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石撫住自己胸脯,他沒有迎來賴天德,卻迎來了另一個對手。前幾日,清軍一支偏師忽然從江西繞道直攻閩南,就趁此時,清八旗的一位高手混入漳州,出現在關卡面前。
釋可喜道:「林大俠,你該知道這是朝廷的糧食,還請你不要監守自盜。」
林山石道:「朝廷若不分給百姓吃,盜了,那叫替天行道。」
釋可喜沉默了一會兒,道:「其實我認識貴千金,還傳過她幾日功夫。我同你同出一門,都是少林弟子。」
林山石道:「那就更該知道與人為善。」
釋可喜道:「如今你有傷,我本不該乘人之危。但朝廷有命不敢不從,我只有一個時辰,若不能成功,回去就升不了將軍。」
林山石道:「你是否陞官對我並不重要,我在乎的是鄉親們的命,若要放火燒倉,就從我屍首上跨過。」
釋可喜睜著半是嘲弄半是驚恐的眼睛道:「你是聖人?」
林山石道:「不是,只算俠客。」
釋可喜哈哈大笑,可很快笑容就凍住了,因為他覺得眼前這個居然真是位俠客。釋可喜道:「我本只打算打傷你,但現在必須殺了你,再放火燒掉糧倉。你知道為什麼嗎?」
林山石若無其事地道:「因為你曾想做俠客,為了吃好點、穿好點,沒做到。」
釋可喜道:「對,哪個練武的沒想過?你讓我自卑了。」
林山石點頭道:「明白,所以你一定要殺了我。對於一個練武者,做不了俠客,縱使做了將軍也未必會讓自卑少一些。」
釋可喜道:「好了,我提醒一句。師兄,我是北少林青年一代翹楚,很自信沒人能單臂勝我。你小心了。」
狹小的關卡裡,林山石與釋可喜這一南一北的少林高手對抗起來。釋可喜的伏魔指快若閃電,林山石的白鶴拳已經出神入化,本來很有一拼。可惜這是只折臂的白鶴——釋可喜幾次都快要拿下林山石了,但總在最後關頭動作稍慢被林山石躲過。高手過招都在毫釐之間,林山石抓住釋可喜一個漏洞,一招綿掌擊中了釋可喜的小腹,釋可喜慘叫一聲,退出了關卡……
林山石往前一跳,道:「你在放水?」
釋可喜吐出一口鮮血,道:「不是有意的,是另一個自己擋住了我。幾次都可以殺了你,但莫名其妙就猶豫了。」
林山石道:「那是你小時候唸經太多了。想成佛固然還需要修行,想做魔卻也沒那麼容易——你走吧。」
釋可喜歎氣道:「你這倉庫怎麼都守不住!雖然關卡只能容一人通過,但我若派出十位好手,縱使勝不了你。只要車輪戰,遲早有一刻,你會油盡燈枯。」
林山石心裡一驚,原想著有此城牆,有此關隘,背後又有這麼多糧食,自己怎麼都可以拼一下。釋可喜一說此話,心頓時涼了半截。若真有人這樣做,如今自己孤身守城,人非鐵石,功夫再高,又如何經得住輪番來熬。
釋可喜道:「與其這樣,還不如給我燒了。只要你肯燒,只要這些糧食落不到耿家手中,便是大功一件。否則,我能想到的計策,耿軍帳下不缺謀士,就沒人想到嗎?」
林山石道:「此計你不要外說,可能別人想不到。」
釋可喜笑了:「在下在軍中不算聰明,久在行伍的人都不蠢,再蠢的打過幾次戰也會被死亡逼得聰明起來的。耿家的人之前沒想到,或者以為可以同你攀交情,或者低估了你的功夫,或者還沒有從前線把好手派過來。下一批人就肯定會知道了。」
林山石已經把生死置於度外了,道:「謝謝提醒。到時我盡力扛。」
釋可喜仰天道:「師兄,你這樣做很蠢。」
「聰明人太多,所以都沒飯吃了。老百姓要吃飽,需要有幾個蠢人。」
釋可喜轉過身去:「你的手什麼時候能好?」
林山石道:「大約還要三日。」
「漳州是福建腹地,清廷暫時不可能派很多高手同時潛前來搞車輪戰。但只要這糧倉不失火,清軍將領會睡不著覺,打仗前面拼的是血肉,後面拼的就是糧草。所以還會有高手混進來,下一個進來的應該是尤可游,此人武當掌門,心狠手辣,絕不會留情。我想法子拖住他三天,你保重。」
攻城的清軍又被趕出了福建,彷彿只是為了掩護釋可喜潛入古一糧倉。林山石開始猛地往手臂上抹雲南療傷藥,有時在想,這獨守空城,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可是看到老人小孩拿到糧食後甜甜的笑容,又覺得一切都很值得。
又一次,城前取糧食的百姓突然一片接一片地倒地。林山石晃動一下還有些微疼的左臂,心道:終於又來了。
牆外百姓哭聲震天,但林山石知道自己不能衝出這道關卡,牢牢佔在關後,等待衝進來的敵軍。
一陣箭雨後,果然有一大漢衝了進來。林山石一看,發現此人是老相識,矮矮胖胖的地趟拳高手。木頭癡死去那一戰,就是這個耿王莊的高手險些衝進了關卡。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林山石不顧左臂疼痛,幾乎招招凶狠,要斃他性命。可這大漢只守不攻,林山石百十招內也奈何不了他,百招之後,正有優勢。那大漢突然猛退幾步,隻身走出了關卡。林山石害怕弓弩,又怕調虎離山,不敢追擊。正要生氣,另一位漢子竄了進來,同樣只守不攻,百十招便退,接著第三、第四、第五個耿王莊的高手殺進來了。
林山石心中暗暗叫苦。人就這麼怪,越怕什麼越來什麼。「車輪戰」果然開始了,江山面前絕無江湖道義可講。連戰五場後,自己的手腳都慢了下來,倒變成了自己專門守,對方進攻。若是一對一,這群耿王莊的打手都不是自己對手,哪怕左臂尚未痊癒,但這樣打法,自己又能撐多久?
