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頂上的日子,十分空閒散漫。
顓頊說神農山和五神山一樣,其實不對,五神山沒有記憶,可神農山、澤州、軹邑都有大多曾經的記憶。不管走到哪裡,都能想起過去的事情。
小夭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想面對過往,還是真的懶惰,反正她哪裡都不願去,顓頊提議她像在五神山時一樣,在軹邑開個醫館,小夭也不願意。
每日,小夭都是日過中天才起,起來後,有一搭沒一搭地翻一下醫書,只有煉製毒藥的時候她才稍做精神點。
黃帝看她實在萎靡,好心地建議:「防風家那個小子,叫防風邶,對吧?我看你們玩得不錯。怎麼這幾年沒在一起玩了?你可以找他陪你四處逛逛。」
黃帝不說還好,一說小夭更加萎靡,連毒藥都不願做了,整日坐在廓下發呆,一日,黃帝把小夭叫了過去,領著小夭走進一間竹屋。
屋內陳設簡單,就榻頭的一個玉石匣子引人注目。
黃帝對小夭說:「這間屋子是炎帝生前所居。」
雖然已經知道黃帝說的是哪位炎帝,,小夭依舊忍不住問:「那位被尊奉為醫祖的炎帝?」
「對,就是寫了《神農本草經》的炎帝。」
雖然從沒見過面,可因為《神農本草經》,小夭對這位炎帝還是有幾分好奇,默默打量著屋子。
黃帝走到榻旁,指著那個玉石匣子說:「這是炎帝生前研究醫術的札記,你可以看一看。」
小夭不太有興趣的樣子,隨口「嗯」了一聲。
黃帝說:「不管是他生前,還是他死後,世人對炎帝的敬重遠勝於我。統一中原後我為了安撫天下氏族,不得不祭祀他,可說心裡話,我不服!但來到小月頂,無意中發現他生前的札記,仔細看完後,我終於承認我不如他,至少過去的我不如他!小夭,我平生只信自己,炎帝是唯一令我敬重、敬佩的男人。」
小夭詫異地看著黃帝,很難相信雄才偉略、自負驕傲的黃帝能說出這樣的話。
黃帝說:「《神農本草經》在你腦中幾百年了,不管你背得多麼滾瓜爛熟,不管你能治癒多少疑難雜症,你都沒有真正懂得它。你別不服氣地看著我,等你看完這些,會明白我的意思。」
小夭不禁打開匣子,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枚玉簡開始閱讀。
這一看就看了進去,連黃帝什麼時候走的,小夭都完全不知道。
從下午到晚上,從晚上到天亮,小夭未吃未睡,一直在看。
札記的開頭,炎帝寫道,因為嘗百草、辨藥性,發現自己中毒,他開始給自己解毒。
炎帝條理分明地記下了他服用過的每一種藥物。
因為要分析藥物使用前的症狀和使用後的症狀,炎帝詳細記錄了每一次身體反應:手足無力,嘔吐,五臟絞痛,耳鳴,眩暈,抽搐、心跳加速,半身麻痺,口吐白沫……
札記精煉,沒有任何感情的流露,小夭看到的是一個個冰冷的字眼,可那背後的所有痛苦卻是肉身在一點點承受,剛開始,小夭不明白,寫下《神農本草經》的人難道連減緩痛苦的方法都不懂嗎?
可看著詳細的症狀記錄,她明白了,不是不知道,而是炎帝不願用,他想要留給世人的就是每一種藥物最原始的反應,讓後來者知道它們會造成的痛苦。
到後來,炎帝應該已經知道他的毒無法可解,可他依舊在用自己的身體嘗試著各種藥物,不是為了解毒,只是為了能多留下一些藥物。
能緩解心臟絞痛,卻會導致四肢痙攣;可以減輕嘔吐症狀,卻會導致亢奮難眠;可以治療五臟疼痛,卻有可能導致失明脫髮……
在這些冰冷的字跡後,究竟藏著一顆多麼博大、仁愛、堅毅的心?
一代帝王,甘願承受各種痛苦,只為了留下一種可能減緩他人痛苦的藥草。神族的壽命長,但漫長的生命如果只是去一次次嘗試痛苫,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氣?
這些札記只是炎帝中毒後的一部分,大概因為沒有時間進行反覆試驗和確認,《神農本草經》沒有收錄札記中的藥物。《神農本草經》中的每一種藥草,每一個藥方、每一種診治方法都詳盡確實,那究竟需要多少次反覆的嘗試,多少的痛苦,多少的堅持,才能成就一本《神農本草經》?
