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到了深秋時節。
天漸漸冷了,秋風吹動滿地飄落的黃葉,捲起一陣陣塵土,給大地蒙上了一層蒼涼的色調。夏英傑懷著一種比秋色更為蒼涼的心情,以個人的名義第五次來到上海。
這一天,是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明天就是宋一坤出獄的日子。
過去四個月裡,夏英傑曾四次秘密去上海,她成功地瞞住了家人和單位,沒有人知道她的意圖和行蹤。為此,她也付出了很多辛苦,她必須馬不停蹄地在旅途中奔波,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返回,也爭取使用最少的活動經費。她不能讓後院過早地起火,也必須合理地支配她那點有限的積蓄。
然而,四次探望宋一坤,事態的發展並不令人樂觀。每次見面都顯得機械、生硬,客氣之中三言兩語了事。更有甚者,宋一坤竟然連她的名字都不曾詢問過,他不想知道她的任何情況。這不是個好兆頭,或者說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
宋一坤的緘默是出於自卑?出於傲慢?還是出於戒備?似乎都不成立,難道他不是人,夏英傑找不到答案。
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非常愚蠢、荒唐,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可憐的小丑。然而,她不是一個容易動搖的女人,雖然她一直無法明確道出究竟愛他什麼,但這個男人身上肯定有一種東西是她所渴望得到的,那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覺。
來上海之前,她對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都做了充分估計,她自信有辦法,有能力控制局面。儘管她心緒不佳,但是她告誡自己:冷靜、沉著,最後一刻見分曉。得一人者得一生,這是聰明女人一生中最關鍵的一戰。
夏英傑在旅社中度過了失眠的一夜,她把該考慮的問題重新在腦海裡過了一遍,最後把思路落在鄧文英身上。她知道這個女人一定會來,那將是一個十分尷尬的場面,甚至包含著火藥味。
躲是不行的,應該沉著、從容,把被動轉化為機會、資本。
天剛亮她便起床了,八點鐘,她退掉房間步行來到看守所。
大門口,三輛轎車沿路邊依次停放,一輛白色豪華「皇冠」,一輛黑色「奧迪」,一輛紅色「桑塔納」,有七八個男人站在路邊。夏英傑還是第一次看到看守所門口的這種景觀。
她一個人在馬路的另一側站著。這時,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穿過馬路朝她走來,這人西裝革履,戴著眼鏡。他打量著夏英傑客氣地問:「請問,是夏英傑小姐嗎?」
夏英傑警惕地看著對方:「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遞過一張名片:「我是坤哥的朋友。聽說你每個月都來看坤哥,可是不湊巧,我們一次也沒碰上過。」
名片上印著:上海梅克林酒家經理趙洪。
夏英傑問:「那些人都是來接宋一坤的?」
「宋一坤?」趙洪一愣,隨後看著夏英傑笑著說,「你口氣不小哇,坤哥身邊直呼他名字的人,還真是不多呢。」
夏英傑心裡微微一震,這是她第一次感到宋一坤的威嚴。同時她也意識到,宋一坤的朋友不僅只是方子雲一種類型。她歉意地說:「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沒什麼,也許你本來就該例外。」趙洪說,「夏小姐,你在這裡不太方便,請到車裡等吧。」
夏英傑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是擔心鄧文英來了以後發生衝突。於是說:「謝謝你。我站這兒挺好。」
趙洪也不便再說什麼了。
宋一坤終於出現在看守所的門前。在經歷整整一年的鐵窗生涯之後,他平靜地走出來,走過大鐵門,步入自由的天地。他的神態不像是在迎接自由,更像是剛剛完成了一項使命。深秋的早晨有些涼,他穿著的藍色中山裝外面還套了一件棉背心,那樣子不倫不類,很滑稽。
眾人一下子圍了上去,問長問短,格外親熱。而宋一坤卻沒什麼反應,只是「嗯」了兩聲,使人覺得不近人情。看樣子那些人已經習慣了,並不在意。
