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耿精忠果然起兵造反,自稱總統兵馬大將軍,扣押福建總督范承謨,派遣大將曾養性、白顯忠、馬九玉兵分三路攻打浙江、江西。不管是那個藩王,旗幟自然也是為崇禎皇帝弔孝,反清復明重整漢室江山。天下人都知道,滿人就是這幾個漢人帶進關的。但時也,運也,命也,現在還真有一群民族狂熱者又聚在了最厭惡的漢奸旗下。
臉這東西,對於政客來說,從來不屬於必需品。
康熙一邊派大將書傑前往剿賊,一邊大興漢學。先是請天下大儒入京教導八旗貴族,下令擴招博學鴻詞科,又是派宜妃郭絡羅氏,惠妃納喇氏,大臣索額圖、納蘭明珠、遏必隆、莫洛、米思瀚、耿聚忠等至親女眷共四十多人組成母儀巡講團,隨著繁神侯顏雨秋去學規矩。連傳教士湯若望的學生,唯一在華修女費迪南德,也被派去學漢人禮儀。在三藩壓力下,滿清對漢學之敬,於斯為盛。
但林芷彤沒去多遠,告狀信就如雪花般飄到了康熙皇帝的桌前。萬歲爺只好苦笑著把林芷彤提前召回,免得壞了滿漢一家的大局。
剛開始時,林芷彤不算壞學生。初到繁神侯府,能坐在學舍裡讀書,林芷彤很是興奮,以前那都是趴在窗戶外蹭著識幾個字,如今學舍內有張位子,也便立志好好讀書。但做好學生知易行難,先不說那些女紅之類多麼無聊,單是教書先生不苟言笑的臭臉就夠可惡的了。
第一堂課,顏雨秋親自道:「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諸位夫人,來此聖人之地學習。一定要思考,有疑便問。這學問、學問,一小半是學,一多半是問。學宮之內,是明智辨理的地方。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做學問也不必有什麼顧忌。唐代韓愈又道『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講的也是有人生的大疑惑一定要問出來。這次諸位夫人來學,簡單的講,便是四個字——三從四德。三從是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
眾貴婦人學得很認真,有家學底子的,就用娟秀的小楷工工整整地抄在宣紙上。想一想,能在曲阜繁神侯府學《女戒》,這份殊遇,怎麼也是一份日後在家人閨友裡的談資。
林芷彤第一個提出了疑惑,道:「先生,你說要『三從』,這是為什麼?」
顏雨秋笑道:「因為這是乾坤陰陽之理,是天之道。」
林芷彤想了想,道:「先生,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顏雨秋:「側福晉,請你翻開書,《儀禮·喪服·子夏傳》。看到了沒有?這是書上寫的。」
林芷彤道:「先生,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
顏雨秋疑惑道:「書上寫的啊。」
林芷彤道:「我問的是為什麼。不是書上寫沒寫,書上寫的也可能是錯的,我那兒就有個說書先生,說的一大半是自己瞎編的。」
顏雨秋臉終於板了起來:「這是聖人所寫,是『四書五經』。不是販夫走卒的下流玩意兒。」
林芷彤坐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又站起道:「那就更有問題了,你這等於是用聖人自己的話來證明聖人說得對。這就像林芷彤說自己天下武功第一一樣,難道我就真成第一了?」
