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都梁「背屍漢」都是雙重職業者,他們在替死人入殮的同時,背地裡無一例外皆從事盜墓勾當。
盜墓分為「乾貨」和「濕貨」兩大類。
所謂「乾貨」,即盜掘古墓。盜「乾貨」風險極大,古墓因年代久遠,難以發現,即便發現了,這類墓葬掩埋極深,挖掘起來工程浩大,非得團隊不可。特別是都梁境內的古墓上了規格的多以磁灰糯米攪拌桐油為保護層。這類特色材料粘性強,其堅固程度勝過現代的混凝土,多數盜墓者對這道屏障無計可施,被擋在了墓室之外。最重要的一點,盜墓團伙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即便打開了墓室,也難保每塚古墓在漫長的歲月中沒有被前輩同仁掘過……事實上,大多數古墓都是數度被盜,因此在業界流傳一句話——古墓十室九空。但是,風險與利潤從來就是一對孿生兄弟,盜墓者中真正發了財的,都是因為古墓而一夜暴富。
再說盜墓行業的「濕貨」俗稱「剝鬼皮」。顧名思義,不再贅述。俗話說無規矩不成方圓,盜墓行業也不例外,「誰入殮誰主盜」,這就是行規,如此一來,「濕貨」就不存在風險。死者是他親手入殮,有多少隨葬物品,他心中一清二楚,雖發不了財,養家餬口足矣。
但任何事物都非絕對,盜蕭軒亭的墓就是一個例外。
蕭軒亭是舉人出身,與曾國藩私交甚密,其長子蕭子儒是晚清進士,官至雲南大理知府……改朝換代之際,又仗著與蔡鍔的同鄉之誼,他搖身一變,成了中華民國雲南財政廳長;其次子蕭子玉在哥哥的蔭護下也當了警察局長。老天爺是不公平的,唯一公平之處,是富人、窮人都難逃一死。早在蕭軒亭還活著的時候,都梁的背屍漢們就在茶餘飯後議論蕭軒亭何時死,有多少陪葬。幾乎每一個背屍漢都希望能為他入殮。為此,他們時不時去柳山路溜躂。曾經,蕭軒亭幾次差點一命嗚呼,這讓背屍漢們緊張異常,一個個如臨大敵——但最後都是空忙一場。慢慢地,背屍漢們變得麻木了,就在他們毫無預料的情況下,蕭軒亭突然去世,這肥差竟然落到了朱子湘手裡。這事在圈子裡傳開,多數人只有羨慕、眼紅的份,唯有王辛卒在羨慕過後有某種慾望,他私下裡與勞順民商量,要趕在朱子湘前面把蕭軒亭的墓盜了。勞順民先是不同意,怕壞了行規,後禁不住王辛卒的一番軟硬兼施,也動了心。
勞順民動心的原因除了受錢財誘惑,另外還有好奇心。因為圈內盛傳朱子湘有「絕活」,絕活之一就是他能在很短的時間裡得知哪塚墳裡有「寶」、哪塚墳什麼也沒有。朱子湘是盜墓高手,據稱,他擁有一個儀表之類的東西,這儀表十分神奇,只需把一根鐵條扦入墳墓深處,然後將儀表置於鐵條頂端,如墓中有金銀一類的財物,儀表會發光,沒有就不會發光。
為了掌握蕭軒亭的下葬日期,王辛卒、勞順民整天守在柳山路。蕭家是都梁望族,喪期內大擺流水宴——也就是說,只要願意來靈前給蕭軒亭下跪叩頭,無論親疏,都可以坐下來吃飯。
王辛卒從負責做道場的了空和尚處打聽到,蕭軒亭要在家裡停二十一天才能出殯,下葬地點在北郊三里外的貓兒山。
出殯的那天,都梁城萬人空巷,送葬的、看熱鬧的,人山人海,煞是熱鬧。王辛卒和勞順民混在送葬隊伍一直到了貓兒山。倆人發現蕭軒亭的墓坑不是太深,不到八尺,規格屬中等以上。同時也有人放出風聲,蕭老爺生前留下遺囑,希望後輩「厚養薄葬」,不要任何陪葬物品。王辛卒心裡明白,這些話都是蕭家人放出來的,包括有意淺埋,目的就是想說明棺材裡沒有財物。
蕭家此舉對門外漢來說也許管用,但對王辛卒之流來說,無異於「此地無銀」。
為了防止朱子湘提前來到墳山,天一黑王辛卒和勞順民就潛伏在蕭軒亭墳墓附近,還特意紮了個稻草人立在墳包上。深夜,王辛卒、勞順民果然發現有一高一矮兩個人向貓兒山走來,到了離蕭軒亭墳墓不遠臥倒在地上……他倆顯然是被墳包上的稻草人嚇壞了。
王辛卒知道這一高一矮就是朱子湘和譚小苦,他們苦等一陣墳包上的「人」並沒有離去的意思,就只好放棄……
