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農山的地牢。
牆壁上燃著十幾盞油燈,將地牢內照得亮如白晝。
沐斐滿身血污,被吊在半空。
地牢的門打開,顓頊、豐隆、馨悅走了進來。馨悅蹙著眉,用手帕摀住口鼻。顓頊回頭對她說:「你要不舒服,就去外面。」
馨悅搖搖頭。
豐隆說道:「我們又不在她面前動刑,這是中原氏族的事,讓她聽著點,也好有個決斷。」
一個高個的侍從對顓頊說道:「我們現在只對他動用了三種酷刑,他的身體已受不住,一心求死,卻始終不肯招供出同謀。」
顓頊說道:「放他下來。」
侍從將沐斐放了下來,沐斐睜開眼睛,對顓頊說:「是我殺了你妹妹,要殺要剮,隨君意願。」
豐隆說:「就憑你一人?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沐斐冷笑著不說話,閉上了眼睛,表明要別的沒有,要命就一條,請隨便拿去!
顓頊蹲了下去,緩緩說道:「你們在動手前,必定已經商量好你是棄子,所有會留下線索的事都是你在做。我想之所以選擇你是棄子,不僅是因為你夠英勇,還因為縱使兩位陛下震怒,要殺也只能殺你一人,你的族人早已死光,無族可滅。」
沐斐睜開了眼睛,陰森森地笑著,以一種居高臨下的神情看著顓頊,悲憫著顓頊的無知。
顓頊微微笑道:「不過,如果沐氏一族真的只剩下了你一個人,你一死,沐氏的血脈也就滅絕了,當年為了從蚩尤的屠刀下保住你,一定死了無數人。我相信,不管你再英勇,再有什麼大事要完成,也不敢做出讓沐氏血脈滅絕的事。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應該已經有子嗣。」
沐斐的神情變了,顓頊的微笑消失,只剩下冷酷:「你可以選擇沉默地死去,但我一定會把你的子嗣找出來,送他去和沐氏全族團聚。」
沐斐咬著牙,一聲不吭。
顓頊叫:「瀟瀟。」
瀟瀟進來,奏道:「已經把近一百年和沐斐有過接觸的女子詳細排查了一遍,目前有兩個女子可疑,一個是沐斐乳娘的女兒,她曾很戀慕沐斐,在十五年前嫁人,婚後育有一子。還有一個是沐斐寄居在親戚曋氏家中時,服侍過他的婢女,叫柳兒,柳兒在二十八年前,因為和人私通,被趕出了曋府,從此下落不明。」
顓頊道:「繼續查,把那個婢女找出來,既然是和人私通,想來很有可能為姦夫生下孩子。」
「是。」
瀟瀟轉身出去。
沐斐的身子背叛了他的意志,在輕輕顫抖,卻還是不肯說話,他只是憤怒絕望地瞪著顓頊。
顓頊道:「你傷了我妹妹,我一定會要你的命,但只要你告訴我一件事,我就不動你兒子。」
沐斐閉上了眼睛,表明他拒絕再和顓頊說話,可他的手一直在顫抖。
顓頊說:「你不想背叛你的同伴,我理解,我不是問他們的名字,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要殺小夭,只要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殺小夭,我就放過你兒子。」
顓頊站起:「你好好想想,不要企圖自盡,否則我會把所有酷刑用到你兒子身上。」
顓頊對豐隆和馨悅說:「走吧!」
馨悅小步跑著,逃出了地牢。等遠離了地牢,她趕緊站在風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
顓頊和豐隆走了出來,馨悅問:「為什麼不用他兒子的性命直接逼問他的同謀?」
豐隆說:「說出同謀的名字,就是背叛,那還需要僵持一段時間,才能讓他開口。顓頊問的是為什麼要殺小夭,他回答了也不算背叛,不需要太多心理掙扎,只要今夜讓獄卒多弄幾聲孩子的啼哭慘叫,我估計明天他就會招供。只要知道了他為什麼要殺小夭,找他的同謀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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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裡,沒有時間的概念,所以時間顯得特別長、特別難熬。
沐斐半夜裡就支撐不住,大吼著要見顓頊,還要求豐隆必須在場。
幸虧馨悅雖然回了小祝融府,豐隆卻還在神農山。
當顓頊和豐隆再次走進地牢,沐斐說道:「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要殺你妹妹,但我要你的承諾,永不傷害我兒子。」
顓頊爽快地說:「只要你如實告訴我,我不會傷害他。」
沐斐看向豐隆,冷冷地說:「他是軒轅族的,我不相信他,我要你的承諾,我要你親口對我說,保證任何人都不會傷害我兒子。」
豐隆對沐斐笑了笑,說道:「只要你告訴顓頊的是事實,我保證任何人不能以你做過的事去傷害你兒子,但如果你兒子長大後,自己為非作歹,別說顓頊,我都會去收拾他!」
沐斐愣了一愣:「長大後?」他似乎遙想著兒子長大後的樣子,突然也笑了,喃喃說:「他和我不一樣,他會是個好人。可惜,我看不到了……」
因為豐隆的話,沐斐身上的尖銳淡去,變得溫和了不少,他對豐隆說:「你也許在心裡痛恨我為中原氏族惹來這麼大的禍事,可是,我必須殺她。如果換成你,你也會做和我一模一樣的事,因為她根本不是什麼高辛王姬,她是蚩尤的女兒。」
豐隆說:「不可能!」
沐斐慘笑:「我記得那個魔頭的眼睛,我不會認錯。自從見到假王姬後,我雖然又恨又怒,卻還是小心查證了一番,假王姬的舅舅親口說假王姬是蚩尤的女兒,他還說當年軒轅的九王子就是因為撞破了軒轅王姬和蚩尤的姦情,才被軒轅王姬殺了。」
顓頊冷哼了一聲:「胡說八道!不錯,姑姑是殺了我的九叔,但不是什麼姦情,而是……」顓頊頓了一頓,「我娘想刺殺九叔,卻誤殺了九叔的親娘,我爺爺的三妃。我娘知道九叔必定會殺我,她自盡時,拜託姑姑一定要保護我,姑姑答應了我娘,姑姑是為了保護我,才殺了九叔。」
外面都說顓頊的娘是戰爭中受了重傷,不治而亡,竟然是自盡……這些王室秘聞,沐斐和豐隆都是第一次聽聞,沐斐知道顓頊說的是真話。
豐隆也說道:「你從沒見過俊帝,所以不清楚俊帝的精明和冷酷,但你總該聽說過五王之亂。俊帝可是親自監斬,斬殺了他的五個親弟弟,還把五王的妻妾兒女全部誅殺,你覺得這樣一個帝王,連你都能查出來的事,他會查不出來?如果他有半分不確信小夭是她的女兒,他會為小夭舉行那麼盛大的拜祭儀式?那簡直是向全大荒昭告他有多喜愛小夭!」
沐斐糊塗了,難道他真殺錯了人?不、不會!他絕不會認錯那一雙眼睛!沐斐喃喃說:「我不會認錯,我不會認錯……」
顓頊冷冷地說:「就算知道錯了,也晚了!你傷害了小夭,必須拿命來還!」
顓頊轉身就走,豐隆隨著他走出了地牢。
顓頊面無表情地站在懸崖邊上,雖然剛才他看似毫不相信地駁斥了沐斐,可心裡真的是毫不相信嗎?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小夭是蚩尤的女兒了,顓頊開始明白小夭的恐懼,一次、兩次都當了笑話,可三次、四次……卻會忍不住去搜尋自己的記憶,姑姑和蚩尤之間……
豐隆靜靜站在顓頊身後。顓頊沉默了許久,說道:「被蚩尤滅族的氏族不少,可還有遺孤的應該不會太多,首先要和沐斐交好,才能信任彼此,密謀此事;其次應該修煉的是水靈、木靈。另外,我總覺得他們中有一個是女子。只有女子配合,才有可能在適當的時機,不露痕跡地分開馨悅和小夭,阻攔下我派給小夭的護衛苗莆。有了這麼多信息,你心裡應該已經約莫知道是誰做的了。」
豐隆說:「你明天夜裡來小祝融府,我和馨悅會給你一個交代。」
顓頊道:「沐斐剛才說的話,我希望只你我知道。不僅僅因為這事關係著我姑姑和俊帝陛下的聲譽,更因為我那兩個王叔竟然想利用中原的氏族殺了小夭。」
豐融說道:「我明白。」小夭的事可大可小,如果處理不好,說不定整個中原都會再起動盪。
顓頊說:「我把小夭放在明處,吸引所有敵人的注意,讓我的敵人們以為她是我最大的助力。就連把她送到小祝融府去住,也是讓別人以為我是想利用小夭討好你,他們看我費盡心機接近你,反而會肯定你還沒站在我這一邊,其實是我給小夭招來的禍事。豐融,小夭一直都知道我在利用她。」
豐隆拍了拍顓頊的肩膀:「小夭不會有事。」
顓頊苦笑:「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相柳身上。」
深夜,顓頊在暗衛的保護下,秘密進入了小祝融府。
馨悅的死衛將顓頊請到密室。
豐隆和馨悅已經在等他,顓頊坐到他們對面。
豐隆對馨悅點了下頭,馨悅說道:「經過哥哥的排查,確認傷害小夭的兇手有四個人,除了沐氏的沐斐,還有申氏、詹氏和晉氏三族的遺孤,申柊、詹雪綾、晉越劍。」