到第七人時,林山勉強接了百招,卻挨了兩腿一掌。等逼退了第八個打手時,自己已軟綿綿的抬不起手來。他明白下一個就是自己的死期了,突生一種厭倦。他已不怕死,但只可惜沒能死在英雄之手,獅子死於群犬,多少有些神傷。若他們能晚來幾日,讓自己和那八極拳的高手先打一場,無論勝敗也都認了。剛長吁短歎完畢,第八個漢子又走了進來,又回到了練地趟拳那位矮冬瓜。
這漢子一拱手道:「林大俠,我是佩服你的。但軍令如山,我也要吃飯,要養家。而且還想吃得好,房子大點。」
林山石道:「我不怪你。得了這糧倉,能分些糧食給百姓嗎?」
「這不是我可以做主,軍人服從命令就是天職。」
「一個男人不是一條狗,在服從命令之上總該還有些東西吧?」
「林大俠,某從小就在軍中,服從就是在下的全部。你我都是行家,聽你的呼吸就知道,你不用打了,降了吧。」
林大俠哈哈大笑:「你既然從小就在軍中,可聽說過投降的戰士?出招吧!」
那漢子面露難色:「這又是何苦?你若現在投降,關幾年可能就出來了。」
林山石怒道:「出招!」
漢子冷笑著蹲在地上,雙手往前一衝,林山石就飛出數米遠,直直地落到了這半個月都守著的關卡通道之外。林山石心道,此招其實只需一個白鶴亮翅便可以擋住,可是又哪兒還有做出此招的力氣呢?阮先生講《霸王別姬》,時不利兮騅不逝,這處就該是自己的烏江了。林山石往空中扔了個煙花,袁氏見此煙花,該會從糧倉底部秘道逃走。便舉起標月指,對準自己的咽喉。
耿軍漢子向前走了幾步,知道林山石沒有了站起的力量,道了一句「得罪」,就大喇喇地要走進關卡。
正得意間,突然脖子一涼。一個小女孩從後面旋風般衝了進來,一掌擊在自己後頸處。這漢子料不到還有人能從外邊進來,更料不到有人步子這麼快,出手這麼狠,睜圓眼睛,直挺挺地就倒下了。
林山石又驚又喜,道:「希娣?你回來了!」再抬頭望去,袁氏也走了下來。
林山石急道:「你沒有逃嗎?你總是不肯聽我的話。」
關卡通道已失,守在外邊的七個漢子排成一排,衝了進來。林山石後悔得直跺腳,剛才應提醒女兒先堵住關卡的。
一個漢子道:「這小姑娘步子真快,沒留意你就混進來了。啊,周老大,你怎麼死了?」
林芷彤對林山石道:「爹爹,你真做孤膽俠客了,別忘了你還有個女兒。這群貨就交給我吧。」
林山石點點頭,心中忐忑不安,女兒雖天資聰慧,畢竟年幼,又是女流之輩,力氣終歸比不過男人。怎麼可能以一敵七,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這個時候回來。但若一定要選個死法,父女倆就戰死在一塊吧。於是,勉力站了起來。
林芷彤輕輕笑著,有兩個耿王高手放鬆了警惕,只定精會神注視著早已精疲力竭的林山石,根本想不到一個小女孩能有多可怕。林芷彤輕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見有人上鉤,頓時運起紫霄形影,剎那間出手用標月指混著伏魔指法結果了兩人。餘下五人有四個反應了過來,還有一個目瞪口呆,又被林芷彤近身一個橫肘打中太陽穴,死在地上。四人馬上合攏過來,林芷彤左突右擋,居然不處下風。林山石暗暗生奇,雖已經聽聞希娣又拜了幾個不錯的師父,但日子這麼短,又能學到些什麼?未曾想,她變得這麼厲害。正想著,林芷彤倏爾彎腰,踏著怪異的步子離開了包圍圈。紫霄形影是武當多年未現江湖的絕學,這耿王莊的漢子,雖飽經行伍歷練,又何曾見過?就連林山石也看呆了。
林芷彤其實有苦說不出來,四面遭敵,再厲害的高手也難免手忙腳亂,何況自己真跟高手性命相搏這還是第一次。一輪激戰之後,也有些慌亂。可林芷彤有一點好,越是強敵越冷靜,加上從小被父親師兄捧在手心說不出的自信。她運起輕功,退到了兩牆夾角下。這一下子,就從四面楚歌,變成了以一對一。林芷彤站好二樹鉗羊馬,記著清寂大事的教誨,守中用中,甩手直衝,頓時劣勢全沒有了。這種古怪的拳法,眾耿王莊的高手,自然也是聞所未聞,猝不及防下,吃了大虧,兩名漢子瞬間倒在地上。
林山石奇道:這是什麼拳?少林、武當、峨眉、太極、形意、八卦,自己多少也算見過。但從未看見此等簡潔狠辣的手法。
第三個漢子謹慎了很多,又多少熟悉了一些林芷彤出手的規律。加上為人小心,躲得遠遠地,練得又是最擅防守的綿掌,於是百招內勉強維持著均勢。最後一個瘦小的漢子突生惡念,趁機向林山石走去。
