫來張亞口過問宅院的進展情況。
張亞口一一作答,答完仍愣在原地,張雲卿問道:「還有事嗎?」
張亞口說:「少爺太調皮,每天不是打人就是搶東西。才八歲的孩子,他要十幾歲的孩子聽他指揮。前幾天佃戶譚立成十二歲的兒子譚小虎與少爺打架,少爺輸了,少爺就跑到譚家把鍋灶打爛;一隻石水缸砸不爛,他就蹲在上面屙了一泡屎。我教育他,他還說——」
「他還說什麼?」張雲卿瞪起眼。
「他還說他是東家少爺,他只能管我,我沒資格管他。」
「哈哈!哈哈哈……」張雲卿大笑不止,得意地轉對蒲胡兒說,「你聽清楚了?我的兒子從小就這般有出息,這叫虎父無犬子!」又板起面孔教訓張亞口,「你以為老老實實像木頭一樣才是好孩子?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老實受人欺侮!他不肯吃飯、不願穿衣你可以提醒他,他在村裡鬧出事來找我好了!」
張亞口訥訥地退出。
張亞口走後,負責留守的尹東波過來向他匯報燕子巖的情況。張雲卿將這次攻打易豪的前後經過從頭說了一遍。尹東波聽後點頭道:「火攻當然最好,只是對方防備太嚴,土辦法根本起不了作用。滿老爺有何妙法?」
張雲卿反問道:「若把任務交給你,你打算怎麼辦?」
尹東波沉思片刻,說:「除了用煤油引火,別無他法!」
張雲卿點頭:「你比朱雲漢聰明,我正準備用煤油焚燒陳家寨!」
尹東波又道:「焚燒那麼大的寨子,我們去哪裡找到這麼多煤油?」
張雲卿很自信:「到時候自然有辦法。梅滿娘那邊有什麼消息?」
尹東波悄悄瞟了蒲胡兒一眼,答道:「前兩天她差管家鄧集華來寨子找你。說是有要事商量。」
張雲卿點頭:「今夜你陪我去一趟。」
張雲卿說要去梅滿娘那裡,蒲胡兒從椅子上站起來,高跟鞋有意把地板踩得很響。
尹東波退下,張雲卿來到內房,扳著胡兒的肩:「你吃醋了?」
蒲胡兒白了他一眼:「這不叫吃醋,是自然流露。順路,你以後少在我面前提別的女人,眼不見心不煩,耳不聽心乃靜,你提起的女人是那麼令人噁心!」
「噁心?」
「還不噁心?一大把年紀還風騷如故。不說了,我都想吐了!」
張雲卿摸著蒲胡兒的頭髮:「你說得對,我年紀輕輕,是不該和半老徐娘上床。但是,你也要體諒我的難處,在最我困難的時候,她幫助過我,至今仍欠她一萬大洋。這次我又要求她。」
蒲胡兒目光閃爍地望著張雲卿:「你別說她好嗎?我不愛聽。只要你離開我一丈遠,你願意說什麼、幹什麼,我都無話可講。」
張雲卿點了點頭:「那好,我們談點別的。」
蒲胡兒又問:「你兒子八歲了?」
「是的。你願意見他嗎?」
「我遲早要見他的,看把他慣的,不知他肯不肯認我這個後媽。」
「有我在,他不敢不認。你認為我那樣的教育方法不好嗎?」
蒲胡兒不語。
張雲卿歎道:「人我算是看透了,比畜牲還混賬。比如說,我過不下去了,向富人要錢糧。如果乞討,他會從骨子裡小瞧;如果去借,他會考慮我對他有何好處;如果去偷,捉住了一頓皮肉之苦少不了;如果去搶,會遭到反抗。如果我手裡拿著刀殺他,他會跪下來求饒,主動把東西送給我。」
蒲胡兒點頭:「人確是世界上最賤的一個物種。」
「因此,我的兒子寧肯他變成殺人如麻的魔君,也不願讓他變成可憐的乞兒或小偷。」摟住蒲胡兒:「你幫我生一個兒子,讓他將來繼承我的事業!」
天黑後,張雲卿領著幾名親隨摸進梅滿娘的大宅。