顓頊說:「很好,謝謝你們。」
馨悅說:「雪綾是樊氏大郎的未婚妻,他們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三個月後就要成婚,越劍和鄭氏的嫡女小時就定了親,樊氏、鄭氏都是中原六大氏。」
顓頊盯著馨悅,淡淡問:「你是什麼意思?」
馨悅的心顫了一顫,喃喃說:「我、我……只是建議你再考慮一下。」
豐隆安撫地拍了拍妹妹的背一下,對顓頊說:「其實也是我的意思。你現在正是用人之時,如果你殺了他們,就會和中原六大氏的兩氏結怨,很不值得!顓頊,成大事者,必須要懂得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小夭受傷已成事實,你殺了他們,也不能扭轉,只不過洩一時之怒而已,沒有意義!但你饒了他們,卻會讓你多一份助力,成就大業。」
顓頊沉吟不語,一會兒後才說道:「你說的很對。」
豐隆和馨悅都放下心來,露了笑意。
顓頊笑了笑,說道:「我想給你們講個我小時候的事。那時,我還很小,我爹和我娘去打仗了,就是和你們爺爺的那場戰爭,我在奶奶身邊,由奶奶照顧。有一天,姑姑突然帶著昏迷的娘回來了,姑姑跪在奶奶面前不停地磕頭,因為她沒有帶回我爹。我爹戰死了!奶奶問姑姑究竟怎麼回事,姑姑想讓我出去,奶奶卻讓我留下,她說從現在起,我是這個家中唯一的男人了。姑姑說的話,我聽得半懂不懂,只隱約明白爹爹本來可以不死,是九叔害了他,可爺爺卻會包庇九叔。我看到奶奶、姑姑,還有我娘三個人相對落淚。」
顓頊看著豐隆和馨悅說:「你們從沒有經歷過痛失親人的痛苦,所以無法想像三個女人的痛苦,她們三人都是我見過的世間最堅強的女子,可是那一刻,她們三人卻淒苦無助,茫茫不知所依,能令見者心碎。就在那一刻,我對自己發誓,我一定要強大,要變得比黃帝更強大,我一定要保護她們,再不讓她們這樣無助淒傷地哭泣。可是,她們都等不到我長大,我娘自盡了,我奶奶傷心而死,我姑姑戰死,我沒能保護她們,她們最後依舊孤苦無依地死了……」
顓頊猛地停住,他面帶微笑,靜靜地坐著,豐隆和馨悅一聲都不敢吭。
半晌後,顓頊才說:「我是因為想保護她們,才想快快長大,快點變強,才立志要站在比爺爺更高的地方。我現在長大了,雖然還不夠強大,但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再傷害我的親人。如果今日我為了獲取力量,而放棄懲罰傷害了小夭的人,我就是背叛了朝雲殿上的我,我日後將不能再坦然地回憶起所有過往的快樂和辛苦。」
顓頊對豐隆說:「的確如你所說,這世間有事可為,有事不可為,但無論什麼理由,都不該背叛自己。我希望有朝一日,我站在高山之巔、俯瞰眾生時,能面對著大好江山,坦然自豪地回憶一切,我不希望自己變得像我爺爺一樣,得了天下,卻又把自己鎖在朝雲殿內。」
豐隆怔怔地看著顓頊,顓頊又對馨悅說:「你勸我放棄時,可想過今日我能為了一個理由捨棄保護小夭,他日我也許就能為另一個理由捨棄保護你?」
馨悅呆住,訥訥不能言。
顓頊說:「我不是個好人,也不會是女人滿意的好情郎,但我絕不會放棄保護我的女人們!不管是你,還是瀟瀟、金萱,只要任何人敢傷害你們,我都一定不會饒恕!」
馨悅唇邊綻出笑,眼中浮出淚,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
顓頊笑道:「絕大多數情況下,我都是個趨利避害、心狠手辣的混賬,但極少數情況下,我願意選擇去走一條更艱難的路。得罪了樊氏和鄭氏的確不利,我的確是放棄了大道,走了荊棘小路,但又怎麼樣呢?大不了我就辛苦一點,披荊斬棘地走唄!」
豐隆大笑起來:「好,我陪你走荊棘路!」
顓頊道:「我相信,遲早有一日,樊氏和鄭氏會覺得還是跟著我比較好。」
豐隆忍不住給了顓頊一拳:「瘋狂的自信啊!不過……」他攬住顓頊的肩,洋洋自得地說:「不愧是我挑中的人!」
顓頊黑了臉,推開他,對馨悅說:「我沒有特殊癖好,你千萬不要誤會。」
馨悅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邊匆匆往外走,一邊悄悄印去眼角的淚:「懶得理你們,兩個瘋子!」
豐隆看密室的門合上了,壓著聲音問:「你究竟是喜歡我妹妹的身份多一點,還是她的人多一點?」
顓頊歎氣:「那你究竟是喜歡小夭的身份多一點,還是她的人多一點?」
豐隆乾笑。
顓頊說:「雖然決定了要殺他們,但如何殺卻很有講究,如果方式對,樊氏和鄭氏依舊會很不高興,不過怨恨能少一些。」
豐隆發出嘖嘖聲,笑嘲道:「你剛才那一堆話把我妹妹都給忽悠哭了,原來還是不想走荊棘路。」
顓頊盯著豐隆:「你不要讓我懷疑自己挑人的眼光。」
豐隆笑道:「你想怎麼殺?」
「如果把沐氏、申氏、詹氏、晉氏都交給爺爺處理,有心人難免會做出一些揣測,不利於小夭,所以要麻煩你和馨悅把此事遮掩住,讓你爹只把沐斐交給爺爺。申氏、詹氏和晉氏,我自己料理,這樣做,也不會驚動王叔。」
「你打算怎麼料理?」
「雖然有無數種法子對付詹雪綾,不過看在她是女人的份上,我不想為難她,給她個痛快吧!但晉越劍,先毀了他的聲譽,讓鄭氏退親,等他一無所有時,再要他的命,申柊交給我的手下去處理,看看他能經受多少種酷刑。」
豐隆心裡其實很欣賞顓頊的這個決定,但依舊忍不住打擊嘲諷顓頊:「難怪女人一個兩個都喜歡你,你果然對女人心軟!」
顓頊站起:「我得趕回去了。」顓頊走到門口,又回身,「璟如何了?」
豐隆歎了口氣,搖搖頭:「完全靠著靈藥在續命,長此以往肯定不行。」豐隆猶豫了下,問道:「你說他到底是為了什麼傷心欲絕?」
顓頊道:「等他醒來,你去問他。」
顓頊拉開了密室的門,在暗衛的護衛下,悄悄離開。
又過了好幾日,眾人才知道高辛王姬遇到襲擊,受了重傷。
小祝融捉住了兇手,是沐氏的公子沐斐。因為沐斐是沐氏最後的一點血脈,中原的幾個氏族聯合為沐斐求情,不論斷腿還是削鼻,只求黃帝為沐氏留一點血脈。
黃帝下旨將沐斐千刀萬剮,暴屍荒野,並嚴厲申斥了聯合為沐斐求情的幾個氏族,甚至下令兩個氏族立即換個更稱職的族長。
俊帝派了使者到中原,宴請中原各大氏族,當眾宣佈,高辛不再歡迎這幾個氏族的子弟進入高辛。自上古到現在,高辛一直掌握著大荒內最精湛的鑄造技藝,大部分的神族子弟在成長中,都需要去高辛,尋訪好的鑄造師,為自己鑄造最稱心如意的兵器。俊帝此舉,無疑是剝奪了這幾個氏族子弟的戰鬥力。
一時間中原人心惶惶,生怕又起動盪。幸虧有小祝融,在他的安撫下,事件才慢慢平息,眾人都希望王姬的傷趕緊養好,俊帝能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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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夭覺得自己死前看見的最後一幅畫面是鋪天蓋地的梅花飛向自己。
不覺得恐怖,反而覺得真美麗啊!
那麼絢爛的梅花,像雲霞一般包裹住了自己,一陣劇痛之後,身體裡的溫暖隨著鮮血迅速地流逝,一切都變得麻木。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漸漸地微弱,可就在一切都要停止時,她聽到了另一顆心臟跳動的聲音,強壯有力,牽引著她的心臟,讓它不會完全停止。就如被人護在掌心的一點燭光,看似隨時會熄滅,可搖曳閃爍,總是微弱地亮著。
小夭好似能聽到相柳在譏嘲地說:「只是這樣,你就打算放棄了嗎?」
小夭忍不住想反唇相譏:什麼叫就這樣?你若被人打得像篩子一樣,全身上下都漏風,想不放棄也得放棄。
她真的沒力氣了,就那一點點比風中燭火更微弱的心跳都已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即使有另一顆心臟的牽引鼓勵,她的心跳也越來越微弱。
突然,源源不絕的靈力輸入進來,讓那點微弱的心跳能繼續。
她聽不到、看不見、什麼都感受不到,可是她覺得難過,因為那些靈力是那麼傷心絕望。連靈力都在哭泣,小夭實在想不出來這些靈力的主人該是多麼傷心絕望。
小夭想看看究竟是誰在難過,卻實在沒有力氣,只能隨著另一顆心臟的牽引,把自己慢慢鎖了起來,就如一朵鮮花從盛放變回花骨朵,又從花骨朵變回一顆種子,藏進了土壤中。等待嚴冬過去,春天來臨。
小夭看不見、聽不到、感受不到,卻又有意識,十分痛苦。
就像是睡覺,如果真睡著了,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也無所謂,可是身體在沉睡,意識卻清醒,如同整個人被關在一個狹小的棺材中,埋入了漆黑的地下。清醒的沉睡,很難挨!