林山石怒視了一眼,瘦下漢子低著頭稍一停頓,便不管不顧,放著膽子衝了過來,他在賭林山石已被耗光。果然只是一拳,林山石便倒在地上,瘦子大喜,抽出峨眉刺就往林山石刺去。林山石正要閉上眼睛,袁氏突然用身體擋在了身前,只聽見慘叫一聲,袁氏倒在了血泊裡。
林山石肝腸寸斷,不知哪兒來了一股力氣,竟然發狂般抱住瘦子壓在地上,用牙齒生生咬斷了他的耳朵。這瘦子狂叫著掙扎開,又要去拿武器。林芷彤已經覓了個空當,解決身前的敵人。回身前來,一個耕手擋住瘦子的出腳。接著又是近身一肘,殺掉最後一個敵人。
父女倆看著袁氏的屍首,抱頭大哭。
蒼山無言,林山石忽然覺得漫山遍野瀰漫著的都是五花肉滑的味道,那樣真實和飄渺。一個男人縱使真有了出息,放不下的也就身邊兩三個女人,和一道菜餚。
林山石紅著眼睛,站得筆直:「芷彤,你去堵住關卡通道。我們不能讓你娘白白死去。」
漳州城的百姓仍然在糧倉拿糧食,紛紛傳誦少林大俠的女兒分糧的俠義。但幾日之後,能上山的人也變少了。耿精忠見打不開糧倉的關卡,便派人封住上山的路,敢私自去古一糧倉的百姓,無論老少,可以「殺無赦,斬立決」。歷來碩鼠都有種錯覺,自己地盤所有東西都該是他自己的,所以耿精忠對林山石不是一般的恨,列為第一漢奸。上山取糧的百姓越來越少,林山石就親眼看見有個漢子半夜爬到了關卡前,仍被耿軍的弓箭手射殺。
林芷彤道:「這群百姓真是傻子。反正都要餓死了,湊在一起就上來搶糧食,耿精忠也不可能都殺了吧,況且他的大軍也大多要待在前線。」
林山石歎了一口氣,道:「不要這麼說,這事不怪老百姓。爹爹被冤時,也沒敢做什麼,爹還是武林中人。他們會變傻,也是有人故意把他們養成這般模樣,先把聰明的關起來,在找人教一些錯的東西,獎蠢罰慧,就算不傻的也要裝傻了。」
林芷彤紅著眼睛道:「娘還有木頭癡,都是為他們死掉了,也不知值得還是不值得!」
林山石呆呆地望著天空,哽咽道:「是我害了你娘。她其實一直都由著我的性子,才有了今日。本來她也是可以裝傻的,也打算裝傻的。是我不想帶著一身功夫窩囊活一輩子,也沒想到真會把她賠了進去——若光陰重來,爹定不守這糧倉。」說罷便哭了出來。
林芷彤道:「爹爹——我想吃娘煮的面。」
忽然關卡外傳來一道洪雷般的聲音:「故人來了,也不想迎嗎?」
林山石抹乾淚道:「這該是萬雲龍來了,爹爹明日還有一場大戰,這個你就幫我接了吧。」
林芷彤道:「好,不過打完這場,我就有幾個月不能動了。」
林山石奇道:「為什麼?」
林芷彤拿起茶溫了溫手,醞釀了一會兒道:「在江湖上中了一種古怪的毒,運氣就會腹痛。不過沒什麼,看過大夫,只需靜養就可以了。」
林山石有些失落道:「這關卡還是守不住,終歸是守不住的。」說罷輕輕一笑:「也好,萬事盡力就可以了,豈能事事如意?你要答應爹,可以逃時你必須逃走。」兩人一齊走出關卡。
萬雲龍一躬道:「原以為林老弟一介武夫,功夫有餘,勇氣不足。沒想到還玩了把單兵守城,獨抗耿精忠、吳三桂、清廷、天地會四處高手。實在佩服!所謂勇者,雖千萬人吾往矣,大概就是指林老弟這樣吧。」
林山石道:「萬大哥好,我談不上什麼勇者,這白欒是我殺的,糧倉我是不給的。」
萬雲龍摸一摸光頭,道:「那這一架就躲不開了。林老弟,我不太確信能不能打贏你,若我贏,你讓一條道,老哥絕不傷你;若我輸了,你也別傷我,更別傳出去,如何?」
林芷彤哈哈大笑,覺得這和尚倒是小人得可愛。
林山石道:「好,不過不是我同你打,是我女兒同你打。」
萬雲龍變了臉色。
林山石拱手道:「實在不是看不起大哥。一是我還有傷在身,二是我和他人有約在先,三是小女機緣巧合下學了不少怪東西,初見之人,幾乎都要吃點虧。萬大哥千萬別把小女小瞧了。」
萬雲龍呵呵直樂:「林老弟真實誠,連有傷都說出來。若不是你這糧倉實在太富,今日和尚轉身就走了。但貪官的東西總是最多的,我若不取了,可能就有天地會的弟兄餓肚子。此倉糧食還夠幾萬人吃幾月吧,這群狗日的貪官!明朝亡於沒錢,但其實明朝大臣家裡個個有無數的金銀財寶,如今又輪到清朝如此了,這個地界,其實沒什麼悠久歷史,因為沒有什麼新鮮事——既然如此,侄女,別怪伯伯以大欺小了。」
林芷彤站好二樹鉗羊馬,擺出了白鶴拳的手勢。
萬雲龍臉色微變,說了句「真怪」,兩個鐵拳如雨點般向芷彤襲去。芷彤一邊用白鶴手法防守,一邊還要用紫霄影形躲避,才堪堪閃過萬雲龍的攻勢。
林山石大聲道:「無形無相,守中用中,以石擊卵,電光火石。對了,身子再低一些。」
林芷彤這才明白,爹爹讓她出戰,是在傳自己功夫,這些口訣,該是爹爹這段日子悟到的吧,以前從未聽說過。