宋一坤轉過身,重重地望了一眼看守所的高牆鐵門,眼睛裡掠過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冷光。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皇冠」轎車開過來,在宋一坤身邊停下。這輛「皇冠」,夏英傑見過,也領教過主人的高傲。儘管她有心理準備,但還是免不了有些緊張,覺得心跳驟然加快了。
衣飾華貴的鄧文英從車上下來,她迅速環視了人群一遍,把目光停在夏英傑臉上。她感到吃驚,眼睛裡充滿了敵視和惱怒。
她意識到了可能發生的事情,但是還不能最後肯定。她走到宋一坤面前,柔聲說:「一坤,我來接你。咱們回家吧。」
「離題了。」宋一坤提醒道。
鄧文英徹底絕望了,她苦笑著點點頭:「對於這個結局我有思想準備,我要是男人,大概也是這個態度,所以我不怨你。我傷害過你,可你不給我補救的機會,也不必恨我了。剩下的法律手續你隨時都可以找我,只要公道,我不會難為你。」
「謝謝。」宋一坤客氣地說。
鄧文英繃著臉走到夏英傑面前,用譏諷的口吻問:「夏小姐,這次來上海不會又是順路吧?」
事到臨頭,夏英傑反而平靜了,說:「順路來是事實,專程來也是事實。」
鄧文英冷冷地說:、「一是一,二是二,不是你的責任我不會強加給你。我承認你很有眼力,可我和一坤畢竟還有一紙婚約,你該不該有點內疚呢?」
「有。」夏英傑承認。
「那好,我給你一個平衡心理的機會。」鄧文英說著,揮起手朝夏英傑臉上狠狠地抽了一記耳光:「我告訴你,一坤的情況我心裡有數。屬於我的東西,不離婚是我的,離了婚也是我的,這是法律給我的權力。」
說完,鄧文英鑽進轎車,車子打了一個彎開走了。
剛才那一記響亮的耳光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更英傑身上。無論更英傑心理準備多麼充分,但她畢竟是一個女孩子,當耳光落在臉上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流出了眼淚,淚水大滴大滴地屈辱地往下淌,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人剝光了衣眼,站在大庭廣眾之下無地自容。
這場衝突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卻發生了,這個事件猶如一部宣言,使原本模糊不清的事態變成了既定事實呈現於眾人。宋一坤在心裡暗暗叫苦,他越是不堪重負,夏英傑就越給他加碼。
「上車吧。」他對眾人說了一句。
夏英傑坐在白色「皇冠」車內,宋一坤和趙洪坐在後排。司機小馬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
趙洪給宋一坤點上煙說:「坤哥,客房預定在上海大廈了,那裡比較安靜,風景也好。你要帶走的電腦、音響和款子我在你走的那天再送來,安全一些。你房間的電話已經報給阿海和孫剛了,約定下午三點與你通話。晚上周董事長要在和平飯店單獨請你吃飯。中午我那裡安排了兩桌,算是給坤哥接風吧。按你的意思,現在咱們去看劉金龍。」
「錢帶了嗎?」宋一坤問。
「五千元,一分不少。」趙洪拍了拍文件包,停了一會兒又說,「坤哥,是不是先去選衣服,然後再去看劉金龍?」
「不必。我是看朋友,不是耍威風。」
趙洪說:「金龍在公司裡就吃裡扒外,後來又出賣你,一年牢獄之苦不說,還扔進去四十萬,公司也垮了。這種小人還去看他,我做不出來。」
「都是吃五穀雜糧,誰能沒點毛病?」宋一坤道,「為這廢了金龍兩條腿,過分了。」
「那也是報應。」趙洪的語氣裡絲毫沒有同情的成份。
宋一坤不再與他爭辯,轉而問:「是誰通知周立光來的?」
「誰也沒通知,是周董事長自己要來的。他現在的身份不便到看守所,所以讓秘書代勞了。他還怕你不高興呢。」
「形式主義。」宋一坤說,「他根本不該來上海。」
「農民企業家嘛,重義氣。」趙洪說,「當年如果不是你給他那個機會,也許他現在爬不了那麼高。」
「誰告訴你的?」
「他自己說的,而且說過不止一次。」趙洪解釋。
車子拐進一條不太喧鬧的街道,道路的一側是一個菜市場,一看便知是居民區。
司機指了指右前方說:「大哥,到了。」
車子往前滑了十幾米停住,眾人紛紛下車。一時間只聽「彭彭彭」關車門的聲音一個勁兒地響。
趙洪帶著宋一坤走到前面,夏英傑跟在身邊,其他人緊隨其後。走了幾步,趙洪往前一指說:「看,就在那兒。」