顏雨秋臉青了一半,另一半強撐著笑,訥訥地道:「側福晉這話也是新鮮,不僅新鮮,還透著輕狂。讀書一定要踏實,輕狂是不成的。」
林芷彤道:「先生,我沒有輕狂啊,不是你說的有疑惑就要問出來嗎?」
顏雨秋語塞,只好不理會她,又講了些忠孝仁義悌的道理,如君要臣死,臣不死就是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就是不孝。
林芷彤又站起道:「若君是錯的,也必須得死嗎?」
顏雨秋一愣道:「側福晉。這是聖人學宮,連萬歲也要門前下馬,還請莫太恣肆荒唐。」
林芷彤也一愣道:「不是說做學問也不必有什麼顧忌嗎?先生,這又關萬歲爺下不下馬什麼事?」學舍內一片騷動。
顏雨秋道:「若君父有錯,也只能苦諫,錯了就該殉道。聖人從沒有勸人作亂之理,只有忠君不二之說。若人可忤逆,即壞人倫,這豈不是乾坤顛倒,天下大亂嗎?」
林芷彤道:「殉道是什麼意思?」
顏雨秋正容道:「邦有難,以死報君。」
林芷彤聽得豎起了寒毛,覺得若皇帝哥哥是個昏君,自己就該跟著死,自己十有八九做不到。但也肅然起敬,問道:「這繁神侯府千年裡只怕殉了很多次道吧?」
顏雨秋聞言面色大變,這千年裡,幾乎無論哪朝哪代,繁神侯府幾乎都被優容。尤其明朝待其不薄,但滿清入關後,繁神侯府很快降清,引起很多大儒士子不滿,顧炎武等前明餘孽多次作詩譏之。但能談到這個問題的都是儒學大家,一般士子既想不到此問。若不是知道她是太師的側福晉,顏雨秋當場就想問她受誰的指使。當然此時只能顧左右而言他:「沒有其他問題,這節課就散了吧。」
林芷彤又舉手道:「我還有個問題。聽了這麼多。先生能告訴我什麼時候可以反抗嗎?若是不能反抗,倘若君父是個壞蛋,豈不是可以由著他害很多人?能學點功夫替天行道嗎?」這話在林芷彤嘴裡說出來,屬於十分平常,她從小練得就是功夫,自然想的也是行俠仗義。至於幹掉昏君奸臣什麼的,因為祖上是林沖,聽《水滸》時,這念頭也時常有的。但這一番話出來,對很多人來說無異於大逆不道,幾乎讓繁神侯府的先生們都嚇白了臉。
顏雨秋氣道:「俠以武犯禁。在這文聖之地,談那『五蠹』之事,斯文掃地,斯文掃地!」轉身離開了學舍。
其他貴婦人紛紛指責林芷彤擾亂課堂,有尖酸刻薄點的就說:福建鄉下的人如何理解得了陽春白雪。林芷彤覺得很委屈,學了半天,心裡迷惑不僅沒減少,反而還增多了,這學問還有何用?不直接回答問題,卻只管收束修,倒像個漳州那個強買強賣的屠戶牛三。
修女費迪南德跑來握了握她的手,費迪南德悄悄道:「側福晉,他們就是這樣的,別跟他們較真。我師父湯若望就差點死在他們手裡。只因為證明了他們祖傳日曆上的錯誤。幸好上帝保佑,沒有上絞刑架。」
林芷彤問:「西洋姐姐,我是覺得這群人好奇怪,好像不是活生生的人,像墳墓裡跑出來的,整日皺著眉頭。也不像講道理的,倒像是把道理當成棍子,搶錢和打人的。」
費迪南德摀住了林芷彤的嘴巴:「您現在是側福晉,他們或許拿你沒辦法。但宦海的事,說不清楚。側福晉小心,禍從嘴出。」
林芷彤道:「你的官話講得真好,還有這藍色的眼珠子太漂亮了。」
費迪南德道:「側福晉,你能這麼說我太高興了,好多百姓都把我們當成羅剎。我們從羅馬過來,自然要更加努力。我們教會的兄弟姊妹,在漢學上都下過功夫。」
林芷彤道:「你太厲害了。對了,剛才顏先生說的五蠹是什麼?」
費迪南德道:「我聽湯若望神父講過,是韓非子的文章。五蠹就是五種害蟲,包括有想法的讀書人,也包括帶劍的俠客。總之,不任憑擺佈的人,不管身體還是腦子不聽擺佈,都是五蠹。」
林芷彤心裡有一絲異樣的感覺,這些老想管別人的人是誰?管了人的腦子,還要管人的身體?他們這樣做為了什麼?