朱子湘師徒一走,王辛卒、勞順民就拿出工具從墳墓的後面開始挖掘——這樣做二人是經過一番商量的,盜掘「濕貨」正常的手法是從墓碑下面入手,他們反其道而行之,從墓尾入手目的就是要戲弄朱子湘——你不是有「絕活」嗎?有「絕活」你就應該提前知道這是一塚空墓。
盜墓行當在都梁延續了數百年,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經驗。盜洞都不大,只有三尺見方,這樣既省了工程量,盜過後也容易恢復原貌。其實都梁所有稍有家財的墓主幾乎無一例外被盜過,但他們的後代都渾然不覺,往往來年清明上墳,那裡早已經草長鶯飛看不出任何破綻來了。
挖掘開始了,王辛卒與勞順民說好二人輪著上陣,挖到四尺深的時候,越往深處挖難度就越大,王辛卒玩起了狡詐,說他的腳扭傷了,這樣他留在地面負責吊土。
勞順民辛苦幹了三個時辰,盜洞挖好了,這時候王辛卒的腳也不疼了,他麻利地溜下坑內,手執蠟燭照著勞順民把棺材擋板鋸開,再用斧頭背不輕不重敲打——擋板脫離了棺體,露出了一個幽深的棺洞,一股樹香味飄然而出……這時候,兩人反而更加緊張,既想盡快把棺內的屍體拽出來,又害怕裡面沒有多少陪葬品……
王辛卒把蠟燭交給勞順民,他猶豫了好一陣,才把一隻手伸入棺內——很快他就摸著了蕭軒亭的兩隻腳……
勞順民見王辛卒遲遲沒有拽拉屍體,忍不住問道:「要幫忙嗎?」
王辛卒搖搖頭,說:「不用,這老頭身上沒一點肉,不沉。」王辛卒說著一咬牙——屍體就拽了出來……
勞順民手執蠟燭照看,發現老爺子睡得很安詳,「極樂帽」上別著一枚閃光的金徽,衣服穿得很厚……王辛卒一掃剛才的斯文樣子,發瘋一般解開蕭軒亭的一層層外衣,直至發現那件昂貴的貂毛內衣穿在身體上,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說道:「還好,今晚沒有白干。」
這一次的收穫比王辛卒預料的還要樂觀,除了那件貂毛內衣,還有一對藍田玉鐲、一個碧如意、兩枚金戒指、一枚金帽徽和大批銀器……王辛卒十分貪婪,他把蕭軒亭剝得一絲不掛,除了留下屍體,棺內的一切物品全部捲走……
王辛卒的家住在半邊街17號,他回到家中的時候,雄雞已唱三遍——天快亮了。他和勞順民倒在涼席上囫圇睡了個覺,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王辛卒、勞順民從床上爬起來去鎮南閣都梁酒家要了一個包房,一邊吃飯一邊商量如何處理贓物的問題。王辛卒提議除了貂毛內衣,其餘諸物都可以出手,他的理由是貂毛內衣要到冬天才賣得起價,而現在是夏天,賤賣了可惜。勞順民害怕東西在王辛卒手中不安全,堅持要全部出手,一件不留。二人爭來爭去,最後王辛卒同意去問問價,如果價格合適也同意出手。
都梁北門閘有一個寄賣行,是蔣興和的產業,交給妻弟殷楚雲管理,殷楚雲專與土匪、盜賊打交道,盜墓賊的贓物也都落在他的寄賣行,這些事蔣興和表面上都不過問。
因為贓物太多,帶到寄賣行去目標太容易暴露,二人去到北門閘把殷楚雲接到半邊街看貨議價,談成後等到天黑再把贓物送到寄賣行去。
殷楚雲看了貨,按寄賣行的價格,把除了貂毛內衣以外的貨物折舊估價為一千大洋,再按「四六開」行規,王辛卒、勞順民可各得三百大洋。對於這個價格,王辛卒、勞順民都無異議,很快成交。隨後,殷楚雲把貂毛內衣也估價一千大洋,但他提出,眼下是熱天,要到冬天才能出手,寄賣行墊付的錢要很長時間才可以收回,因此,「四六」應倒過來——寄賣行得六,王辛卒、勞順民佔四。勞順民表示同意,王辛卒卻不贊同,最後殷楚雲說:「我看最好還是你先保存幾個月,若無破損,到冬天我再按行情收購。」
殷楚雲開了口,勞順民也就無話可說。殷楚雲當即付了一百大洋的定金,天黑之後,王辛卒、勞順民把贓物藏在兩擔籮筐裡送到北門匣,交接後,殷楚雲付清了全部餘款。
返回的途中,二人看到朱子湘領著譚小苦去了北郊貓兒山方向,都忍不住暗暗發笑。
再說朱子湘辛苦一個通宵盜了一塚空墓,內心的氣憤自不必說,他知道這墓昨晚已經有人盜過了,並且猜出了這個觸犯行規的人是誰。
墓碑前的土沒有動,那麼盜洞肯定在墓尾!朱子湘把長柄鐵鏟朝深處猛捅——棺材尾端果然沒有了擋板!