張雲卿把親隨留在外面。只帶尹東波入內。
梅滿娘坐在煙榻上抽鴉片,老管家鄧集華忙於燒製煙泡。
尹東波知道張雲卿帶他進來無非是掩人耳目,並非有事情要他辦。他知趣地向張雲卿打了個招呼,跟著鄧集華走了。
廳堂裡剩下兩個人,梅滿娘抬起眼皮望張雲卿,放下煙槍,起身走進內房。
張雲卿會意,悄悄跟上。
先進來的梅滿娘斜躺在紅木長沙發上。張雲卿問道:「聽說梅滿娘差鄧管家去燕子巖找過我,不知是何要事,今日特來討教。」
梅滿娘說:「我知道你被騷狐狸精迷住了,我沒事,你就不肯過來?」
張雲卿笑道:「滿娘多心了,我再沒心肝,也不會忘了你呢?實在是前些天我去了一趟溪,真的不是有意怠慢你。」
「去溪?為什麼你的手下不說你去溪?」
「實不相瞞,這次去溪是秘密行動,怕走漏風聲。」張雲卿於是把去溪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梅滿娘一言不發地聽著,當張雲卿提到「打狗坳」時,她臉上露出悲苦之狀。張雲卿說完,試探地問:「滿娘,有件事我想與你商量。」
梅滿娘稍稍點頭。
「時至今日,我還欠你一大筆債。你曾經說過,什麼時候我能了卻你一樁夙願,我倆之間就算扯平了。請一定告訴我你的那樁夙願到底是什麼。」
梅滿娘歎了口氣:「我說過,當你成為一條真正的男子漢時,我會告訴你。」
「你嫌我太嫩,恐怕難以擔當重任,是不是這樣?」
梅滿娘不語。
張雲卿笑了笑,說:「其實你不說我已知道。這次我在溪聽到一個很驚險的故事:若干年前,山門鎮有一位舉人在懷化任知府,卸任回家途經溪打狗坳遇上了關羊……」
梅滿娘吃驚地望著張雲卿:「你……你聽誰講的?」
張雲卿平靜地說:「這故事在溪一帶廣為流傳,婦幼皆知,幾乎是公開的秘密!」
梅滿娘忍不住淚水漣漣說,「那位知府正是我的公公。他一輩子養尊處優,從來沒有受到那樣大的驚嚇,本來很硬朗的身體,回來沒幾天就死了。臨死前我四處奔走延請名醫,還派快馬去長沙請過洋大夫。公公說:『不行的,什麼醫生也治不了,我的三魂七魄都丟在了打狗坳。能請到道行高的和尚把我的魂收回來,或許有救。』我依了他的話。當時武岡最有名的和尚是悟了,我費盡周折把他請來。誰知他根本不會作法,只到我公公病榻前談心,說什麼『三魂七魄乃存於己心,心病心醫,別人無法收魂,惟靠自己解脫,忘掉恐懼即是康復。』我問他為何不作法。他說:『作法並無實際作用,只能安慰心靈,令尊乃知書達理之人,不信那一套騙人伎倆。』幾天過後,他又告訴我:『令尊執迷不悟,老說三魂七魄已不附身,此病恐怕難醫。』我一怒之下,辭退了他,沒多久,公公就一命嗚呼了……」
張雲卿皺了皺眉頭,問道:「那悟了和尚是馬鞍山的那位麼?」
梅滿娘點頭:「正是他。我看他沒啥本事,但他名聲卻大得很,近到南嶽山,遠到峨眉山都有名僧趕來學經、參禪,他不勝其煩,就收了幾個徒弟隱居馬鞍山。我認為,他是空名在外,實無道行,才退避荒山野嶺。不然,我公公怎會被他醫死?公公臨終,還一再叮囑,一定要把那筆財產找回來,不然死不瞑目。公公死後,就剩下我一門孤寡。」
事情已經過去多年,如今提起,梅滿娘仍傷心如故。張雲卿感到頗為蹊蹺,盤問道:「你公公死後,你有沒有去找過那筆財產?」
梅滿娘點頭:「當然找過。但一直沒有下落。幾年過去,那裡突然冒出一巨富,我心裡就明白,派人去打探,知道劫財的匪徒叫陽立爐。他做賊心虛,害怕我報復,就借防匪之名,在陳家寨修築了圍牆,砌了碉堡,買了十餘條槍成立自衛隊。」