林山石又道:「攻擊時以銳入穴,女子力少,但其實人之要害本就柔軟,又需多大的力?多擊首腦,不在乎招式好看與否,上揚手遮其眼睛,下揚手攻其陰囊……兵無常形,水無常態,練招而不拘泥。」
林芷彤一會兒手忙腳亂,一會兒又茅塞頓開。當聽到「人之要害本就軟弱,上揚手遮其眼睛,下揚手攻其陰囊」更是高興,覺得和自己所想毫無二致了。倒是與以前父親傳的那靈動優雅、敦厚守拙的白鶴拳大相逕庭了。
林山石又道:「左攻其耳,右截其膝蓋,連環衝拳,直撲臉面。」
萬雲龍剛開始不太適應這女娃的打法,因為江湖就沒出現過這樣怪異的功夫。如今林山石一邊指導,女娃一邊攻防,頓時壓力少了不少。心想:你爹固然是旁觀者清,但這樣大聲說出來,我不也聽到了嗎?他這一提醒,其實提醒了兩個人。頓時心中大安,運去大力羅漢拳,想趁著其爹所說招式的空當,將芷彤擊倒。哪知林芷彤一向不怎麼聽爹爹的教誨,知其大略,便自由發揮。萬雲龍還在防著林山石指點的動作。林芷彤忽然欺身過來,一招八極拳裡的近身肘法,打碎了萬雲龍的鼻樑。中國拳法強調肘法的並不多見,雖有「寧挨三拳,不挨一肘」的拳諺,但肘法都需要很近的距離。高手相逢,豈能這麼容易近身?偏偏林芷彤學過紫霄形影,那近身之快,別說萬雲龍自作聰明想錯了招式,就算沒想錯,能不能躲開也在兩可之間。
萬雲龍頓時如入了山西,眼睛鼻子都是一股酸酸的醋味。林芷彤還是不夠老到,若此時施出連環肘法,萬雲龍一命休矣。偏偏此時停頓了一下,萬雲龍忙忍痛後躍一步,氣呼呼地咧嘴,忽然哈哈大笑:「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這點年紀,就有此等修為。非得娘胎裡學武,又際遇非凡才行。天才並不罕見,萬人中總會生出一個,但也要有名師指點,還需名師不霸道,才能把天賦完全用起來——看來我這小侄女是全做到了。」
林山石自豪地望著女兒:「她確實有些天賦,我這麼大時,招式練了不少,可完全沒通。」
萬雲龍歎氣道:「你也有兩種天賦,一是比他人都要努力的天賦,一是比他人都要喜歡功夫的天賦。若不是俗務纏身,洒家也真想和你一樣純粹——好了,洒家也無顏站在此處了。本來就不想過來的,但頂著天下第一高手天地會大龍頭的牌子,軍師被殺了,不過來又說不過去。如今輸了,怎麼來,就怎麼去吧。」
林山石拱手道:「恭送萬大哥。」
萬雲龍撕了一截袖子,摀住鼻子,邊走邊道:「不過爭奪糧倉不同於簡單的江湖恩怨,說不得下次朱三太子也要親來,肯定會帶上十來個高手,慢慢耗你們父女兩人。這糧倉,你還是守不住的——匹夫之勇,固然英雄,也必然短暫。」
林芷彤想說點什麼,捂著肚子蹲下了,吃了顆清寂大師的藥,也過了半個時辰才止住了疼痛。林山石跑前跑後,給女兒倒好熱水。
林山石道:「趁著這幾日,爹爹把悟到的一些白鶴拳理都傳授給你。」
林芷彤高興道:「爹爹,你好似又學到一些新東西了。」
林山石笑了:「不是學,是長出來的。只要你長期思索同一個東西,無論這東西是什麼,自然都會有新玩意長出來。爹爹也是癡,什麼傳兒不傳女,其實何必著相。過幾日爹或許還在,或許就走了。若爹爹離去,你就下山,把我這拳法傳下去吧。」
林芷彤道:「我才不下了。爹爹,我去找過清寂大師了,他們就在漳州施藥。若得南少林援手,車輪戰也不必害怕了。」
林山石一震道:「你還認識清寂宗師——算了,又何必把世外高人拖進麻煩裡了——若他真上此山,南少林百年古剎,只怕會被那群自以為大人物的流氓一把火燒掉。人活於世,萬事都只能靠自己。給別人造成麻煩的,千萬不要開口,尤其是對好人,更不要開口。」話畢,林山石灑脫一笑,開始一招一式,一點一滴向女兒傳授起改造過的白鶴來。父女俱是武學癡兒。癡者,裡面自然有不癡者無法體驗的開懷,對於林山石和林芷彤來說,功夫不僅是武學、成就、本事、技巧,還是生活、習慣、親情、記憶……於是兩人談到三更漁火五更眠,俱無睡意。渾然間,不知東方之既白。
翌日,武當尤可游風塵僕僕走了過來,一開始假裝成當地饑民,想混進去。林山石一眼看出他有功夫,攔在關卡通道處。尤可游還學了幾句福建話,又往前闖。林芷彤笑道:「尤師傅,這次出手收多少銀子啊?」
尤可游不料側福晉在此,但臉色不變,緩緩施禮道:「知我者側福晉也。若能燒了這糧倉,貧道可得一千兩紋銀,六十個京城戶籍,我的武當山三豐派也可以搬到帝都了。所以還請側福晉、林大俠成全,若是想分錢也可商量,如今一個京城戶籍能賣三百兩紋銀。」
