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到處是青枝綠葉,與寒冷的內地截然是兩個世界。
客機在海口機場平穩降落,夏英傑和宋一坤隨著旅客的人流依次走下飛機。夏英傑身著一件看似款式簡單實際上設計精良的風衣,飄逸的長發披在身後,右肩挎著一只精美的女式皮包。左手提著小巧的皮箱,儀態迷人,格外引人注目。
宋一坤提著兩只大箱子跟在夏英傑身後,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進人大廳,夏英傑站在人群中四處觀望,尋找前來接她的人。就在這時,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夏英傑”,就見一個身著警服的姑娘快步走過來。夏英傑也高興地叫了一聲“江薇”,上前幾步與她握手。
宋一坤站在旁邊一言不發,顯得拘謹而尷尬,他的性格很不適應這種場合,更不適應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角色。
畢竟,這個環境不是由他來支配的。
江薇今年二十四歲,一身合體的警服給她的清秀之中增添了幾分英姿。她熱情而不失文雅,眼神裡透著一股精明和自信。她在海口工作已經三年了,現在是《警事周刊》報社的記者。
夏英傑介紹說:“一坤,她就是江薇。”
宋一坤點點頭算是回答了。
出了大廳,江薇讓他們在停車場的一側等著,自己向停車場的深處走去。一會兒,她開著一輛桑塔納轎車停在夏英傑身旁。
行李裝上車後,江薇說,“咱們現在先去看房子,然後我帶你們去舊貨市場買點家具,你們就可以住下了。晚上我去接你們吃飯,一來算接風,二是談一下找工作的事,我已經約了萬達貿易公司的劉經理,是女的,四十多歲,她正缺一名秘書,對你的條件挺感興趣,估計問題不大。”
“那就多謝了。”夏英傑客氣地說。
車子駛出機場半個多小時,在市區的一幢居民樓前停下,江薇讓宋一坤留在車裡看著行李,她和夏英傑上樓去看房子。
這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其中一間已經有人住了,這就是說廚房和衛生間將由兩戶人家共同使用。廚房面積很小,衛生間裡既沒有浴盆也沒有淋浴,非常簡陋。
江薇介紹道:“這房子是同事的,一直出租。這裡離萬達貿易公司步行只有幾分鍾路程,房租也低,基本符合你的要求。”
夏英傑點點頭說:“下去吧,看一坤有沒有意見。”
江薇鎖上門,邊下樓邊說:“你在玉南挺好的,突然帶個男人到這裡來,我不了解情況也不便多說。這裡條件確實差一些,如果他也能出來工作那就不一樣了。”
“我能養活他。”夏英傑隨口說。
江薇有些困惑,但也不便多問。
宋一坤靜靜地站在車旁,說不出為什麼,他心裡很不舒服,所以下飛機之後一直沒有說話。此刻他終於開口了,對走過來的江薇說:
“我能不能上去看看?”
“當然可以。”江薇把兩枚鑰匙遞給他,“一單元三樓十七號,進門後再開左邊的屋門,右門已經租出去了。”
宋一坤去看房子,但很快就回來了,顯然並沒有細看。
“可以嗎?”夏英傑問著,其實已經看出答案了。
宋一坤把鑰匙還給江薇,然後問夏英傑:“在玉南實際上是我服從了你,本著平等的原則,這次是不是該輪到我坐莊了?”
夏英傑溫和地說:“玉南是特殊情況,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那就好。”宋一坤心裡有底了,摸出一支煙點上,不慌不忙地抽了一口,然後對江薇說:
“江小姐,阿傑的思路事出有因,但不符合總體規劃,海口作為逃難的過渡是不可以打持久戰的,最多給她一年,基於這種考慮,我談幾點。一、我們是落荒而來,應該夾著尾巴做人,晚飯的場合不適合我們,所以你的盛情我們心領了。二。阿傑身上有傷需要休養,以後得集中精力寫一本書,所以不能出去工作,請你替我們向劉經理表示歉意。三、這間房子臨馬路,噪音大灰塵多,空間和設施都不理想,連起碼的通訊條件都沒有,這種環境既不能適應阿傑寫作,也不能用來接待客人,所以不能租用。四、海口只有三樣東西對阿傑具有實際意義,戶口、時間和寫作環境。現在的問題是,怎樣最有效地使用資金,降低過渡代價。我不知道阿傑在你這裡能有多少面子,也不知道你的實際承受能力,對於你的幫助我們表示感謝,失禮之處也請你原諒,但彼此直言是有必要的。”
夏英傑有些緊張,擔心話說得太重了,很想婉轉地解釋幾句,但因她對宋一坤的安排一無所知,所以也不敢貿然插言。
宋一坤自有他的考慮:如果江薇只是提供這種幫助則沒有本質上的意義;如果他的要求超出了江薇的承受能力則不必強人所難。他給了夏英傑一次表現機會,也看到了她敢於艱苦創業的精神,但他是男人,他有責任維護她的形象和自尊,更得為她的前程考慮,他自信還有這個能力。
江薇愣住了,她不知道夏英傑有傷,更沒想到兩個同路人竟有這麼大的思路差距。此刻她顧不上其它,忙問:
“阿傑有傷怎麼不早說?發生了什麼事?”
夏英傑平靜地說:“私奔嘛,總得脅迫一下老爹,沒事了。”
江薇不容爭辯,硬是把夏英傑扶進車裡坐下。她後悔自己不該在情況不明時就貿然行動,也在心裡責怪夏英傑。本來,以夏英傑的美貌、資歷和才學突然帶個男人落魄到這種地步,這使她一直困惑不解,到了這會兒才似乎找到了一點答案,盡管她還需要了解內情,但是有一點已經可以肯定了:他們根本不是普通意義上的闖海南,而是臨時過渡。她從宋一坤的沉默裡,從他講話的言辭。層次和語氣裡都感到了一種運籌帷幄的自信,那是習慣了支配和獨立的語言。
她站在夏英傑身旁,手扶著敞開的車門說:“宋先生,我和阿傑同窗四年,她是沖著我才來海南的,這個東家我是坐定了。如果你們不考慮工作和交通,那問題就簡單了。請上車吧。”
車子啟動後,夏英傑對江薇歉意地說:“對不起,讓你白忙了一場,我不是有意的。”
“我無所謂。”江薇笑著說,“今天我也算開了眼界,都到私奔的情分了還各搞一套,少見。我猜宋先生也被你脅迫了。”
夏英傑得意地笑笑。
轎車出了市區沿外環路行駛,沿途風光秀麗,到處都洋溢著南國特有的韻味。漸漸地,轎車駛進一片住宅小區,一幢幢樓房整齊排列。周圍是農田和一批正在施工的建築,不遠處是大海,隱約可以聽到海浪拍打礁石的響聲。
江薇把車停在一幢樓前說:“搬行李吧,四樓。我感覺你們可能會滿意,就是交通條件差了點,步行十幾分鍾才有一個汽車站牌,搭車到市區得半個多小時,因為這個小區沒有全部竣工。不過生活沒問題,附近有一個小菜場。”
江薇抱著衣物,宋一坤提著兩只箱子一起上樓來。
這是一套兩室一廳的住房,約六十多平方米,沒有裝修但很整潔。客廳裡有一台十二英時的黑白電視機和一套桌椅,臥室裡有一張大床和衣櫃,另一個房間靠牆立著兩個擺滿書籍的簡易書櫃,寫字台上放著一部電話,廚房裡有一台小冰箱。或許是因為熱帶氣候的緣故,這裡惟一值錢的東西是一台一拖二分體式空調,分別安裝在客廳和臥室。由於家具不多,整個房子都顯得格外寬敞。
宋一坤放下箱子,把房間打量一遍說:“可以。是你的房子嗎?”