寂滅的黑暗中,時間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一切都成了永恆。
小夭不知道她在黑暗中已經待了多久,更不知道她還要待多久,她被困在了永恆中。小夭第一次知道永恆才是天下最恐怖的事,就好比,吃鴨脖子是一件很享受的事,可如果將吃鴨脖子變成了永恆,永遠都在吃,沒有終點,那麼絕對不是享受,而是最恐怖的酷刑。
永恆的黑暗中,小夭覺得已經過了一百萬年。如果意識能自殺,她肯定會殺了自己的意識,可是,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永遠如此,她甚至開始怨恨救了自己的人。
有一天,小夭突然能感覺到一點東西,好似有溫暖從外面流入她的身體,一點點驅除著冰涼。她貪婪地吸收著那些溫暖。
每隔一段日子,就會有溫暖流入。雖然等待很漫長,可因為等待的溫暖終會來到,那麼即使漫長,也並不可怕。
一次又一次溫暖的流入,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心臟的跳動漸漸變得強勁了一些,就好似在微弱的燭火上加了個燈罩,燭火雖然仍不明亮,可至少不再像隨時會熄滅了。
有一次,當溫暖流入她的身體時,小夭再次感受到了另一顆心臟的跳動,她的心在歡呼,就好似遇見了老朋友。
小夭想笑:相柳,是你嗎?我為你療了那麼多次傷,也終於輪到你回報我一次了。
一次又一次,小夭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只是覺得時間真是漫長啊!
在寂滅的永恆黑暗中,相柳每次來給她療傷成了她唯一覺得自己還活著的時候,至少她能感受到另一顆心臟的跳動。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天,當溫暖慢慢地流入她的身體時,小夭突然覺得自己有了感覺,她能感受到有人在抱著她。
很奇怪,她聽不到、看不見,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可也許因為體內的蠱,兩顆心相連,她能模糊感受到他的動作。
他好像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頰,然後他好像睡著了,在她身邊一動不動,小夭覺得困,也睡著了。
當小夭醒來時,相柳已經不在。
小夭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時辰,她再次感受到了相柳,就好像他回家了,先摸了摸她的額頭,跟她打招呼,之後他躺在了她身邊。
他又睡著了,小夭也睡著了。
因為相柳的離開和歸來,小夭不再覺得恐怖,因為一切不再是靜止的永恆,她能通過他感受到時間的流逝,感覺到變化。
每隔二三十天,相柳會給她療傷一次,療傷時,他們應該很親密,因為小夭覺得他緊緊地擁抱著自己,全身上下都能感受到他。可平日裡,相柳並不會抱她,最多摸摸她的額頭臉頰。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夭只能估摸著至少過了很多年,因為相柳給她療傷了很多次,多得她已經記不住了。
漸漸地,小夭的感覺越來越清晰,當相柳擁抱著她時,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也開始清楚地意識到流入她身體的溫暖是什麼,那應該是相柳的血液。和一般的血液不同,有著滾燙的溫度,每一滴血,像一團小火焰。小夭只能推測也許是相柳的本命精血。
相柳把自己的本命精血餵給她,但大概他全身都是毒,血液也是劇毒,所以他又必須再幫她把血液中蘊含的毒吸出來。
小夭知道蠱術中有一種方法,能用自己的命幫另一個人續命,如果相柳真的是用自己的命給她續命,她希望他真的有九條命,讓給她一條也不算太吃虧。
有一天,小夭突然聽到了聲音,很沉悶的一聲輕響,她急切地想再次驗證自己能聽到聲音了,可是相柳竟然是如此沉悶的一個人,整整一夜,他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
小夭記得壓根兒睡不著,一個人在無聲地吶喊,可是怎麼吶喊都沒用,身邊的人平靜地躺著,連呼吸聲都沒有。
早上,他要離開了,終於,又一聲沉悶的聲音傳來,好似什麼東西緩緩合上的聲音。小夭既覺得是自己真的能聽到了,又覺得是自己太過想聽到而出現的幻覺。
小夭強撐著不休息,為了再聽到一些聲音。可是相柳已經不在,四周死寂,沒有任何聲音。
直到晚上,終於又響起了一點聲音。相柳到了她身邊,摸了摸小夭的額頭,握住了她的手腕。小夭激動地想,她真的能聽到了,那一聲應該是開門的聲音,可小夭又覺得自己不像是躺在一個屋子裡。
剛開始什麼都聽不到時,覺得難受,現在,發現自己又能聽到了,小夭無比希望能聽到一些聲音,尤其是人的說話聲,她想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證明她仍活著,可相柳竟然一點聲音沒發出。
整整一夜,他又是一句話沒說。
清晨,相柳離開了。
一連好幾天,相柳沒有一句話。小夭悲憤且惡毒地想,難道這麼多年中發生了什麼事,相柳變成了啞巴?
又到了每月一次的療傷日。
相柳保住小夭,把自己的本命精血餵給小夭,用靈力把小夭的經脈全部遊走了一遍,然後他咬破了小夭的脖子,把自己血液中帶的毒吸了出來。
等療傷結束,相柳並沒有立即放開小夭,而是依舊擁著她。
半晌後,相柳輕輕地放下了小夭,撫著小夭的臉頰說:「小夭,希望你醒後,不會恨我。」
小夭在心裡囔:不恨,不恨,保證不恨,只要你多說幾句話。
可是,相柳又沉默了。
小夭不禁恨恨地想:我恨你,我恨你!就算你救了我,我也要恨你!
小夭想聽見聲音,卻什麼都聽不到,她晚上睡不好,白日生悶氣,整天都不開心。
相柳每日回來時,都會檢查小夭的身體,覺得這幾天,小夭無聲無息,看上去和以前一樣,可眉眼又好似不一樣。
相柳忽然想起了小夭以前的狡詐慧黠,總囔囔害怕寂寞,他對小夭說:「你是不是在海底躺悶了?」
小夭驚詫:我在海底?我竟然在海底?難怪她一直覺得自己好似漂浮在雲朵中一般。
相柳說:「我帶你去海上看看月亮吧!」
小夭歡呼雀躍:好啊,好啊!
相柳抱住小夭,像兩條魚兒一般,向上游去。
他們到了海綿,小夭感覺到海潮起伏,還有海風吹拂著她,她能聽到潮聲、風聲,小夭激動得想落淚。
相柳說道:「今夜是上弦月,像一把弓。每次滿月時,我都要給你療傷,不可能帶你來海上,我也好多年沒有看見過滿月了。」
小夭心想,原來我沒有估計錯,他真的是每月給我療傷一次。聽說滿月時,妖族的妖力最強,大概正因為如此,相柳才選擇滿月時給她療傷。
相柳不再說話,只是靜擁著小夭,隨著海浪起伏,天上的月亮,靜靜地照拂著他們。
小夭舒服地睡著了。
相柳低頭看她,微微地笑了。
從那日之後,隔幾日,相柳就會帶小夭出去玩一次,有時候是海上,有時候是在海裡。
相柳的話依舊很少,但會說幾句。也許因為小夭無聲無息、沒有表情、不能做任何反應,他的話也是東一句、西一句,想起什麼就說什麼。
月兒已經快圓,周圍浮著絲絲縷縷的雲彩,乍一看像是給月兒鑲了花邊,相柳說道:「今晚的月亮有點像你的狌狌鏡,你偷偷記憶在狌狌鏡子裡的往事……」
小夭簡直全身冒冷汗。
相柳停頓了好一會兒,淡淡說:「等你醒來後,必須消除。」
小夭擦著冷汗說:只要你別發火,讓我毀了狌狌鏡都行!
有一次,他們碰上海底大渦流,像陸地上的龍捲風,卻比龍捲風更可怕。
相柳說:「我從奴隸死鬥場逃出來時,滿身都是傷,差點死在渦流中,是義父救了我。那時,炎帝還健在,神農國還沒有滅亡,義父在神農國,是和祝融、蚩尤齊名的大將軍,他為了救我一個逃跑的妖奴,卻被我刺傷,可他毫不介意,看出我重傷難治,竟然以德報怨,給我傳授了療傷功法,他說要帶我去求炎帝醫治,可我不相信他,又逃了。」
小夭很希望相柳再講一些他和共工之間的事,相柳卻沒有繼續講,帶著小夭避開了大渦流。
很久後,某一夜,相柳帶她去海上時,小夭感覺到一片又一片冰涼落在臉上。相柳拂去小夭臉頰上的雪:「下雪了。你見過的最美的雪在哪裡?」
小夭想了想,肯定地說:在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極北之地,最恐怖,也最美麗!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飄下,落在了相柳身上。
相柳說:「極北之地的雪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雪。我為了逃避追殺,逃到了極北之地,一躲就是一百多年。極北之地的雪不僅救了我的命,還讓我心生感悟,從義父傳我的療傷功法中自創了一套修煉功法。」
小夭想:難怪每次看相柳殺人都美得如雪花飛舞!