譚小苦很聰明,說:「師父,這墓肯定是昨晚盜的,他們還紮了稻草人在墳頭嚇唬我們。」
朱子湘點頭說:「你說得對,正是這樣。」
譚小苦說:「人家先下手為強,我們自認倒霉算了。」
朱子湘搖頭:「不行,我們自認倒霉事小,壞了規矩事大,不論是誰幹的,一定要討個說法。」
譚小苦說:「可是都梁這麼大,你知道是誰幹的呢?」
朱子湘很有把握地說:「這個不難,我會有辦法找到他的,小苦,時候不早了,我們先把洞口填好。」
師徒齊心協力,把盜洞恢復了原樣,還剩下一部分土無處消耗,就拋撒到其他墳上。
幹完這些,天尚未亮,師徒二人都累壞了,就背靠著墓碑小憩。朱子湘抽完一袋煙,回過頭來端詳著高大無比的墓碑問道:「小苦,你識字嗎?」
譚小苦說:「認得,師父你呢?」
朱子湘狡黠地笑笑,說:「我認得不多,這碑上寫的啥?」
譚小苦藉著星光認了一會兒,念道:「故父顯?蕭公軒亭之墓,孝男蕭子儒、蕭子玉,孝孫蕭鵬、蕭鴻,中華民國十七年六月初六立。」
朱子湘笑了笑說:「沒錯,他的兒子、孫子都叫那名字,還有別的文字嗎?」
譚小苦仔細認了一回,說:「有的,最上頭有四個字,是『萬古佳城』,最下端也有四個字是『亥山巳向』。」
朱子湘冷笑道:「還萬古佳城呢,半天不到就變成廢墟了!小苦你記住師父的話,將來你若有出頭之日,千萬別學蕭軒亭。」
譚小苦苦笑道:「師父又拿我開心,能有口飯吃可以活下去就不錯了,哪裡還敢指望什麼出頭之日。」
朱子湘認真地說:「富貴本無種,沒準什麼時候你就是都梁最富的人!」
譚小苦說:「師父,你的話越發沒譜了。」
朱子湘一本正經地道:「你以為我在瞎說?我是當真的,你知道都梁最富的人家是幹什麼發達的嗎?就是幹我們這一行起家的。」
譚小苦吃驚地望著朱子湘:「蔣興和也是盜墓賊?」
朱子湘點點頭:「等有了空閒的時候我給你說說蔣家的發跡史。」
天就快要亮了,師徒二人趕忙收拾工具回家。吃罷飯,又上床睡覺,醒來時已經是中午。朱子湘要譚小苦去茅棚等生意,自己則直奔北門閘寄賣行。
朱子湘是寄賣行的老主顧,與經理殷楚雲關係很好,殷楚雲一見到他老遠就打招呼:「老朱你好久沒來了,最近有貨嗎?」
朱子湘搖頭說:「最近時運不濟,懶得動。」朱子湘說著就來到貨櫃前,他一眼就看到擺在最顯眼位置的是一對藍田玉鐲,一支玉如意,一枚金帽徽……這些東西他是親眼見過的,十分眼熟。他見殷楚雲跟過來,就說:「還少了一樣東西。」
殷楚雲以為朱子湘只是隨意來逛逛,也隨意問道:「還少了哪樣東西?」
朱子湘伸手搭在殷楚雲的肩上,說:「外面不便說話,我們進去坐坐。」
殷楚雲不去多想,就引著朱子湘進了客廳,二人坐定,忍不住追問道:「你剛才說少了哪樣東西?」
朱子湘說:「一件貂毛內衣。」說完就直視著殷楚雲。
殷楚雲這下聽明白了,也大致猜出了朱子湘的來意,打著哈哈說:「朱師傅我們好久沒有在一起喝酒了,改天去都梁酒家敘敘,那裡肯定又增了新的故事——我做東,我做東。」
朱子湘繼續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些東西是昨天才到這裡的。殷先生,請你告訴我——這些貨的主人是誰?」
殷楚雲誇張地笑著,笑得極不自然,但仍然迴避著朱子湘的話題:「有人說去桂林不逛陽朔等於沒有去桂林,來都梁不去止戈亭等於沒有來都梁,朱師傅,你哪天有空?」
朱子湘歎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其實我自己就能查個水落石出,我來問你,等於向你打個招呼,萬一事情鬧大了,反正我有話在前——當然我希望事情不要鬧大,如果殷先生能幫忙替我給王辛卒遞句話,事情沒有什麼不好商量的。」
