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渾身浴血的染香經過幾番慘烈廝殺終於推開艙門走上甲板之時,身著水警隊長制服的九鬼勝正在一邊品著紅酒一邊整理著自己的姿容。
「沒想到竟然是你!我之前都更看好精通形意拳的肖錦漢,以為他會是你們兩人中第一個殺上甲板的人。」臉上長滿絡腮鬍子的日本關西大漢九鬼勝,在對著手中的小鏡子熟練地畫好他臉上的兩道秀眉之後,隨手拿起了手邊的英文報紙開始讀報。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裝起蒜來。
一般來說,正常人就算平日裡為人處事比較愛裝,但很少有人熱愛裝蒜可以熱愛到像九鬼勝這樣如癡如醉生死以之的地步。在強手如林的日本黑龍會中,九鬼勝以他特別愛裝蒜、特別勇於裝蒜,甚至可以說是以一個把裝蒜當作人生最高追求的人而遠近聞名。
比如說,武師們某日來了興致去到某家關東煮把酒言歡,席間當別人都在大口喝酒、大口吞嚥熱乎乎的關東煮之時,九鬼勝卻偏要掏出自己的天目黑瓷茶具,現場燒水沖泡一茶盅來源頗為可疑的所謂貓屎咖啡,然後再邊抿上一小口咖啡,邊輕輕用一根竹籤在烹製關東煮的容器內將各色食材攪亂至七零八落,同時鐵齒鋼牙一口咬定在鍋內的這片狼藉中看到了人生,同時做出一副很Gay的黯然銷魂狀。
又比如說,九鬼勝有一天在父母的不斷催促下不得不去跟一個女孩子走一個相親的過場。明明不喜歡這名來相親的女孩子的他,卻不但在相親當日早早地起床仔仔細細地梳洗沐浴、特別鄭重其事地描眉化眼,而且還要死拉活拽將一名長年在新宿彈三弦賣藝為生的流浪漢,帶到作為相親現場的牛排店裡伴奏來製造氣氛。
而最讓黑龍會中眾人看不過眼的則是九鬼勝明明就是一名大字不識甚至連名字都不會寫的大老粗,長了滿臉絡腮鬍子完全是赳赳武夫形象的他,卻終日裡總是抱著一本外文書表情很認真很認真、眼神很專注很專注地作閱讀狀。
由於九鬼勝本人是黑龍會上一代老大的世侄,論起來輩分極高,加之手底下的功夫也不軟,平日裡花錢時也慷慨痛快,所以黑龍會上下眾人雖然平日裡也不時瞧著九鬼勝真誠裝蒜的行為深感彆扭,但最多也就是在九鬼勝背後當個笑話說說,眾人一樂了事,從來都也沒有人當著他的面為他的裝蒜行為說過他什麼。
所以直到三年前,九鬼勝跟隨黑龍會中的幾名武鬥派,在四本目偶遇一夥外來的黑手黨之時,他才平生第一次碰到了當面質疑他裝蒜行為的人。
那天,九鬼勝和黑龍會中的幾名武鬥派按照慣例,帶著一隻花籃走進了位於東京四本目的一家酒吧。由於該酒吧的老闆已經拖欠了黑龍會旗下某社團多日的保護費,所以九鬼勝和幾名武鬥派這次給該酒吧送花籃其實暗含著某種提醒之意。與大部分人對於日本黑社會的想像不同,其實真正的日本黑社會在解決問題時絕不會一上來就喊打喊殺,而是常會做一些類似於送花籃這樣先禮後兵的警告之舉,來善意地提示對方應該尊重他們的地位與規矩。
其實當日九鬼勝和酒吧老闆之間的氣氛總得來說是非常和諧且融洽的。日本任何一個黑社會組織之所以能幾十年甚至數百年強盛不衰,除了組織內大量成員能打敢拚之外,更多的時候還是靠這個黑社會組織在所在社區內多年來結下的善緣。說白了,如果能雨水均沾,無論是黑社會成員還是社區商戶居民其實都可以接受彼此的存在。
就在九鬼勝和其他幾名黑龍會中的武鬥派分子跟酒吧老闆溝通完畢之後,一名喝至微醺的外國人卻好死不死地用他生硬的舌頭,以日語道:「你就別裝了,書不是你這樣看的。」
「你這個醉鬼懂什麼?去去去,該幹嗎就幹嗎去,別打攪人家用功!」九鬼勝輕蔑地啐了外國醉鬼一口。
九鬼勝雖然不認字,但是他很自信他為裝蒜所下的功夫理應瞞得過眾人。為了準確掌握最優美的閱讀姿態,精準地算出自己大概該多長時間翻一頁書,做事向來有著日本式認真的九鬼勝,可是曾經連續一個月潛入慶應大學裡觀察大學生們的讀書姿勢和翻頁的頻率。