小夭看完札記,呆呆坐了很久,才走出了屋子。
黃帝靜靜地看著她,小夭說:「我錯了!我從沒有真正看懂過《神農本草經》!」以前總聽到人說《神農本草經》是炎帝一生心血,她聽在耳裡,卻沒有真正理解,現在終於明白了,她輕慢的不是一本醫書,而是一個帝王的一生心血。
黃帝點了點頭:「錯了,該如何彌補?」
小夭回答不出來。
黃帝說:「炎帝來不及把最後的札記整理出來,他肯定不在乎我是否祭祀他。如果我能把這都分札記整理出來,惠及百姓,才是對他最好的祭祀,但我不懂醫術。」
黃帝拿起鋤頭去了田里。
小夭盤膝坐在廓下,靜靜地思索。
傍晚,顓頊來看黃帝和小夭時,小夭對顓頊說:「我想學習醫術。」
顓頊詫異地說:「你醫術不是很好嗎?」
小夭說:「我只是投機取巧。」小夭學習醫術走了一條詭徑和捷徑,為了殺人才精研各種藥草,靠著《神農本草經》,她治療某些疑難雜症,比很多醫術高超的大醫師都厲害,可基本功她十分欠缺,一些能簡單解決的病症,她會束手無策,甚至複雜化,給病者帶來痛苦,所以她並不是一名真正的醫師。
小夭在瀛洲島行醫時,就發現了自己的這個問題,但她一直沒往心裡去,反正她又沒打算去普濟世人,她看不好的病,自然有人看得好。今日她開始直面自己的問題,最後決定不破不立,忘記腦中一切的知識,從頭開始學習醫術。
顓頊問:「你打算如何學習醫術?我命鄞來教你?」
小夭搖搖頭:「現在的我還不配讓鄞來教導。」
顓頊道:「不管你想怎麼做,我都會支持你。」
軹邑城中有官府辦的專門教習醫術的醫堂,顓頊還下令凡宮廷醫師必須輪流去醫堂授課。
小夭戴起帷帽,讓自己變作一個完全不懂醫藥的人,去醫堂從最基礎的一步步學起。
小夭不再睡懶覺,每日早起,去醫堂學習,黃帝也每日早起,吐納養身,照顧藥田,翻看醫書。
小月頂上的一老一少過著平靜的日子。
每日,風雨無阻,顓頊都會來小月頂陪黃帝和小夭用晚飯,也許因為經過好幾年的試探,顓頊明白黃帝已經真正放手,並沒有想做國君的國君的打算,也許因為經過好幾年的經營,顓頊已經真正掌控了整個軒轅,不需要畏懼黃帝,他不再像以往那樣,把朝堂內的事件件都說給黃帝聽,只有真正重要的決策,顓頊才會和黃帝說一下。
大多數時候,顓頊不提政事,不提紫金宮,和黃帝談談土地雨水,詢問小夭今日學到了什麼,學堂裡可認識了新的朋友,可有什麼好玩的事。
顓頊有時候用完飯就離開,有時候會留得晚一些,陪小夭乘涼蕩鞦韆,幫小夭做些瑣碎的事,或者和小夭去鳳凰林內散步。
小夭覺得,她和顓頊之間一切都好似沒變化,顓頂依舊是她最親的人,可一切又不同,自從她回到神農山,顓頊從未讓她去過紫金頂,也從未讓她去過上垣宮,她其實被顓頊隔絕在他的生活之外。對此,,小夭倒沒什麼意見,反正現在的他已不需要她。
——***——
寒來暑往,時光流逝,小夭已經在醫堂學習了兩年醫術。
下午,小夭從醫堂走出來時,看到豐隆等在路邊。
小夭笑走過去:「今日又有空了?」
豐隆笑道:「我送你回去。」
這兩年來,豐隆在軹邑時,就會抽空來小月頂看小夭,陪黃帝聊聊天,等顓頊到了,四人一起吃頓晚扳。
小夭到小月頂後,馨悅只來過一次。因為黃帝,小月頂無形中成了眾人迴避的地方,尤其馨悅。大概因為她從出生就在軒轅城做質子,黃帝在她心中代表著死亡的威脅,她對黃帝的畏懼伴隨著她所有的成長記憶。即使如今她已成為軒轅國的王后,明知道黃帝已經不會威脅到她的生命,可那種成長中的畏懼早已深入骨髓,馨悅每次見到黃帝,都會很不自在,所以,馨悅一直很迴避見黃帝,如果她能做主,她真恨不得立即把黃帝趕回軒轅山。
那唯一一次的拜訪,馨悅非常拘謹,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豐隆和馨悅截然不同,豐隆一出生,就被赤水族長帶到了赤水,在爺爺的呵護中,無憂無慮地長大,雖然長大後,他明白了黃帝令他們一家四口分居三地,但明白時,一切已經結束。他也許憤怒過,可他對黃帝沒有積怨,更沒有畏懼,甚至他對黃帝有一種隱隱的崇拜,這不涉及感情,只是男人天性中對強大的渴望,就如一頭猛獸對另一頭猛獸力量的自然敬服。
其他臣子因為避嫌,都和黃帝保持距離,一國無二君,他們生怕和黃帝走近了,引起顓頊的猜忌。豐隆這人精明的時候比誰都精明,可有時候,他又有幾分沒心沒肺的豪爽。豐隆從不迴避黃帝,反而藉著小夭,時常和黃帝接近。他喜歡和黃帝聊天,從一族的治理到書上看來的一場戰爭,都和黃帝對論,黃帝的話語中有只會,豐隆願意從一個睿智的老者身上汲取智慧。這樣的機會,許多人終其一生都不可能有一次,而他因為小夭,可以有無數次。
小夭和豐隆回到小月頂,豐隆立即跑去找黃帝。
他興沖沖地用水靈凝聚了一幅地圖,排出軍隊,興奮地和黃帝說著他的進攻方案。黃帝微笑著聆聽,待他講完,隨手調換了幾隊士兵,豐隆傻眼了,時而皺眉沉思,時而興奮地握拳頭。
小夭搖頭歎氣,她十分懷疑,豐隆每次來看她,不是想念她這個未婚妻,而是想念黃帝了。
小夭不理一老一少,去傀儡前,練習扎針。
顓頊來時,豐隆還在和黃帝對論用兵,顓頊笑瞧了一會兒,走到小夭身旁,看小夭扎針。
大概因為練習了多年的箭術,,小夭把射箭的技巧融入了針法中,她用針的方法和醫師常用的針法很不同。
雖然只是個傀儡,小夭卻當了真人,絲毫不敢輕忽,一套針法練習完滿頭大汗。
顓頊拿了帕子給她擦乾,有些心疼地說:「宮裡多的是醫師,你何必在這些細枝末節上下功夫呢?」
小夭笑了笑道:「白日專心做些事情,晚上倒能睡得好些。」
「你的失眠比以前好了?」
「自從開始專心學習醫術,比以前好了很多。」雖然還是難以入睡,可從夢中驚醒的次數卻少了很多。因為睡得好了,心痛的毛病也大大減輕。
顓頊的眼神很是複雜,小夭這病是因璟而起,雖然她現在絕口不提璟,可顯然,這麼多年過去,她依舊沒有忘記璟。