費迪南德道:「側福晉,你看起來好小,但好有勇氣。能高攀一下,叫你妹妹嗎?」
林芷彤道:「當然可以,有姐姐多好,可以幫我打架。」
第二日上課,另一個祭酒講述了「業精於勤而荒於嬉」的典故,說人要有成就,就是要靠勤奮。
林芷彤又問:「什麼叫有成就?」
祭酒見又是她,有些膽戰心驚地道:「當然是封侯拜相,封妻蔭子——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生後名。」
林芷彤站起道:「當官啊——這個主要不靠勤奮——一是靠出身好,二還是靠出身好。不信,我們去京城數數看。」
祭酒聞言坐在地上,半晌不願起來。
若就上課頂撞繁神侯他們也就算了,畢竟林芷彤是太師的女人,繁神侯府千年望族,最怕得罪這種有武將背景的位極人臣者。要知道秀才遇了兵,有理說不清。但後來兩件事就讓繁神侯府忍無可忍了。
上了幾天課後,顏雨秋就帶著這「母儀巡講團」去幾個小縣城裡,頒發貞節牌坊。這本來是繁神侯府獨家生意,這次和這群朝廷勳貴的女眷一起,更添權威。到了濟南府一個小縣裡。有一個十四歲的望門寡,被她父親關在屋裡強迫自殺,顏雨秋就帶著諸位妃子、福晉、誥命夫人守在縣衙裡,興致勃勃地等著頒發獎牌。
這個父親讓女兒餓死。餓到第四天,女孩哭著喊餓,她的父親循循善誘地說:「阿賢,你怎麼這樣糊塗?我自從得了孟家那孩子的死信,就拿定主意叫你殉節,又叫你娘苦口勸你走這條路,成你一生名節,做個百世流芳的貞烈女子。又幫你打算,叫你絕粒。我為什麼這樣辦?因為上吊服毒跳井那些辦法,都非得自己動手不可,你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如何能夠辦得到?我因為這件事情,很費了躊躇,後來還是你大舅來,替我想出這個法子,叫你坐在屋子裡從從容容地絕粒而死。這樣殉節,要算天底下第一種有體面的事,祖宗的面子,都添許多的光彩,你老子娘沾你的光,更不用說了。你要明白,這樣的做法,不是逼迫你,實在是成全你,你不懂得我成全你的意思,反要怨我,真真是不懂事極了!」
餓到第六天,她的母親不忍心了,勸她的父親乾脆送點毒藥進去,早早「成全」算了。她父親卻說:「你要曉得我們縣裡的鄉風。凡是絕粒殉節的,都是要先報官。因為絕粒是一件難能可貴的事,到了臨死的時候,縣官還要親自上香敬酒,行三揖的禮節,表示他敬重烈女的意思,好教一般的婦女都拿來做榜樣。有這個成例在先,我們也不能不從俗。阿賢絕粒的第二天,我已拖大舅爺稟報縣官了。現在又叫她服毒,那服過毒的人,臨死的時候,臉上要變青黑色,有的還要七竅流血。縣官將來一定要來上香的,他是常常驗屍的人,如何能瞞過他的眼?這豈不是有心欺騙父母官嗎?我如何擔得起?」況且聽說繁神侯都過來了,更不敢弄虛作假了。
後來,阿賢在第七天終於光榮地餓死了。縣官送來繁神侯親手寫的一塊匾,上題八個大字——「貞烈可風,賢惠過人」。
林芷彤聽明白整個事後,連打了自己幾個耳光,恨自己沒能救出這個女孩。當晚一把火燒掉了縣官的匾,把這家父親、舅舅全部打折了骨頭,還把縣城境內十多個貞節牌坊一夜之間拆掉了。
顏雨秋氣得七竅冒煙,當場上了密奏,以滿漢文化交融的高度,要求把這居心叵測、蛇蠍蕩婦、不尊國情、類似於漢奸與異端、挾洋自重又擾亂學堂的側福晉弄走。
第二件事發生在一旬之後,就更讓顏雨秋惱火了。