“這麼好的掙錢機會當然不能留給別人。”江薇笑道。她先讓夏英傑躺在床上休息,然後去廚房拿一只鍋給宋一坤,說:
“從現在起我是客人,所以得由你們管飯。樓下左邊三十米外有家小飯館,你去買三碗炒面,我來泡茶。”
宋一坤接過鍋出去了。
江薇燒上水,馬上到臥室說:“傷在哪裡?快讓我看看有沒有問題?”
夏英傑只得解開衣服讓她看了一眼。
“天哪,你真玩命了。”江薇吸了一口冷氣,驚歎著問,“到底怎麼回事?”
“以後慢慢告訴你。”夏英傑系上扣子,笑著說,“沒想到三年不見,你連房子都置上了,到底是特區出息人。”
江薇說:“沒那回事,我這是在吃老爹的革命老本。我老爹干了十幾年緝毒警察,仇人太多了,組織上考慮到他的安全,去年把他調到北京去了,家也遷到了北京,那套舊房子就留給我了。因為舊城改造房子需要拆,我就得了這麼一套新房子。”
夏英傑問:“你為什麼不一起去北京呢?”
江薇說:“留下來有房子嘛。如果到北京,哪年哪月能掙到一套房子?我哥能把夫人帶回父母家住,人家是兒子,女兒就沒有這種特權了。”
夏英傑笑著問:“老實說,有男朋友沒有?”
“碰不上合適的。”江薇搖搖頭說,“我可沒你那麼好的運氣,如果找個看一眼就費勁的男人,我寧肯獨身。”
夏英傑擔心地問:“我們把房子占了,你怎麼辦?”
“我辦公室裡有個套間。”江薇說,“其實你們不來這房子也是閒著,我工作太忙,來一趟也不方便。你們住這裡也省得買家具了,東西簡陋一些,但是很清靜,環境也不錯。”
夏英傑說:“只要他滿意就行,剛摸了他的老虎屁股,得哄著才行。”
江薇認真地說:“這個人不簡單,我勸你早點結婚拿住保險單。”
“我不想委屈他。”夏英傑溫情地說,“他抗戰了幾年,這個星期剛領到解放證書,轎車和資金全離掉了,這次又是我把他脅迫來的,這種時候給他上套他肯定害怕。我現在也不計較形式和名分,只要能相依為命就行。”
江薇只顧說話,直到開水發出尖叫才趕快跑進廚房泡茶。夏英傑起來洗一把臉,接著擦桌子,搞衛生,清洗長時間閒置不用的碗筷和茶杯,一會兒功夫,屋裡明顯有了生氣。
半個小時後宋一坤端了一鍋炒面回來,江薇把炒面分成三盤擺在客廳的圓桌上。
吃過飯,三人在客廳裡喝茶。
江薇說:“我已經請假了,你們不用擔心時間。還需要采購一批食品,如果阿傑身體能行,下午我們倆去市區辦這些事。宋先生有什麼要我辦的事盡管直說,也許我能幫上忙。”
“咱們親兄弟明算賬,先談房租。”宋一坤說,“按我的估算,這套房子年租金七千元,包括家具折舊。水電氣和電話費另算。”
“如果讓我租房,我不會出這麼高的價。”江薇笑著說。
“那就這樣定了。”宋一坤說,“這對我們是最經濟的選擇,如果租空房子就得購家具,至少得多花一萬元。接著我們再談阿傑的戶口,江小姐可以委托某個人去辦,費用實報實銷,包括經辦人的辛苦費。”
江薇問:“既然阿傑不在海口久留,有必要落戶口嗎?”
宋一坤解釋道:“她總得有個身份,至少辦護照時需要。寫作是她的強項,我應該在這方面扶持她,一旦情況好轉,我想讓她出去走走,接觸一下西方文化,這對她發展有好處。”
“我明白了。”江薇點點頭,考慮了一下說,“我父親有一個老朋友是南都飯店的總經理,關系非常好,把阿傑的工作關系掛在南都飯店我想問題不大,落戶的事按照正常渠道不需要花錢,這事由我去辦。”
“那麼,現在就付房租,否則我走路都不知道該邁哪條腿。”宋一坤說著就去打開箱子。
“有那麼嚴重嗎?”江薇問道。
“有。”夏英傑搶著回答。
畢竟,她更了解宋一坤。
夜幕悄然降臨了。
經過一天的奔波與勞累,宋一坤終於在海口安頓下來。晚飯後他就一直在書房裡寫信,根據不同的人和不同的目的決定信件的不同內容。他一共要寫六封信:
意大利——葉紅軍
奧地利——王海、孫剛
玉南——方子雲
深圳——周立光
北京——鄧文英轉達馬志國
上海——趙洪
六封信中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告之自己的通訊地址和電話號碼,保持聯系,便於了解各方面的動態。
夏英傑穿著寬松的浴衣從衛生間裡出來,黑亮而潮濕的長發自然地披散在肩上。她見茶杯裡水少了,便端起杯子去廚房續上熱水。從本質上說,她覺得自己已經是他的妻子了。
宋一坤放下筆,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問:“你說,為什麼要用寫信這種方式?”