順著趙洪手指的方向望去,路邊的台階上面有一個掛著「精修打火機」的木牌子的小攤位,一張長方形的舊桌子上豎著一根鐵棍兒,上面用鐵絲串著許多打火機的廢殼,桌子前邊擺著各式各樣的充氣筒,桌子的一端靠著一雙又髒又黑的木製枴杖。攤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亂糟糟的頭髮,精瘦,臉上皺巴巴地刻著苦難的條紋,穿著一件與他的臉同樣皺巴的廉價西裝,不成樣子。
由於沒有生意,他坐在椅子上低頭看書,全然沒有理會有人朝他走過來。
趙洪遠遠地就開始招呼:「金龍!」
劉金龍抬起頭朝這些人看去,愣了一會兒,又低下頭看書,至於能不能看進去只有他自己知道。
「金龍。」宋一坤快步走過去,老遠就伸出手來,卻沒有得到對方的回應,便尷尬地收回來。
儘管宋一坤衣衫破舊,卻仍不能平衡他居高臨下的地位。站在他身後的那些人,一個個面色冷淡,目光裡充滿了敵視、鄙夷。在眾人目光的逼視下,劉金龍更顯得孤零、潦倒。
劉金龍放下書,拿出一包廉價香煙自己點上一支,拿煙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他狠狠地往未一坤臉上吐了一口煙霧,冷笑著說:「我算著你今天該出來了,本想躲幾天,可你我朋友一場,不給你一個出氣的機會顯得我金龍不夠意思。現在你看到我這副德性,該滿足了?」
「屁話!」宋一坤說。
趙洪插上一句:「金龍,坤哥放出來連衣服都沒換就來看你,你說話要講……」
宋一坤用手勢制止他說下去,示意他把錢拿出來。宋一坤把厚厚的一疊人民幣放到桌子上,誠懇地說:「錢不多,暫時貼補一下生活。我剛出來,等以後情況好轉了,我會關照你的。」
劉金龍試圖抬起手把錢推開以保持一份尊嚴,可那只乾瘦的手似有千鈞之重,好容易抬起來了卻沒有去推,而是壓在了錢上。與生存相比,尊嚴太可憐了。不知是由於屈辱還是由於感激,他流眼淚了:「坤哥,拿回扣的事我確實幹了,我認賬。可舉報的事真不是我幹的,到死我也不認這筆賬,打斷我兩條腿,冤哪!現在老婆離婚帶著兒子走了,就剩下我和老娘,這個家完啦。」
宋一坤心情非常沉重,他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無可奈何地拍了拍金龍的肩,轉身離開了。
眾人擁著宋一坤上了車,又是一陣「彭彭彭」關車門的聲音,那情形,使人聯想到影視片裡黑社會的某種場面。
夏英傑坐在車裡,心中被一股寒氣籠罩了,她覺得宋一坤城府太深、太複雜了。她想,如果方子雲知道他的那封舉報信竟是今天這種結果,不知該作何感想?
車子快到目的地了,宋一坤對趙洪說:「我講四件事,你記一下。」
趙洪忙把本子和筆拿出來。
宋一坤說:「一、中午的飯局取消,後面兩輛車的人各自回去。我一個山村窮小子,無須洗塵。二、你馬上把電腦和磁盤送到客房,我要用。從現在起到十七號晚八點以前,我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八點半你把款子和音響送來。三、你安排一個司機陪小馬一起把車開到江州,十七號晚九點出發。小馬一個人走夜路不行,駕駛技術也欠火候。你的司機到江州後自己乘火車返回上海。四、你馬上著手安排兩張十八號晚開往江州的軟臥,十七號晚上必須把票拿到手裡。」
「我記下了。」趙洪合上本子,又遭,「午飯已經定好了,出席的人都是過去公司的同事和熟人,你不出席,怕是不合適吧?」
「你去解釋。」宋一坤的口氣不容置疑。他的確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時間。而這一切與夏英傑有直接關係,他不能讓夏英傑在外面久留。
車子開到上海大廈門前,趙洪下車對後面的人講了些什麼,這些人又重新鑽進車裡。宋一坤下車朝他們歉意地擺擺手,目送著趙洪他們離去了。
上海大廈一眼望去給人高貴氣派的感覺。四周潔淨,風景很美,外白渡橋舉目可望,橋上車流如水,橋下碧波粼粼。
夏英傑的房間與宋一坤相距十幾米,而且規格也不一樣,她住的是豪華套間,而宋一坤住的則是標準間。宋一坤把夏英傑的房間環視一遍,然後目光落在夏英傑臉上,說:「小姐,以後我該怎麼稱呼你呢?直呼夏英傑顯然不合適,叫小姐又大客氣了。」
「原來你知道我的名字。」夏英傑嘲諷地說。
「是警察告訴我的。」宋一坤坦白道。
夏英傑想了想,說:「你就叫我阿傑吧,這樣省事。」
「那好。」宋一坤取出錢交給她說,「阿傑,一會兒電腦送來我要打一些文件,你和小馬去給我買衣服。我身高一米七五,胖瘦就是這樣子。」
夏英傑點點頭,問:「要哪種檔次的?」