相柳笑了笑,說:「外人覺得我常穿白衣是因為奇怪癖好,其實,不過是想要活下去的一個習慣而已。在極北之地,白色是最容易藏匿的顏色。」
相柳又不說話了。小夭心癢難耐,只能自己琢磨,他應該是遇見防風邶之後才決定離開。神農國滅後,共工落魄,親朋好友都離共工而去,某只九頭妖卻主動送上了門,也許一開始只是想了結一段恩情,可沒想到被共工看中,收為了義子。恩易償,情卻難還。
想到這裡,小夭有些恨共工,卻覺得自己的恨實在莫名其妙,只能悶悶不樂地和自己生悶氣。
相柳撫她的眉眼:「你不高興嗎?難道不喜歡看雪?那我帶你去海裡玩。」
相柳帶著小夭沉入了海底。
又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小夭感覺自己好像能感受到自己的腳了,她嘗試著動腳趾,卻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動,她也不可能叫相柳幫她看一看。可不管動沒動,小夭都覺得她的身體應該快要甦醒了。
有一天,相柳回來時,沒有像以往一樣,摸摸她的額頭,而是一直凝視著她,小夭猜不透相柳在想什麼,唯一能感覺到的是他在考慮什麼,要做決定。
相柳抱起了小夭:「今夜是月圓之夜,我帶你去玩一會兒吧!」
小夭不解,月圓之夜不是應該療傷嗎?
相柳帶著她四處閒逛,有時在大海中漫遊,有時去海面上隨潮起潮落。
今夜的他和往日截然不同,話多了很多,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說話。
「那裡有一隻玳瑁,比你在清水鎮時睡的那張榻大,你若喜歡,日後可以用玳瑁做一張榻。」
「一隻魚怪,它的魚丹應該比你身上戴的那枚魚丹紫好,不過,你以後用不著這玩意兒了。」
大海中傳來奇怪的聲音,既不像是樂器的樂音,也不像是人類的歌聲,那聲音比樂器的聲音更纏綿動情,比人類的歌聲更空靈純淨,美妙得簡直難以言喻,是小夭平生聽到的最美妙的音樂。
相柳說:「鮫人又到發情期了,那是他們求偶的歌聲,據說是時間最美的歌聲,人族和神族都聽不到。也許你甦醒後,能聽到。」
相柳帶著小夭遊逛了大半夜,才返回。
「小夭,你還記得塗山璟嗎?玟小六的葉十七。自你昏睡後,他也昏迷不醒,全靠靈藥續命,支撐到現在,已經再支撐不下去,他就快死了。」
璟、璟……小夭自己死時,都沒覺得難過。生命既有開始,自然有終結,開始不見得是喜悅,終結也不見得是悲傷,可現在,她覺得很難過,她不想璟死。
小夭努力地想動。
相柳問:「如果他死了,你是不是會很傷心,恨我入骨?」
小夭在心裡回答:我不要璟死,我也不會恨你。
相柳說:「今晚我要喚醒你了。」
相柳把自己的本命精血餵給小夭,和以前不同,如果以前他的本命精血是溫暖的小火焰,能驅開小夭身體內死亡帶來的冰冷,那麼今夜,他的精血就是熊熊熱火,在炙烤著小夭。它們在她體內亂衝亂撞,好似把她的身體炸裂成一片片,又一點點糅合在一起。
小夭喊不出、叫不出,身體在劇烈地顫抖。漸漸地,她的手能動了,他的腿能動了,終於,她痛苦地尖叫了一聲,所有神識融入身體,在極度的痛苦中昏死過去。
小夭醒來的一瞬,覺得陽光襲到她眼,她下意識地翻了個身,閉著眼睛接著睡。
突然,她睜開了眼睛,卻不敢相信,愣愣地發了會兒呆,緩緩把手舉起。
啊!她真的能動了!
「相柳!」小夭立即翻身坐起,卻砰地一聲,撞到了什麼,撞得腦袋疼。
沒有人回答他,只看到有一線陽光從外面射進來,小夭覺得自己好像在什麼殼子裡,她嘗試著用手去撐頭上的牆壁,牆壁像是花兒綻放一般,居然緩緩打開了。
一瞬間,小夭被陽光包圍。
只有被黑暗拘禁過的人才會明白這世間最普通的陽光是多麼寶貴!陽光刺著她的眼睛,可她捨不得閉眼,迎著陽光幸福地站起,眼中浮起淚花,忍不住長嘯了幾聲。
待心情稍微平靜後,小夭才發現自己穿著寬鬆的白色紗衣,站在一枚打開的大貝殼上,身周是無邊無際的蔚藍大海,海浪擊打在貝殼上,濺起了無數朵白色的浪花。
原來,這麼多年,她一直被相柳放在一枚貝殼中沉睡,小夭不禁微笑,豈不是很像一粒藏在貝殼中的珍珠?
小夭把手攏在嘴邊,大聲叫:「相柳、相柳,你在哪裡?我醒來了。」
一直白玉金冠彫落下,相柳卻不在。
小夭摸了摸白雕的背:「毛球,你的主人呢?」
毛球扇扇翅膀,對著天空叫了一聲,好似在催促小夭上它的背。
小夭喜悅地問:「相柳讓你帶我去見他?」
毛球搖搖頭。
小夭遲疑地問:「相柳讓你送我回去嗎?」
毛球點了點頭。
不知道相柳是有事,還是刻意迴避,反正他現在不想見她。小夭怔怔地站著,重獲光明的喜悅如同退潮時的潮汐一般,嘩嘩地消失了。
毛球啄小夭的手,催促小夭。
小夭爬到了白雕的背上,白雕立即騰空而起,向著中原飛去。
小夭俯瞰著蒼茫大海,看著一切如箭般向後飛掠,消失在她身後,心中滋味很是複雜。
第二日早上,白彫落在軹邑城外。小夭知道不少人認識相柳的坐騎,它只能送她到這裡。
不知為何,小夭覺得無限心酸,猛地緊緊抱住了毛球的脖子,毛球不耐煩地動了動,卻沒有真正反抗,歪著頭,鬱悶地忍受著。
小夭的頭埋在毛球的脖子上,眼淚一顆顆滾落,悄無聲息而來,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毛球的羽毛上。
毛球實在忍無可忍了,急促地鳴叫了一聲。
小夭抬起頭,眼角已無絲毫淚痕,她從毛球背上跳下,拍打了毛球的背一下:「回你主人身邊去吧!」
毛球快走了幾步,騰空而起。小夭仰著頭,一直目送著再也看不到它。
————
小夭進了軹邑城,看大街上熙來攮往,比以前更熱鬧繁華,放下心來。
她雇了輛馬車,坐在車內,聽到車外的人語聲,只覺親切可愛。
馬車到了小祝融府,小夭從馬車裡躍下,守門的兩個小奴已是新面孔,並不認識她,管他們的小管家卻還是老面孔,他驚疑不定地看著小夭,小夭笑道:「不認識我了嗎?幫我先把車錢付了,然後趕緊去告訴馨悅,就說我來了。」
小管事姐姐巴巴地說:「王姬?」
「是啊!」
小管事立即打發人去付車錢,自己一轉身,用了靈力,一溜煙就消失不見。
不一會兒,馨悅狂奔了出來,衝到小夭面前:「小夭,真的是你嗎?」
小夭在她面前轉了個圈:「你看我像是別人變換的嗎?」
馨悅激動地抱住了她:「謝天謝地!」
小夭問:「我哥哥可好?」
馨悅道:「別的都還好,唯一掛慮的就是你。」
小夭說:「本該先去神農山看哥哥,可我聽說璟病得很重,想先去青丘看看璟,你能陪我一塊兒去嗎?」
馨悅拽著她就往裡走:「你來找我算是找對了,璟哥哥不在青丘,他就在這裡。」
小夭忙說:「你現在就帶我去看他。」
馨悅一邊帶她往木樨園走,一邊說:「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璟哥哥會在梅花谷?」
小夭回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記得那個人把梅花都變作梅花鏢射向我,然後我就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到了。」
馨悅想起小夭當時的傷,仍舊覺得不寒而慄,她疼惜地拍拍小夭的手:「那些傷害你的人已經全被你哥哥處理了,他們不會再傷害你。」
小夭沉默不語。
到了木樨園,馨悅去敲門。
靜夜打開門,看到小夭,霎時愣住,呆呆地問:「王姬?」
「是我!」