“這樣顯得莊重,其實你是為了省一筆電話費。”夏英傑站在旁邊說。
“那就從這裡開始談起。”宋一坤說,“你去客廳拿把椅子來,我不習慣仰著臉和別人談話。”
夏英傑知道早晚會有這次談話。
宋一坤等她在對面坐下,這才說:“海口的情況比我預料的要好一些,江薇幫了大忙,省下了買家具、落戶口兩筆支出,這就使我們有可能獨立堅持一年,而不必伸手借錢。”
他端著茶杯,接著說:“人際關系是一筆重要的財富,不可破壞性開采,是蓋樓的材料就不能用來搭雞窩。同時,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暴露我們的困境,否則會動搖他們對我們的信心,那種損失就大了。所以,現在再苦再難我們都得咬緊牙關挺住。”
夏英傑說:“我沒那麼嬌氣。”
“至少得強調一下紀律。”宋一坤說,“現在我們是一個整體,不能像以前那樣各自為戰。我講兩條,一是團結,家和萬事興。二是統一思想,步調一致。”
“還記仇呢?”夏英傑溫柔地一笑,說,“我可能不會成為你期望的那種有成就的女人,但我肯定是一個好妻子。”
“有了團結和吃苦的兩樣法寶我就有信心。”宋一坤嚴肅地說,“要把各種情況都考慮進去,比如鄧文英可能破產,到時候一分錢也拿不回來;比如方子雲的項目失敗了,而資金消耗一空;比如各方面的關系都發生了變化,無人力財力可調動。我們必須得假設這種最壞的可能,那麼在這種情況下能讓我們抓在手裡的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一本書。”
“靠一本書解圍?”夏英傑半信半疑。信的是宋一坤的頭腦和眼力,疑的是文化市場不景氣,即使是名家大作也面臨危機。
宋一坤沒有解釋,也不能解釋,而是繼續說:“既然能抓到手裡的只有這本書,那麼,寫書就是今後壓倒一切的工作。等電腦和磁盤運來後,你馬上投入寫作,我來幫你參謀。這是宋一坤第三次提及那本書,不免使夏英傑感到:那張磁盤含有某種神秘的東西。宋一坤拉開抽屜,取出他們全部的財產——一萬七千元現金。他把一萬元和七千元分開說:“我們就得在這個基礎上打天下了。這一萬元明天存入銀行,等書寫成後,必須有一筆最基本的啟動經費,這筆錢雷打不動。剩下的七千元就是我們的活命錢,平均每個月不到六百元,水電氣、電話費、衣食溫飽、雜務應酬,全包括在裡面了。”
夏英傑試探著說:“我可以白天工作晚上寫作,我年輕,辛苦一點沒關系,你在家也可以幫我一些。”
宋一坤搖搖頭否定了:“不能因為眼前的困難而沖擊長遠利益,必須調動一切力量主攻一個方向,不求全面開花,只在一點突破。我判斷,只要能堅持一年,形勢就會發生有利的變化,而現在的時間就是最大的效益,早點積蓄一些力量,就能避免實力和機會之間出現斷層。”
夏英傑猜不透這套捉迷藏式的理論,便坦白地說:“我聽不懂你的道理,我只知道你一直抽‘萬寶路’,我不想委屈你。”
“我就是從窮山裡爬出來的,談不上委屈。”宋一坤認真地說,“我正式宣布,每月的煙錢為六十元,節約每一個銅板,為了戰爭的需要。”
夏英傑心裡非常不是滋味,她站起來,默默地走過去把他的頭抱在自己懷裡,輕聲問:“你真的不怨我?”
“都什麼時候了還問這個。”宋一坤拍了拍她的手說,“任務都明確了,你累了一天,早點休息吧,我寫完這點就進去。”
聽宋一坤的口氣,似乎他們已經夫妻多年了,而對夏英傑來說,此刻無疑於她的新婚之夜,她沒有看到影視片裡必然出現的那種情景,不免有點傷感,只好自己先去臥室休息了。
剛才宋一坤故意用了“戰爭”一詞,夏英傑顯然並沒有在意,以為只是引用毛澤東的一句原話。這正是他所期望的效果,他不能排除會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所以就用模稜兩可的語言為自己埋下伏筆,以平衡自己的誠實。其實,一本書能否提到“戰爭”的高度來認識,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真真切切地要打一場“戰爭”,一場殘酷而又無聲的“戰爭”,一場志在必得的“戰爭”。
六封信寫完之後,他把信封逐個核對一遍,以免出錯,然後他關掉燈去臥室。
夏英傑還沒睡,她在幽暗的燈光裡望著屋頂出神。從今天起,她就要與這個男人一起生活了,這是她期待已久的,而一旦具體到同睡一張床的時刻,她的大膽、精明和果斷便無影無蹤了,只剩下一顆緊張跳動的心。
宋一坤脫去外衣上床,他掀起被子,輕輕解開夏英傑的睡衣,在幽暗的燈光下靜靜地欣賞她:美麗如玉的面孔,溫柔迷人的眼睛,黑亮濃密的長發,豐滿雪白的乳房,修長健美的雙腿,白嫩細膩的肌膚。
夏英傑的心“怦怦”地跳著,感到口渴,感到呼吸困難。她的眼睛在幽暗的燈光下像一對明珠,注滿了柔情和誘惑。
宋一坤屏住呼吸已經很久了,直到極限時他才壓抑地做了一個顫抖的深呼吸,克制地說:“你……傷還沒好。”
夏英傑遲疑了一下,忽然從床上站起來,忘情地跳到宋一坤身上,雙腿盤住他的腰,雙手將他的頭緊緊地抱在懷裡,急促地喘息、低語:“……我愛你,我要你……”
宋一坤一只手緊緊地摟著她,另一只手脫掉她的睡衣扔到地上,托住乳房,將臉貼了上去,吻著吻著,突然將她放倒在床上,雙手棒起她的臉吻了一下她那溫暖濕潤的唇,輕聲說:
“小姐,這可是你自己撞到狼嘴裡的。”
夏英傑微微一笑,說:“傻瓜,誰是狼還不知道呢。我這個女人可是很貪心的。”
宋一坤說:“第一次見到你,知道我想什麼?”
夏英傑搖搖頭。
宋一坤說了兩個字:“上床。”
夏英傑摟著他的腰親呢地說:“偽君子!”
於是,宋一坤風暴般向她席卷而來。
風暴平息之後,夏英傑伏在宋一坤身上,幸福地哺哺道:
“做女人,真好。我喜歡你瘋狂的樣子,那才是屬於我的那個你。”
宋一坤還在微微喘氣,身體動了一下說:“我去點支煙。”
“別動,”夏英傑接住他說,“我去給你點。”
她下床點燃一支煙放在他嘴裡,將煙灰缸擺在床頭櫃上,然後偎在他身邊靜靜地看著他。
宋一坤被看得難為情了,伸手要拿內衣。夏英傑溫柔地說:
“不許穿,我要這樣看著你,你是我的。”
宋一坤赤裸著身子堅持讓夏英傑看了一會兒,然後將她摟在身邊,拉過被子蓋上,嘴角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若有所思地問:“小姐,你扎身上的那一刀是突發性的還是早有預謀?”