「過得去就行。破小子講究什麼?」
宋一坤交待完後去了自己的房間,他關上門脫下棉背心,從中山裝口袋裡取出一個筆記本,坐在沙發上再一次審閱。
筆記本裡密密麻麻四萬多字,是他近兩個月裡寫成的。他要把這些文字重新整理,輸人電腦。
「夏姐,還滿意嗎?」宋一坤離開房間後,小馬問夏英傑。
夏英傑搖搖頭說:「太奢侈了,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既不踏實,也不自在。」住豪華飯店,坐高級轎車,這種不勞而獲的待遇給夏英傑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僅僅憑性別就能輕易得到的東西,肯定會包含某種發霉的味道,這使她無法平衡自己的人格。
「這與輕薄女子有什麼兩樣?」她自卑地問自己。她希望早點離開上海,盡快翻過這令人尷尬的一頁。就目前而言,她只能被動地接受這一切,承受別人輕蔑的眼光。
小馬說:「大哥等著換衣服,咱們走吧。」
「去哪兒買?」她問。
「當然是批發市場。同樣的東西,大商場裡要貴一倍。」
「我也是這個意思。」夏英傑對小馬說,「你先下去等一會兒,我馬上就來。」
小馬離開了。
夏英傑走到宋一坤房間摁響了門鈴,進去後她注意到他手裡拿著一個筆記本。
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他問:「有事嗎?」
「現在你已經自由了,我想知道你怎麼處置我?」她問。
宋一坤平緩而又武斷地說:「現在不討論這個問題。」
夏英傑無奈,把錢從包裡取出,從中分出了一些,然後還給他,說:「用不了這麼多錢。」
說完,她轉身走了。
小馬駕車朝上海的一個服裝批發市場駛去,見身旁的夏英傑一言不發,便想緩和一下沉悶的氣氛。
「夏姐,聽說你是記者?」他問。
夏英傑點點頭,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馬志國。」
「聽口音,你是上海人?」
「父母都在上海,可有什麼用?」小馬傷感地說。他一邊小心開車,一邊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十六歲那年,小馬因父母離異而成了孤兒,兩個家庭都不要他,他便在大街上擦皮鞋餬口。
宋一坤到上海辦公司不久,公司院內的簡易修車棚裡不知何時起每天晚上多了一個男孩子,總是早上背箱子出去,晚上回來席地而睡。
一天上午,宋一坤從辦公室出來準備乘車外出,無意中發現男孩子沒有去街上掙錢,而是睡在車棚裡一動不動。他走過去叫了兩聲也沒反應,用手一摸,原來男孩發高燒已經不省人事,便當即抱上車送醫院搶救。後來,他把男孩收留在身邊。開始,男孩在公司裡干雜活兒,由於勤快、懂事、守規矩,深得宋一坤喜愛,就出資培養他當了司機,為的是有門手藝好生存。
夏英傑同情地看了小馬一眼,心裡的陰雲也因此釋放了許多。她笑著對小馬說:「你很會轉移話題。」
小馬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是想說明大哥是好人。」
評價宋一坤是不能用「好人」或「壞人」這種簡單概念的,這一點小馬不會明白。她看著街景問道:「那位趙洪經理為什麼會聽坤哥的?」
「他以前是大哥的秘書。」小馬解釋道:「一年前他借大哥三十萬元和這輛車開了一家餐館,也發了,那輛紅色桑塔納就是他剛買的。本來大哥是應該拿股份的,大哥沒要,可能還賬的時候會算點利息。」
「這麼說,你給趙經理開了一年車?」
「今天正式結束。」小馬輕鬆地說,「想不想聽段音樂?」
「當然想。」夏英傑笑著說。
車內響起了音樂。
夏英傑立刻便聽出這是一首名為《密西西比河》的美國音樂。強悍、有力的節奏,低沉、渾厚的男聲伴音,使人彷彿能感受到地下的岩漿在湧動,隨時都可能爆炸、噴發。這支曲子如此富有感染力,似乎每一個音符都在撞擊人的靈魂,給人以深沉,給人以悲壯,給人以征服世界的使命感。
她從這支曲子裡看到了宋一坤內心世界的一角,隨即問:「除了這一首,坤哥還喜歡什麼曲子?」
「還有一首《教父》。」小馬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這是大哥喜歡的音樂?這盒帶子我保存一年了,今天剛拿出來。」
夏英傑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解釋這個問題需要特定的條件,需要與之對應的文化和境界。她默默地自語:《教父》好聽,可真正能聽懂的人又有幾個呢?