豐隆看顓頊和小夭站在個傀儡前嘰嘰咕咕,嚷道:「陛下,你勤勉點行不行?沒看我在這裡和外爺商討行兵佈陣嗎?雖然有我在,肯定輪不到你上戰場,可你也該來學學!」
顓頊走過去,指揮著士兵,不一會把豐隆困死了,豐隆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顓頊不屑地說:「很小時,我已經跟在爺爺身邊學習這些了,爺爺把他打過的仗,不管幾十人還是幾萬人的戰役,都和我重演過。當年正是神農和軒轅打得最激烈時,我站在爺爺身旁,聆聽了軒轅和神農的每一場戰役。好多次,爺爺帶著我去看戰場,他說只有雙腳站在屍體中,雙手感受到鮮血的餘熱,才會真正珍惜自己的士兵。」
豐隆的表情十分精彩,羨幕、嫉妒、惱怒,到最後又很同情顓頊,他舉著樹枝和伴們扮演打仗時,顓頊已經踩著鮮血前進。
真實的戰爭,真實的死亡,即使成年男子承受起來都很困難,所以士兵多好酒、好賭,顓頊卻小小年紀就站在了戰場上。
豐隆拱拱手,歎道:「帝王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珊瑚來稟奏晚飯已預備好。
四人坐下後,豐隆突然有些不自在起來。他給黃帝敬酒:「外爺,您隨意喝一口就成。」他咕咚咕咚地喝完了。
豐隆又給顓頊敬酒,顓頊陪著他喝了一碗。
豐隆又倒了一碗酒,敬給小夭,小夭笑著喝完。
豐隆期期艾艾,看看黃帝,又看看顓頊,顓頊不耐煩地說:「你到底想說什麼?」
豐隆嘿嘿地笑:「那個……我是覺得……我和小夭的婚事該辦了。我爺爺還希望能看到重孫子,外爺肯定也希望能看到重外孫。」
小夭的心咯登一下,好像走在懸崖邊的人突然一腳踩空了,她的手不自禁地在顫,她忙緊緊地握著拳頭,低下了頭。
豐隆眼巴巴地看著黃帝,黃帝笑道:「我沒什麼意見,你們年輕人的事,你們自己做主。」
豐隆放心了,立即眼巴巴地看著顓頊。顓頊微笑著,拿起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不緊不慢地喝著。豐隆可憐兮兮地說:「陛下,您看您都一堆女人了,您也可憐可憐兄弟。我承諾過小夭,這輩子就小夭一個女人。我絕不是有意見,我心甘情願。只是家裡催得緊,我想把婚事辦了。」
顓頊喝盡了杯中的余酒,微笑著說:「這是小夭的事,聽憑她的意願。」
豐隆暗吁口氣,一個、二個說得都好聽,可這兩位陛下比高辛的那位陛下難纏得多。豐隆都坐到小夭身旁,小聲問:「你覺得呢?」
小夭咬著唇沒說話,豐隆和她回來時,一點徵兆都沒有,可顯然豐隆早已計劃好。其實,豐隆開不像他表現得那麼大大咧咧。
豐隆柔聲說:「你若喜歡住在神農山,咱們求陛下賞我們一座山峰,反正修葺好的那些宮殿總是要住人的,便宜別人還不如便宜咱們。你若喜歡軹邑,赤水氏在軹邑有個大宅子,回頭讓人按照你的喜好翻新一下。你若覺得這兩個地方鬧騰,喜歡清靜,可以去赤水。赤水城你去過嗎?那裡很多河,很多湖泊,有點像高辛,你肯定會喜歡。赤水的老宅子十分美麗,整個宅子在湖中心,夏日時,接天映日的荷花。」
豐隆看著小夭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你喜歡學習醫術,可以繼續學習,將來即使你想行醫,我也絕對支持。」
小夭覺得,如果真如豐隆所說,生活已經厚待了她。赤水城不大不小,美麗安寧,也許她可以在赤水城開個醫館,沒有激盪心扉的喜悅,也不會有撕心裂肺的傷痛,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她想說同意,可話到了嘴邊,總是吐不出,只能點了點頭。
豐隆問:「你同意了?」
小夭再次點了下頭:「嗯。」
豐隆樂得咧著嘴笑,挪回了自己的位置,說道:「我晚上就寫信給爺爺,讓爺爺派人去和俊帝陛下商議婚期。」
正事說完,四人開始用飯。小夭一直沉默,顓頊只是微笑,話十分少。黃帝陪著豐隆聊了幾句,別的時間都是豐隆自得其樂、自說自笑。
吃完飯,豐隆不像住常一樣還纏著黃帝說話,而是立即告辭,興沖沖地駕馭著坐騎飛走了。
小夭走進屋子,給父王寫信,請父王幫她擇定吉日完婚。
寫完信,小夭召來赤鳥,把信簡繫在赤鳥腿上,剛放飛赤鳥,顓頊一手把赤鳥抓住,一手握住了她的手。
小夭疑問地看著顓頊,顓頊問:「你真想清楚了?」
小夭道:「已經訂婚,遲早都要嫁,既然豐隆想近期完婚,那就近期完婚吧!」
顓頊說:「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別人?」
小夭笑起來:「說老實話,你手下雖然人才濟濟,豐隆也是數一數二的,難得的是他性子豪爽,對男女情事看得很淡,肯遷就我,當年我和他訂婚時,你也說過不可能再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顓頊沉默。
小夭叫道:「哥哥!」
顓頊說:「我不想你嫁人!」他的手冰涼,指尖微微地顫著。
小夭拍了拍他的受:「我明白。」
「你不明白!」顓頊垂眸看著自己的腳尖,眼中滿是哀傷和絕望。
小夭說:「我真的明白!當年,你和馨悅完婚時,我心裡很不痛快,覺得你好像被馨悅搶走了,從此後,我只是個外人。」
顓頊猛地抬眸,目光迫切地盯著小夭:「我成婚時,你難過了?」
小夭自嘲地笑,點了點頭:「當時真的很難受,焚得就像本來只屬於自己的東西被人給搶走了。後來才知道自己小心眼了,你和馨悅已經成婚三年多,你依舊是我哥哥,並沒有被馨悅搶走,將來,即使我嫁給了豐隆,你依舊是我最親近、最信賴的人。」
可他要的並不僅是這些,他還想要……顓頊笑著,心內一片慘淡,小夭什麼都不在乎,只要求唯一,他如今還有什麼資格?
