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復一日的打水、上課、自習,對於成東青來說,是最幸福的事。
雖然因為口語的濃重鄉音被貶去了差班,照樣不妨礙成東青追隨孟曉駿的腳步。
孟曉駿上課,成東青上課,孟曉駿自習,成東青自習,孟曉駿去圖書館,成東青去圖書館,孟曉駿看原版電影,成東青看原版電影,孟曉駿打羽毛球,成東青打羽毛球,孟曉駿跑步,成東青跑步,孟曉駿約會,好吧,這個成東青實在跟不了,只能也去女生樓下轉悠兩圈,看看有沒有希望緊跟偶像步伐也去約會,雖然結局不曾改變,成東青不是無奈地抱著熱水瓶趕緊打好水,就是抄起掃把給偶像和王陽兩個地主打掃寢室,再不然就是去水房給地主們洗衣服。
就這麼任勞任怨的長工,地主王陽還要嫌棄:「你說說,你說說,我到底哪裡比不上孟曉駿?是頭髮比他短,人不如他帥,還是腦子沒他聰明?你怎麼就這麼黏他?改明兒你也崇拜崇拜我,讓哥哥也好好做回偶像,找找感覺。」王陽嘴裡叼著一根牛肉條,坐在桌子上,邊嚼邊看著成東青忙碌。
「腳。」成東青的掃把揮過去,伸到桌子底下,認真地打掃著犄角旮旯。雖然王陽有許許多多的毛病,可是誰也無法否認王陽的魅力,他可以輕易地讓一個陌生人迅速稱兄道弟,也可以讓一個女生立刻賜予姓名、電話以及家庭地址,更可以讓二東子在被人嘲笑時瞬間扭轉局面。
論辯論口才、強詞奪理這點本事,也就在孟曉駿那裡佔不著什麼便宜,旁的人,哼,王陽什麼時候敗下陣過?兄弟,那是只有自己才能欺負的,打開門,哪個敢打上門來試試?王陽兩個字絕不是吃素的。這一點,就連成東青也清楚得很,要不,為了那倆地主掄拳頭的時候,成東青怎麼從來都如此狠絕?
「走,東子,哥哥領你吃烤鴨去!」王陽勾著成東青的脖子,夾在腋下,半拖著,甩掉成東青手裡的掃把,「成天做這做那的,人還以為我虐待兄弟,哥請你吃頓好的去,就當是慶祝哥成人物了。」
這事成東青知道,「美國之音」的記者Lucy在燕京大學轉悠了幾天,最終選中了王陽這個偽高山族偽前衛叛逆者作為採訪對象,拍攝地點就選在了蔡元培校長的銅像前,那一天的陽光,比成東青進校的時候還要好,周圍的草坪和樹蔭底下站滿了人,崇拜、羨慕、驚訝、嫉妒、不屑、憎恨……不一而足,成東青就坐在離王陽最近的拍攝死角,手裡捲著一本《時代週刊》雜誌,默默地看著他。
王陽說過,「美國之音」就和《時代週刊》一樣,有著相同的巨大影響力。
「哥從今往後就是人物了!」王陽這麼說的時候,除了成東青沒人信,包括他自己。
除了善於破壞燕京的規矩,孟曉駿是絕對沒看出王陽到底哪裡算得上一號人物,跳跳舞、泡泡妞?留著頭髮冒充高山族?還是違反規定接受採訪?也就是成東青才相信王陽滿嘴跑的火車,說什麼那是因為Lucy慧眼識珠,而不是因為沒人敢違反校規。
當然,即使孟曉駿揭穿了王陽的醜惡嘴臉,還是沒能遏制住成東青仰望地主王陽的視線。
「你們怎麼看待美國?」Lucy這麼問的時候,成東青也在問自己,不過,琢磨再多遍,和王陽的回答比起來,還是顯得那麼傻氣十足,沒有半分瀟灑和個性。
王陽說:「其實中國人對美國是友好的,比如說給你們起的名字,美國——美好的國家。聽聽我們怎麼稱呼其他鄰國的,老撾,柬埔寨,爪哇,菲律賓……」
成東青真的有仔細去圖書館查過「爪哇」到底是不是不丹的別稱,可惜無果。不過這絲毫不影響成東青對王陽回答的佩服,充滿了年輕人的機智和得體,語言大方揮灑自如,充滿吸引異性的荷爾蒙。顯然,Lucy也是這麼想的。