“你說呢?”夏英傑反問。
宋一坤說:“意圖在於造成一種必然的態勢。”
夏英傑得意地說:“其實你一開始就知道,但識破了又當如何?你還是得乖乖地就范。我這叫對症下藥,你沒有選擇。”
“但是太冒險了。”宋一坤吐了一口煙說,“萬一這一刀扎得不是地方,我們現在還能在一起嗎?”
“此言差矣。”夏英傑自信地說,“我是外科醫生的女兒。傻瓜。”
“臭丫頭。”宋一坤也笑了。
夏英傑仰起臉調皮地朝他笑一笑,又依偎在他胸膛上說: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什麼都不重要了。”
“活命總是第一需要。”宋一坤往煙缸裡彈了彈煙灰,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感慨地說:
“這個世界不要說活命了,就是從地上拔根草,也得憑點實力。”
經過幾天的焦急等待,電腦和書籍終於運抵海口。
夏英傑把大綱打印出來反復閱讀,研究。這個四萬余字的大綱經過宋一坤一再強調,其重要和神秘已經在她大腦裡扎根了,而閱讀之後她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題材十分新穎的精心構思,很有創作價值,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
主題:
描寫生存竟爭的殘酷,描寫人的良心本能與求生本能的沖突。通過鐵幕人物高智商、大手筆的思路以及富於投機冒險的決策,揭示我國在新舊體制過渡時期中央與地方之間、政策與法規之間存在的問題,說明改革的必然性。
題材:
高層涉外黑幕交易、跨國騙局以及個別華人闖蕩歐洲的血淚生涯。
利用在國內頗有影響的知名企業搞假合資集團企業,政策性侵吞國有資產,將巨額非法款項打入國外清洗,回流,使其合法化。本有殺頭之罪,卻成了時代驕子和愛國志士。
特點:
大背景、高智商、強對抗、快節奏。
懸念迭起,緊張激烈。
紅塵奪路,鐵血人生。
提要:
某青年在意大利破產跳樓自殺,給正在奧地利留學的妹妹留下一大筆債務。其妹身陷絕境,悲痛之中按遺書所示,從羅馬到中國求主人公出山收拾殘局。
主人公與死者原有情仇,局勢又萬分險峻,一旦接受委托很可能自身也會被連累陷人絕境。主人公認為: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要搞到一大筆錢按期還債,就是組織搶銀行也來不及。然而又不能見死不救。主人公幾經考慮,決定出征羅馬,賭命。
精心策劃的勞務輸出騙局,將六十名華僑眷屬移民西歐,十名真正勞務人員因滯東歐處境悲慘。騙局中,有羅馬的真公司,有布達佩斯的假合同,有來自北京的真批文,有來自地方政府的假戶口。
假合資的“貝林格華業總公司”資產超過億元。幾百萬美元流出國土,上千萬美元的外方控股權。“奔馳600”招搖過市,冒險家於上流社會出盡風頭。
小說的結尾自然正義戰勝了邪惡。
這天凌晨,宋一坤醒來後發現更英傑不在身邊。他披件衣服推開書房的門,燈還亮著,夏英傑仍在研究大綱。
“你一夜沒睡?”他有些生氣。
“以前經常這樣趕稿子,習慣了。”夏英傑放下鋼筆說,“這個故事很有新意,我想盡快找到感覺,進入狀態。我擬了一個談話提要,有些想法得和你談談。”
“現在嗎?”
“如果你不想睡了,當然早點談更好。”夏英傑站起來挽住他的胳膊說,“快上床去,別著涼了。”說著,她順手拿起那張談話提要,關掉燈。
她把宋一坤推進被窩,自己在床沿坐下,微笑著說:“你清醒一下腦子,認真回答我幾個問題,待會兒我給你攤煎餅。”
宋一坤最愛吃煎餅,高興地說:“那就快問吧。”
夏英傑看了一眼提要,說:“我想知道那些故事你是怎麼想出來的,這很重要,不然我心裡沒底。”
宋一坤猶豫了一下,然後坐起來披上衣服解釋道:“我先從主要方面回答。葉紅軍去奧地利後一直靠打工維持生活,也做過幾次買空賣空的生意,都沒成功,於是他來找我,我就試著給他出了幾個餿主意。”
“組織移民和假合資,他都采用了?”夏英傑關注地問。
“如果采用,就不會寫進大綱裡了。”宋一坤說,“除此之外,大綱裡也吸收了一些道聽途說的事情和報刊上的一些案例,再加上我的推理和想象,在腦子裡炒一炒就半熟了。”
“幸虧你沒出國。”夏英傑搖搖頭,又問,“你為這本書准備了一萬元啟動費,我想知道,這本書能不能掙一萬元?你我都清楚,現在出書大部分都是自費、賠錢,所以文人才改行,方子雲就是例子。”
“怎麼解釋這個問題呢?”宋一坤想了想,說,“好像有一部電影,學生指著河邊鋪天蓋地的水鳥問老師,這麼多水鳥聚在一起,它們吃什麼。老師回答說,既然它們聚在這裡就一定有食物,這叫生態規律。就像現在文壇不景氣,但書還是越出越多,這裡面也有一個適者生存的問題。”
“你還是沒有正面回答我。”夏英傑繼續追問道,“你說過,這本書如果沒有在全國范圍內形成一點風波的可能性則沒有意義。但是,現在是文學商品化的時代,啟動出版、發行的費用、啟動宣傳機器的費用,都不是你的一萬元可以包辦的,你的一萬元究竟能啟動什麼?”
“我想,既然有文稿競價拍賣這類活動,你的作品不妨也拿去試一試。”宋一坤不緊不慢地說,“這其中,復印費、看稿費、報名費、差旅費、食宿費、交際費、通訊費,哪一項都少不了用錢,而把這些歸納到一起就統稱為啟動費。”
“如果沒有拍賣掉,賠了怎麼辦?”
“不排除這種可能,但這並不能動搖你的決心,否則世上的人就不要做事情了。”宋一坤就此事下了定論。
“倒也是這個理。”夏英傑點點頭,看了一眼手中的提要,又問,“這部作品既然由我來寫,我想知道我有多少發揮余地?”