靜夜猛地抓住小夭,用力把她往屋裡拽,一邊拽,一邊已經淚滾滾而下。
馨悅詫異地斥道:「靜夜,你怎麼對王姬如此無禮?」
小夭一邊被拽著走,一邊回頭對馨悅說:「這裡的事情交給我處理,你給顓頊遞個消息,就說我回來了。」
馨悅也想到,小夭突然歸來,她的確要處理一堆事情,她道:「那好,你先在璟這裡呆著,若有事,打發人來叫我。」
「好!反正我不會和你客氣的!」
馨悅笑著點點頭,轉身離開了。也許因為神族的壽命長,連親人間都常常幾十年、上百年才見一次面,所以即使幾十年沒有見小夭,也不覺得生疏。
靜夜似乎怕小夭又消失不見,一直緊緊地抓著小夭。
她帶小夭來到一片木樨林中,林中單蓋了一座大木屋,整個屋子都用的是玉山桃木,走進桃木屋,屋內還種滿了各種靈氣濃郁的奇花異草,組成了一個精妙的陣法,把靈氣往陣眼匯聚。陣眼處,放著一張用上等歸墟水晶雕刻而成的晶榻,璟正靜靜地躺在榻上。
小夭走到塌旁坐下,細細看璟,他身體枯瘦,臉色蒼白。
靜夜說:「前前後後已經有數位大醫師來看過公子,都說哀傷過度,心神驟散,五內俱傷,自絕生機。」
小夭拿起了璟的手腕,為他把脈。
靜夜哽咽道:「為了給公子續命,太夫人已經想盡一切辦法,都請求了俊帝陛下允許公子進入聖地歸墟的水眼養病,可公子一離開木樨園反而會病情惡化,在充盈的靈氣都沒有用。王姬,求求您,救救公子吧!」
靜夜跪倒在小夭面前,碰碰磕頭。
小夭納悶地說:「的確如醫師所說,璟是自己在求死。發生了什麼事?他竟然傷心到不願活下去?」
靜夜滿是怨氣地看著小夭:「王姬竟然不明白?」
「我要明白什麼?」
「顓頊王子說他們去救王姬時,看到公子抱著王姬。當時王姬氣息已絕,整個陣勢化作火海。公子天生靈目,精通陣法,又沒有受傷,不可能走不出陣勢,可是他卻抱著王姬在等死。」靜夜哭著說:「公子寧可被烈火燒死,也不願離開已死的你。王姬難道不明白公子的心嗎?他是不管生死都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啊!「
小夭附身凝視著璟,喃喃自語:「你真為了我竟傷心到自絕生機?」
小夭覺得匪夷所思,心上的硬殼卻徹底碎裂了,那一絲斬了幾次都沒有斬斷的牽念,到這一刻終於織成了網。
胡珍端了藥進來:「該吃藥了。」
靜夜扶起璟,在璟的胸口墊好帕子,給璟餵藥。藥汁入了口,卻沒有入喉,全部流了出來,滴滴答答地順著下巴落在帕子上。
靜夜怕小夭覺得腌臢,趕緊用帕子把璟的唇角下巴擦乾淨,解釋道:「以前十勺藥還能餵進去兩三勺,這一年來連一勺都喂不進去了,胡珍說如果再這樣下去,公子……」靜夜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小夭把藥碗拿過來:「你們出去吧,我來給他餵藥。」
靜夜遲疑地看著小夭,小夭說「如果我不行,再叫你進來,好嗎?」
胡珍拽拽靜夜的袖子,靜夜隨著胡珍離開了。
小夭舀了一勺藥,餵給璟,和剛才靜夜喂時一樣,全流了出來。
小夭撫著璟的臉,歎了口氣,對璟說:「怎麼辦呢?上次你傷得雖然嚴重,可你自己還有求生意志,不管吞嚥多麼艱難,都盡力配合,這次卻拒絕吃藥。」
小夭放下了藥碗,抱住璟的脖子,輕輕地在他的眼睛上吻了下,又輕輕地在他的鼻尖吻了下,再輕輕地含住了璟的唇。她咬著他的唇,含糊地嘟囔:「還記得嗎?在這個園子裡,我跟著你學琴。每一次,你都不好意思,明明很想親我,卻總是盡力忍著,還刻意地避開我。其實我都能感覺到,可我就喜歡逗你,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看你自己和自己較勁,可你一旦親了,就從小白兔變成了大灰狼,不管我怎麼躲都躲不掉,我就從大灰狼變成了小白兔……」
小夭咯咯地笑:「現在你可真是小白兔了,由著我欺負。」
小夭端起藥碗,自己喝了一口藥,吻著璟,把藥汁一點點渡進他的嘴裡。璟的意識還未甦醒,可就如籐纏樹,一旦遇見就會攀援纏繞,他的身體本能地開始了糾纏,下意識地吮吸著,想要那蜜一般的甜美,一口藥汁全都緩緩地滑入了璟的咽喉。
就這樣,一邊吻著,一邊喝著酒,直到把一碗藥全部喝光。
璟面色依舊蒼白,小夭卻雙頰酡紅,她伏在璟的肩頭,低聲說「醒來好嗎?我喜歡你做大灰狼。」
靜夜在外面等了很久,終究是不放心,敲了敲門:「王姬?」
小夭道:「進來。」
靜夜和胡珍走進屋子,看到璟平靜地躺在榻上,藥碗已經空了。
靜夜看藥碗旁的帕子,好像只漏了兩三勺的藥汁,靜夜說道:「王姬,您把藥倒掉了嗎?」
「沒有啊,我全喂璟喝了。」
靜夜不相信地舉起帕子:「只漏了這一點?」
小夭點頭:「你漏了一勺,我漏了一勺,總共漏了兩勺藥,別的都喝了。」
靜夜呆呆地看著小夭,胡珍輕推了她一下,喜道:「只要能吃藥,公子就有救了。」
靜夜如夢初醒,激動地說:「你趕緊再去熬一碗藥,讓公子再喝一碗。」
小夭和胡珍都笑了,靜夜也反應過來自己說了傻話。
小夭對胡珍說:「你的藥方開得不錯,四個時辰後,再送一碗來。」
靜夜忙道:「王姬,您究竟是如何給公子喂的藥?您教教我吧!」如果小夭是一般人,靜夜還敢留她照顧公子,可小夭是王姬,不管靜夜心裡再想,也不敢讓小夭來伺候公子進藥。
小夭的臉色有點發紅,厚著臉皮說「我的餵藥方法是秘技,不能傳授。」
靜夜滿臉失望,卻又聽小夭說道:「我會留在這裡照顧璟,等他醒來再離開,所以你學不會也沒關係。」
靜夜喜得又要跪下磕頭,小夭趕緊扶起了她:「給我熬點軟軟的肉糜蔬菜粥,我餓了。」
「好。」靜夜急匆匆地想去忙,又突然站住,回頭看小夭。
小夭說:「從現在起,把你家公子交給我,他的事不用你再管。」
靜夜響亮地應道:「是!」
等靜夜把肉糜蔬菜粥送來,小夭自己喝了大半碗,喂璟喝了幾口。
小夭的身體也算是大病初癒,已經一日一夜沒有休息,現在放鬆下來,覺得很累。
靜夜進來收拾碗筷,小夭送她出去,說道:「我要休息一會兒,沒要緊事,就別來叫我。」
靜夜剛要說話,小夭已經把門關上。
靜夜愣愣站了一會兒,笑著離開了。
小夭把璟的身體往裡挪了挪,爬到榻上,在璟身邊躺下,不一會兒,就沉入了夢鄉。
————
一覺睡醒時,小夭只覺屋內的光線已經昏暗,想來已是傍晚。
花香幽幽中,小夭愜意地佔了個懶腰,顓頊的聲音突然想起:「睡醒了?」
小夭一下坐起,顓頊站在花木中,看著她。
小夭跳下榻,撲向顓頊:「哥哥!」
顓頊卻不肯抱她,反而要推開她「我日日掛念著你,你倒好,一回來先跑來看別的男人。」
小夭抓著顓頊的胳膊,不肯鬆開,柔聲叫:「哥哥、哥哥、哥哥……」
「別叫我哥哥,我沒你這樣的妹子。」
小夭可憐兮兮地看著顓頊:「你真不肯要我了?」
顓頊氣悶地說:「不是我不要你,而是你不要我!」
小夭解釋道:「我是聽說璟快死了,所以才先來看他的。」
「那你就不擔心我?」
「怎麼不擔心呢?我昏迷不醒時,都常常惦記著你,進了軹邑城,才略微放心,見了馨悅,第一個問的就是你。」
顓頊想起了她重傷時無聲無息的樣子,一下子氣消了,長歎口氣,把小夭擁進懷裡:「你可是嚇死我了!」
小夭很明白他的感受,拍拍他的背說:「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顓頊問:「跟我回神農山嗎?」
小夭咬了咬唇,低聲道:「我想等璟醒來。」
顓頊看著榻上的璟,無奈地說:「好,但是……」顓頊狠狠敲了小夭的頭一下,「不許再和他睡在一張榻上了,看在別人眼裡算什麼?難道我妹妹沒有男人要了嗎?要趕著去倒貼他?」