殷楚雲說:「朱師傅,你是我們的老主顧,這裡的規矩你應該是知道,我們的經營原則是——不問貨源來路,嚴守秘密。除此之外,恕我不能過多做解答。」
朱子湘說:「我知道,這是你們的職業道德,但我們也有職業道德,不瞞你說,這些貨是蕭家的,是我經的手,王辛卒這樣做是觸犯了行規,他該受到懲罰。」
殷楚雲說:「這是你們內部的事情,我沒有必要介入。」
朱子湘說:「你的話確實有道理,但也不全對,你的姐夫和蕭軒亭的二兒子是親家,一旦此事抖露出去——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嗎?」
殷楚雲一驚,但很快鎮定下來,望著朱子湘說:「不知者無罪,無論什麼後果都與我無關,我只是寄賣行的經理。」
「好,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朱子湘站起身,打著拱手說,「殷先生,告辭!」
殷楚雲也站起身相送,說:「朱師傅走好,有空多過來坐坐,改天我還得請你去止戈亭飲都梁香。」
「謝謝。」朱子湘笑得牽強。
朱子湘離開北門閘寄賣行來到城牆腳下,他沒有回自己的茅棚,逕至隔壁棚內,王辛卒、勞順民正好在棚內,見朱子湘怒氣沖沖就知道來者不善。
王辛卒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朱子湘出現在面前時,還是有了幾分緊張——畢竟他心虛。最心虛的還是勞順民,他紅著臉幾乎不敢直視朱子湘。
棚子裡短暫的沉默過後,朱子湘開了口:「王辛卒,我想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來這裡。」
王辛卒終於鎮定下來嬉皮笑臉地說:「知道,都是同行,串串門聯絡聯絡感情。」
朱子湘表情十分嚴肅,說:「今天我推開窗戶說亮話,關於蕭軒亭墓裡的那些收入你打算怎麼安排?」
王辛卒說:「什麼蕭軒亭墓的收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朱子湘說:「王辛卒,現在你可以裝糊塗,那是你的權利,但我要告訴你,這對你沒有好處!你最聰明的做法是接受我的條件,我的條件不高,均做四份我和譚小苦佔二份——這是我的最低底線!」
王辛卒見朱子湘已經把話挑明,也認真起來,說:「老朱你懷疑我盜了蕭軒亭的墳墓,這真是天大的冤枉,這幾天我和勞順民是人影不離,不在家中就是在這裡,從來沒有去過別的地方,不信你可以問勞順民。再者,就算是我盜了蕭軒亭的墓,我辛辛苦苦得來的東西憑什麼要分一半給你?」
朱子湘憋了一口氣,漲紅著臉說:「你總算承認了,如果今後出了什麼意外,那是你逼出來的!」
王辛卒冷笑道:「你這樣威脅,以為我真就怕了你?」
朱子湘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道:「王辛卒,你等著,會有你後悔的一天!」
王辛卒針鋒相對地說:「你有什麼能耐儘管使出來,最後是誰後悔,還難說呢!」
朱子湘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當即憤然離去,勞順民有點擔心地說:「你把他給得罪了,他報復起來怎麼辦呢?」
王辛卒底氣十足說:「不怕,他能有什麼本事?如果不是這件事,我還真有點畏懼他,現在你也該明白了——如果他真像傳說的那樣有本事,明明是空棺,他為何還要費一夜狗力氣把蕭軒亭的墳再次掘開?」
勞順民搔著首,點點頭說:「你說得也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