他不是沒有機會,他比所有男人都更有機會,當他們還在辛苦接近小夭時,他已經在小夭心裡,只要他肯伸手,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機會,可他為了借助那些男人,一次又一次把小夭推給了別的男人。
軒轅城步步危機時,他得到了璟的幫助,來到了中原;神農山重重殺機時,他得到了豐隆和璟的聯手支持,讓整個中原都站在了他身後;等到他不需要借助他們時,小夭卻把心給了璟,把身許了豐隆。
軒轅城時,明知道璟深夜仍在小夭屋中,他卻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凝視著大荒的地圖,枯坐到天明;紫金頂時,明知道小夭去草凹峰私會璟,通宵未歸,他依舊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憋著一口氣處理案牘文書,通宵不睡;最危急時,明知道小夭答應嫁給豐隆是為了他,他卻什麼都做不了……彼時的他,自保都困難,口口聲聲說著喜歡他的女人,連他的面都避而不見,可小夭為了他,答應了嫁給別的男人。
顓頊把小夭的手越抓越緊,赤鳥不安地鳴叫,掙扎著想逃生……黃帝突然出現,叫道:「顓頊!」
顓頊和小夭都看向黃帝,黃帝異常溫和地說:「顓頊,放鳥離開。」
顓頊緩緩鬆開了手,赤鳥振翅高飛,向著高辛的方向飛去。
小夭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說道:「這事是比較突然,豐隆做事真是太冒失了。」
顓頊轉身就走,聲音陰沉:「他冒失?他比誰都算得精明!」
小夭看顓頊消失在雲霄間,困惑自問黃帝:「顓頊和豐隆有矛盾嗎?」
黃帝淡笑:「君王和臣子之間永遠相互借助、相互忌憚。」
小夭欲言又止,黃帝道:「沒什麼可擔心的。豐隆是聰明人,他會為自己謀求最大利益,但不會越過為人臣子的底線。這世間,但凡能者肯定都有些脾性,顓頊既然用他,就要容他!為君者,必須有這個氣量!」
小夭歎道:「等成婚後,我還是去赤水吧!這裡的確是太鬧騰了!」
黃帝微笑著,輕歎了口氣。豐隆的確是最適合小夭的男人,他雖然給不了小夭深情,但能給小夭平靜安穩的生活。
黃帝本來已經離開,卻又轉身走了回來,看到小夭歪靠在窗前,望著夜色盡處,怔怔發呆。
黃帝輕輕咳嗽了一聲,小夭如夢初醒:「外爺,你還沒去睡?」
黃帝說:「我曾讓顓頊設法招降九命相柳。」
小夭不自禁地站直了身子,盯著黃帝。
黃帝說:「這些年,用盡了計策和辦法,他都拒絕了。」
小夭看向黑夜的盡頭,表情無喜也無憂。
「顓頊把神農山最北邊的兩忘峰列為了禁地,守峰人都是顓頊的心腹,你應該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雖然相柳救了你一命,但你不欠他一絲一毫。」
一一***一一
顓頊去了軒轅舊都軒轅城,處理一些西邊的事情,一連十幾天都沒有來小月頂。
從不來小月頂的馨悅卻來了小月頂。
上一次,馨悅和小夭見面,還是小夭剛到小月頂不久。那一次,馨悅離開時,是有禮數周到地邀請小夭去紫金頂看她,馨悅已是王后,她十分享受王后之位帶給她的萬丈榮光,她喜歡每個人在她面前低頭,連曾經當眾給她軟釘子碰的意映都再次向她低下了頭。可是,小夭是個例外。
小夭對她客氣禮貌,卻沒有在她面前低頭。馨悅不知道該拿小夭怎麼辦,以利益誘之,小夭簡直無慾無求;以權勢壓之,她的權勢是顓頊給的,紫金宮裡有太多女人盼著顓頊厭棄她,馨悅很清楚她不能挑戰顓頊的這個底線,哥哥已經一再警告過她,千萬不要仗著身後有神農族就輕慢顓頊。所以,馨悅只能暫時選擇迴避,不讓小夭出現在紫金頂。