批發市場裡人潮擁擠。夏英傑在小馬的引導下轉了一個多小時,花了三千多元為宋一坤購置了從裡到外的全套衣物,包括領帶、皮鞋、襪子。帶來的錢全花完了,她又拿出自己的錢給他買了一件風衣。天冷了,只靠裡面一件羊毛衫已不足以御寒。
回到大廈,剛走近宋一坤的房門便聽見裡面電腦打字的聲音,顯然趙洪已經來過了。夏英傑停住腳步,讓小馬把衣物送去,自己回房間去了。
幾分鐘後,宋一坤打來電話:「阿傑,我讓小馬去和平飯店接周董事長了,中午小聚一下,就免去了晚上的馬拉松飯局,既不失禮又節省了時間。你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一小時後咱們去餐廳。」
夏英傑想了想,說:「我去不合適,就免了。」
「免不得,飯總是要吃的。」他似乎是在命令。
「好吧。」夏英傑同意了。
午餐的確是名符其實的小聚,一張小圓桌只坐了他們三個人,飯菜也非常簡單。從談話中夏英傑得知:周立光原是民工隊的包工頭,兩人是同鄉,而兩人相識卻是因為一起經濟欺詐糾紛,宋一坤為這場糾紛連續寫了三篇報導,披露了某官商的欺詐行為,引起了社會有關部門的關注,為周立光的民工隊挽回了十幾萬的損失。周立光組建了建築工程隊之後,承接的第一個工程就是宋一坤介紹的,當時正值他任廳長秘書。周立光的成功使他成為窮縣裡的致富能人受到推崇,在縣政府的支持下他聯合另外幾支建築隊組建股份有限公司,總部設在深圳。
十一月十八日晚,宋一坤即將乘火車離開上海,周立光和趙洪前來送行。夏英傑在窗前看著他們在站台上交談,腦子裡卻裝滿了自己的事情。想到火車開動之後,她與宋一坤將有二十個小時單獨在一起,心裡暗自說:最後攤牌的時刻,到了。
此時的宋一坤與剛出獄時判若兩人,一套合體的深藍色西裝與白色襯衣、暗格領帶和暗花羊毛衫配在一起,他隨意地站在那裡,不經意地流露著他那種獨特的淡然和高貴,加上那件高檔風衣披在肩上,更顯出一表人材。只是那張白淨的臉依舊缺乏表情,不盡如人意。
周立光身材高大、強壯,一副老闆派頭。他笑著問:「老弟,真的沒有考慮餘地了?」
「你都看到了,」宋一坤說,「我現在是內外交困,需要時間休整,所謂攘外必先安內嘛。等有一天活不下去了,我會投奔你討口飯吃。」
趙洪一笑,說:「周兄,你現在能給坤哥的只有那把董事長的交椅了,坤哥不會去的。」
夏英傑聽著也不由地笑了笑。
「言重了,言重了。」宋一坤連著說了兩遍。
小馬和另一名司機已先行離開上海,所有重行李全部隨轎車拉走了,只有夏英傑手裡的這只皮箱除外,這裡面裝有三十多萬元現金和幾個電腦磁盤。這就意味著:宋一坤的重心已經從上海轉移了。
列車駛出不久,大多數旅客都人睡了,軟臥車廂裡已經很少有人走動,過道裡靜悄悄的,只有車輪撞擊鐵軌發出的有節奏的聲音。窗外,依稀可見遠處的燈光如星星一般在流動。
夏英傑還是第一次乘坐軟臥,既看不到硬座車廂裡的擁擠,也看不到硬臥車廂裡的髒亂,這裡安靜、舒適。
宋一坤在上鋪,他把那只雙密碼自動報警皮箱鎖在床鋪的鐵欄上,躺下休息了一會兒。確切地說,對夏英傑的事他已經在心裡做出決定了,然而怎樣表述卻是一個難題。他在努力協調自己的思路,選擇最佳的方式。
夏英傑在下鋪,雖然她十分疲勞卻毫無睡意,她在等著宋一坤最後的裁決。應該說她已經推斷出幾成了,她能夠分析出宋一坤大體上的態度,但是她需要知道細節,知道每一個具體的問題,然後才能拿出相應的策略。
人,她是要定了。
她見同包廂的另外兩位旅客已經睡了,便起來伸手碰一下宋一坤,輕聲說:「咱們談談吧。」
夜深了,過道裡空無一人。宋一坤輕輕把包廂的門關上,在過道裡與夏英傑對面坐下,把煙放在小桌上。
「江州已經沒有你的家了,你下一站去哪裡?」夏英傑問。
宋一坤答道:「先去玉南油田,一是送你回家,二是給方子雲一個經商的機會,讓他負責與專家合作研究一個專利產品。然後我回山東老家,陪姐姐待一段日子。」
夏英傑心裡止不住一陣酸楚,湧上來的淚水使眼睛蒙上了一層薄霧,她沉默不語。
宋一坤看在眼裡,嚴肅地說:「為了這次談話我已經思考很久了,今天晚上只討論一個中心問題,就是你和我。為了充分說明問題,我們有必要從頭談起,否則中心問題就說不明白。所以,請你拿出點耐心來。我們缺乏的不是時間,而是你對我的瞭解。」
夏英傑點點頭。
「請你先談談你的家庭。」他說。
夏英傑簡要地介紹道:「我一家四口人,父親是地質研究院院長,母親是油田職工醫院外科主任醫師,哥哥是油田外事辦公室翻譯。我是北京大學畢業,在《玉南日報》社當記者。」