這些日子,恰好山東黃河流域洪災,饑民滿地,單是曲阜,百姓流離失所者不知其數。這樣的事,哪朝哪代都不缺,也沒什麼好說的。繁神侯府照例在門前開了個粥鋪,固定時間施粥,粥鋪外自然是一面大大的旗幟「顏」。後來災民越來越多,顏雨秋仍然開著一個粥鋪,絕不少施一把米,也絕不多施一把米。於是不斷有饑民活了下來,跪在地上謝謝繁神侯府的恩德;也不斷有人搶不到粥,餓死在施粥鋪前。繁神侯府就會派人過來送一張草蓆把屍首給埋了。一切都那麼和諧。
顏雨秋有時還曾親自看望災民,在亂墳崗前泣不成聲,十分憂國憂民。憂完之後,也做好事給無家可歸又長得清秀的小女孩幾碗稀飯,再講一些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典故,小女孩們就往往自願進府裡做了丫鬟。
林芷彤在府內看著一碗碗遞給母儀巡講團的冰糖燕窩,又看到外面餓死的災民,衝進院子內質問道:「顏先生,你跟我們講了這麼多節課的『仁』,還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如今眼皮底下餓死這麼多人,為何還在這兒聽戲?不如繁神侯府多開幾個粥場吧。」
顏雨秋看著戲台上戲子翻跟斗不去理會。見側福晉拍了桌子,方抹了抹眼淚道:「側福晉所說極是。只不多繁神侯府只是一介文人,家有三斗糧,不做教書郎。糧草方面,實在愛莫能助啊。側福晉您也看到了,我也一直施粥,這是繁神侯府千年的家風,如今府裡已經十分拮据了。但要一家之仁而救天下,實在是挾太山以超北海,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林芷彤當著幾個正聽戲的地方官,從包裡拿出只碩大的死老鼠,扔在桌上,當時天熱,腐屍臭味四溢出,官員驚詫地摀住鼻子,根本不相信達官福晉能幹出這種事。林芷彤嚷道:「什麼太山,北斗我聽不明白。我只知道顏雨秋騙人。你們看看繁神侯府的老鼠有多大,你們真的不能多開幾個粥場嗎?若不願多救人,那開的那一個粥場也是沽名釣譽吧。況且我剛聽禮部尚書的夫人說,『巨師工程』又剛剛撥了萬擔大米,供繁神侯府士子餐用。繁神侯府能沒有糧食?既是滿口仁義之人,還是先救了急再說啊。」
這巨師工程就是顏雨秋在太師府提出的「百朱」,即培養一百個朱熹。禮部嫌這個名字一是對先哲有些不敬,二是諧音起來不好聽,黎民總以為是百豬工程,所以更改為了大師工程。後來顏雨秋又向朝廷追要了幾次撥款,改成了「巨師」工程。
顏雨秋怒道:「側福晉,繁神侯府也沒有餘糧了,你愛信不信。至於巨師工程,那是朝廷的對儒家書生的厚待與關懷,自然當專款專用,不能混為一談。士農工商各有天命,豈能為了幾個泥腿子,讓唯有讀書高的國之棟樑去餓肚子。」官員們全部點頭,拊掌稱是。
費迪南德焦急道:「顏先生一定會仁慈,顏先生一向最仁慈。在上天面前,無論幹哪一行,都是兄弟姊妹。能否我們吃得差一些,不用每日山珍海味了,把這些燕窩、熊掌。拿去河北換些口糧過來,這兒離河北近,快馬加鞭也就兩日往返,若換回大量大米,又多讓幾人活命。」