小夭吐吐舌頭,恭敬地給顓頊行禮:「是,哥哥!」
顓頊詢問小夭,相柳如何救活了她了。
小夭說道:「我一直昏迷著,具體我也不清楚,應該和我種給他的蠱有關,靠著他的生氣,維繫住了我的一線生機,然後他又施行了某種血咒之術,用他的命替我續命。」
顓頊沉思地說:「蠱術、血咒之術都是些歪門邪道,你可覺得身體有異?」
小夭笑起來:「哥哥,你幾時變得這麼狹隘了?濟世救人的醫術可用來殺人,歪門邪道的蠱術也可用來救人,何謂正,又何謂邪?」
顓頊自嘲地笑:「不是我狹隘了,而是怕你吃虧。我會遵守承諾,自然不希望相柳耍花招。」
小夭立即問:「相柳救我是有條件的?」
顓頊道:「之前,他只說他有可能救活你,讓我同意他帶你走,我沒辦法,只能同意。前幾日,相柳來見我,讓我答應他一個條件,你就能平安回來。」
相柳可真是一筆筆算得清清楚楚,一點虧不吃!小夭心中滋味十分複雜,說不出是失落還是釋然,問道:「什麼條件?」
「他向我要一座神農山的山峰。」
「什麼意思?」
「我也這麼問相柳。相柳說,所有跟隨共工的戰士都是因為難忘故國,可顛沛流離、倥傯一生,即使戰死,都難回故國,如果有朝一日,我成為軒轅國君,他要我劃出一座神農山的山峰作為禁地,讓所有死者的骨灰能回到他們魂牽夢繞的神農山。」
「你答應了?」
顓頊輕歎了口氣:「神農山裡再不緊要的山峰,也是神農山的山峰!我知道茲事體大,不能隨便答應,但我沒有辦法拒絕。不僅僅是因為你,還因為我願意給那些男人一個死後安息之地。雖然,他們都算是我的敵人,戰場上見面時,我們都會盡力殺了對方,但我敬重他們!」
小夭默默不語。
顓頊笑了笑:「不過,我也告訴相柳,這筆交易他有可能會賠本,如果我不能成為軒轅國君,他不能因此來找你麻煩。相柳答應了,但我還是擔心他耍花招。」
小夭道:「放心吧!相柳想殺我容易,可想用蠱術、咒術這些歪門邪道來害我可沒那麼容易。」
「每次你都言語含糊,我也一直沒有細問,你如何懂得養蠱、種蠱?還有你出神入化的毒術是和誰學的?」
小夭問:「此處方便講秘密嗎?」
顓頊點了下頭,又設了個禁制,小夭說:「你可知道《神農本草經》?」
「當然,傳聞是醫祖炎帝的一生心血,天下人夢寐以求,可惜炎帝死後就失傳了。」
「實際在我娘手裡,你還記得外婆和外爺重病時,都是我娘在醫治吧?」
「當然,我一直以為,姑姑向宮廷醫師學習過醫術。」
「我也是這麼認為,後來才明白傳授娘醫術的應該是炎帝。」
「可是……怎麼可能?爺爺可是一直想滅神農國。」
「誰知道呢?也許是我娘偷的。」
「胡說!」在很多時候,顓頊對姑姑的敬意要遠大於小夭對母親的敬意。
「娘把我放在玉山時,在我脖子上掛了一枚玉簡,裡面有《神農本草經》,有我娘對醫術的心得體會,還有九黎族巫王寫的《九黎毒蠱經》,專門講用毒和用蠱之術。王母發現後,說這些東西都是大禍害,被人知道了,只會給我找來麻煩,勒令我每天背誦。等我記得滾瓜爛熟後,她就把玉簡銷毀了。」小夭記得當時她還大哭了一場,半年都不和王母說話,恨王母毀了娘留給她的東西。
小夭說:「本來我把這些東西都忘到腦後了,知道我被九尾狐妖關起來時,突然就想起那些毒術。我知道我只有一次殺九尾狐妖的機會,所以十分謹慎小心,怕巫王的毒術還不夠毒辣隱秘,又把炎帝的醫術用來製毒。」
小夭攤攤手,自嘲地笑道:「娘留這些東西給我,估計想要我仁心仁術,澤被蒼生,可我看我要成為一代毒王了。」
顓頊只是笑著摸了摸小夭的頭:「你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
顓頊在外面叫道:「顓頊、小夭,我哥哥趕回來了。」
顓頊拉著小夭往外走:「陪我一塊兒用晚飯,等我走了,你愛怎麼照顧那傢伙隨你便,反正我眼不見、心不煩!」
小夭笑道:「好。」
出門時,小夭對靜夜說:「既然璟住在這裡,你就把璟以前住的屋子給我收拾一下,我暫時住那裡。」
靜夜看顓頊一言未發,放下心來,高興地應道:「好。」
————
小夭、顓頊、馨悅、豐隆四人用晚飯時,小夭才知道自己已經沉睡了三十七年。
小夭剛回來,顓頊三人都不願聊太沉重的話題,只把三十七年來的趣事揀了一些講給小夭聽。最讓豐隆津津樂道的就是一心想殺了顓頊的禺疆居然被顓頊收服,經過俊帝同意,他脫離了羲和部,正是成為軒轅族的人,跟隨顓頊。
小夭十分驚訝:「他不是一心想為兄長報仇嗎?怎麼會願意跟隨哥哥?」
顓頊微微一笑,淡淡說:「他是個明事理、重大義的男人,並不是我做了什麼,而是他想做什麼。」
馨悅對小夭說道:「才沒顓頊說的那麼輕巧呢!禺疆一共刺殺了顓頊五次,顓頊有五次機會殺了他,可顓頊每次都放任他離去,第六次他又去刺殺顓頊時,被顓頊設下的陷阱活捉了。你才顓頊怎麼對他?」
小夭忙問:「怎麼對付他?」
馨悅說:「顓頊領禺疆去參觀各種酷刑。禺疆看到,那些令他都面色發白、腿發軟的酷刑居然全是他哥哥設計的,通過使用在無辜的人身上,一遍遍改進到最完美。剛開始,他怎麼都不相信。顓頊把一份寫滿人名的冊子遞給禺疆,是禺疆的兄長親手寫下的,每個人名旁都寫著施用過的酷刑。禺疆才看了一半,就跪在地上嘔吐了。禺疆那時才發現,他想為之復仇的兄長和他小時記憶的兄長截然不同。轉序告訴他『我從不後悔殺了你哥哥,因為你哥哥身為一方大吏,卻罔顧民生,只重酷刑,冤死了上萬人,他罪有應得。如果你認為我做錯了,可以繼續來刺殺我。』顓頊放走了禺疆。幾日後,禺疆來找顓頊,他對顓頊說『我想跟隨你,彌補哥哥犯的錯』,所有人都反對,顓頊居然同意了。不僅僅是表面的同意,而是真的對禺疆委以重任,和禺疆議事時,絲毫不提防他,說來也巧,正因為顓頊的不提防,又一次有人來刺殺顓頊,幸虧禺疆離得近,把射向他的一箭給擋開了。」
馨悅看似無奈,實則驕傲地歎道:「我是真搞不懂他們這些男人!」
小夭笑著恭喜顓頊,得了一員大將!幾人同飲了一杯酒。
四人聊著聊著,無可避免地聊到了璟。
顓頊對馨悅和豐隆說:「我剛才告訴小夭,當日若非璟恰好出現救了她,縱使我趕到,只怕也晚了。小夭很感激璟的相救之恩,她恰好懂得一些民間偏方,所以想親自照顧璟。」
馨悅和豐隆雖覺得有一點奇怪,可目前最緊要的事就是救回璟,別說要小夭去照顧他,就是要馨悅和豐隆去照顧也沒問題。
豐隆急切地問小夭:「你有把握璟能醒來嗎?」
小夭說:「十之八九應該能醒。」
豐隆激動地拍了下食案,對顓頊說:「小夭真是咱們的福星,她一回來,全是好消息。」
顓頊目注著小夭,笑起來。
四人用過晚飯後,顓頊返回神農山。
小夭送顓頊離開後,回了木樨園。
靜夜已經熬好藥,正眼巴巴地等著小夭。她剛才偷偷地給公子餵了一下藥,發現壓根兒喂不進去,只得趕緊收拾好一切,等小夭回來。
小夭讓靜夜出去,等靜夜離開後,小夭一邊扶璟坐起,一邊說:「也不知道你聽不聽得到,我昏迷時,雖然人醒不過來,卻能聽到外面的聲音。」
小夭喂完璟喝藥後,又扶著他躺下。
小夭盤腿坐在榻側,拿出一枚玉簡,開始用神識給父王寫信。先給父王報了平安,讓他勿要擔憂,又說了一些雜七雜八的事。小夭靈力弱,沒寫多少就覺得累,休息了一會兒,才有繼續,不敢再東拉西扯,告訴父王她還有點事情,暫時不能回高辛,等事情辦好,就回去看他。
小夭收好玉簡,對璟說:「我和父王說要回去探望他,你願不願意和我一塊兒回去?」
小夭下了榻:「我得回去睡覺了。」她看著璟清瘦的樣子,低聲說:「我也想陪你呀,可我哥哥不讓,明天早上我再來看你。」