「書香門第。」宋一坤下了結論,說,「瞭解你幾句話就夠了,因為你涉世淺而透明度高。但是瞭解我就得費點口舌。方子雲除了向你介紹我的身世之外,有沒有提到過一封舉報信?」
「沒有。」更英傑肯定地說,她不會忘記自己的承諾。
「那好,就從這封信說起。」宋一坤從西服裡取出一封信遞給她,「你先看看這封信。」
夏英傑打開信,藉著微弱的燈光看下去——
坤哥:
簽證、機票全都辦好了,時間大緊來不及向你道別,托趙洪轉交這封信,請坤哥原諒。
維也納那邊請坤哥放心,葉紅軍全部替我們安排好了。當然,是看你坤哥的面子,我們心裡有數。
按坤哥的意思,你的「皇冠」轎車和三十萬資金總作價五十萬元已經交給趙洪使用,不算股份,只按銀行一年的定期存款算利息,合同我們替你簽的,由小馬保管一份。
公司這場官司你一個人頂了,我們無話可說,只圖友情後補。據調查,舉報人是劉金龍,我們花了幾個小錢廢了他兩條腿,也算給坤哥一個交待吧。
來日方長,還望坤哥保重身體。
王海孫剛
一九九二年二月二十五日
夏英傑把信還給宋一坤,問:「你想告訴我什麼?」
「第一,正如劉金龍自己所說他是冤枉的,只是他有口難辯,他只是一場陰謀的犧牲品。那封舉報信其實是我自己所為,是我毀掉了這個人,也毀掉了那個家。第二,王海和孫剛與我合作了兩年,可我還是坑了他們。因舉報偷稅而損失四十萬是坑他們,誘使他們出國發展也是坑他們,為的是有朝一日讓他們俯首帖耳,為我所用。第三,我借錢給趙洪並不是出於仗義,而是為了阻止這筆錢落到鄧文英手裡,趙洪不知道他只是別人手裡的一件工具而已。我想告訴你:我既不高尚也不坦蕩,我與他們只是利益的組合,或者說,是由騙子和傻瓜組成的集團。」
夏英傑注意到,宋一坤在談舉報信時隻字未提方子雲。然而,她卻要感謝方子雲曾經給她的提示,使得她此時依然能夠保持表面的鎮定。她問:「你為什麼要舉報自己?」
宋一坤拿出一支煙放到嘴上,見沒有彈煙灰的地方,只得又收進煙盒。他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問:「林楓,江州中行信貸部主任,有印象嗎?」
夏英傑心裡一震,脫口說:「這個人半年前已經被執行死刑,伏法了。怎麼,你跟這人,有關係?」
據報道,林楓在任期間利用各種手段侵吞公款五百七十萬元,案發後偷渡澳門。警方在國際刑警的協助下經過三個多月的追捕,在澳門將他捕獲歸案,經過江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判處死刑,於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三日在江州市執行槍決。同案宣判的還有另外四個人,分別以偷渡罪、窩贓罪、窩藏罪判處十二年至五年刑期不等。這是一個轟動全省的大案,在全國也有影響。曾一時,省電台、電視台和各種報刊紛紛連續報道此案,可謂人人皆知。
難道宋一坤與案件有關?夏英傑不敢往下想了。
「我與他,算是不遠不近的朋友。」宋一坤沉思著說,「當年他當省勞模時我曾採訪過他,便有了一些交往。我在省僑辦工作期間也經常與他在場面上見面,關係更進了一層。我辭職後是他介紹我與王海和孫剛認識的,他們是林楓的上海同鄉,在江州開餐館十一年。當時林楓幫我貸款五十萬元,期限為一年,王海和孫剛各出資兩百萬元。我們一起來上海辦公司。協議規定我佔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以智商投資為主,擔任總經理。兩年中公司盈利三百多萬,現在那輛車和這箱錢就是我的收穫。從這一點,沒有林楓就沒有我的今天。」
宋一坤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林楓幫我的動機可用三七開解釋,三分出於友情,七分思路卻在意大利,在葉紅軍身上、他是為將來的後路作感情投資。葉紅軍是我大學時的朋友,關係密切,他是以留學生的身份進人奧地利,後來移居意大利。這個人腦子靈活,善於交際,很有活動能力。」
夏英傑似乎領悟到一些東西了,問:「林楓案發後找你了?」
「如果那樣,我還能坐在這裡麼?」宋一坤反問道。他搖搖頭說:「我得到消息時他還蒙在鼓裡。林楓出事前半個月,江州檢察院曾來人向我調查那筆貸款的事,檢察官來公司隱瞞了真實身份,臨走時又要求我嚴格保密,否則要負法律責任。我意識到,林楓要出事了,而林楓這種人是決不會為幾個小錢弄髒手的。於是我斷定:只要他沒有落網,就一定會來找我。當時表面上平靜,可事態已經明朗了,林楓躲不過檢察院,而我也躲不過林楓。」
