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覺得,做神仙,適當地無恥一下並沒有什麼,但是,怎麼可以無恥到東華這個地步呢?她捏著淪為一個罪贓的絲帕,心中被一股憤懣所激盪,急匆匆趕往水月潭,打算同東華算這筆賬。
空中飄下來一些清雪,鳳九在疾步中垂頭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絲帕。
因她近來一向將自己定位為一個大度的、一個能屈能伸的仙者,於是她認為,其實就算東華不提出變成一張帕子供她出氣,那麼像她這樣大度的仙,頂多就是在心中默默記恨他十年九載,幾十年後還是很有希望原諒他的。
但他竟然欺騙於她,這個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東華他在做出此種考量的時候,難道就沒有想過,倘若她發現這個騙局會記恨他一輩子麼?又或者是他覺得她根本沒有識破他這個騙局的智商麼?以她對東華的瞭解,她覺得應該是後者,心中憤怒瞬間更深了一層。
水月潭中遍植水月白露,乃是梵音谷的一處聖地。水月白露在傳說中乃一種生三千年死三千年的神木,亦是此潭得名的由來。這個潭雖名中帶個潭字,其實更類於湖,潭中有水光千頃,挽出十里白露林盈盈生在水中。傳說比翼鳥一族的女君尤愛此地白露樹挺拔接天,常來此暫歇兼泡泡溫泉,所以水月潭景致雖好尋常卻鮮有人至,頗為清淨。
雲水繞清霧間,鳳九果然瞧見東華遙坐在一棵巨大的白露樹下同人下棋,棋局就布在水面上,他身周縈了一些虛渺的仙霧。但鳳九的修為著實不到層次,大約能看出被東華以疊宙術疊壓的空間有些模糊,小燕口中的連宋在她眼中則只得一個白茫茫的輪廓。
白茫茫的輪廓連三殿下倒是一眼就瞧見她,在連三殿下從良已久的心中,近來值得他關注一二的女仙除了成玉唯有青丘的這個小帝姬。追溯到他同東華相交日起,他就沒有什麼印象東華對哪個同他獻慇勤的女仙特別有興趣。東華此人,似乎生來就對風月這類事超脫,連被八荒推崇在風月事上最超脫的墨淵上神,他連宋卻曉得他還曾同魔族的始祖女神少綰有一段恩怨情仇。可東華許多年來,愣是一個把柄都沒有被他拿捏住,讓連三殿下感到很沒有意思。
但,這麼一個超然不動讓他等六根不大淨的仙者們自歎弗如仰望莫及的仙,近日卻對青丘這位才三萬來歲還沒長開的小帝姬另眼相看,讓連三殿下有段時間,一直感覺自己被雷劈了。
眼看美人含怒一幅找人火拚的模樣已近到百來步遠,連三殿下本著看好戲的心態,愉悅地一敲棋盤,興致勃勃地提醒仍在思忖棋路的東華:「剛入梵音谷你就又把白家那位帝姬得罪了?看她衝過來的模樣像是恨不得拿鋼刀把你斬成八段,我看今日不見血是收不了場,你又怎麼惹著她了?」
連三殿下得意忘形,手中的白子一時落偏,帝君手中的黑子圍殺白子毫不留情,於連宋撫額追悔時微抬頭瞟了眼趨近的鳳九,針對三殿下方纔的那個惹字,極輕地歎了一口氣:「沒什麼,低估了她的智商。」
「……」
該如何同東華算這筆賬,疾奔而來時鳳九心中早已打好腹稿,罵他一頓顯然不夠解氣,祭出兵器來將他砍成八段她倒是想過,但她也不是個不自量力之人,倘若果真祭出兵器,屆時誰將誰砍成八段尚未可知。
不過東華變給她的這張帕子倒果然繡得很好看,她折騰它的時候沒有瞧得仔細,但方纔她途中又仔細打量一遍,發現在它的一個角落,沿著縫製的針腳處極小地繡了一個「姬」字。看來這並不是隨便變出來的一張帕子,倒像是東華隨身常用的,可能是他的意中人姬蘅送給他的一張帕子。