「你家勢力雄厚,上層也不乏重兵在握的親戚,何不憑借勢力下令把陽立爐法辦?」
梅滿娘搖頭:「我公公的那筆財產是不義之財,此事絕不能捅出去,一旦公開,會辱沒祖上名聲。實不相瞞,以我家的財勢,失去雖然可惜,但還不至於大傷元氣。我公公害怕的是,一旦那匪徒把事情張揚出去,他從此名譽掃地。」
張雲卿聽到這裡,心中已明白八九分,有意設下圈套問道:「如果當時有人替你捉拿到陽立爐,你準備如何處置他?」
「把他一刀一刀剮死!」梅滿娘咬牙切齒,「如果現在你能捉拿到他,我也要親眼看著他凌遲而死!」
張雲卿狡黠地笑道:「既然你不在乎這筆財產,他又沒讓你公公身敗名裂,如今已時過境遷,你為何還如此痛恨他?」
梅滿娘心裡一驚,自知失口,上了圈套,好在她歷經風雨,老於世故,並且面對的是情人,就平靜地回答說:「這是我的隱私,雖然你已經猜出,但我不能告訴你。」
張雲卿的喉節蠕動著:「我很想你能親口告訴我!」
「我會親口告訴你的,還包括很多你猜不到的秘密。但是,必須要到那一天——我要當著你和陽立爐的面,說出你想知道的一切。」
「這一天不會太久。今晚上我正是為此事而來的。」
「你有把握破陳家寨?」
張雲卿認真地點頭:「我有足夠的把握。我準備用火攻,但需要很多煤油,這個忙只有你能幫我!」
「你需要多少?」
「多多益善,起碼也得有三千斤。」
梅滿娘想了想說:「在邵陽我開了一家替石油公司代售煤油的店子,三五千斤不成問題。從邵陽到溪四五百里,這一路上安全嗎?」
張雲卿滿有把握地說:「只要你捨得,我自有辦法運回來。」
梅滿娘仍不放心道:「從邵陽到隆回,是陳光中的地盤。他是大軍閥,他允許你隨便通過?」
「我會去拜他的碼頭。我認識一位朋友,他可以引薦我去見陳光中。」
梅滿娘點頭道:「就這樣說定了,我用五千斤煤油換一個活著的陽立爐。不過,若事辦不成,我不但煤油要收錢,你以前欠我的也要雙倍償還!」
「一言為定。」張雲卿伸出右手食指與梅滿娘拉勾。
「一言為定。」梅滿娘重複一句,誰想手指沒勾成,她全身一酥軟,融人了年輕男人的滾滾熱浪中……
次日天亮前,張雲卿率親隨回到燕子巖,即召尹東波、謝老狗、張鑽子開會分派工作。
張鑽子負責潛往溪打聽情報;尹東波監視張光文的動態,提防他暗中與易豪勾結;謝老狗負責守寨。石背張家的一攤事自有張亞口打理。
當晚,張雲卿吻別蒲胡兒,一個人摸出燕子巖,悄悄到梅滿娘家裡牽了一匹棗紅馬,懷揣從西鄉搶來的十根金條,星夜飛奔武岡城。
兩個多鐘頭後,張雲卿出現在城東迎春客棧。叫開門,對掌櫃的說:「老闆,我家裡人得了急病,要進城抓藥。我的馬麻煩你牽進去餵點料,兩個鐘頭我就來。」
掌櫃的說:「現在城門已關,你如何進得去?」
張雲卿也不多說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大洋塞了過去,掌櫃的就不再說話了。
武岡是座歷史名城,約兩千年歷史,早在宋朝就立為州治。當時匪盜橫行,宋代名將楊再興在投奔岳飛之前就曾率一幫綠林入城打家劫舍。為抵禦匪盜,宋代開始修築城牆。以後幾經修葺,城牆開始初具規模。明洪武年間,朱元璋第十三個兒子封藩武岡,稱「朱王」。從此,朱王在武岡紮下根來,世代承襲。至明崇禎八年,十二代朱王朱企缽徵用十萬民工,歷時三年,在武岡築成一道長十五里、高五丈、厚兩丈的雄偉城牆。