要不然她怎麼會笑得那麼燦爛地繼續問:「你的父輩們也這麼認為嗎?」
成東青覺得這個問題比較傻,簡直就是廢話,父輩,那時候還是處於階級鬥爭的年代吧?且不說美國援助了老蔣的那些武器、彈藥最終都射向了如今的父輩們,光是資本主義這一條原罪,就足以讓人畏如蛇蠍。
美國,那是改革開放之後才成為淘金的夢想之地的。
「尼克松在1972年說過:『我們沒有理由做敵人。我們都不尋求控制對方。我們都不想控制對方。』你不覺得他講話的口吻就像在談戀愛嗎?」王陽嘴角彎起的弧度,足以將任何一個涉世未深的姑娘勾走,長髮飄散著,在微風中輕輕飄過兩絲垂在眼角,讓人瞬間就聚焦在那一雙深情而誘惑的眼眸裡。
「尼克松像在談戀愛?我看是王陽那小子在泡妞。」孟曉駿的點評總是最犀利刻骨的,一句話就扒了王陽的羊皮,將他的狼心赤裸裸地拎到陽光下面暴曬。
「喂喂,有你這樣的嗎?吃人嘴短啊,一隻烤鴨都塞不住你的嘴!」王陽拿筷子敲著碗抗議,一副恨不得撲上去把孟曉駿吃下去的烤鴨都摳出來的樣子。
「真相總是殘酷的。」孟曉駿一點也不客氣地捲了兩片烤鴨,吃完了拿出手帕擦擦指尖上不小心沾上的甜面醬,十分的斯文,繼而慢悠悠地說:「因為真理總是赤裸裸的。王陽,也就是多虧你我才明白,對姑娘的追求,那就是真理啊。」
成東青狠吞了一個卷,趕緊接話:「曉駿說的對,我媽說過,這世上所有的關係,都是圍繞男女關係展開的,男追女,那是天經地義的事。」說著,還湊過去,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王陽的臉色,問:「這是真理,對吧?」一臉求表揚、求誇獎的傻樣,看得王陽一陣哆嗦。
「靠!」王陽低罵一聲,這倆人的配合越來越默契了,一個應該是真聰明,一個似乎是真傻,偏偏能搭出哲學大師都破不了的圈套。王陽確實對金髮碧眼的Lucy表達了一下真理,哦,不止一下,是自從採訪之後一直在表達。不過,兄弟之間,至於這麼抽筋扒皮的嗎?留點face會死啊!啊!啊!
「別啊了,嘴張那麼大,整只烤鴨都塞得進了,趕緊吃完趕緊回去,我還得和良琴去外語角練口語呢。」孟曉駿塞過一個饅頭,堵住王陽張了半天也沒發出聲音的嘴。
「趕緊滾你的,我有東子陪著,不稀罕你!」王陽叉著孟曉駿的後脖子頂回去,「別把老子的髮型弄亂,回頭綠卡飛了你就只能以身相許了,哥哥我吃虧點,就不計較你是個公的了。」王陽向來生冷不忌,任何束縛對他來說,都不是束縛。
「你不嫌我是公的我還嫌你醜呢,就你這髮型,街上隨便拉個流浪漢都比你個性,也就勉強能走個野獸派。」孟曉駿趁勢站起,邊拿外套邊說:「行了,東子,我先走了,回頭記著架這個瘋子回去,這人可是連吃甜面醬也能醉的。Bye……」
「甜面醬也有度數?糟糕,我吃了不少,不會醉吧?」成東青愣了好半天,直到孟曉駿都搭公交車走了,王陽的氣也消了,才瞪著大眼睛,把憋了許久的問題問了出來。
「說你傻你還真癡呆上了,二東子唉,你別是拿了別人的錄取通知書混進燕京的吧?」王陽笑罵著呼了一巴掌,蓋在成東青腦袋上,「那孫子憋著壞損我呢,你還幫腔,總有一天我得掐死你!」
「哦。」成東青其實就是腦子有點直,不會兜三拐四地繞著彎罵人,當然也對這些文字遊戲理解無能,二十年後,成東青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這真的不怪他傻,只能怪地主二人組太聰明了。