每次馨悅想起小夭,感覺會很複雜。從小到大。她沒有碰到過像小夭一般的女子。小夭不輕慢低賤者,也不迎合尊貴者,她無所求也無所圖。
馨悅喜歡小夭,因為小夭和她們不一樣,身上有一份坦蕩磊落,馨悅也討厭小夭,因為小夭和她們不一樣,她們所看重的東西到了小夭那裡就輕如微塵。
馨悅心裡還有一重隱秘的畏懼。她和顓頊大婚時,顓頊一直面帶微笑,可女人的直覺讓她覺得顓頊其實心情很糟糕,她甚至覺得顓頊的黑衣其實是他在向全天下表達他的不悅,新婚第一夜,顓頊沒有要她、她忍著羞澀,袋作無意翻身,暗示性地靠近了顓頊,顓頊卻無意地翻身,又遠離了她,用背對著她。馨悅不明白為什麼,惶恐了一夜,一遍遍告訴自己,顓頊太累了。天亮後,她強打起精神,裝出滿面喜色,去接受眾人恭賀。
第二夜,顓頊依舊沒有要她,馨悅胡思亂想了一夜。天亮後,妝粉已掩蓋不住她眼眶下的青影,幸虧白日的顓頊像往常一樣待她溫柔,眾人都想到了別處,離戎昶開玩笑地讓顓頊節制,別累著了王后。
第三夜,馨悅被恐懼壓得再顧不上羞澀,當顓頊又背對著她睡了時,她褪去了褻衣,從背後抱住了顓頊。她不如金萱清麗、不如瀟瀟嫵媚、不如淑惠嫻靜、不如方雷妃明艷……可她一直非常自信,因為她能給顓頊的,是她們都無法給予的,但此刻,她害怕了。
顓頊沒有回身,冷漠如石塊,馨悅含著眼淚,主動去親吻顓頊。
終於顓頊回過身,把她壓在了身下。黑暗中,她看不清他,只能通過身體去感受,這一刻的顓頊和剛才判若兩人,他的動作有著渴望的激情,愛憐的溫柔,馨悅覺得自己被他寵溺珍惜,當顓頊進入她身體的剎那,馨悅的眼淚簌簌而落。朦朦朧朧中,她聽到顓頊好似喃喃叫了一聲「小夭」,她如受驚的貓一般豎起了耳朵,可顓頊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她很快就被情慾席捲得忘記了一切。清晨起身時,已分不清昨夜聽到的聲音是真是幻。
那三夜的事成了馨悅的秘密。
漸漸地,馨悅忘記了那三夜的事,也許是因為她想忘記,也許是因為顓頊對她雖不熱情,可也絕不冷淡,準確地說比對其他妃嬪略好,馨悅很滿意。
但是,就在她要忘記一切時,小夭回來了,馨悅甚至完會不知道小夭是怎麼回來的,當她知道時,,小夭已經在小月頂了,那一
夜顓頊似真似幻的呢喃聲,讓馨悅生了隱秘的恐懼。這種隱秘的恐懼,不能告訴任何人,只能自己悄悄觀察。兩年多來,顓頊風雨無阻地去小月頂,當然,在小夭沒來之前,他也是日日都去小月頂給黃帝請安,在其他人看來,沒有任何異樣。但馨悅覺得就是不一樣,是根本無法用言語說清楚的不一樣,是顓頊去時唇畔的一縷笑意,是他回來時眼神的一絲溫柔,甚至是他偶爾眺望小月頂時一瞬的怔忡。
馨悅越觀察越害怕,可她的害怕連她自己都覺得毫無根據。以顓頂的性格,如果是真的,他為什麼不要了小夭?他已是一國之君,根本不必如此克制壓抑自己!馨悅只能告訴自己,她想多了,一切都是那晚聽錯的呢喃聲惹出來的。
可馨悅終究是不放心,馨悅去見豐隆,詢問哥哥打算什麼時候娶小夭,幸好哥哥的回答讓她很滿意,哥哥說他正在考慮這事。
豐隆歎了口氣,說道:「要娶就得現在娶,否則等開戰了,還不知道小夭願不願意嫁給我。」
馨悅警覺地問:「什麼意思?」
豐隆說:「你必須保密。」
馨悅點頭:「哥哥該知道我向來能藏事。」
豐隆說:「看最近顓頊的舉動,我覺得顓頊在考慮對高辛用兵。」
馨悅驚駭地瞪大了眼睛,豐隆笑了笑道:「所以我一再告訴你不要輕慢顓頊。顓頊、他一一是個很可怕的男人!」
震驚過後,馨悅十分喜悅,她有一種在俯瞰小夭命運的感覺。
當豐隆告訴馨悅,小夭同意近期舉行婚禮,馨悅立即問:「陛下怎麼說?」
豐隆道:「兩位陛下都同意。」
馨悅終於放心了,她覺得真的是自己多心了,那一夜,那聲呢喃只是顓頊無意識的喘息,她聽錯了!