這道城牆在湘西重鎮武岡聳起以來,歷經戰禍數百起,卻從未有過一支軍隊能攻破城牆。太平天國時候,石達開曾率十萬大軍圍城,激戰半個月,也只能在城牆下丟下成山的屍體敗逃。
閒話休提。卻說張雲卿離開迎春客棧,逕至東門口大叫城門。城牆上的守門丘八大聲叱罵:「大膽野種,你是什麼東西,敢叫我開城門,滾開,不滾開老子開槍把你當匪盜打死!」
張雲卿哭求道:「大兵老爺,請發發慈悲,家母突染疾病,生命垂危。我知道城門一旦關上不可隨便開啟,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爺若肯開恩,小人定有酬謝!」
上面的丘八一聽有酬謝,罵罵咧咧從城牆上走下來,在城門一側啟開一扇僅能容一人擠過的小門,用肥大的身子堵在那裡,沒好氣道:「有鄉公所的證明嗎?」
張雲卿道:「小人因急於救母,不曾去鄉公所。」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五六塊大洋,塞了過去。
丘八打量張雲卿一番,拈起一塊大洋,用嘴吹了一口氣,再放在耳畔聽聽——有「嗡嗡」的聲音,又吹了另一隻,見沒有假,才口氣緩和道:「看在你是個孝子的分上,破例讓你去抓藥,但抓了藥得快點返回,若被查更的查到了不許說是我放你進來的。」
張雲卿一邊答應,一邊說著感激的話,急急奔赴小皇城。
武岡城分外內二層城牆,內城牆在城內東北一角的高處。1607年,武岡發大水,水淹了半個州城,朱王為了安全,就把王宮遷到高處。在王宮周圍再造一堵城牆。正門口朝南,城門上修築宮廷式八角樓一座,名曰「宣風樓」。「宣風樓」三字為崇禎皇帝御書,「小皇城」原名「小王城」,崇禎皇帝在煤山自殺後,一班遺臣擁扶永歷皇帝登位(史稱「殘明」),居住武岡小王城,從那時起,遂改名小皇城。因此地有王者之氣,歷代統治者都把這裡作為政府首腦所在地。
小皇城宣風樓下是惟一進出之門,有重兵把守,夜晚戒備更嚴,幸好劉異的家居在小皇城外的正南街——一座一正兩橫的四合天井,槽門有心腹馬弁持槍日夜守衛。
張雲卿來到劉家槽門已近子夜,他向守門衛兵稱是劉總隊長的好友,很快便由兩名馬弁送至廂房客廳。
劉異初時不知何人深夜造訪,極不情願地鬆開懷中的小妾,從床上爬起,一邊穿衣,一邊罵罵咧咧。來到客廳,一眼認出是張雲卿,吃了一驚,屏退左右,指著張雲卿的鼻子說:「你好大的膽子,敢自己送上門來。不怕我捉住你向上請功麼?」
張雲卿笑了笑:「無所謂,如果總隊長認為把我捉住比留著更有價值,儘管吩咐左右把我綁起來好了。」
劉異一屁股坐在張雲卿對面:「我沒時間與你開玩笑。什麼事快點說。若讓人知道我與你交往,傳出去不得了。」
「總隊長儘管放心。我來這裡連心腹手下都不知道。我確實有求於您。」張雲卿從懷中摸出十二條金條,放在桌面上。
劉異看到這麼多黃燦燦的金條,立即眼射綠光。但他知道,張雲卿拿出這麼多貴重的東西,所求絕非小事。他轉向張雲卿:「什麼事?」
「我最近要做一宗生意,從邵陽運五千斤煤油過黔陽。那裡是陳師長的領地,這十根條子算是過道費,另兩根是總隊長的辛苦費。」
劉異心下明白,若按時價,十根金條買下五千斤煤油貨款已足夠了,張雲卿運煤油肯定是另有所謀。但只要有好處,他也管不得太多,當下答應下來。