“不存在余地問題,你有全部主權。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提出一些參考意見。”宋一坤特別強調。
夏英傑心裡有了底,於是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我想把這個大綱作為素材的一部分,在保留重要事件和原有風格的同時,按照我的寫作習慣,從女性的角度重新構思部分情節。我認為原提綱力度有余,情感不足,如果補充一些女人味的成份,剛柔相濟會更容易打動人,被更多層次的人接受。”
“我同意。”宋一坤說。
“原定人物的性格走向也需要調整。”夏英傑說,“比如有位經理挪用百萬元將一個漂亮情婦養在國外,他們之間根本沒有感情基礎,如果考慮到情婦作為女人她的感情需要,她的孤獨、寂寞和痛苦,那她就不可能安居樂業,而會產生叛逆心理,從而指導她的行為。我們寫她得首先考慮到:她是個人。”
“我同意。”宋一坤又說了一句。
“最重要的是主人公的結局。”夏英傑微微有些激動地說,“法律是不會到國外救助一個孤女的,而主人公能做到,也因此犯下罪行,只是不為人所知。我認為他不應該是自我判處死刑,而是在意圖贖罪的過程中暴露了自己,由法律判處他死刑,這樣更具感染力,從而更能引起讀者對生活和社會的深刻反思。”
“同意。”這次宋一坤只說了兩個字。
夏英傑問,“你什麼意思?”
宋一坤笑笑:“我是說,你完全能勝任。”
“先別戴高帽。”夏英傑說,“對眼高手低我最有體會,實際寫作可能達不到構思要求,所以你必須幫我。一個成功女人的後面必然站著一個強有力的男人。”
“那我就站著吧。”宋一坤說著就想起床。
“但是現在我需要你躺著。”夏英傑抱住他,又把他塞回被窩裡,親了一下說,“昨晚你看電視太久了,再睡一會兒,我做好飯來給你穿衣服。”
“早飯吃什麼?”他問。
“饅頭、稀飯。”
宋一坤說:“你這麼慣著我,以後有你的苦頭吃。”
夏英傑笑著說,“我慣著你,就是要給別的女人制造障礙,她們有漂亮的臉蛋兒和高傲的舉止,可不會調理好你的胃口,更不會把你當成寶貝來照顧,所以你還得回來。男人嘛,出門是條龍,回家就得做乖孩子。從今天起你就正式有愛稱了,叫寶寶。”
說完又在他臉上重重地親了一下,這才去廚房做飯。
平凡而具體的生活使夏英傑得以展示自己溫柔、勤勞、善解人意的一面。她對洗衣、做飯和每一件細小的家務事都有著濃厚的興趣,仿佛體內蘊藏著一股永不枯竭的精力熱情。她知道,這一切都源於她對宋一坤的愛,只要能看著他,尤其看著他津津有味的吃相和孩子般的睡態,她就有一種滿足感。她把女人那種與生俱來的母愛都傾注在他身上了,以至於他的每一個舉手投足都能牽動她的心。
然而,她有時也會莫名其妙地傷感,太具體的幸福往往會顯得有些不真實,她擔心有朝一日會突然失去這一切,因為宋一坤根本不是安於平凡生活的人,暫時的平靜說明不了什麼,他終究要回到屬於他的軌道上。
此刻她挽起袖子,系上圍裙點火做飯,在燒水和熱稀飯的同時,用來攤煎餅的雞蛋面糊就已經調好了,她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於最多的活兒。
正在攤煎餅,忽然聽到書房裡電話鈴響了,她想:這麼早,會是誰打來的?
電話是江薇打來的,給她報了一個好消息。她放下電話接著做飯,然後端到客廳擺好,這才去臥室。
“寶寶,起床吃飯了。”夏英傑將衣服抱到床上,像哄孩子一樣把他打發起來。
宋一坤邊系扣子邊說:“太酸了,牙受不了。要是讓人聽見多難為情。”
“沒人聽見。”她笑了笑,接著說,“牙膏給你擠好了,你得快一點,不然煎餅就涼了。剛才江薇來電話,說落戶的事有眉目,南都飯店的總經理要求見一見本人,待會兒她來接我。”
宋一坤沒說什麼,刷過牙就去吃飯。
夏英傑匆匆吃了幾口飯,然後就去化妝。就在這時,樓下響了兩聲汽車喇叭的長鳴,她知道是江薇來了,便把化妝品裝進包裡,到客廳對宋一坤說:“你慢慢吃,碗放廚房裡我回來在再洗。現在快點吻別一下,這是規矩。”
宋一坤手上、嘴上全是油,正吃得津津有味,根本無暇顧及其它,草草地把臉湊過去被親一下,又投身於煎餅裡。
“小伙子,慢慢適應吧。”夏英傑戲言一句,下樓了。
江薇開著一輛微型采訪車,見了夏英傑就問道:“你眼圈都快熬成熊貓了,是不是又熬夜了?得注意身體。”
夏英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一邊繼續化妝一邊說:“我打算半個月把大綱整理出來。以前寫新聞稿習慣了,猛一轉彎有些不適應,所以總少不了吃苦頭。這件事我得往前趕,不然時間不夠用。”
“你覺得寫書有出路嗎?”江薇關心地問。
“我也是這麼問的。”夏英傑收起那截很短的眉筆,又從包裡取出口紅,邊塗邊說,“一坤屬狗,我自然得嫁狗隨狗了。他要說行,不行也行。這事我眼下還看不透。”
江薇點點頭,說:“一個連女人都能一眼看透的男人,也不值得你夏小姐去監獄裡挖掘了。我可把話說在前頭,將來你成大氣候了,別忘了拉姐妹一把。”
“我都討飯到你門上了,你居然還挖苦我,居心何在?”
“我可是當真的。”江薇說。
“得了,說正經的吧。”夏英傑收起口紅,坐正身子,把包放在雙腿上,認真地說:
“江薇,再幫我個忙行嗎?”