馨悅再次去小月頂看望小夭,以一種窺視到小夭命運、高高在上的心態,洋溢著喜悅,夾雜著淡淡的悲憫。
小夭並不知道馨悅前後兩次的心態變化,她只是覺得,大概因為她和豐隆就要成婚了,馨悅突然對她和善了許多。
小夭對馨悅依舊如往常一樣,有禮卻不謙卑。
馨悅和小夭東拉西扯,遲遲不願離去。
直到黃帝拄著鋤頭,站在竹屋前。
黃帝戴著斗笠,挽著褲腿,腿上都是泥。他微笑地看著馨悅,沒有一絲嚴厲,馨悅卻覺得自己的一切心思都暴露在黃帝的目光下,猶如芒刺在背。馨悅再也坐不住,向黃帝叩拜告退。
一一***一一
俊帝給小夭回信,他已和豐隆的爺爺商量好了婚期,在兩個月後。
自從小夭訂婚後,俊帝就命人準備嫁妝,一切都已準備好,小夭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穿上嫁衣出嫁。但俊帝要求,在昭告天下婚期前,小夭必須回五神山,在五神山待嫁。
小夭明白父王的意思,並不是因為出嫁的禮儀,父王對那些不看重。此時的父王不再是運籌帷幄的帝王,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父親,為女兒緊張擔憂,他想最後再確定一次女兒的心意,確定豐隆是女兒想托付一生的男人。
小夭給俊帝回信,一點私事等事情處理完,她就回高辛。
小夭通過禺疆給赤水獻帶了口信,拜託獻幫她把幾年前埋藏的東西挖出來。
顓頊登基後,小夭第一次利用自己的身份大肆搜尋奇珍異寶。
她從西北的雪山頂上,找到了一塊雪山冰魄。這種冰魄生在雪山之巔,本身沒有毒,但如果在凝結時,恰好有毒物融入,就會不停地吸納雪中的寒毒,經過千萬年孕化,結成的冰魄是毒中花魁。小夭尋到的冰魄估什在形成時恰好裹住了一條受傷的冰蠶妖,冰蠶的毒融入冰魄,再加上千萬年雪山下的寒毒,形成了一塊十分罕見的劇毒冰魄,看上去如白玉一般溫潤細膩,實際卻冰寒沁骨。毒氣鑽心。
小夭費了無數心血,把雪山冰魄雕刻成了一枚海貝一一潔白如雪的兩片貝殼,有著浪花一般起伏捲曲的邊角,呈現半打開的形狀,像一朵剛剛盛開的花。
小夭又用各種稀罕的靈草毒藥混雜,做出了兩個鮫人。她把女鮫人嵌放在貝殼上,把男鮫人放在了遠離貝殼的一角。小夭還做了紅珊瑚,五彩小海魚。
待全都做好後,小夭取出從極北之地尋來的上好冰晶,請了專門的師傅剖開掏空,先把紅珊瑚固定在冰晶底端,再將鴆毒,藍汪汪的妖毒和玉山玉髓混合調製好,注入掏空的冰晶中,藍汪汪的液體,猶如一潭海水。小夭將做好的海貝鮫人小心地安入藍色的海洋中,放入五彩小海魚,再把剖開的冰晶合攏,用靈力暫時封住。
要想讓剖開的冰晶徹底長嚴實,必須派人把冰晶送回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極北之地,封入冰山中,再請冰靈高手設置一個陣法,這樣過上兩三年,原本被剖開的地方就會長攏融合在一起,再沒有縫隙。
當年,小夭生怕心血毀在最後一步,想來想法,大荒內現在最厲害的冰靈高手好像是赤水氏的獻,她問顓頊能否請到獻幫她一個忙,顓頊笑道:「你算找對人了,我讓禺疆幫你去請赤水獻,那個冰山女人對禺疆卻是有幾分溫情。」
獻來見小夭時,小夭本以為獻會很鄙夷自己,居然請她這個大荒內最有名的高手做這種事情,沒想到獻看到她做的東西後,竟然說道:「真美麗!應該很花費了一番心血吧?」
小夭點頭。
獻說:「我會幫你封入極北之地最寒冷的冰山中。你需要拿出時,讓人給我捎口信。」
四年過去,現在,小夭需要拿出它了,獻把冰晶送來時,冰晶盛放在一個盒子中,被冰雪覆蓋,看上去只是一塊形狀不規整,剛剛挖掘出的冰晶。
小夭請了師傅打磨,用了三日三夜,冰晶被打磨成了一個球形。
透明的冰晶,裡面包裹著一汪碧藍的海。在幽幽海水中,有五彩的小魚,有紅色的珊瑚,還有一枚潔白的大貝殼,如最皎潔的花朵一般綻放著,一個美面的女鮫人側身坐在貝殼上,海藻般的青絲披垂,美麗的魚尾一半在潔白的貝殼上,一半浮在海水中,她一隻手撫著心口,一隻手伸展向前方,像是要抓住什麼,又像是在召喚什麼。在她手伸出的方向,一個男鮫人浮在海浪中,看似距離貝殼不遠,可他冷淡漠然地眺望著冰晶外,讓人覺得他其實在另一世界,並不在那幽靜安寧的海洋中。
冰晶包裹的海底世界,太過美麗,猶如一個藍色的夢。
當冰晶放在案上時,因為極寒,冷冽的霧氣在它周圍縈繞,更添了幾分不真實的絡紗,就好似隨時隨地都會隨風散去。可其實冰晶堅硬,刀劍難傷。
黃帝看到小夭做的東西,都愣了一愣,走進屋子細細看了一會兒,他也沒問什麼,只是歎道:「也就你捨得這麼槽塌東西。」
小夭凝視著冰晶球,說道:「最後一次。」
小夭把冰晶球用北地的妖熊皮包好,和一枚玉簡一起放在玉盒裡封好,送去了塗山氏的車馬行,付了往常五倍的價錢,讓他們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清水鎮。