不過,成東青倒是確實一直沒弄明白,明明只需要四個字:你大爺的,就可以完全表達清楚的事,為什麼聰明人非要用幾十上百個字,甚至上千個字來表達?甚至更簡單的也有,北方「靠」南方「干」全國通用就是「操」,罵遍全國也夠用了的三個字,上可罵皇帝,下能罵草民,可以罵人,可以罵物,可以發洩情緒,可以羞辱對手,真真萬金油的幾個字,偏偏就有人發展繁衍出那麼多篇幅和種類來,分場合、分對像、分事情地區別運用,罵完了對方還得人想半天才能明白他罵的是什麼,多累多沒效率啊。
要是孟曉駿不是和良琴一起去的英語角,成東青多半是要跟去的。
不過有時即使孟曉駿跟良琴在一起,成東青也會看看孟曉駿的臉色,琢磨一下這是上小課還是公開課,要是公開課,不好意思,牛皮糖成東青必定會比牛皮癬還根深蒂固,死死地巴在孟曉駿身邊。沒辦法,孟曉駿就是成東青生命中獨一無二的偶像。
「比單詞量?」「怎麼比?」孟曉駿心不在焉地問。他的詞彙量是西語系的巔峰,輕易沒人敢挑戰,但成東青這個背下一整本詞典的二愣子就是喜歡一次又一次地挑戰這個巔峰。對孟曉駿來說,看原版書有時候也枯燥,國外的親戚來得太不頻繁,每次帶的書都太少,以孟曉駿的速度,兩天看一本,一個月,怎麼也已經看得滾瓜爛熟,就連雜誌的目錄和出版社信息也熟讀幾遍。偶爾來點有趣味無懸念的比賽,孟曉駿還是相當有興趣的。
「漢譯英?還是同義詞?」成東青自信滿滿地問,因為他也有贏的時候,雖然那真的非常非常少。
「要不,反義詞?」成東青又小心翼翼地加了點難度,漢譯英有四成贏的把握,同義詞有三成,反義詞的話,一成算不算把握?
「Noproblem.」孟曉駿習慣性地聳聳肩。同樣的動作,由孟曉駿做來,倒是少了王陽的那分吊兒郎當,多了一分高貴的淡定氣度。
單詞比賽,尤其是單詞狂人「二東子」的比賽,必定是看客滿堂。
別誤會,絕大多數西語系的學生都是當免費搞笑片看的。窮學生嘛,那個年代遠沒有今天那麼多的娛樂方式,能出校園花錢看電影、看戲劇的畢竟少數,都是窮學生。
像成東青這樣,除了學費、生活費全部靠借之外,連當年的復讀費也還欠著的,並不少見。
「今天人怎麼這麼多?」良琴微微皺眉,公共教室雖然並無限制,但是五十人的教室擠進百十來個,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爆棚了。以往孟曉駿的粉絲們雖然狂熱,也沒見這麼熱情萬丈的。良琴狐疑地看了看成東青,這是她第一次圍觀西語系久負盛名的「東駿賽」。
「開始開始!」有人忍不住喊。
「二東子,來一個!」起哄的從來就不缺。
「東子,挺住!最少兩百個。」這裡面不排除別有用心的等著幸災樂禍的。
「曉駿加油!」粉絲團照例是在的。
一片亂哄哄的嘈雜聲,把成東青的耳朵都吵紅了,轉頭問孟曉駿:「要不要換個地方?」
孟曉駿剛一聳肩,想說,「我隨便」,就發現成東青的眼裡雖然有難為情,卻沒有任何退卻的意思,話到嘴邊,就變成了:「這裡蠻好,這麼多會講英語的觀眾,正好當做提前去美國被圍觀了。」
良琴在,孟曉駿的比賽理所當然是她當考官的,出題人是觀眾,隨便誰都可以把單詞寫在紙條上遞給良琴,讓她讀出來,再由比賽的兩個人各自在黑板上寫,然後一起念出來。
良琴的聲音輕柔溫婉,悅耳至極,聽她念單詞,是一種享受,像是午後的甜點,美味而愜意。
孟曉駿的口語當然更標準,祖上三代都是留美的博士,家傳的絕學,甚至比老師還要標準,就憑那一口流利的美式口語,孟曉駿的褲下之臣遍及西語系內外。