“有什麼話直說嘛。”江薇嗔怪道。
夏英傑說:“情況你都知道了,我也沒什麼難為情的,還是想出來工作。一坤給自己規定每個月六十元的煙錢,可他在監獄時都沒斷過‘萬寶路’。他不講究吃穿,不愛喝酒,沒事從不下館子進歌廳,就這麼點抽煙的嗜好,我一看見他抽那種廉價煙心裡就難過。如果我能出去工作,除去買煙還能給他改善一下伙食。”
車遇到紅燈停住了。江薇撫摸著方向盤說:“交通太不方便了,來回一趟將近兩個小時。你要寫作,要干家務,還要照顧他,如果再去工作,你身體怎麼吃得消呢?人又不是機器,兩個人過日子得互相體諒。以你們目前的情況,我看他出去工作更合理一些。”
“不行,我不能再給自己增加心理負擔。”夏英傑一口否定了江薇的建議,說:“在別人手下做事,少不了被支來喚去地看臉色,一坤是什麼人我清楚,我寧可養虎冬眠,也不能損傷虎威。”綠燈亮了,江薇啟動車子,說:“你太癡心了,可他明確表示過反對你工作,你的好心未必就有好結果。”
“所以才要你幫忙。”夏英傑說,“如果落戶必須以工作為前提,他也只能認可。瞞著一坤並不難,問題是南都飯店給不給我機會,我條件不高,端盤子洗碗清理垃圾什麼都能干。”
這時,江薇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從自己的包裡摸出一張活期定額存款單遞給夏英傑,說:“這錢我原打算以後還你,怕你們現在住著不踏實。既然你缺錢用,我就不必替你保管了。”
夏英傑接過一看,存款是七千元,存款單上是自己的名字。
她把存款單放回江薇的包裡,說:
“江薇,你這樣做與趕我們走沒有區別。”
“你就不怕我心裡不安?”江薇說,“人這輩子誰沒有幾個朋友?如果這種錢我也掙,我成什麼人了?時間長了不敢說,住個一年半載的我還管得起。我要出租房子不會等到現在。”
夏英傑說:“你還不了解一坤,他最怕欠人情。如果工作的事為難就不談了,錢你還收著。”
江薇見夏英傑態度這麼堅決,想了想說:“這錢你先用著,算我借給你的,總可以吧。”
“如果一坤需要借錢,恐怕輪不到我去借,而且也不會是小數目。我現在借錢他會怎麼看我?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夏英傑微微有些急躁,接著說:
“你怎麼不明白呢?對一坤來說,我不是因為缺錢而去工作,而是落戶必須以工作為先決條件,我是不得已而為之。讓你幫忙,就是這邊找工作,那邊幫我撒謊。”
“這故事真讓人感動。”江薇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她思考了片刻,說:“看來只能由著你了。我捨出面子,盡量給你爭取一份好差事,萬一不理想你也別記恨我。因為本來沒有說要工作的。”
南都飯店位於海口市黃金地段,是北京一家公司投資的國營三星級酒店,樓高二十六層,外形壯觀而具有歐洲現代風格,門前是一片鐵欄封閉的停車場,停放著幾十輛各型轎車。
江薇把車停好,帶著夏英傑進了南都飯店的豪華大廳,她讓夏英傑在大廳一角的小酒吧裡等著,自己乘電梯上了九樓。
夏英傑心裡有數,沒有可能的事情她是不會張口的。同時她也清楚,江薇不是不能幫忙,而完全是關心她的身體。果然,半小時後江薇打來電話,讓她馬上去九樓總經理辦公室。
這裡是整個飯店的權力中心,房間寬敞豪華。總經理坐在高級辦公桌後面,他年近六十,有些禿頂,頭發整理得一絲不亂,穿一身銀灰色西裝,戴著眼鏡,目光謙和而穩重。他讓夏英傑坐下,仔細打量了一番,說:
“夏小姐,你的檔案我看過了,小江也介紹了一些你的情況,今天找你來沒別的意思,主要是為了核實一下。我和小江的父親是老朋友,如果你只是惜條道、歇歇腳,那倒沒什麼。剛才小江又提出你要工作,我想,有些話應該當面講清楚,凡事都得有個交代嘛。我不久就該離休了,國營企業人事關系復雜,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准。你條件不錯,按理說應該有發展,我擔心你會因為領導層的人事關系而影響了個人前途。”
“我明白您的意思。”夏英傑誠懇地說,“但我確實是臨時性的,不會在這裡待太久,您也不必有顧慮。”
“當面講清就好。”總經理點點頭,然後說,“現在商務中心人手不夠,既然你中英文打字都可以,正好補充進去。如果沒有其它要求,現在你就可以去商務中心報到了,由經理具體安排。我剛才已經在電話裡打過招呼了,讓小江陪你過去。”
夏英傑道謝之後,隨江薇一起離開辦公室,乘電梯到一樓商務中心。經理也是一位女士,二十七八歲,與江薇非常熟悉。經理熱情接待了她們,並簡要地向夏英傑介紹了商務中心的狀況。
商務中心由中、英文打字、復印、傳真、信息咨詢等項目組成,實行十二小時服務。早班從八點到十四點,晚班從十四點到二十點,每月倒班一次,沒有固定休息日,實行輪休制度。
經理告訴夏英傑:明天正式上班。
離開商務中心,江薇又把夏英傑送回家,從包裡掏出一把綁著塊小鐵牌的鑰匙說:
“存車棚裡我有一輛自行車,這輛車我平時用得不多,現在你用正合適。從家裡騎車到飯店需要四十分鍾,雖然累一點但時間有保證。如果你乘汽車,不但得步行一段路,而且很可能因為塞車經常上班遲到。這塊牌子上是車子的號碼。”
更英傑接過自行車鑰匙,感激地說:“你這麼幫忙,我真是很過意不去。沒想到今天這麼順利,全憑你的面子了。我們一窮二白,也沒什麼好感謝的,你就只當來了一個窮親戚吧。”
“別寒磣我了。”江薇笑著說,“能給你夏小姐效力我是求之不得呢,不趁現在套近乎,將來你還能認得我嗎?”