顏雨秋看了一眼她的金頭髮,更加生氣了,抑揚頓挫道:「你是湯若望的學生吧。你們從西部歐洲蠻荒邊陲之地過來,沒見過世面,不懂文明也怪不得你們。實在是你那個日耳曼太遠了,沐浴不到中華文明的教化。但你在此待著,只管進貢,領賞就好了。天朝上國的事,自然天朝上國會處理,豈能輪到番外小國女人指手劃腳?側福晉你要恃洋自重可就錯上加錯了,天朝上國幾千年文明,豈會在乎這西洋小國。你讀書不精,才滿腦子胡思亂想,自然不知道『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道理。吃肉必須切得方方正正,吃菜必須是上等的食材。吃乃人生第一樁大事,馬虎了,那是丟了讀書人的體面。人倫不存,乾坤跌倒。這是聖人不允許的!那比餓死多少人都要壞。這也是朱老夫子的存天理,滅人欲。」
林芷彤真想一掌把他劈了,又覺得這樣做不妥,解決不了事情,還連累了耿聚忠,便拉著費迪南德道:「告辭,姓顏的,叫你兩聲先生,是本女俠做得最錯的事,以後別跟我假仁假義。」
費迪南德氣得哭了,林芷彤道:「西洋姐姐你別哭,你那個上帝會傷心的。我算是看明白了。這朝廷官員是一群騙子,百姓是一群傻子。明明快餓死了,為何不衝進來搶糧?繁神侯府的角色,就是讓傻子更傻點,這樣騙子就能騙久點。老百姓就只能靠自己,不能靠別人賞賜,有能力賞賜的十有八九都是壞人。我就覺得我家老爺爺林衝去梁山去得太晚,後來梁山招安我的肺都氣破了。今晚我再去找隻老鼠,跟著找到糧倉的位置。我去把它劫了。」
費迪南德搖搖頭道:「沒用的。我就知道糧倉在哪裡,但那是個高高的懸空倉庫。倉庫和地面沒有樓梯,又有家丁、惡犬把守。除非有人能不用他們的梯子,飛到糧倉上面去。否則,怎麼都會被阻止。」
林芷彤道:「懸空倉庫有多高?」
費迪南德道:「有兩丈。」
林芷彤道:「兩丈算個屁。你去找些饑民在外等著,讓饑民弄走惡犬,狗肉也是一道好菜。看我躍上去放糧。」
費迪南德道:「狗肉就不要吃了吧,阿門。」
林芷彤道:「狗肉要放花椒才好吃,阿門。」
顏雨秋正和國子監的幾個教授、祭酒閒聊,他們準備以繁神侯府的名義研究一個新的學術問題——「孔子三月不知肉味」,這個肉到底是豬肉還是羊肉,抑或是牛肉。這研究經費自然找禮部要。忽然聽家丁道:「不好了,不好了。糧倉被劫了!」
顏雨秋一腳踢開跪著捶腿的丫鬟,罵道:「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劫繁神侯府的糧倉!再說沒有梯子,賊怎麼上去的?」
家丁道:「是側福晉,帶著一群饑民。側福晉飛了上去,打開了倉庫,往下面拋糧食。災民都稱她為菩薩。」
顏雨秋咬著牙坐在太師椅上,揮揮手道:「打出告示,就說是繁神侯府請側福晉放糧的。糧食儘管放,我也早有此意。」心裡道:林芷彤,你欺人太甚。我和你丈夫也不過是同朝為官,無非是你夫君官大半級而已,竟這般仗勢欺人。手伸到我家糧倉了。你耿家不好惹,我繁神侯府就好欺負?何況耿精忠還造反了,不信你丈夫在京城日子好過。於是又給天子寫密折,表示不處理側福晉,自己就辭掉繁神侯之位。又給福建的學生寫密信,讓他們查查姓林的來頭。
林芷彤和費迪南德終於被提前接走了。
費迪南德道:「妹妹你真像我們天主教徒,有信仰有力量,還有愛。你願意入會嗎?」
林芷彤咬著蘿蔔道:「就是那個阿門來,阿門去的。算了,我跟他不熟,就跟姐姐你熟。我還是信觀音菩薩好了,但行好事,其他不論。」
費迪南德道:「行善就好,不管什麼教,都該讓別人好好活著,否則就是邪教了。只是太可惜了。否則我們就可以一起在教會裡研究天文學、數學、醫學、希臘哲學的。我保證那是另一個世界,比這要講道理和邏輯的世界。」