偏偏白天鵝當中混進了一隻黑色的生物,孟曉駿優雅如小提琴的聲音裡,混進了破塤一樣不著調的雜音,不但不能襯托良琴的溫婉、孟曉駿的優雅,還徹底將孟曉駿的語調「裝飾」成了奇怪的調子,該上去的時候下來,該下來的時候上去,彷彿東洋鬼子喊口號似的,僵硬而肅殺,即便是情意綿綿的詞彙,也念得比「八格牙路」還要粗魯。
台下的訕笑漸漸蔓延,傳染成一片,良琴的臉漸漸紅了。
成績比優班生還好的差班生果然威力非同凡響,讓人不能直視。
孟曉駿卻猶如世外高人般不為所動,念完單詞就微笑著淡定自若地看向良琴,等她說下一題,好像和那只叫聲古怪、姿勢僵硬的黑天鵝同台競技,是一件相當自然並且優雅的事。
幾十個單詞過去,成東青的緊張逐漸消失,動作慢慢協調起來,有時候甚至能比孟曉駿先一步寫出來,然後再大聲地念出來,鏗鏘有力。
「又輸了吧?」王陽每次都這麼幸災樂禍,「孟曉駿那是從娘胎裡就學的英語,你能跟他比嗎?你沒看咱系除了想泡他的,就你一個傻乎乎地敢湊上去找虐。不過,我還是得說,東子,咱別跟妖怪比妖法,你跟那些個正常人比比,我看你一個個把他們斬於馬下之後,還有誰敢笑話你是日本人!」王陽橫肘,做了一個兇猛的斜劈動作,彷彿這麼來上一下,就可以把那些趁他忙於泡妞之機而譏笑成東青的人統統砍成兩段。
「也沒……那什麼……」成東青憨笑兩聲,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事實上這次可是拼到了同學們都沒詞,用現拿的詞典翻著考才輸的,絕對算得上是雖敗猶榮。孟曉駿說了,那是因為成東青背的詞典不對,得背牛津的才行。
成東青小心翼翼地翻著邊都卷沒了的詞典,湯漬、飯漬、小孩的塗鴉,甚至連尿漬都有。這陪伴了他五六年的詞典,還是村長看在成東青終於考上燕京大學的份兒上,才當成禮物,沒再要回去的,哪裡比得上孟曉駿那本厚厚的、嶄新的牛津英漢雙解詞典。
成東青見過,孟曉駿請他到家裡玩的時候,爬上梯子到書架最上層拿下來過,成東青光是看那龐大得堪比圖書館的藏書量和整齊劃一的書目架子,就眼饞得傻在那裡挪不動步了,等到孟曉駿遞過詞典示意他翻翻開開眼界的時候,更是恨不得哈喇子都流出來。
「曉駿。」成東青沒來由的緊張,舔了幾次嘴唇,還是期盼著問:「能不能……」
孟曉駿彷彿知道他要問什麼,抬了抬眉,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輕輕撥弄著書頁、扉頁。
成東青低頭,一方鮮紅的印章,端端正正地蓋在上面:曉駿藏書,謝絕外借。
「Sorry.」成東青記得當時孟曉駿是這麼說的。
「Itdoesn-tmatter.」成東青回答,孟曉駿不但沒嘲笑他的鬼子口音,還帶著他念了幾遍標準發音,成東青終於將尷尬輕輕地掩去。
「拿去背吧,下次給我好好地贏一場,讓那些狗眼珠子都掉出來。」王陽砸過一本牛津,一副怒其不爭的模樣。詞典不如孟曉駿的版本新,但好歹是牛津了,成東青兩眼放光,「反正我現捧著一本活詞典,用不著這種死物,你是沒我那麼好的艷福了,就把我的二房給你過過癮,別劉備借荊州啊。」
王陽什麼時候晃出去的,成東青絕對沒看到。牛津啊!這可是牛津詞典!成東青恨不得不吃不喝不拉不撒不睡,日夜抱著把它背下來。背到腦子裡,這詞典就誰也拿不走了,成東青認為這是他最好的保有詞典的方法。這年頭,問西語系的人借老婆都容易過借牛津詞典。成東青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