張雲卿待劉異收下金條,又說:「還有一事相求。在我心目中,陳師長是我最崇拜的英雄,如總隊長代為引薦,此生必感激不盡!」
劉異點頭道:「這只是一件小事。不過,目下群雄混戰,時局動盪,時勢難識,一旦有人佔了上風一統天下,我會提醒你依時而附,棄暗投明。」
「那就拜託了。」張雲卿起身告辭,「此地不宜久留,總隊長留步。」
張雲卿仍從原路出城,在迎春客棧牽出駿馬,連夜趕回山門。
回到燕子巖,見蒲胡兒仍在燈下等候,尚未入睡。夫妻相見,張雲卿說了經過,蒲胡兒得知劉異已收下重禮,放下心來,說道:「幹我們這一行,與官府搭上線才會長久。劉異、陳光中這兩座靠山不能少,日後還要多下本錢。」
張雲卿點頭道:「你跟我想到一處去了。」
是夜無話。過了半個月,張鑽子從溪回來,報告了陳家寨動態。果如張雲卿所料,易豪料到張雲卿會用火攻,正率數千寨民大挖水渠,把水從西頭引入寨,在圍牆內沿牆腳開挖一條一丈寬、三里多興的大水圳,還在寨中心挖一條長二丈、深一丈的水溝,以防火勢蔓延連累全寨。
又過了兩個月,梅滿娘提供的五千斤煤油已從長沙運抵邵陽。其時,張雲卿的宅院已經竣工,結構與梅滿娘的一模一樣,所不同者,內部設計十分複雜,初入如入迷宮,房間難以數計,每間房靠牆一面裝有活動板壁,壁與牆之間形成通道,四通八達,一有情況可從容逃脫。另外,在宅院前後修有炮樓,可控制從四方八面來襲之敵。
原計劃在農曆十月上梁,大宴賓客。也就在這段時間,張鑽子探得情報,說易豪有可能在張雲卿宴客之日過來偷襲。於是,張雲卿把進香火日期改在春節後。
農諺云:十月有個小陽春。意即到了十月,天氣晴朗,宜於冬種。
張雲卿不搞冬種,從五月間開始,他就等待著利用十月天干物燥的大好機會火燒陳家寨。
九月眨眼就到了。張雲卿悄悄潛往花園與朱雲漢接洽,商量大事。楊相晚提議再增加一股勢力。這正中張雲卿下懷,答應去聯合一支匪隊。在談到如何把煤油帶到溪時,頗費了一番思考。此事必須小心,一旦讓對方發現秘密,易豪、陽立爐很可能棄寨而逃,這就等於白忙一場,達不到預期目的。
最後,楊相晚想出一個辦法來:製造一批特殊的酒桶,下面一截裝煤油,上一層裝幾斤燒酒,然後分批運送。
五千斤洋油需要一間大倉庫,恰好寶瑤驛站附近有一個十來戶人家的小寨。張雲卿派人深夜潛人,把村子裡的五十餘人全部屠殺,就地埋在紅薯窖中。這裡便成了他們的秘密倉庫。
在運送途中,果有路人買酒喝,這一關順利地過去了。
十月初,一切準備就緒,張、朱兩部整裝待發。楊相晚問張雲卿是否聯絡到協助的隊伍。張雲卿道:「這種事不宜早,否則會洩露秘密。我答應過的事,必有把握。此次行動事關重大,相晚兄還是查查吉日。」
楊相晚道:「整個十月兆征都可高奏凱歌。我認真查了八卦,十五日更加大吉大利。」
張雲卿說:「那就定在十月十五!」
十月十四日夜,張雲卿備上厚禮,隻身來到張順彩大寨,一番花言巧語,說得張順綵頭昏眼花,然後二話沒說,統領本部一百人槍,隨張雲卿來到山門鎮匯合。
十五日子夜,張雲卿、張順彩兩部計一百五十餘人正式開拔,藉著融融月色向西迤邐而去。兩小時後,與朱雲漢部一百人在洞口鎮彙集。三方首領稍作碰頭,便下令本部人員加快步伐,務必在天亮前趕到溪寶瑤驛站。