結果被九鬼勝這麼一說,外國醉鬼臉上就有點掛不住了。原來,這名外國醉鬼不但是一名黑手黨,竟然還是一個有著博士學位的學者。其實若不是各國政府都有意識地以各種手段在各個領域打壓有著黑幫背景的人才,導致這名醉鬼黑手黨被逼得走投無路,他也許會像大多數書蟲一樣永遠那麼磕磕絆絆地學下去、考下去,而不會選擇才一咬牙棄文從武憑藉著自己過人的化學知識幹起毒品生意。醉鬼黑手黨的學問放在學術界其實都蔚為可觀,何況放在黑道上,更可謂絕對算得上飽學宿儒了。
向來喜歡輕蔑其他黑道分子沒文化的醉鬼黑手黨,當然受不了像九鬼勝這樣不但在自己面前裝蒜,還反過來輕蔑自己的行為。於是他便一時衝動做下了那件足足後悔了下半生的事。醉鬼黑手黨劈手從九鬼勝手中一把奪過他正在翻看的書,然後邊高舉著讓所有人觀瞧,邊大聲嚷嚷道:「來來來,你們都過來看看,什麼叫作裝蒜!根本就不認識意第緒語,還沒事捧著一本書裝樣子,書都拿反了,字都倒著的,就你這麼個玩意兒還配讀書,你就配讀個屁!就連書上字正反都不認識,還在這兒裝蒜讀書呢?你要裝蒜還不如裝蒜讀報紙呢,至少你不會二到連報紙上照片的正反都會搞顛倒的地步!哼,見過不要臉的,可沒見過這麼不要——」
醉鬼黑手黨嘴中的「臉」字還沒出口,九鬼勝已經飛起一腳踹到了他的臉上。再然後,就因為醉鬼黑手黨當面揭穿了九鬼勝裝蒜讀書這件事,引發了一連串的後續事件。而後續事件最終造成的三個結果,第一結果就是貴為黑龍會大當家的近籐弘毅最後不得不為了九鬼勝向意大利黑手黨、自己手下的幾名武鬥派和位於四本目的這家酒吧賠錢了事——九鬼勝雖然從不輕易出手,但一出手就是狠手,跟隨醉鬼黑手黨前來的數十名黑手黨和試圖阻攔他防止事態擴大化的黑龍會武鬥派成員皆被他出手揍成殘疾,事發酒吧不但被砸,酒吧的老闆更被九鬼勝出手時恐怖的樣子給直接嚇瘋了。第二結果則是從「四本目酒吧」事件之後,日本黑道上就再也沒有人敢說九鬼勝裝蒜了!至於第三個結果嘛,就是九鬼勝從此以後開始不再裝蒜看洋書,而改成裝蒜看洋文報紙了,而且所選的報紙都是有照片的那種。
按照脈搏計算了一下時間,九鬼勝覺得自己貌似又應該翻一頁報紙了。在翻閱報紙的同時,九鬼勝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美得只能讓人用驚艷兩個字形容的染香。
只見黑髮如雲的染香,此時正在用那雙位於如同遠山般清雅的眉峰下、晶瑩黑亮彷彿晨星的眸子,眼帶笑意地看著九鬼勝。
被美得如詩似畫的染香這樣饒有深意地一看,九鬼勝表面雖然不動聲色,但內心深處已經忐忑到不行,暗暗慶幸多年來他始終如一裝蒜到底,至今日眼見著終於就要有結果了。
九鬼勝故作瀟灑地收起報紙站了起來,走到美麗女子的身邊,甩了甩他的長髮。無數頭皮屑開始隨風飄舞。
「啊,染香,你沒有覺得此時,當我們站在大海上向外望去,紅塵中的一切都是那麼茫遠而無趣嗎?你們中國古人曾說,海到無邊天做界,我想只有在咱們這種環顧四周所見無非海闊天空的地方,才會發現這樣真實不虛的人生真諦吧!」九鬼勝一口氣將他剛才想了好久的最能裝蒜的詞說了出來。
「呵呵。」染香微微一笑,饒有興趣地看著九鬼勝。曾經糾纏黑衣女人葉三的黑絲,在被染香再次注入真氣後,開始彷彿一條條靈蛇般在染香的身體和手上遊走。
「染香,你一次次地輪迴在充滿無窮戰鬥的修羅地獄中時,是不是也像我一樣充滿了白雲蒼狗般世事無常、詩意難言的寂寞?」九鬼勝見染香並沒像其他女人一樣對自己的裝蒜神態嗤之以鼻,不覺精神大振。不但嘴頭不知所云、前言不搭後語的酸詞繼續噴薄而出,而且更在說出這段酸詞之時,連續換了手托額頭沉思狀、雙手插兜瀟灑狀、雙手抱肩皺眉狀等數種姿態。
在使用了眾多姿態都始終找不到到位的感覺後,九鬼勝決定使用道具,製造出一種不羈的效果。