“可別開這種玩笑,我承受不起。”夏英傑忙說。
“你不是寫作嗎?上班時自己帶一個磁盤,空閒時候干點自己的事情,只要不影響工作就行。你可以公私兼顧嘛。”
夏英傑沒說話,只是會心一笑。
宋一坤深居簡出,附近居民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像一團螢火,既不燃燒也不熄滅,游蕩於日出與日落之間,游蕩於這塊六十平方米的空間裡。每天除了看書、看電視新聞,他最關注的就是外界打來的電話。
這更像一匹狼潛伏在草叢裡,耳朵貼著地面,眼睛盯著前方,不會聞風而動,也不會坐失戰機,只等目標進人有效攻擊范圍之內,它才會騰空而起,閃電出擊。
北京方面,方子雲負責的專利產品研究其組織、籌備工作已經展開,有關專家已從理論上確認了新型材料產生的可能性。方子雲從當地各科研院所的退休人員裡精選了三位專家,將分別從冶金、化學和機械制造三個方面對專利項目進行綜合研究。出於節省經費的考慮,他特意租用了農機修造廠的一間房子作為研究場所,以便利用該廠的小型煉鋼爐。化驗室的設備,部分是購買的,也有一部分是借來的。總之情況不錯。
奧地利方面,王海和孫剛的兩家餐館受同行業競爭的沖擊和國際氣候的影響,生意日趨慘淡,於是聯手回國,再度前往創業之地——江州,假借外商身份與江州皮革廠洽談合資項目,實為空手道的把戲,目的在於項目成立之後,尋找奧國商人投資,從中謀取中介費。這種生財之道雖屢見不鮮,但以王海和孫剛的智能,很難讓人做出較為樂觀的估測。
其他方面,如葉紅軍、周立光、趙洪等人的情況,均無大的變化,相對平穩一些。
宋一坤相信:運動是一切事物的規律,任何機會都在運動之中產生。他的指導思想是,節約每一個銅板,為了戰爭的需要。
他所需要的是時間、時間。
而夏英傑卻沒有更深的考慮,她最深遠的考慮就是得到這個男人,然後去愛他、關心他、守住他。她只想從自己身上節約銅板,並且力所能及地多掙些銅板,用來改善愛人的日常生活。養貓也罷,養虎也罷,對她來說已經沒有區別了,她一旦選擇了丈夫,就會全力去做一個好妻子。
工作的事,她如願以償,她似乎總能如願以償。宋一坤盡管心存疑慮,但是面對無可爭議的理由他也不得不認可,而這種不得已的認可,對他來說也不止是惟一的一次。
夏英傑的生活非常規律,完全按照她自己制定的時間表進行:早晨五點半起床做飯、收拾房間,七點十分騎車上班,下午兩點下班回家,寫作三個小時,六點鍾做飯、干家務,八點寫作,晚上十一點休息。每天早上她都要把宋一坤的午飯准備好,每天她都要保持六小時的寫作時間,她像一台機器一樣按照固定的程序運轉。
這天上午,夏英傑期待許久的那個時刻終於到來了——經理把一個寫有她名字的工資袋交到她手裡。她打開一數,工資、獎金和各種補貼加在一起,一共七百三十元。這筆錢著實令她激動了一陣子,隨後她便在腦子裡規劃支出的款項。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她是體會到了。
下班前,江薇來商務中心找她,把一封信和一張包裹單放在桌上,收信人一欄寫著:江薇轉夏英傑收。字體歪歪扭扭不太美觀,一看便知是小馬的水平。
夏英傑看了一下包裹單,說:“是小馬,他把那盒錄音帶寄過來了。”
“就是宋一坤在上海收留的那個孤兒?”江薇問。
夏英傑點點頭,問:“取東西的郵電局離這兒遠嗎?”
江薇說:“上面寫著我的名字,還是我去取吧,我下午要去辦事,順路就辦了。另外通知一下,你今天發薪水了,晚上我得到你那兒混飯去,咱們好久沒有聚一聚了。”
夏英傑笑著說:“那好,晚上我多准備幾個菜,咱們好好聊聊,不然下個月我上晚班,時間就湊不到一起了。”
江薇拿起單子說:“七點,我准時趕到。”
說完她轉身走了。
夏英傑向下一班小姐交班完畢,到車棚推上自行車離開飯店,直奔小商品批發市場。
這是一個非常熱鬧的市場,廳內廳外到處是攤位,擺滿了五花八門的商品,從衣物到食品,從家電到針線,應有盡有。每一條狹長的小道都擠滿了顧客,無論買與不買,觀賞本身就是一種享受。
夏英傑並不急於購買,而是東轉西看,反復詢問,對自己要買的商品進行摸底、比較,從而以較低的價格買到稱心如意的東西。她用三百二十元買了四條硬盒“萬寶路”香煙,八十元買了一斤茶葉,又買了兩個漂亮的煙灰缸和一瓶蜂蜜。
回家時,她特意捨近求遠從市中心的海秀大道經過。早就聽說海秀大道繁華、壯觀,據說沒有到此街一走的人,不算來過椰城。她是比較喜歡逛街的,來海口一個多月了卻一直沒有時間專門出來游玩。
海秀大道在歷史上就是連接環繞海南東西兩條公路的中心地段,八公裡的柏油馬路車流不斷,道路兩邊花枝招展、椰樹成行,高樓大廈比比皆是。最令人矚目的就是海南國際商業大廈,它集商貿、購物、餐飲、住宿於一身,以優美的購物環境和完善的服務設施吸引著大批顧客。從這條街上不難看出,海口已跨越了幾十年的落後,成為最有活力的省會城市之一。
夏英傑雖是騎車觀景,倒也心滿意足了。
回到家裡,她把東西放在客廳的桌子上,然後去書房,見宋一坤像往常一樣全神貫注地看書、做筆記,便從後面抱住他,臉頰蹭著他的頭發問:
“怎麼不問我為什麼回來晚了?”
宋一坤放下手中的筆,雙臂展開伸了一個懶腰,低聲嘟噥一句:“程序出毛病了。”
夏英傑拉他起來,笑著說:“快去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宋一坤放下書來到客廳,一眼便看見了桌上的四條“萬寶路”香煙,真可謂見煙眼開,興奮地拿起一條看著,連聲說:
“太奢侈了,太奢侈了。”
夏英傑的笑臉消失了,沉默了,鼻子一酸眼淚沖了出來。她抱住宋一坤把臉埋在他懷裡,好一會兒才慢慢抬起頭,傷心地說:
“一坤,你這麼說我心裡真受不了,以前你抽這種煙怎麼不說奢侈?以前你坐轎車住飯店怎麼不說奢侈?都是因為我,你才落到這種地步,我這麼自私,你不恨我嗎?”
“又離譜了。”宋一坤說,“人活一世,還有什麼能比兩個人相依為命更重要?”
“那,我比鄧文英怎麼樣?”
“這麼俗?”宋一坤笑著譏諷道。
“我就俗,你非得回答我。”夏英傑抹著眼淚撒嬌地說。
“怎麼說呢?”宋一坤想了想答道,“論心計,你們誰也不是善主兒,但是你比她樸實,更有女人味兒。”
夏英傑這才破涕為笑,說:“我發工資啦,一大筆錢呢。這兩個煙缸客廳放一個,書房放一個,就不用茶杯彈煙灰了,這瓶蜂蜜專門給你沖水喝,一天兩杯,潤肺的。你再聞聞這茶葉,香不香?”
宋一坤趕緊做一副沉醉狀,說:“好茶,真香。”
“你還沒聞怎麼知道?”夏英傑嗔怪地瞪他一眼,接著說,“還有呢,你看這是什麼?”說著,她把信拿出來遞給他。
宋一坤接過一看,說:“總算來信了,我正擔心呢。”然後把信封撕開,抽出信來看。
大哥。大姐:
你們好。來信收到,因為一直不穩定,所以不能及時回信。
鄧姐對我很好,她已經辭去副總經理的職務,通過關系貸款二十萬元,與別人合伙搞了一個東方人時裝公司,注冊資金一百萬元,鄧姐占6O%的股份,由設計部。生產部、銷售部和表演隊組成,我已經不開車了,被分到表演隊接受訓練,鄧姐說我條件好,適合當模特。我現在一切都很好,吃住條件都不錯,請不要掛念。
分別時,大哥又忘了磁帶,現在寄去。祝你們幸福!