十月夜晚天氣寒涼,沿途兩岸的草木掛滿霜霧,絆在腳上寒徹心骨。但為了趕路,誰也顧不上這些。翻山越嶺十餘里後,眾人全身發熱,有的還把棉衣脫下。
由於路程遙遠,道路坎坷曲折,拂曉時,才抵達打狗坳,與等候在此的張鑽子碰了頭。張鑽子報告說,陳家寨內一切如常,看樣子還沒有察覺出外面的情況。
張雲卿這才放下心來。他最擔心的是對方有所察覺,然後棄寨逃亡,現在必須以最快之速度趕在陳家寨人起床前把三條門堵住。
前頭的朱雲漢下達了跑步前進的命令。
山寨人家一般都有晚睡的習慣,黎明正是酣睡時候。但近來陳家寨特別小心,據張鑽子說,一般早晨七點鐘左右,大部分寨民就已起來。
不到一個小時,抵達寶瑤驛站,張雲卿下令朱雲漢部、張順彩部火速向東西兩旁包抄,如有從小門逃走或從圍牆爬越者,一律打死。張雲卿率本部人員封鎖正門。
正在此時,寨背後山坡上的號角吹響,寨內立即亂成一鍋粥——果如所料,寨民手提裝著細軟等貴重物品的布袋準備逃走。把守正門的「自衛隊」朝他們開槍射擊。
張雲卿立即把本部人員作扇形隱蔽,盡可能擴大控制範圍。
與此同時,在寶瑤附近小寨中守煤油的二十餘名匪徒聽到槍聲,即開始把煤油一擔一擔運往陳家寨正門。
陳家寨停止了打槍,寨民們也不再慌亂,自知逃走無望,安心聽從指揮,與匪幫決戰。
雙方沉默了十幾分鐘,這時,寨內有一大嗓門用廣播筒喊話道:「請外面的滿老爺、朱老爺聽著!本寨早就料到會有今日,已經做了半年多的準備與防禦,你們無論採用哪種攻勢都是拿不下陳家寨的。我代表本寨勸你們回去。」
張雲卿用雙手做成喇叭:「寨內的易豪、陽立爐聽清楚!為了今日,老子也做了半年多準備!請把眼睛睜大,今日我們運來了一萬多斤煤油,有足夠的火力把陳家寨燒成焦土!」
寨內一下子啞了,過了很久,傳來陽立爐緊張急促的喊話聲:「滿老爺,有話好商量。寨內四千寨民,多是安分守己的人。如果玉石俱焚,無論道義、良心都說不過去。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
張雲卿哈哈大笑,問道:「你能滿足我什麼條件?」
「只要滿老爺不燒本寨,這裡是全溪最富的地方,金銀珠寶不計其數,我和鄉親們全部拱手奉送。貴軍遠道而來,無非也是為了錢財,我遂了你們心願,雙方免動干戈,豈不兩全其美?」
張雲卿拉下臉道:「陽立爐,你聽著,今日老子不是衝著錢財而來,為的就是報仇!上次我要你交出易豪就可偃旗息鼓,你們耍了奸,沒有照辦。這一次除非你親自陪易豪過來,否則我一把火把寨子燒成灰燼!」
此時,太陽已高懸天空,把地上霜溶成露水,又把露水蒸成霧。大山寨四周的山上一片紅色。南風吹過,樹葉零落,發出沙沙的響聲。寨內沿圍牆種植的香椿樹,葉子業已掉光,剩下光禿禿的桿和枝。所有的房屋遠遠望去,無不裂開一條一條的縫,屋頂上的樹皮更是幹得炸裂,那樣子,彷彿只需用一根火柴就可把整個大寨燃成火海。
張雲卿的話很有威懾性。他的一聲乾咳足可以令整個陳家寨顫抖。陽立爐用近乎哀求的口氣說:「我一定答應你的條件,但請你要給一點時間,可以嗎?」
張雲卿意在生擒陽立爐,他知道易豪不會出來,陽立爐也要不到他的人頭,因說道:「我可以給你時間,但因為你前一次令人失望,對你的諾言我沒有多大期望,如果你真心為你的寨民著想,為親人著想,你必須出來與我面談,方能顯示你的誠意。」