只見他一手撐在船舷上,一手拿著一隻裡面酒水顏色頗為可疑的紅酒杯搖晃著,邊用影子遮擋住陽光形成一個扭曲的剪影,邊用他右手腋下根根挺拔、力爭上游的腋毛倔強地以濃烈的味道污染了空氣,右側嘴角則不斷努力向斜上方抬升,尋找到一個能讓自己看上去顯得不羈的位置,卻由於始終找不到位,反而搞得他的臉看上去全然一派中風後遺症者的風采。
染香見此情景皺眉、皺眉復皺眉,同時眼神中亦夾雜著一絲驚訝。染香清楚地記得,此刻忽然出現在九鬼勝左手中的紅酒杯,在之前明明被放在距離兩人約有四五米遠的一張桌子上。
「他是怎麼辦到呢?」染香在頭腦中勾勒了幾種操作方法,卻發現每種辦法皆不可能像九鬼勝這樣忽然將遠處桌面上的物體如此不動聲色地取到手中。
莫非這一切都是跟九鬼勝本人的神秘武功有關?想到此處,美麗的女子忽然笑了。她的笑燦爛、甜蜜,間有女人的韻與媚以及小女孩的純與真。
「不知佳人為何對小生發笑?莫非是想像秋香一樣向唐伯虎三笑留情乎?」九鬼勝看著染香的笑,不免先是一愣,然後誤以為他堅持不懈裝蒜多年終於等到了那個可以欣賞他特別與獨特的女孩。
「我這人一緊張就喜歡笑。有人曾對我說,一個人笑是為了鬆弛緊張的情緒。也有人曾對我說,笑來源於野獸撕咬前的露牙動作,一人笑是因為她看到了獵物。」染香掩著嘴邊笑邊說道。風神俊秀的她,此時美得宛如一株在春風中爛漫的桃花。
「嗯,很有思想,很有內涵!卿雲裡霧裡說話的樣子,很有我當年還是慘綠色少年在天涯放著風箏時的風采。」九鬼勝見平生第一次有女人願意對自己說出十個字以上的話,頓時如飲美酒般飄飄然起來,為了進一步製造效果引起染香對自己的好奇心,九鬼勝當即一仰脖子將紅酒杯中散發著異味的液體喝了個乾淨。此時陷入了某種近似單相思情緒的他,整個人甚至已經忘記了染香跟他之間正處於一種你死我活的敵對關係。
浪漫是好事,但是一個人如果多少年來,始終都找不到一條釋放自己浪漫情懷的渠道,便難免會因為積攢了太多浪漫而整個人變得經不起一點曖昧。哪怕這一點曖昧根本似有若無。
「你喝的這紅酒餿了吧?味道聞起來怎麼這麼怪啊?」染香奇道。
「我喝的不是紅酒而是醬油醋,紅酒只能讓人醉,但同樣顏色的醬油醋卻可以讓人動情品味十丈紅塵中沉澱在歲月中滄桑與寂寞的情懷。而且醬油醋遠比紅酒便宜得多,哈哈,我這人就是這麼幽默!」九鬼勝微笑著說出了他在內心深處孕育打磨了很多年的一番台詞。
「哦。」
「哦?在下如此較勁地幽默,佳人您不會只回給小生一聲『哦』吧?」九鬼勝見染香對自己用心良苦的行動只給予了如此輕描淡寫的回應,全身上下彷彿一拳揮空般的難受。
「『哦』的意思,就是人家知道了。哎,說起來你這人真是個特別的人——」染香幽幽地說。
「特別好啊!在下承認余天生就是一個性情中人。」九鬼勝連忙自認道。他曾經聽說過,在女人眼中特別的男人,在戀愛時往往特別容易有戲。
「呵呵,你的確很特別。」染香邊說邊用她纖細的手指,又輕輕地拾弄了一下自己頭髮,將頭髮在自己的腦後打了一個結。她判斷在接下來自己跟九鬼勝之間即將爆發的對決過程中,她應該再無像之前那樣隨意披散著頭髮瀟灑作戰的機會。
「是嗎?」
聽到九鬼勝的疑問,染香不由得笑得更燦爛了。她歪著腦袋對九鬼勝說道:「是!」
話未說完,染香已出手。只見她右手並指如劍,連環四招,一虛三實,急攻九鬼勝的雙眼;左手合掌成拳,剛拳直擊,目標九鬼勝的鳩尾穴。
鳩尾穴位於臍上七寸,劍突下半寸,為任脈之絡穴,亦是人身體上的要穴之一。此穴若遭到武功高手用內力重擊,輕則傷及動、靜脈,重則危及肝、膽,甚至造成心臟急縮,使人血滯而亡。
就像每個美麗女人一樣,美女染香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往往就是要男人命的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