玉簡內只有一句話:
兩個月後,我成婚,最後一次為你做毒藥,請笑納。
一一***一一
小夭從車馬行出來,走在軹邑的街道上,感受到軹邑越來越繁華。
這個新的國都比起舊都軒轅城更開闊、更包容、更有活力。可不知為何,小夭卻懷念她和顓頊剛到中原時的軹邑城。
食鋪子裡有香氣飄出,,小夭去買了一些鴨脖子和雞爪子,讓老闆娘用荷葉包好。又去一旁的酒鋪子買了一小壇青梅酒。
那時候,她還喜歡吃零食,當年以為是因為零食味道好,惹得人忍不住貪嘴想吃,現在才明白,吃零食吃的不是味道,而是種心情。那時候她覺得自己蒼老,其實仍是個少女,仍舊在輕快恣意地享受生括。
小夭走出了軒轅城,苗莆在雲輦旁等她,看她提著兩包小吃,笑道:「王姬好久沒買這些東西了。」
小夭上了雲輦,卻突然說道:「暫時不回去。」
苗莆笑問:「王姬還想去哪裡呢?」
小夭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陪我去一趟青丘。」
苗莆愣住,遲疑地問:「王姬去青丘幹什麼呢?」
小夭看著苗莆,苗莆說:「是!這就出發!」
一時辰後,雲輦落在青丘城外。
小夭下了雲輦,眺望著青丘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人事卻已全非。
她慢慢地走在青丘城的街道上。
青丘城距離軹邑很近,卻和軹邑截然不同,因為塗山氏,青丘城的人生活富裕,街上行人的腳步都慢了很多,有一種慢吞吞的悠閒,小夭來得突然,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麼,只能漫無目的地走著。苗莆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旁。
小夭一直恍恍惚惚地走著,苗莆突然叫道:「王姬?」她拽了拽小夭的袖子。
小夭停住腳步,茫然困惑地看苗莆,苗莆小聲說:「那邊!」
小夭順著苗莆的視線看過去,看到了不遠處的璟。兩人都沒有想到會在青丘城的街上相遇,長街上人來人往,他們卻如被施定身咒般,呆呆地站著。
終於,璟回過神來,飛掠到小夭面前:「小夭一一」千言萬語,卻什麼都說不出。
小夭笑得十分燦爛:「我隨便來轉轉,沒想到竟然碰上了你。」
小夭把拎著的荷葉包和青梅酒遞給他,璟下意識地接過,,小夭笑盈盈地說:「兩個月後,我和豐隆成婚,到時請你和尊夫人一定來。」
璟手中的東西跌落在地,酒罈摔碎,青梅酒灑了一地,霎時間,飄起濃郁的酒香。
小夭視而不見,笑對璟欠了欠身子,轉身快步離去。
「小夭……」璟伸出手,卻無力挽留,只能看著她的衣袖從他掌上拂過,飄然遠去。
半晌後,璟蹲下身,撿起地上的荷葉包,裡面是鴨脖子和雞爪子。
驀然間,前塵往事,俱上心頭一一
他第一次進廚房,手忙腳亂,小夭哈哈大笑,笑完卻過來幫他。
他學會做的第一道菜就是鹵鴨脖,小六吃到時,瞇著眼睛笑起來,悄悄對他說:「你做得比老木還好吃,嘴巴被你養刁了後可怎麼辦?」他微笑著沒說話,心裡卻應道:「養刁了最好,我會為你做一輩子。」
木樨園內,他教她彈琴,她沒耐心學,總喜歡邊啃著鴨脖子,邊讓他彈曲子,她振振有詞地說:「反正你會彈,我以後想聽時,你彈給我聽就好了。」
神農山上,鴨脖子就著青梅酒,私語通宵……
一切清晰得仿如昨日,可是一一他就要成為別人的妻!她的一輩子再與他無關!
璟只覺胸悶難言,心痛如絞,一股腥甜湧到喉間,劇烈地咳嗽起來。
一一***一一
顓頊傍晚來小月頂時,小夭親自下廚,為顓頊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飯。
小夭廚藝不差,可她懶,很少下廚,難得她下廚一次,顓頊很是賞臉,吃了不少,兩人陪著黃帝說說笑笑,很是歡樂。
飯後,小夭向顓頊辭行,打算明日出發,回五神山待嫁。
顓頊只是微笑,一言不發。
黃帝溫和地說:「你先回去吧,回頭我和顓頊會打發人把給你準備的嫁妝送去。」
顓頊讓苗莆上酒,小夭也正想喝酒,對苗莆吩咐:「用酒碗。」
小夭和顓頊一碗碗喝起酒來。顓頊的酒量和小夭相當,以前在清水鎮喝酒時,從未分出勝負,只是當時兩人都有保留,看似大醉,實際不過七八分醉。
今夜兩人喝酒,都不知節制,只是往下灌,到後來是真的酩酊大醉,顓頊拉著小夭的手,一遍遍說:「別離開我!」小夭喃喃說:「是你們不要我!」
顓頊說:「我要你,你做我的王后,我誰都不要,我把她們都趕走……」
黃帝道:「今夜是哪個暗衛?」
瀟瀟從暗處走出,黃帝對瀟瀟說:「送顓頊回去。」
瀟瀟攙扶起顓頊,顓頊拉著小夭的手不肯松:「我一個女人都不要,只要你……」
黃帝揮手,顓頊被擊昏。
黃帝盯著瀟瀟:「今夜你守著他,他說的任何話,聽到的人立即殺了。」
「是!」瀟瀟抱起顓頊,躍上坐騎,隱入了雲霄。
一一***一一
清晨,小夭醒來時,依舊頭重腳輕。