小夭回到璟以前住的屋子,在璟以前睡過的榻上翻來覆去、覆去翻來,熬了半個時辰都沒有睡著。
小夭想起自己昏迷不醒時,最高興的時候就是相柳陪著她時,即使他什麼話都不說,她也覺得不再孤寂,永恆的黑暗變得不再是那麼難以忍受。
小夭披衣起來,悄悄地溜出了屋子,溜進了璟住的桃木大屋、她不知道的是整個桃木大屋都有警戒的禁制,她剛接近時,靜夜和胡啞就出現在暗處,他們看到小夭提著鞋子、拎著裙裾,躡手躡腳的樣子,誰都沒說話。
小夭摸著黑,爬到榻上,在璟身邊躺下,對璟低聲說:「我不說、你不說,誰都不知道,哥哥不知道,就是沒發生。」
小夭下午睡了一覺,這會兒並不算困。
她對著璟的耳朵吹氣:「你到底聽不聽得到我說話?」
她去摸璟的頭髮:「頭髮沒有以前摸著好了,明日我給你洗頭。」
她去捏他的胳膊:「好瘦啊,又要硌著我了。」
她順著他的胳膊,握住了他的手,和他十指交纏:「他們說,你是因為我死了才不想活了,真的嗎?你真的這麼在意我嗎?」
小夭把頭窩在璟的肩窩中:「如果你真把我看得和自己性命一樣重要,是不是不管碰到什麼,都永遠不會捨棄我?」
屋內寂寂無言。
小夭輕聲笑:「你真聰明,這種問題是不能回答的,有些事情不能說,一說就顯得假了,只能做。」
小夭閉上了眼睛:「璟,快點醒來吧!」
第二日清晨,靜夜、胡啞和胡珍起身很久了,卻都窩在小廚房裡,用蝸牛的速度吃著早飯。
小夭悄悄拉開門,看四周無人,躡手躡腳地溜回了自己的屋子。
靜夜和胡珍都輕噓了口氣,胡啞吃飯的速度也正常了,等吃完,他走進庭院,開始灑掃。
小夭在屋子裡躺了會兒,裝作剛起身,故意重重地拉開門,和胡啞打招呼:「早。」
胡啞恭敬地行禮。
靜夜端了洗漱用具過來,小夭一邊洗漱一邊問:「你們平日都這個時候起身嗎?」
靜夜含含糊糊地說:「差不多。」
小夭微微一笑,去吃早飯。
靜夜知道她大病初癒,身體也不大好,給她準備的依舊是爛爛的肉糜蔬菜粥,小夭邊吃邊問:「你什麼時候到的璟身邊?」
靜夜回道:「按人族的年齡算,八歲。公子那時候七歲。」
小夭的眼睛亮了:「那你們幾乎算是一起長大的了,你肯定知道很多他小時候的事情,好姐姐,你講給我聽吧!璟小時候都做過什麼調皮搗蛋的事?」
靜夜愣了一愣,防風意映在青丘住了十幾年,從沒有問過她這些事情,只有一次把她和蘭香叫去,詢問她們所掌管的公子的私帳。
靜夜給小夭講起璟小時的事,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小夭卻聽得津津有味,邊聽邊笑,靜夜也想起了小時候的快樂,不禁愁眉展開,笑聲不斷。
胡珍在外面聽了好一會兒,才敲了敲門:「藥熬好了。」
小夭跑了出去,端過托盤,對靜夜說:「晌午後,我要給璟洗頭,找張木榻放在樹蔭下,多準備些熱水。」
「是。」
小夭腳步輕快地朝著桃木屋走去。
過了晌午,小夭果真把璟從桃木大屋裡抱了出來,放在木樨榻上。
靜夜怕小夭不會做這些事,站在旁邊,準備隨時接受,可沒想到小夭一舉一動都熟練無比,而且她的舉動自帶著一股溫柔呵護,讓人一看就明白她沒有一絲勉強。
璟雖然不言不語、沒有表情,卻讓人覺得他只願被小夭照顧,在小夭身邊,他就猶如魚游於水、雲浮於天,有了一切,身邊舒展放鬆。
靜夜看了一會兒,悄悄地離開了。
小夭坐在小杌子上,十指插在璟的頭髮中,一邊按摩這璟頭部的穴位,一邊絮絮叨叨地說:「等會兒洗完頭髮,你就躺這裡曬會兒太陽,我也曬會兒。其實,我還是喜歡竹蓆子,可以滾來滾去地曬,把骨頭裡的懶蟲都曬出來,全身麻酥酥的,一點不想動彈……再過一個月,木樨就該開花了,到時你總該醒來了吧……」
小夭並沒有等一個月。
四日後,木樨林中,一張木樨木做的臥榻,璟躺在榻上。
絢爛的陽光從樹葉中曬下,落在他身上時,溫暖卻不灼熱,恰恰好。
小夭剛洗了頭,跪坐在榻旁的蓆子上,一邊梳理頭髮,一邊哼唱著歌謠:「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儂之思兮……」
璟緩緩睜開了眼睛,凝視著眼前的人兒,雲鬢花顏、皓腕綠裳,美目流轉、巧笑嫣然,他眼角有濕意。
小夭自顧梳著頭髮,也沒覺察璟在看著她。
靜夜端了碗解暑的酸梅湯過來,看到璟凝視著小夭,她手中的碗掉到了地上。小夭看向她:「你沒事吧?」
靜夜指著璟:「公子、公子……」
小夭立即轉身,和璟的目光膠著到一起。
小夭膝行了幾步,挨到榻旁:「為什麼醒了也不叫我?」
璟道:「我怕是一場夢,一出聲就驚走了你。」
小夭抓起他的手,貼在臉頰上:「還是夢嗎?」
「不是。」
璟撐著榻,想坐起來,小夭趕緊扶了他一把,他立即緊緊地摟住她,小夭不好意思,低聲說:「靜夜在看著呢!」
璟卻恍若未聞,只是急促地說:「小夭,我一直希望能做你的夫君,能堂堂正正地擁有你。你是王姬,只有塗山璟的身份才有可能配上你,所以我一直捨不得捨棄這唯一有機會能明媒正娶到你的身份,可我錯了!我不做塗山璟了,能不能堂堂正正地擁有你不重要,即使一輩子無名無份,一輩子做你的奴僕,都沒有關係,我只要在你身邊,能守著你。」
小夭忘記了靜夜,她問道:「璟,你真把我看得和性命一樣重要嗎?」
璟說:「不一樣,我把你看得比我的性命更重要。小夭,你以前埋怨我一邊說著自己不配,一邊又絕不放手。其實,我知道你離開我依舊可以過得很好,我明白防風邶才更適合你,可我沒有辦法放手,只要我活著一日,就沒有辦法!對不起、對不起……」
小夭用手摀住了璟的嘴:「傻子!我想要的就是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把我抓得緊緊的,不要捨棄我!」小夭的額頭抵著璟的額頭,低聲呢喃,「你沒有辦法捨棄,我真的很歡喜!」
靜夜站在木樨林外,稟奏道:「公子,馨悅小姐來看王姬。」
小夭沖璟笑笑,揚聲說:「請她過來。」
小夭替璟整理好衣袍,一邊扶著璟站起,一邊簡單地將璟昏迷後的事情交代清楚。
馨悅走進木樨林,驚訝地看見了璟。
站在木樨樹下的璟雖然很瘦削,氣色也太蒼白,精神卻很好,眉眼中蘊著笑意,對馨悅說:「好久不見。」
馨悅呆了一瞬,激動地衝過來,抓住璟的胳膊,喜悅地說:「璟哥哥,你終於醒了。」
璟說:「這段日子勞煩你和豐隆了。」
馨悅哎呀一聲:「對、對!我得立即派人去通知哥哥,還有顓頊。」
她匆匆出去,吩咐了貼身婢女幾句,又匆匆返來。
馨悅對璟和小夭說:「我估摸著要麼今晚,最遲明日,他們就會來看璟哥哥。」
靜夜問道:「公子,是否派人告知太夫人您已醒來?」
璟對靜夜說:「你去安排吧!」
馨悅和璟相對坐在龍鬚席上,一邊吃著茶,一邊說著話。
馨悅將這三十七年來的風雲變幻大致講了一下,話題的重心落在塗山氏。自從璟昏迷後,篌就想接任族長,可是太夫人一直不表態,族內的長老激烈反對,再加上四世家中的赤水氏和西陵氏都表現得不太認可篌,所以篌一直未能接任族長。但篌的勢力發展很快,太夫人為了鉗制他,只能扶持意映。現如今,整個家族的重大決定仍是太夫人在做,一般的事務則是篌和防風意映各負責一塊。
小夭蜷坐在木樨榻上,聽著馨悅的聲音嗡嗡不停,她懶懶地笑起來,剛才,整個天地好似只有璟和她,可不過一會兒,所有人、所有事都撲面而來。
馨悅正說著話,璟突然站了起來:「我去拿條毯子。」向屋子走去。
馨悅想起小夭,側頭去尋,看到她竟然睡著了。
璟把薄毯輕輕地蓋到小夭身上,又坐到了馨悅對面:「你繼續說。」
馨悅指指小夭,問道:「我們要換個地方嗎?」