林山石站了起來,晃了晃左手,已經復原。他愛撫了一下女兒道:「乖女兒,昨夜多是紙上談兵,現在讓你看看最好的白鶴。」
林芷彤有些擔憂,附耳過去:「爹爹小心,此人人很差,但功夫不差,是大清比武擂台的三大高手。游身八卦很滑,最善於一邊防守,一邊找空當。若爹爹一味強攻,千招也難以拿下他,倒中了他所擅長的打法。好在這傢伙志在燒糧,又身在耿精忠的地盤,絕不絕敢拖太長時間。爹爹只需不求速勝,也慢慢拖著他,尤可游的八卦自然會亂。」
林山石眼裡閃出一道精光:「不用。」
說罷欺身而上,雙掌化成刀影,招招覓敵要害。尤可游猝不及防,雖踏著九宮八卦全都閃開,也避得非常狼狽。林芷彤心道:「爹爹居然這麼厲害了。這招式霸道得如死神附體,再稱作白鶴拳都有些不像了。」
林山石招式純熟,自然不在話下。那是從小到今癡練三十年的果實,再加上幾經生死,恐懼與貪婪全都放下了,完全是心如古井。在他的眼裡,這功夫也好,招式也罷,竟是越練越少,越練越簡練。倒和林芷彤自編的東西不少不謀而合。尤可游一生練武,但多半是在師徒講手或者比武擂台上度過,如何見過這樣只想要人命的過分打法——一點都不符合中庸平衡之道。但明明看著對手出招簡單,你還不得不東躲西藏,林山石就一個標月指直取自己喉嚨,也讓自己再也抽不住手來攻擊。雖步履仍然轉得輕快,卻已越來越心煩。心想身為清將卻處藩王境內,若還不速勝,萬一被發現怎麼得了,便咬牙轉守為攻。林山石一愣間,也露出了些破綻。武當掌門畢竟名不虛傳,頓時找到了林山石小腹破展處,一掌擊了過去。按照武理此時林山石必然撤步回防,攻守之勢也就變了。哪知林山石是在戰場上悟到了太多功夫,有一個便是以小傷換大勝。小腹挨上一掌,取了敵人性命,值了。竟不退反近,一拳打在尤可游太陽穴上。尤可游頓時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林山石也外後飛出幾米,吐出一口血道:「女兒,這就叫『捨身』——八卦掌果然厲害,將清寂大師給你的藥,分些與我。爹該還有一場約會,當是爹爹最後一戰了。」
空山新雨後,無花無酒,亦無柔媚的陽光,雨走秋寂莫,風冷山同悲。
賴天德終於走了過來。林芷彤想說些什麼,都被林山石擋住。林山石居然第一次讓開關卡,將賴天德放了進來。又用茶碗倒了兩杯茶,兩人摟在一起,一飲而盡,如失喪多年的朋友,又一齊放聲大哭。然後,彼此眼神一對,跳上了石桌。
賴天德道:「我是嘉定人,與滿清勢不兩立。雖然吳三桂也不是好人,但如今只要讓滿清不高興的事,我都高興去做。得罪了。」
林山石點頭道:「人各有各的宿命。若我不是出身少林,不聽那麼多武俠,也不會走到今日。賴兄,你動手吧。」
林芷彤望著兩人在空中纏鬥,正如一隻白鶴同禿鷲盤旋爭食。招式並不好看,卻說不出的驚心動魄。高手相爭,沒有熱鬧,只有悲壯與淒涼。
林山石同賴天德幾乎一齊倒在地上。林山石的傷勢更重一些,嘴角的血如泉水般噴出來。
賴天德鐵青著臉,道:「林山石,你為何不告訴我,你又受傷了。若不是你腹部先中一掌,我只怕贏不了你。」
林山石強笑道:「誰耐煩總是拖延個沒完?十日之約已經到了,那就該打了。再說死在高手手裡,好歹是敗於英雄,總比過些日子死在一群狼狗手中好。」
賴天德搖搖晃晃站起,歎了一口氣,淚沾衣襟,轉身就往山外走:「你的糧倉,我偏不奪。」
林山石吃了一口清寂的藥,但仍然轉不過氣來。林山石輕聲道:「芷彤,爹要走了。不准哭鼻子哦。人固有一死,武者死於戰場。這便是善終。」
林芷彤驚道:「爹,你叫我什麼?你不是一直叫我希娣嗎?」
林山石躺在女兒懷裡道:「你想叫芷彤,便叫芷彤吧。以後獨闖江湖,無需太多顧忌。人只有一輩子,若是美好,便叫精彩;若是糟糕,便叫經歷。」
林芷彤道:「爹,你別死。我們林沖的後人,沒有這麼容易死掉的。」
林山石嘴角一撇,道:「你的老爺爺叫林水田,是個篾匠——這是真正可靠的先人。」說罷,如釋大負般趴在林芷彤腿上。
林芷彤厲聲叫道:「爹——」但淚水,終於再也喚不醒這個男人。
閭丘丹逸帶著幾個天地會高手,衝了進來。緊接著一大漢,拿強弩封住了關卡通道。
和香主道:「哈哈,太子真是神機妙算。跟著賴天德身後,做了這個黃雀。不費吹灰之力得此要塞,如今古一糧倉算是天地會的了。」
張香主道:「平西王、靖南王、平南王、鄭世子,還有我們天地會齊手復明,本來就我們天地會最弱。如今有了這個糧倉,我們兄弟說話聲音也大了。」
和香主道:「咦?這個婊子也在——他是林山石這叛徒的女兒?」
閭丘丹逸見到林芷彤,抬起頭左顧右盼。