珊瑚和苗莆已經收拾妥當,小夭用過早飯,給黃帝磕了三個頭後,上了雲輦。
回到五神山,果如小夭所料,俊帝一再詢問小夭是否真的考慮清楚嫁給赤水豐隆。
小夭笑嘻嘻地問:「如果不想嫁,當年何必訂婚?」
俊帝道:「當年顓頊四面危機,以你的性子,為了幫他,做任何事都不奇怪。事實證明,如果不是因為你和豐隆定下了親事,中原氏族絕不會聯合起來和黃帝對抗。」
小夭說:「其實,外祖父本就決定把王位傳給顓頊。」
俊帝道:「傻姑娘,那完全不一樣。如果沒有中原氏族的聯合,黃帝很有可能會再觀望顓頊的能力,推遲把王位傳給顓頊的時間,一個推遲,很多事情即使結果相同,過程也會完全不同,而且,如果不是在四世家的推動逼得中原氏族聯合起來支持顓頊,你覺得中原氏族會像如今那樣擁戴顓頊嗎?在他們眼中,顓頊畢竟流著軒轅氏的血,中原氏族天生對他有敵意,可因為有了他們和黃帝的對抗,他們覺得顓頊是他們自己挑選的帝王,而不是黃帝選的,無形中敵意就消失了。」
小夭不吭聲,當日她決定和豐隆訂婚,的確最重要的考慮是為了顓頊,她怕顓頊難受,所以一直表現得全是從自己的角度考慮。可現在,她不想反悔,因為豐隆已經是最合適的人。她知道她和璟的事,也願意遷就她,而且當日他就說清楚了,他們訂婚,她給他所需,他給顓頊所需,豐隆已經做到他的承諾,她也應該兌現她的許諾。
俊帝說:「我再給你七日考慮。」
七日間,小夭竟然像是真的在考慮,她日日坐在龍骨獄外的礁石上,望著蔚藍的大海。
阿念去尋她,看到碧海藍天間,火紅的蛇眼石楠花鋪滿荒涼的峭壁,開得驚心動魄,小夭一身白衣,赤腳坐在黑色的礁石上,一朵朵浪花呼嘯而來,碎裂在她腳畔。
眼前的一幕明明沒得難以言喻,可阿念就是覺得天荒地老般的蒼涼寂寥。小夭的背影讓她想起了海上的傳說,等待情郎歸來的漁家女,站在海邊日等夜等,最後化成了礁石。
阿念忍不住想打破那荒涼寂寥,一邊飛縱過去,一邊大叫:「姐姐!」
小夭對阿念笑了笑,又望向海天盡處。
阿念坐到小夭身旁:「姐姐,你在想什麼?」
「什麼都沒想。」
阿念也望向海天盡處,半晌後,幽幽歎了口氣:「我記得,就是在龍骨獄附近,我把你推到了海裡。當時覺得,我的日子過得太不舒心了,如今才明白,那壓根兒算不得不舒心。」
小夭笑:「你長大了。」
阿念問:「姐姐,那夜你為什麼會在龍骨獄外?」
小夭說:「來見一個朋友。」
「後來,那個九頭妖相柳還找過你麻煩嗎?」
小夭搖搖頭。
阿念說:「我覺得那個妖怪蠻有意思的。」
小夭凝望著蔚藍的大海默默不語。
一一***一一
七日後,俊帝問小夭:「想好了嗎?」
小夭說:「想好了,公佈婚期吧!」
俊帝再沒說什麼,昭告天下,仲秋之月、二十二日,大王姬高辛玖瑤出嫁。
赤水氏向全天下送出婚禮的請帖,赤水族長不僅僅是四世家之首的族長,他還是神農族長小祝融的兒子,軒轅王后的哥哥,軒轅國君的心腹重臣。整個大荒,縱使不為著赤水豐隆,也要為了俊帝、黑帝、黃帝來道賀,更何況還有玉山的王母。
赤水式送聘禮的船隊,從赤水出發,開往五神山幾十艘一模一樣的船,浩浩蕩蕩,一眼都看不到頭,蔚為奇觀,惹得沿途民眾都專門往河邊跑,就為了看一眼赤水氏的聘禮。
幾年前,軒轅國君和王后的婚禮,整個軒轅在慶祝,可這次,赤水族長和高辛王姬的婚禮,竟然讓登個天下都在慶賀,當高辛大王姬要出嫁的消息傳到清水鎮時,清水鎮的酒樓茶肆都沸騰了,連娼妓館的妓女也議論個不停。
相柳正在飲酒議事,隔壁的議論聲傳來。
有人說赤水族長是為利娶高辛王姬;有人說赤水族長是真喜歡王姬,據說都發誓一輩子只王姬一人;有人說王姬姿容絕代;有人說赤水族長風儀不俗……
各種說法都有,幾個歌舞伎齊齊感歎:「這位王姬真是好命!」
座上一人也不禁感歎道:「這場婚禮,估什是幾百年來,大荒內最大的盛事了。」
眾人也紛紛談論起赤水族長和高辛王姬的婚事來。
相柳微笑著起身,向眾人告退。
相柳走出娼妓館時,漫天煙雨。
他穿過長街,沿著西河,漫步而行。
碧水畔,一支支紅蓼,花色繁紅,因為沾了雨水,分外嬌艷。
相柳站在河邊,眺望著水天一色,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麼。
半晌後,他收回了目光,攤開手掌,學上是一個冰晶球。
細細雨珠,簌簌落在他的掌上,在冰晶周圍凝成了寒霧,使得那一汪藍色波光瀲灩,好像月夜下的大海。
藍色的海底,幽靜安謐,女鮫人坐在美麗的貝殼家中,伸著手,似在召喚,又似在索要,那男鮫人卻冷漠地凝望著海外的世界。
相柳凝視著掌上的冰晶球,很久很久。
慢慢地,他伸出了一根子指,向著女鮫人伸出的手探去,他的手指貼在了冰晶上。
看上去,他們好像握在了一起,可是,隔著冰晶,他們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永不可能真正相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