林芷彤道:「你還是可以教我啊。你還懂醫學,真了不起。數學就是算數吧?我也會啊,基本上算賬我都懂,小時候家裡的醬油都是我打的。」
費迪南德道:「我們的醫學跟你們不一樣。這數學也不僅是算數,還包括幾何學等。我的師父就靠著幾何學,幫大清皇帝做了很多紅衣大炮。這樣才站住腳的。」
林芷彤好奇心起,又覺路上無聊。就跟著費迪南德學了幾日的幾何。林芷彤天資聰慧,費迪南德又循循善誘,不久林芷彤便弄清了好多個公式。
林芷彤道:「你別說你的這些東西實在多了——三角形最穩定,兩點之間直線最短——那本女俠打架的時候若馬步站成三角形狀,手總放在身體最中間,拳、掌也只攻擊直線,豈不是攻防都很有優勢。」想到這兒,自己呆了呆,覺得回太師府要好好試一試。
費迪南德笑道:「你真是個武呆子。妹妹有時覺得,你真不像這個國度的女人,你太獨立了。至於打架什麼的,我真是不懂得。看你飛上倉庫,真是神奇。我想也許是功夫給了你不一樣的勇敢吧?」
林芷彤正想吹噓幾句,突然覺得肚子疼痛,道:「西洋姐姐,你不是會醫術嗎?你幫我看看怎麼肚子會突然痛了。」
費迪南德也不探脈,也不要伸出舌頭。用一塊鐵片,貼著肚子聽了聽。林芷彤只覺得好笑,這樣能看什麼病?費迪南德嚴肅道:「你是不是幾個月沒有來那個了。」
林芷彤驚訝地叫了一聲,道:「咦?你真是神醫,怎麼連這個都知道?」
費迪南德道:「嗯,你真是神奇,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
見林芷彤一頭霧水,費迪南德用手指對著林芷彤的頭,道:「你居然還天天練武,沒出人命就不錯了。要回京恭喜太師,也恭喜你妹妹。你懷孕了,該是四個多月了。你肚子也快顯形了。」
林芷彤一下子就亂了,手足無措道:「啊,我還以為是我胖了。懷孕,我還是小孩我怎麼能生小孩?四個多月——啊!」林芷彤慘叫一聲,山東一個月,京城一個多月,從福建到京城路上一個月,這孩子是漳州懷上的。這個孩子是徐精的!
費迪南德嚮往道:「孩子都是天使。可惜我是主的僕人,否則我也想要一個。」
林芷彤搖搖手道:「姐姐,你會不會不准啊?你說,你一定不准的。」
費迪南德不悅道:「我在日耳曼就學過醫術,你們的太醫也不敢這樣說話,何況這又不是疑難雜症。放心好了,絕不會錯。」
林芷彤坐在地上,又一次感覺到無能為力的恐懼。林芷彤想:耿聚忠會接受這個孩子嗎?要不要跟他實話實說。就算不實話實說,耿聚忠也會知道吧。迷迷糊糊了一陣,暗暗又有些慶幸,也就差一個月而已,到時生下來就當早產了,耿聚忠又如何能知道?但林芷彤湧起一陣羞愧感,覺得為何要騙一個對自己好的人呢?她還是決定跟耿聚忠說真話,反正耿聚忠也知道她以前有過男人,既然沒有在乎過她曾有過男人,也沒道理會為難這個小孩子吧。
費迪南德道:「你顯懷顯得晚一些的,更要小心。小生命都是上天的賞賜。你一定要珍惜一點,別再飛來飛去,拳打腳踢了。你這樣的娘,孩子沒掉已是奇跡,他一定非常健康。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孩子啊。」
林芷彤聞言,荒誕感被一種天性的母愛替代了,雖然還不太適應。她摸著自己肚子道:「放心,娘是女俠,會保護你的。」