林芷彤放下父親的屍首,緩緩站起,怒目而平靜地道:「朱三太子,請你出去。爹說了,此關卡,非饑民而擅入者,殺無赦。」
閭丘丹逸渾身一個寒顫,不敢看師父,也不敢看她。半晌後,低頭望了望自己金黃的太子袍。冷笑一聲道:「林姑娘請你離開吧。令尊是天地會叛徒,也是靖南王欽點的大犯。若你離開,本太子允許你安葬;若不走,按靖南王的意思,是要鞭屍的。」
林芷彤深呼一口氣,一聲冷笑道:「好個朱三太子,你可認識一人叫做閭丘丹逸?可曾認得一詞叫禮義廉恥?」
話音未落,閭丘丹逸急喝道:「和香主、馬香主,還不拿下此叛徒之女,留著她妖言惑眾!」兩人應聲而上,林芷彤猛地運氣,全身頓時僵住。趕忙把氣散了,然後就被繩子綁在了柱子上,嘴裡塞上一疊白色的布。和香主趁機在林芷彤胸前摸了一把。
於是,林山石犧牲不到半個時辰,古一糧倉失守,討糧的饑民統統被打走。
午夜,林芷彤被綁在柱子上,想了無數法子也掙不脫小小一根繩子。忽見閭丘丹逸跑入糧倉裡,然後他開始又哭又笑,一半淒厲一半詭異地呼喊著:「朕就是朱三,朱三就是朕。朕文韜武略,一生不輸於人——不輸於人!」
林芷彤心想,就為了「不輸於人」四個字,就要變成這般沒有人性嗎?到底晚上這個是瘋的,還是白天那個是瘋的?
殘月如鉤,閭丘丹逸走出來,對看守道:「你聽見了什麼?」
那看守立馬跪下道:「什麼都沒聽見。」
閭丘丹逸一巴掌打在看守臉上,道:「什麼都沒聽見,養你幹什麼?」
閭丘丹逸又問他:「你聽見了什麼?」
那看守褲襠已經濕了,戰戰兢兢道:「聽……聽見太子在哭。」
閭丘丹逸微微一笑,抽出匕首,一刀捅在看守心口上,咬著牙溫柔地道:「早就說過,不要信謠傳謠。傳播這樣的謠言,豈不是擾亂軍心,該死。」看守鼓著眼珠子倒在地上,閭丘丹逸蹲下,抹了一些血放在自己臉上。然後拿走林芷彤嘴裡的布,問道:「你聽見了什麼?」
林芷彤吐了一口唾沫,沒有說話。
閭丘丹逸突然哀求道:「說,我是誰?」
林芷彤輕蔑一笑:「你是閭丘丹逸。」
閭丘丹逸又抽出了匕首,猙獰一笑道:「你剛才看到本太子之怒了吧?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權勢就是這樣威風!」
林芷彤輕蔑道:「那不是威風,那是恐懼。」
閭丘丹逸轉過身來,臉色灰青,眼神全變成綠色。
忽然關卡處大亂,和香主大聲道:「太子,有高手搶關。」閭丘丹逸大叫一聲,飛了過去,不一會兒,有一個老僧旋風般殺了進來,幾乎沒給閭丘動手的機會。救走林芷彤,又旋風般的轉了出去。
江東古橋邊,耿王莊的衙役搭著高台,吊起林山石的屍首。林芷彤就要上前去拚命,清寂和尚擋住道:「不急,今日或許是林大俠享盡哀榮的時刻,是大俠的勳章。」
衙役粉墨登場,清清嗓子,大聲道:「此人名叫林山石。為人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拒民族大義於不顧,搶佔耿王糧倉,私分官糧,居心叵測。而且教女無方,淫蕩放肆,一家忤逆。為揭露此人滿清遺毒的醜陋嘴臉,耿王令綁屍至此,凡漳州百姓,均可鞭之,以表對漢室的忠誠。」
台下一片寂靜。
那衙役舉著手,驕傲地道:「凡先來鞭打者,賞糧三石!」
台下還是無人應和。
衙役急道:「賞糧其實有五石,剛才說錯了。」
林芷彤咬牙道:「肯定會有人去拿的,這群傻子,只要有飯吃。什麼都會幹,他們活著就是為了吃飽。」但見幾人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有上去。
一個時辰過去了,百姓越聚越多,眼淚與咬牙伴隨著每一個人,竟然沒有人去接朝廷的鞭子。
清寂道:「芷彤,看見了嗎?有時惡業就這樣中止了。老百姓確實是傻子——但傻子也知道誰對他們好。」
衙役的臉憋得鐵青,自己舉著鞭子朝最前方流淚的百姓揮去,道:「你、你、你,上來。若不上來,對抗官府,後果你是知道的。」
那幾人被打得一哆嗦,卻咬著牙往後面走去。
衙役拿著鞭子怔怔地站在台上。
清寂笑道:「你聽見了嗎?」
林芷彤搖了搖頭。
清寂大聲道:「那震耳欲聾的沉默!」
衙役惱羞成怒,一鞭子揮向屍體,忽然台下一片騷動,群情激憤。清寂一聲長嘯,跳上台去,搶下了林山石的屍首。台下歡聲雷動,有大膽的百姓叫道:「殺啊,為林大俠報仇啊。殺啊,搶回我們的糧倉啊!」這一聲傳過去,頓時一呼百應,歡聲震天。百姓們一批接一批潮水般地湧上了糧倉。
林芷彤哇哇地哭了起來,沒錯,這就是爹爹的俠客勳章!