這一次,陽立爐沒有多少猶豫就走出來了,但他的膽怯和恐懼是顯而易見的,他右手護在腹部,左手提著紡綢長衫,走出大門見對方沒有開槍,才放開了步子。
走過一片開闊地,陽立爐因不見張雲卿出來,停止了腳步。正在顧盼中,兩側突然衝出幾條漢子把他按倒在地。他知道上當,想叫喊幾句,口腔早被東西塞滿了,手亦被反綁。
第一步計劃順利完成,張雲卿獰笑著走到陽立爐面前,用手抓著他的山羊鬍子說:「今天我請你看一齣好戲,你要好好地看,看著你的寨子、宅院、寨民,還有你的兒女、老婆、愛妾變成灰燼!」轉身下達命令,「開始放火!」
剎時,早已作好準備了的土匪,或挑油擔、或持火把、或抱乾柴,繞開正門碉堡上的火力,向西南的圍牆牆下逼近……把乾柴、火把、煤油一齊潑向寨內……
寨內,身強力壯的男寨民不再拋擲石塊和傾倒稀飯,轉向救火。
接著,張雲卿親自督促第二梯隊架雲梯爬上圍牆,向救火的人群開槍。第三梯隊隨後把更多的乾柴、煤油拋向寨內……
終於形成了大火勢,救火的寨民被逼得步步後退。煤油一桶接一桶倒在牆內的防火渠裡,油浮在水面上,沿著渠道向兩邊擴展、伸延,防火渠反而成了引火渠……當伸延到西北,大火藉著風勢爬上,上渠坎,舔著臨渠的木屋,火借風威,風助火勢,寨子開始燃燒……
寨內的寨民焦急了,不顧一切救火。
這時,在北門狙擊的朱雲漢下令手下爬上圍牆,用長勺舀起煤油,一勺勺潑向大火……
不到十幾分鐘,大火已形成無可阻擋之勢,呼嘯著如一條火龍,在陳家寨翻滾、狂舞,把大寨變成火海……
火光沖天,六七百棟木屋構成的火勢會是一種怎樣的景象啊!寨民在火勢未起時仍抱最後希望跑回家救火,可是當知道滅火無望時,已被大火包圍……
一部分守在圍牆邊的人難耐炙熱,不顧一切地爬牆逃命——。他們知道出去也是死,但死在牆外至少留具全屍。火勢最旺時,圍牆內幾乎沒有一處空隙不被大火所佔領,連水分十足的香椿樹都在燃燒。寨中心的火浪如海嘯般揚起數十丈高,幾十斤重的木料被氣浪高高地拋起,漫天飛舞,煙霧直上雲霄……滿耳都是燃燒的炸裂聲、木樓倒塌聲,人臨死的哀嚎、豬牛羊的慘叫,幾乎被密不透風的火浪掩蓋得聽不出半點聲音……
看著這一幕,陽立爐臉上的肌肉扭曲著,老淚縱橫,他吐去口中的泥塊叫道:「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和我的家人死在一起!!」
張雲卿搖頭道:「我不能放開你。」
陽立爐見叫喊無用,轉而央求:「滿老爺,求求你把我扔到火堆裡吧。到了我這把年紀也該死了,但不能和親人死在一起是多麼痛苦的事。求求你發發慈悲吧!」
張雲卿道:「我若讓你死,就沒必要費一番周折請你出來。不瞞你說,我是受了人之托有意不讓你死的。她想見見你。」
陽立爐搖頭:「我不認識任何人,沒必要活著見什麼人。我的親人全都燒死了,我只求速死!」
張雲卿陰冷地說:「速死還是凌遲,這都要看她的意思,我做不了主。你我本來無冤無仇,我僅僅受朋友之托。」
「他、他是誰?我與他有什麼冤仇,他幹嗎要凌遲我?」
張雲卿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大火從上午九時一直燃燒到中午火勢才漸次減弱,但寨周圍仍如高溫火爐,無人敢接近。
眼見大功告成,張雲卿留下張鑽子在驛站打探情報,他按計劃和朱雲漢、張順彩率部向溪縱深處掃蕩。