璟凝視著小夭,微笑著說:「不用,她最怕寂寞,喜歡人語聲。」
馨悅覺得異樣,狐疑地看著璟,再看看小夭,又覺得自己想多了,遂繼續和璟講如今塗山氏的情況。
小夭一覺睡醒時,已到了用晚飯的時間。
馨悅命婢女把飯菜擺到了木樨林裡,正準備用飯,婢女來奏,豐隆和顓頊竟然都到了,馨悅讓婢女又加了兩張食案。
豐隆看到璟,一把抱住,在他的肩頭用力砸了一拳:「我以為你老人家已經看破一切,打算就這麼睡死過去,沒想到你還是貪戀紅塵啊!」
璟作揖:「這次是麻煩你了。」
豐隆大咧咧地坐下:「的確是太麻煩我了,所以你趕緊打起精神,好好幫幫我!」
馨悅無奈地撫額:「哥,你別嚇得璟哥哥連飯都不敢吃了。」
豐隆嗤笑:「他會被我嚇著?他在乎什麼呀?」
小夭餓了,等不及他們入席,偷偷夾了一筷子菜。
璟笑道:「行了,別廢話了,先吃飯吧,用完飯再說你們的大事。」
五人開始用飯。
因為璟剛醒,他的飯菜和其他人都不同,是燉得糜爛的粥,璟喝了小半碗就放了勺子,和豐隆說著話。小夭蹙眉,突然說道:「璟,你再吃半碗。」
璟立即擱下手中的茶杯,又舀了半碗粥,低頭吃起來。
豐隆哈哈笑道:「璟,你幾時變得這麼聽話了?」
馨悅和顓頊卻都沒笑。
用完飯,小夭知道他們要商議事情,自覺地說:「我去外面走走。」
顓頊道:「你去收拾一下東西,待會兒跟我回神農山。」
「沒什麼可收拾的,待會兒你要走時,叫我就行。」小夭悠閒地踱著步子走了。
馨悅有點羨慕地說:「小夭倒真像閒雲野鶴,好像隨時都能來,隨時都可以走。」
顓頊歎了口氣,對豐隆說:「你來說吧!」
豐隆開始對璟講他和顓頊如今的情形,顓頊秘密練兵的事,不能告訴璟,只能把自己這邊的情況粗略介紹一番。豐隆說道:「現在跟著我的人不少,什麼都需要錢,赤水氏有點閒錢,但我一分都不敢動。顓頊那邊本來有一部分錢走的是整修宮殿的賬,但前幾年篌突然查了賬,幸虧你的人及時通知了我們,才沒出婁子,可已經把那邊能動的手腳卡得很小,而且,現在和當年不一樣,用錢的地方太多,所以我和顓頊都等著你救急。」
璟微微一笑,說道:「我明白了。」
豐隆嚷:「光明白啊?你到底幫是不幫?」
璟說:「我能說不幫嗎?」
「當然不行!」
璟道:「那你廢話什麼?」
豐隆索性挑明了說:「我和你是不用廢話,可你得讓顓頊放心啊!」
璟含笑對顓頊說:「別的忙我幫不上,但我對經營之道還算略懂一二,以後有關錢的事,就請放寬心。」
豐隆得意地笑起來,對顓頊說:「看吧,我就說只要璟醒來,咱們的燃眉之急絕對迎刃而解,咱倆都是花錢的主,非得要他這個會斂財的狐狸幫襯才行。只可惜他和咱們志向不同,幫咱們純粹是情面。」
顓頊也終於心安了,笑對璟說:「不管沖誰的情面,反正謝謝你。」
幾人議完事,顓頊讓人去叫小夭。
璟對顓頊和豐隆說:「我想和你們說幾句話。」
馨悅站起,主動離開了。
璟對顓頊說:「要解決你們的事,我必須盡快回青丘。回去後,我打算告訴奶奶一切,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會回到小夭身邊,永遠守著小夭。」
顓頊的臉色驟然陰沉,冷冷地問:「你是在和我談條件嗎?」
璟說:「我怎麼可能用小夭來談條件?我是在請求你允許。」
豐隆茫然地問:「你要守著小夭?小夭又有危險嗎?」
璟看著豐隆,眼中滿是抱歉和哀傷。
豐隆十分精明,只是對男女之事很遲鈍,看到璟的異樣,終於反應過來,猛地跳起來:「你、你是為了小夭才傷痛欲絕、昏迷不醒?」雖然豐隆這麼問,卻還是不相信,在他的認知裡,男人為了大事頭可斷、血可流,可為了個女人?太沒出息!太不可想像了!
璟對豐隆彎身行禮:「對不起,我知道你想娶小夭,但我不能失去小夭。」
豐隆一下子怒了,一腳踹翻了食案:「你知道我想娶小夭,還敢覬覦我的女人?我就納悶,你怎麼能在我家一住半年,我還以為你是想躲避家裡的事,可沒想到你居然在我家勾引我的人!我把你當親兄弟,你把我當什麼?塗山璟,你給老子滾!帶著你的臭錢滾!老子不相信沒了你,我就做不了事情了!」
豐隆說著話,一隻水靈凝聚的猛虎撲向璟,璟沒有絲毫還手的意思,顓頊趕忙擋住,叫道:「來人!」
馨悅和幾個侍衛聽到響動,匆匆趕到,顓頊對他們說:「快把豐隆拖走。」
豐隆上半身被顓頊摁住,動彈不得,卻火得不停抬腳,想去踹璟,一把把水刺嗖嗖地飛出,璟卻不躲避,兩把水刺刺到了璟身體裡,馨悅駭得尖叫,趕緊命幾個侍衛抱住豐隆,拼了命地把豐隆拖走了。
顓頊在滿地狼藉中施施然坐下,對璟冷淡地說:「我相信你對小夭的感情,可是塗山璟已有婚約,我看塗山太夫人非常倚重防風意映,絕不會同意退婚。」
璟說:「我曾無比渴望站在俊帝陛下面前,堂堂正正地求娶小夭,為此我一忍再忍。但當我經歷了一次失去後,發現什麼都不重要,只要能和小夭在一起,我願意放棄一切。如果奶奶不願意塗山璟退婚,我可以放棄做塗山璟。」
塗山璟這個名字代表著什麼,顓頊非常清楚,不僅僅是可敵國的財富,還是可以左右天下的權勢。顓頊見過各種各樣的男人,但他從沒有見過願意為了一個女人捨棄一切的男人。顓頊不禁也有些動容,神色緩和起來:「其實,這事我沒有辦法替小夭做主,要看她怎麼想。」
小夭從一株木樨樹後走出,走到璟身前,檢查了下他胳膊上的水刺傷,捏碎了兩顆流光飛舞丸,把血止住。
顓頊和璟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夭,緊張地等著她的答案。小夭看了一眼璟,笑了笑,對顓頊說:「反正我救他回來時,他就一無所有,我不介意他又變得一無所有。」
璟如釋重負,微微笑起來。
顓頊一語不發,低下頭,端起案上的一碗酒一飲而盡,方抬頭笑看著小夭,說道:「不管你想怎麼樣,都可以!」
小夭抿著唇笑。
顓頊對璟說:「今夜你打算住哪裡?豐隆現在不會樂意你住在這裡。」
「你們的事很著急,越早辦妥越好,我想早去早回,打算現在就回青丘。」
顓頊笑說:「也好!我和小夭送完你,再回神農山。」
顓頊和璟聊了一會兒,靜夜和胡珍已經簡單地收拾好行囊,胡啞駕著雲輦來接璟。
小夭和璟站在雲輦前話別,璟說:「我回來後,就去神農山找你。」
小夭笑點點頭:「照顧好自己,別讓篌有機可乘。」
「我知道,你也一切小心。」
小夭朝顓頊那邊努努嘴:「就算我不小心,某個謹慎多疑的人也不會允許我出錯!放心吧!我會很小心!」
璟依依不捨地上了雲輦。
小夭看璟的雲輦飛遠了,才轉身走向顓頊。
顓頊扶著她,上了雲輦。
小夭有些累了,閉著眼睛休息,車廂內寂寂無聲。
顓頊突然問:「你真的想好了?璟不見得是最好的男人,也不見得是最適合你的男人。」
小夭睜開了眼睛,微笑著說:「你和我都是被遺棄的人,你應該明白,我要的是什麼。」
顓頊說:「就算他肯放棄塗山璟的身份,但你和我都明白,有些牽絆流淌在血液中,根本不是想放棄就能放棄的,想割捨就能割捨。塗山氏的太夫人是出了名的硬骨頭,十分固執難纏,你想過將來嗎?」
「將來如何不取決於我,而取決於他,我只是願意等他給我個結果。」
顓頊嘟囔:「也不見你願意等別人,可見他在你心中還是特殊的。」
小夭溫和地說:「不要擔心我!我經歷過太多失望,早學會了凡事從最壞處想。你和我都明白,想要不失望,就永遠不要給自己失望。」
顓頊輕歎了口氣,說道:「不管結果是什麼,我都在這裡。」
小夭把頭靠在顓頊肩膀上,笑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