只見千軍萬馬拿著鋤頭、木棍、菜刀衝上了古一糧倉。天地會眾人一開始還想抵抗,卻發現自己瞬間就被淹沒。關卡通道發出一道強弩,有百姓應聲倒地,又被清寂趁著換箭的時機,搶了進去。糧倉收復,百姓們豎起林字大旗,自發守護在山裡。天地會的幾個香主被剁成肉餡。閭丘丹逸趁亂逃脫。
幾個月內,漳州無一人挨餓,有人把林芷彤悄悄刻成媽祖相。
無嗔衝進關卡,跺腳道:「師父,大事不好了。」
清寂正在跟林芷彤下棋,頭也不回道:「正在下棋,何事驚慌?」
無嗔搶過棋子,道:「我們搶了糧倉,耿精忠要放火燒少林寺了。」
清寂道:「少林寺在哪兒?」
無嗔道:「當然在莆田啊。」
清寂道:「無嗔,什麼叫禪?」
無嗔道:「內不動心,外不著相者,謂之禪。」
清寂道:「無嗔,怎樣叫學佛?」
無嗔道:「諸惡不作,諸善奉行,謂之學佛。」
清寂拿回棋子,復局後道:「善哉,這就是燒不掉的少林寺。何必在乎那些磚頭、木塊呢?」
無嗔道:「如今自願守糧倉的百姓越來越多,該不該檢查一下?免得誤入了奸細。」
清寂道:「拿些難吃的窩窩頭去。能吃得下的,只管留著。朝廷把百姓當鹿,身為糜鹿,如何能愛上鼎鑊?這個不需要防。」
林芷彤嘻嘻笑道:「爺爺,這兒的糧食也快分完了,我的傷也好了。我想離開古一糧倉,去浪跡江湖。反正這兒有您守著。」
清寂道:「好,為師也要下山採藥了。不過這兒的百姓打著你的旗幟,守了這麼久的糧倉。如今你已是朝廷、三大藩王、天地會一起冊封的四大賊寇之首,可要萬事小心。」
林芷彤翹著嘴道:「小心什麼,我就是出去尋他們晦氣的。」
丙辰年,春暖花開。林芷彤下山,沖天殺氣滿天涯。
二月,天地會朱三太子被刺,殺手林芷彤。
三月,廣東一窟鬼拐賣良家女子被剿,殺手林芷彤。
四月,浙江十六位貪官強圈田地暴斃家中,殺手林芷彤。
五月,江蘇七大礦主虐待童工屍首異處,殺手林芷彤。
刑部毛骨悚然,此人確實是林山石的女兒,她又在一個人對抗全天下。林芷彤轉了一圈,又回到福建,心中隱約有些不安,她覺得其實這樣殺人也不是辦法,也未必都公正。比如有個礦主其實就不一定該死的,他雖然也虐待童工,但過年也幫童工買些新衣裳。還有個貪官,只是貪了九千多兩銀子,在知府裡並不算多,該不該殺也很難說。林芷彤模模糊糊覺得,這不是她能救的,還是該有一批包拯、海瑞這樣的清官,按法解決問題才最公平,就連皇帝也要歸法來管。只是遍地都是糊塗貨,個個都只為上級負責,人人都爭當奴才。就只好逼得俠客出手了。
康熙看著一堆堆案卷,想起那日養心殿之辱,勃然大怒,下聖旨:誰能抓到林芷彤,即封為四大名捕;哪個高手能擊斃林芷彤,即封將軍;提供線索者,賞銀千兩。一時間,黑白兩道,捕頭武夫,連想發財的農民都以抓住她為美夢。林芷彤很快就感覺什麼叫富有天下了。她隨時覺得自己被人跟著,剛開始還很好玩,到後來就不厭其煩。晚上睡覺也有人往房內放燻煙,若不是自己功夫實在太高,就被綁去京城了。但打傷的人越多,線索就越多。如今動不動就是一個牛錄(大約三百人)帶著弓弩來圍捕她,林芷彤也覺得有些力不從心。林芷彤又一個晚上沒敢睡著覺,心想皇帝還是比她強大一些,要想個辦法,把想找自己的人聚到一起,一網打盡才行。又想了想,這個也不太現實,但他們聚到一堆了,自己就可以趁機換個方向逃走。可怎樣才能讓這群人聚到一起了?林芷彤撲哧一笑,想起杭州越風樓的熱鬧。
某日,杭州城牆貼滿了告示:天下第一女俠林芷彤,將於中秋之夜,西湖裸浴。若欲抓我、觀我,可一齊過來。告示上還有手印。