「我能理解你。」夏英傑說,「幫林楓實際上已經救不了他了,而且你和葉紅軍都得搭進去。不幫他,你落個貪生怕死、忘恩負義的名聲,對你這種人可能是個損失。」
「場面上的人全憑一張臉打發日子,失去了威望和信任,那就寸步難行。」宋一坤說完沉默了片刻,看著她的眼睛忽然問道,「如果是你,你會怎麼辦?」
對這種冷不防又包含多重意思的提問夏英傑絲毫沒有準備,她愣了一下,不說幫,也不說不幫,而是說:「不知道。也許我舉報,也許沉默。如果我能解開這樣的難題也就用不著打你的主意了。」
「讓誰解都傷腦筋。」宋一坤繼續說,「我權衡一夜,認為只有監獄才能解決我和他之間的問題,而如果付出坐牢的代價,那就必須從全局出發,著眼於長遠利益,把各方面因素都考慮進去。於是,我勉強制定了一個計劃,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把材料員劉金龍辭退了,為下一步行動埋下伏筆。如果林楓直接被捕,那就是一場虛驚;如果林楓潛逃,他必然得有一個暫時藏身的過程,而我就利用這個時間差把自己先一步送進牢房,即使他僥倖逃出去了,我也多了一個投資的朋友。」
「這個時間差不好掌握,稍有偏離就會弄巧成拙害了自己,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你當時在上海,怎麼能及時得到林楓潛逃或被捕的確切消息呢?」夏英傑問。
「我在報社工作三年,熟人總少不了。對林楓這種重頭新聞省報能落後嗎?」宋一坤以反問的形式回答。接著說:「等林楓派人和我聯繫的時候,我已經失去自由了。因為辭退劉金龍在林楓案發之前,我被捕又在林楓派人來上海之前,所以沒人懷疑這兩件事之間有內在聯繫,人們只知道劉金龍因拿回扣被炒魷魚了,然後懷恨在心而舉報了我。至於王海和孫剛出於感動而分擔了四十萬元的全部損失,這也是在意料之中。況且,那時他們正有求於葉紅軍,就更需要表現一下。」
夏英傑記得,劉金龍確實承認自己拿過回扣。她想:可憐的劉金龍到死都不會明白,他有沒有拿回扣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符合整體計劃的需要,他符合充當犧牲品的條件。也許,他根本就不知道公司漏稅的事。宋一坤什麼都不說,只是啟發、引導別人的思想,讓別人用自己的頭腦去推斷出錯誤的結論。
她想了一會兒,說:「有一點我還是不明白,王海和孫剛出國發展正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維也納又是一座人人嚮往的世界名城,可你為什麼反而說是坑了他們呢?」
「作為計劃的一部分,我在舉報自己之前給葉紅軍打電話講了三件事。一、以訪友的名義來上海,實際為了與王海和孫剛見面。二、王、孫二人早有出國之意,見面後必然會流露出此意,要答應他們。三、要盡全力在較短時間內把他們辦出去。當時的情況,一方是有目的而來,一方是急於找出路,所以一拍即合。王海和孫剛回了出國夢,而葉紅軍也因此得到了一萬美元的辛苦費,雙方都滿意。」
面對夏英傑的疑問,宋一坤進一步解釋道:「解體公司,那是我決定坐牢的附加原因之一。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對於我白手起家、自我測試這個階段來說是合理的,而兩年的實踐之後,我既有了自信又具備了一點資本,這個價碼就不太公道了。但是我不能講出來,只能潛移默化,順其自然。今天放他們,是為了明天收編他們。所謂一個好漢三個幫,況且我還不是好漢,我既需要資金,也需要人。」
夏英傑說:「如果他們在維也納發展很快,會逐漸形成居高臨下的優勢,恐怕不是你收編他們了,而是他們收編你。」
宋一坤搖搖頭,分析道:
「維也納固然好,但那是一個工商發達,投資飽和的高消費社會,是富人的天堂,普通中國移民除了打工很少有發展機會,加上語言不通、資金薄弱和種族歧視等多方面的限制,決不是王海和孫剛這種半文盲可以打天下的。大多數中國人出國並不是要在國外發財,而是為了殺回馬槍,以外商身份發中國財。而王海和孫剛是無能為力的。人貴有自知之明的潛台詞是,人很少有自知之明,當他們碰破了頭,開始懷念兩年賺三百萬的時候,他們就知道該歸隊了。」
夏英傑心裡像灌了鉛一樣,又沉又堵透不過氣來,她覺得宋一坤正用他的高智商擺弄一隻魔方,而他身邊的人都在某種磁力的作用下有規律地運動。他用最小的代價渡過了一場危機,進一步樹立自己的威信,強化了生存環境。