弟:馬志國
一九九三年一月八日
“這就好。”宋一坤放心了,把信交給夏英傑。
夏英傑收拾起桌上的東西,說:“磁帶江薇晚上送來,說好了她來這兒吃飯,我也准備好了。我現在得去菜市場,你看要不要買點啤酒?”
“有客人,就買點吧。”宋一坤說。他平時是不喜歡喝酒的。
夏英傑從菜市場采購回來,已經將近下午六點了。她系上圍裙洗菜、切肉、炸魚、燉雞,忙得團團轉,倒也樂在其中。宋一坤則穩坐書房一門心思做他的學問,不是他不幫忙,而是夏英傑不讓,也不是因為他越幫越忙,而是夏英傑最看不得男人做家務。
七點鍾,樓下傳來兩聲汽車喇叭響。夏英傑忙從廚房跑到陽台,對下面的江薇說:
“上來呀,還等什麼?”
江薇揮揮手說:“你們都下來,先幫我把東西抬上去。”
夏英傑連圍裙也顧不上解,叫上宋一坤下樓搬東西去。原來是三件家電,彩電、錄相機、音響。宋一坤首先把彩電搬上樓,又下來與夏英傑合抬音響,江薇則抱著錄像機,三人一起上樓。
東西放到客廳,夏英傑關上門說:“你怎麼了,一下子買這麼多。”
江薇隨口答道:“朋友幫忙,從黑市上買的走私貨,都是日本原裝的,價格又便宜。反正這些東西早晚都要買,往後越來越貴。”
夏英傑倒覺得,江薇是沒辦法處理那筆房租,索性買來東西讓他們使用,以此平衡一下心理。她是這樣猜測,卻不便說穿。
在江薇的指揮下。黑白電視機立刻被彩電取代了,錄像機擺在彩電旁邊,音響被安裝在客廳牆邊靠近電源的地方,包裝箱統統堆到陽台上。家裡立刻增添了不少現代氣息。
忙完之後,江薇從包裡取出一只小木盒交給夏英傑,說:
“磁帶取回來了,現在物歸原主。”
夏英傑說:“你打開吧,我還得炒菜呢。”
江薇說:“我怎麼敢打開,也許是機密呢,不然誰會這麼老遠寄一盒磁帶?”
“真是一盒音樂帶。”夏英傑笑笑說,“那是一坤喜歡聽的曲子,現在市場上可能已買不到了。”
江蔽還是不放心,交給宋一坤打開,而且由他親自裝進磁帶倉裡。果然,屋裡響起了《教父》的樂曲。
江薇把音量調到適中,然後到廚房去幫忙。夏英傑便讓她把炒好的菜一盤一盤地往客廳裡端。
末了,夏英傑對江薇說:“廚房沒你的事了,你叫一坤洗手准備吃飯,我做好這個菜就過去,這道鍋巴尤魚得趁熱上桌,一坤吃這個菜吃的就是那一聲響。”
江薇剛要去,又轉過身問夏英傑:“我現在該怎麼稱呼他呢?直呼名字不禮貌,稱宋先生又太做作,也太見外了。”
夏英傑想都沒想,說:“別人都叫他坤哥,你也這麼叫吧。”
江薇便去書房,說:“坤哥,洗手吃飯了。”
“知道了。”宋一坤說著,合上書站起來。
江薇無意中看見牆角平放的兩只箱子雜亂無章地堆著許多書籍,心疼地說:“怎麼可以把書那樣放著?”
宋一坤回頭看了一眼,解釋道:“那是我的書,我怕和你的書弄混了,所以沒敢往書架上面擠。”
江薇沒說什麼,待宋一坤出去後,她把自己的書見縫插針地集中到一個書架上,把部分消遣性沒有價值的書推到書架與地面之間的空隙裡,然後將宋一坤的書井然有序地移到書架上。她發現宋一坤的書大多都是理論方面的,如自然辯證法、政治經濟學、辯證邏輯等等,還有就是人物傳記,除基辛格、斯大林、希特勒等幾冊單本之外,其余竟全部都是馬克思主義理論方面的書籍。
“江薇,開飯了。”夏英傑在客廳叫道。
這是一桌很豐盛的家宴。三人人座。
宋一坤一直惦記著一件事,眼下正是個機會,便對夏英傑說:“阿傑,再請江薇幫個忙行嗎?”
江薇說,“有事只管吩咐。”
宋一坤說,“我想讓你幫我收集一些舊報紙,就是你們單位每天看過的各種報紙,特別是文化報、文學報之類的。阿傑寫小說,得及時了解文壇動態,做到心中有數。”
“這事太簡單了。”江薇笑了,說,“我也有個想法,就是讓阿傑多看一些錄像帶。我朋友不多但熟人不少,比如資料片、歷史片或經典故事片,只要電視台或文化館有的,一般都可以借到。也許這些對阿傑有幫助,至少可以參考、借鑒。”
“太好了。”夏英傑高興地說,接著話題一轉,道,“一坤,今天江薇在場,如果你不介意,我給你提兩條意見行嗎?”
“當然可以。”
夏英傑說:“你答應過幫我寫好這本書,可現在都進展四萬多字了,你從來都沒看過一眼。”
宋一坤說:“你是科班出身,又有幾年的寫作經驗,這方面不需要我幫忙,我說幫你是指意境方面,你剛寫四萬字,很多人物、情節還沒有展開,看不出什麼。”
夏英傑對這個解釋還滿意,接著又說:“你原打算回老家的,現在來海南一個多月了,連封信都沒往家裡寫,姐姐從小與你相依為命,就你這麼一個親人,你就不擔心她掛念你?”
宋一坤輕輕搖搖頭,說:“九一年初,我給姐姐寄去五萬元錢,讓她翻修房子,誰知她說服了姐夫,拿上這筆錢和家裡多年的積蓄離開縣中學,一個人回到村裡去辦小學了。她是另一種人,儉樸、正直、安分。我有一年多沒敢給她寫信了,我不能騙她,又不能對她講真話,所以只能閉嘴。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每天忙忙碌碌,我也不能讓她分心。我想,等以後情況穩定了回去看看最好。”
他說著,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家鄉的山村,回到了自己不幸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