終於到了四九城,最先見到的居然不是耿聚忠,而是納蘭性德。這公子,也不知怎麼打聽到側福晉要回京的消息。就提前在太師府前的茶館,包了一個房子,日夜守在那兒。
納蘭性德道:「林姑娘,我……我……我……」
林芷彤又無奈,又好笑,道:「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納蘭性德道:「寤寐思服,輾轉反側。我……我……」
林芷彤道:「我什麼我,一個大男人如此忸怩,不就是喜歡我嗎?你那心事就藏起來偷偷喜歡吧——我不適合你的。」
納蘭性德被說得一愣,低頭道:「若說是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見她。若說是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林芷彤聽不太懂,卻莫名心傷,心想:她一定是把我當成另一個女人了,也不知這個女人是她愛過的,還是他幻想出來的。或許每個人心中都可能藏著個幻影,就如自己以前想的閭丘丹逸。一陣大風刮過,林芷彤感覺有些涼,一個噴嚏打到納蘭性德的臉上。納蘭性德一愣,慌忙用手去擦。
林芷彤有意要逗逗他,裝作不悅道:「擦什麼擦,嫌棄我啊?」
納蘭性德一本正經道:「我不是擦,是抹勻。」
林芷彤全身都冷了,扔給他一個手帕,覺得又是可笑又是可怕。不敢再理他,走進了太師府。
張管家道:「側福晉,您回來了就好。快去竹林居看看,太師日夜盼著你了。」
走進竹林居,耿聚忠明顯憔悴了一圈。
林芷彤刮著臉道:「才一個月,沒有婆姨想成這樣嗎?人都瘦了。」
耿聚忠一把摟過她道:「你回來了就好。桌上有菜,床上有酒。你回來了,也就有了興致。」
林芷彤歡快地脫了鞋子,衝上床夾起一個鳳爪,道:「想來想去,還是床上最舒服。」
耿聚忠看著林芷彤啃了那個雞腳,欲言又止。
「你好像有些話說。」
「耿精忠還是造反了。我可能有些不妙。」
「我聽說了。沒事的,你跟皇帝關係那麼好,一人做事一人擔,是你哥造反,又不是你造反。再說皇帝還認我做妹妹了,不用害怕。」
耿聚忠眨著眼睛道:「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伴君如伴虎。碰到造反這種事,以前的那些感情也就不用談了。權力是男人的勢,男人大多為爭權而生,所以男子去其勢,女子幽其閉再是最重的懲罰。擋在這條路上的,就算是父是兄,也照殺照抓。」
林芷彤道:「我看皇帝哥哥不是這種人,還是有些良心的。頂多不當官了唄,官有什麼好當的。」
「若能如你所願。我們縱馬江湖,粗衣淡飯,該是多好。可惜太難了——你是如何得罪了繁神侯府?他們這幾日又把你爹參加天地會的事拿出來了。」
「什麼,天地會?不是案子已經結了嗎?」
「本來就算衝著我的面子,此案也已不會再起波瀾。福建那邊,朝廷的官員自然不敢去碰,靖南王府好歹沾著親戚也沒有道理去做此事,十三衙門已被買通,且第一次不上奏按官場成例就不可能再次上奏,否則不按時啟奏就算瀆職了。但繁神侯不知為何卻盯上了這件事,派了他在福建的學生們,又把岳父入會的行徑奏了天子,還一日三本地參。這個事情就麻煩了。」
林芷彤昂著頭道:「入了就入了,都坐了這麼多天牢了,還要怎麼著?一不偷,二不搶的。」