夏英傑有理由相信:她是惟一目睹宋一坤解剖自己的人。此時的宋一坤已經剝去偽裝顯現出不可告人的一面,他是赤裸的,然而又是真實的。王英傑為這份不可多得的坦誠所感動,她能夠體會出這其中的份量,也就是說,她在宋一坤心裡已經佔有一席之地了,她不再是無足輕重。
該講的都講完了,宋一坤站起來,點上一支煙走到兩節車廂的連接處去抽。夏英傑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隨後跟過去。這裡的噪音大,車輪有節奏地響個不停。
夏英傑把水遞給他,說;「你講了這麼多,也許是想把我嚇回去,可我沒那麼脆弱。其實,你沒有自己所描述的那麼壞。」
「不是那回事。」宋一坤說,「我講了那麼多目的只有一個,讓你根據真實情況做出自覺自願的決定。但是,這並不妨礙打發你回家。我暫時還不能跟鄧文英離婚,確切地說是離不起,一旦離婚就必然涉及財產問題。鄧文英的心思我知道,她學的是管理專業,又去法國專門進修服裝設計,她有能力單干,可一直苦於沒有資金。我的情況她瞭解,我也從沒打算瞞她,畢竟夫妻一場。她的條件是:五十萬元每人一半,而我的一半還要借給她使用一年。這個條件不滿足,她是不會在離婚書上簽字的。」
「你的打算呢?」夏英傑問。
「我想,還是應該控制住現在的主動權。」宋一坤扔掉煙頭,喝了一口開水,又回到原來的位置坐下,說:「我對將來有三種考慮。上策,在時機成熟的時候集結所有可以調動的力量打一個大戰役,解決根本問題。中策,依靠現有的資本搞一個產品,慢慢滾雪球。這兩種結果都不會虧待鄧文英。下策,萬一我一敗塗地,只好重操舊業,耍筆桿子混飯吃。如果能爭取最好的一種結果,你我之間的問題就不難解決了。」
「你是說,我來找你就是為了圖謀財產?」夏英傑覺得自己被輕蔑了,屈辱的感覺又湧上心頭。
「不能那樣講,但也不能不負責任。」宋一坤感觸地說,「我的婚姻之所以失敗,根本原因就在於鄧文英對我期望過高了,期望與現實之間畢竟有距離。我只是一個普通人,直白地說只是一個山村窮小子,我沒有三頭六臂。如果你因為我而毀掉現有的生存基礎,這個代價不是我可以承受的。從零做起,或者從負數做起,我沒有把握包打天下。」
夏英傑看著宋一坤,她沉思了許久之後緩慢而壓抑地說:「女人嘛,總是相對自私一些。如果你肯為我做出犧牲的話,我希望你放棄手中的一切,滿足鄧文英的要求。」
「用這麼大的代價證明你的清白?」宋一坤以反對的口吻問。
「或許你不在乎,可對我卻很重要。」夏英傑語氣沉重地說,「我想證明我和娼妓之間的區別,不是零售自己,也不是一次性買賣,而是一種正常的、不傷害人格的感情關係。當然這很難說清楚,很多女人甚至一輩子都沒有說清楚的機會。可我有這種機會,就看你給不給我。」
「形式主義。」宋一坤說,「活命是第一需要。」
「你誇大事實了。」夏英傑誠懇地說,「如果你僅僅是活命而不要求貴族生活,我自信能夠養活你。我對你、對將來都有信心,我希望你能退居到和我平等的位置上,我們相依為命,從零做起,共同創造將來的生活,你和我兩個人的生活。」
宋一坤不為所動地說:「財富的含義很廣泛,它包括知識、經驗、感情、信任、倫理、愛心等等,而不僅僅是金錢。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也不必說服我。我對你是有安排的,對你來說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
「讓我幹什麼?」夏英傑問。
「還記得我手裡拿過一個筆記本嗎?」宋一坤說,「那是我在看守所裡用了兩個月專門為你準備的,是一份非常詳細的小說大綱。我把本子燒掉了,把內容重新整理全部輸人電腦,沒人知道這件事。我把電腦留給你使用,一年之後等你寫完了我會和你聯繫的,我估算了一下,大約三十萬字可以完成。」
「寫小說?」夏英傑自語,這個念頭她連想也沒想過。
「這是你的強項。」宋一坤耐心地解釋道,「我告訴你,記者是一輩子為他人做嫁衣的職業,很難出人頭地,而一本暢銷書可以使你一夜之間紅遍全中國。當然,現在文壇已經十分擁擠了,要想脫穎而出非得有點刁鑽的招術不可,我自信有把握幫你殺出條血路來。你安心寫書,干你自己的事業,無論我的情況怎樣惡化都不會影響你的前途。」
費了這麼多口舌,繞了這麼大圈子,終於把最後那張牌打出來了。然而夏英傑根本不為所動,她堅信:人是第一寶貴的,只有真正抓在自己手裡才可以踏實、安心。她在心裡說:女人有女人的一套打法,到了玉南就由不得你老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