一路上,眾匪見東西就搶,見女人就姦淫。原打算血洗易豪的老家易家寨,但是已人去寨空。張雲卿一怒之下,把整個易家寨燒個精光。
在溪掃蕩三天,再回到陳家寨。張鑽子向張雲卿報告,寨子內的人都被燒成黑灰,防火渠內有百十具屍體。張鑽子還說,這幾天附近有不少人來看熱鬧,現場亂了。
張雲卿最擔心還有人活著。如此血海深仇,哪怕只有一個人活著,他就會報仇。歷史上皇帝用誅連九族斬草除根的辦法懲治政敵,正緣於此種顧慮。
本來有人在看熱鬧,張雲卿一出現在驛站,都嚇得躲藏起來。張雲卿很得意,別人越害怕,越證明他的煞氣和威力。
在廢墟上,張雲卿下令挖地三尺,把藏在地下的活人挖出來。他提防寨民把男孩藏在地窖裡。
但陳家寨太寬,一下子哪裡挖得了那麼多?這時,有人在寨中心大叫「找到了」。
張雲卿火速趕到,發現原來是一條橫穿寨中心的深水圳。圳內蓄了水,水中浮了很多人,打撈起來一看,屍體都煮熟了……
在這一場血洗中,大概要數這條深水圳最為淒慘。為了活命,他們紛紛跳入水圳,誰想火勢太大,水溫太高,全被煮了餃子。事後,政府有關部門派員調查,粗略數了一下,竟有六百多具被煮成熟肉的屍體。
看到這些熟屍,楊相晚建議不必再挖,因為在這樣的大火之下,即使藏在地窖裡也會被悶死。
離去之前,張雲卿回過張望,猛然發現一個天大的疏忽——山坡上,自衛隊的木樓依然完好!
眾匪大驚失色,當時由於興奮過度,加之大火擋住了視線,誰也沒有注意到那裡。
張雲卿心急火燎地率先爬上山。木樓中空無一物,只有一條小徑穿過一片茅草地通往山後。
山後是絕壁懸崖,崖下是溪河的轉彎處。崖高約百五十餘丈,易豪他們除了從這裡跳下去別無出路。但是,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能活命嗎?
張雲卿把身邊的一塊石頭向下一推,石頭在空中飛墜很久,然後「轟」然一聲,沉入潭底,由此可知,這下面的潭很深。張雲卿小時候經常在河裡摸魚,哪怕只從很低的地方跳下去,若不是頭先著去,身子都會痛得難受。
朱雲漢拈著山羊鬍子走過來,向下一望,暈得眼睛冒花,連連搖頭說:「這麼高跳下去絕無路。快回去吧,梅滿娘在家裡等著要見陽立爐呢!」
張雲卿摸著下巴,若有所思:「易豪一向老成,若無活命的希望,他幹嗎要跳呢?」
朱雲漢吹著鬍子說,「他橫直死路一條,與其死在你我槍下,不如從這裡跳下去,還有一具完屍,投胎轉世也不缺胳膊少腿!」
離開懸崖,回到木樓前,又發現開闊地上有不少竹枝,驚叫道:「不好,易豪還活著!」
走在前面的朱雲漢吃了一驚:「這……怎麼回事?」
張雲卿指著竹枝說:「他們臨走時砍了不少竹子,想必是用來綁槍。槍跟著竹筒扔下懸崖去,不會沉底。由此可見,他們另想了活命之法。」
楊相晚說:「不管他們是死是活,我們去下游找一找。」
他們下了山,從陳家寨東門,沿小路到了下游。目下正是干季,河水很緩。他們沿著河岸向東走,走了不到五六里,在一轉彎處的淺灘上,發現了幾根綁過槍支的竹筒及幾條破舊的棉被……
張雲卿、朱雲漢、楊相晚三人面面相覷。楊相晚回過神來,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是第一回合的結局,下一個回合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