「若真是偷和搶倒好辦了。朝廷眼裡,為了錢的事,那就都是小事,若岳父貪錢出了點事,那非但沒事,還會被官員當成自己人。就怕不為了錢折騰的,朝廷不知你為了什麼,就覺得你所圖者大了。這才叫十分危險。而且這個天地會確實也有問題,本來只是一群賣私鹽、走江湖的,跟著些假和尚、落第的秀才結社自保,偶爾罵罵朝廷的娘,雖說犯禁,也不算大事。可近來他們居然在福建立了個朱三太子,跟著鄭經的人到處鬧起來。這一下子問題就複雜了。去年京城就鬧過一起假朱三太子事件,雖然被鎮壓,但在京畿之地,也弄得滿城風雨。皇上最恨這個了。」
「朱三太子?有這人嗎?我在福建這麼多年,怎麼從未聽說過。」
「人是真是假,也沒多大分別。關鍵是有這樣一個符號,能引來很多對滿清不滿的遺老遺少。你要知道,漢人裡面是不缺人才的,就算一個鄉村都不缺。朱明皇朝畢竟存續了幾百年,還是能召來些對天潢貴胄五體投地的人的。這裡也不會缺謀臣、勇士。」
林芷彤有些擔憂道:「那爹又會被抓起來,我不在身邊,娘怎麼辦?」
耿聚忠道:「這倒暫時不會,福建都不知道如今算誰的地盤。你爹身上背著少林大俠、太師岳父、王府親戚、天地會弟子這麼多招牌,如今城頭變幻大王旗的,誰又好去捅你爹這個馬蜂窩。倒是我——很可能要消失一段時間了。」
林芷彤道:「為什麼?」
耿聚忠道:「反賊之弟,逆黨之婿,妻妾破壞滿漢一家,搗亂繁神侯府。哪一條都夠了。」
林芷彤抓緊耿聚忠道:「你會被抓進牢裡?他們不會打你吧?」
耿聚忠一歎道:「看三藩之戰怎麼打。若主要對付吳三桂,懷柔耿精忠,以離間三藩,我的日子倒不會難過。若朝廷贏了大戰,康熙是個念舊情的人,也不會拿我怎麼樣,多半還要官復原職,以示胸懷。怕就怕朝廷輸了,那我就必死無疑了。如今戰場形勢難料,皇上以懷柔耿、尚兩家為策。我估計暫時會是軟禁。昨日萬歲已經暗示我告病一段時間了,很可能過些日子,就會被十三衙門帶走。一邊歇息,一邊治療身體。」
林芷彤道:「奶奶的。我也要關在一起。」
耿聚忠道:「有妻如此,夫復何求?但這就是我要囑咐你的話了,你千萬別衝動。你有功夫,又是女流。只要他們還沒有下狠手對付我,看管你也不會太嚴,你自然可以脫身。脫身後不必留在京城,直接回福建也好,浪跡江湖也罷,但萬不可去救人,或當皇帝真是你哥哥,硬闖皇宮——這兒不是草莽,講的不是這套規矩。我坐在一品大員位子上,本就是無奈,是生是死沒什麼好說的,況且活的可能還大些。你照顧好自己,我就沒有了遺憾,這一輩子,最記得就是百花湖一醉。你要犯傻,可能害死自己不說,也讓相公沒了退路。這個,你必須明白。」
林芷彤想了想道:「好的。只要皇帝不殺你,我就不去救。若要殺你,我就去拼一場。」
「好的。你就過來陪我死吧。若到時又怕了,就趕忙逃。千萬不要勉強。」
「明白。我都有些後悔得罪那姓顏的了,其實我只要裝得跟其他夫人一樣,吃人飯不說人話,可能就沒有這麼多事了。」
「你要是八面玲瓏,我就不想要你了。」說完把林芷彤推倒。
林芷彤道:「小心點,我有身孕了。」
耿聚忠張大了眼睛,眼珠子放出光芒來。小心翼翼地把林芷彤捧在手心,圍著床轉了個圈。道:「老天待我不薄。你一定要逃出去,哪怕我被斬了,也不要來救。」說完眼淚就流了下來。
林芷彤猶豫了很久,咬咬牙道:「聚忠,這孩子不是你的。」
聚忠的臉冰凍地如一朵菊花,半晌,沒頭沒腦地說了句:「以後的日子,多喝點湯,少練些拳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