捕頭鑒定,確實是林芷彤親手所書。頓時江湖瞠目結舌,黑白兩道炸開了鍋,那些捕快、俠客、地痞、流氓都眼睛紅了。繁神侯顏雨秋痛不欲生,上京對著康熙痛哭流涕,覺得中華千年文明毀於此蛇蠍蕩婦,並懇求皇上禁止男人前往杭州。
康熙帝也覺頭疼,連下了三道禁令。結果聖旨也比不過裸浴,八月初,杭州所有茶樓酒肆就已爆滿,八月中,想抓林芷彤的人和想看林芷彤的人幾乎都到了杭州,一個小籠包竟從三個銅錢漲價漲到了一兩銀子。
林芷彤覺得身邊的蟑螂少了不少,趁機來到了福州,她知道只有一個地方可以避開滿清捕快的搜查,又能躲掉藩王勢力的圍捕,而且還不愁吃喝。林芷彤趁著夜色飛入耿精忠的府裡,隨便找了間空房子,便住下了。某晚,忽然見到耿王莊的人抓來了很多西洋傳教士,便心想,這耿精忠該是快撐不下去了。撐不下去的首領才喜歡亂殺些外族人,以凝聚人心。林山石悄悄跑去救走他們。傳教士自然感激不盡,問這女人是不是「瑪利亞」派來的,林芷彤道我是中國菩薩派來的,跟你們的費迪南德修女相熟。這群教士就希望林芷彤跟他們一起乘船去南洋傳教。林芷彤記起了費迪南德的話,大海非常的寬,值得去看看。又覺得自己生活在這片土地,那就是天羅地網裡,若能做只漏網之魚,布網者一定會非常不開心。讓布網者不開心的事林芷彤都覺得開心,便點頭答應,約好洋人弄艘大船,幾日後在福州馬尾港等她。
林芷彤心想著,放走洋人,耿王莊一定大亂,自己這閩南漢奸是越做越穩了。正欲換個地方躲一躲,卻發現耿府風平浪靜。一打聽,耿精忠居然投降了,滿清重新控制了福建全省。老熟人黎知府升為了福建總督,一邊搜集美女為奴,建黎家大院;一邊大肆宣揚儒家之理,培養滿清奴才。
林芷彤走到海邊,那無邊無際的蒼茫的藍,幾乎在剎那就把林芷彤心中所有的彷徨、猶豫打碎了,她決定離開這兒。未來不確定,所有更有魅力。林芷彤想,這兒有人罵我淫婦,有人誇我菩薩,黑白兩道都不容我。我到底是誰呢?看到海水的縱橫激盪,聽到浪花濤聲如怒,林芷彤覺得被別人說成怎樣都沒關係,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天空海闊,就要做最自在的泡沫。林芷彤把手一轉,做了個白鶴翔天的姿勢,她知道爹爹也是想她快活的。
洋教士的船開了過來。林芷彤正要登船,忽然聞到港口小巷裡有棉花糖的香味。這香味是這樣的濃郁,便再也忍不住,轉身就去尋覓。在做棉花糖的小車前,林芷彤怔怔地站住了,那雪白的絲裡裹著太多草魚巷的甜蜜,她又變成了一個小女孩,掏出懷裡的銅錢,忘記一切危險。忽然一張大網落了下來,林芷彤想要躲避,卻已來不及。
賣棉花糖的老頭迅速給她戴上了最重的手銬,四名大漢衝了出來。
賣棉花糖的漢子揭開了面具,是個年輕的後生,他喜道:「恭喜徐捕頭成為四大名捕」。
又有一個捕頭呵呵笑著:「年紀輕輕,前途無量啊。武松就只有一隻手,我們徐捕頭就是新的武松。」
徐精從巷口走了過來,臉色有些憔悴。他喝了一大口酒,趔趄著走到車前。望著林芷彤閉上了眼睛,又幫她把鐐銬弄得鬆一些。
林芷彤笑了笑,道:「恭喜你啊,死猴子。我就想過,如果能走便走,走不了還不如被你抓了。」
徐精不說話,跟著四個手下,押著她來到福州郊外的小酒樓裡。徐精忽然令手下去廚房點菜,悄悄在酒中放了些蒙汗藥。林芷彤暗暗吃驚。手下回來,徐精一一敬酒。長官敬酒哪有不喝的道理,那幾個捕快很快就倒在了桌子上。徐精幫林芷彤解開手銬,也端起了一杯。
林芷彤站住道:「師兄,為什麼?抓了我,你就是四大名捕了——少奮鬥二十年啊。」
徐精怒道:「快走,趁我還沒有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