她想起曾經她多麼寶貝東華送給她、掛在她脖子上的那個白玉墜,覺得東華既然對姬蘅那樣上心,那麼若是她當著他的面將姬蘅送他的這張帕子糟蹋一通,他的心中一定遠比被她砍成八段更感到憤怒且傷心罷。
她覺得自己想出這個點子著實很惡毒,但是越看這張絲帕越是礙眼。她糾結地想,這件齷齪事當然還是要做的,那麼,就等她辦成此事後回去念兩遍佛經,算是自我超度一下這個齷齪的行為罷。
但是,鳳九千思量萬思量,萬沒有料到修為有限,剛踏進沉月潭中,即被疊宙術疊壓的空間逼出原形來。誠然,即使變成狐狸她也是頭漂亮的狐狸,毛色似血玉般通紅透亮,唯獨四個爪子雪白,身後的九條尾巴更如同旭日東昇的第一抹朝霞一般絢麗,不管喜歡不喜歡圓毛的都會被她這個模樣迷住。但是,用這個模樣去教訓東華顯然沒有什麼威勢,說不定還會讓他覺得非常新奇可愛。可是,就這樣打道回府她心中又很氣憤難平。
眼見著東華其實已近在不遠處,彷彿同連宋的那盤棋已殺完了,正坐在石凳上耐心地等著她來找自己的麻煩。他竟然這樣的氣定神閒,令她心中淡淡的糾結感瞬間丟到西天,拽著帕子殺氣騰騰地一路小跑到他的跟前。
東華瞧見她這個模樣,似乎有一瞬間的楞神。
她心中頓時一個激靈,東華的眾多愛好中有一條就是喜愛圓毛,他該不會是看上她了罷?她原身時的模樣一向難有人能抵擋,她小的時候有一回調皮在小叔飯中下了巴豆,害得小叔足拉了三天肚子,但她小小地亮了一下自己的原形,他小叔頓時就原諒她了,這就是一個她從小狐顏禍水的鮮活例證。
東華坐在棋桌旁,瞧著她的眼神有幾分莫測和專注,像是鑄一把劍,制一尊香爐,或者給一套茶具上釉彩時的神情。
當此時,水月白露纖細瑩白的枝椏直刺向天,月牙葉片簇擁出豐盈的翠藍樹冠,結滿霜露似的白花團。一陣雪風拂過,花團盈盈而墜,未掉及水面已化作暄軟白霧,湖中一群群白色的小魚繞著樹根,偶爾撲騰著躍起來。霧色繚繞中傳來一陣幽遠寂寞的佛音,不知誰在唱著幾句經詩:「須菩提,發阿諾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於一切法,應如是知,如是見,如是信解,不生法相……」
鳳九覺得這個場景太飄渺,但似乎天生就很適合東華這種神仙,可他此時這麼專注地看著她,她的額頭上瞬間就冒出了兩顆冷汗。
她想起來這個人是曾經的天地共主,按理說無論他對她做了什麼缺德事,她這種做小輩的還是不可廢禮,要尊敬他。
那麼,她猶豫地想,她現在,到底該不該當著帝君的面蹂躪他心愛的絲帕呢?
週身仙氣飄飄的東華撐腮看她這個狐狸摸樣半天,忽然道:「你小的時候,我是不是救過你?」
她手握絲帕猛地抬頭回望他,愣了一瞬,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東華竟還記得曾經救過她,讓她覺得有點受寵若驚。由於九尾的紅狐天上地下就她這麼一頭,太過珍貴,少不得許多人打她的主意,所以一向出外遊玩時,她都將九條尾巴隱成一尾,這項本事她練了許多年,就算修為高深如東華者,不仔細瞧也瞧不出她原是九尾,所以當初他也不曉得救下的原是青丘的小帝姬。
那時在琴堯山中,東華於虎精口中救下她時,大約以為她是山中修行尚淺的野狐罷,將她罩在一團仙霧中護著便一走了之了。其實也不過是兩千多年前的事。兩千多年過去,她的狐形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
但是在許多年之後的此種境況下,讓東華曉得了曾經兩人還有這個緣分,不曉得是她總是走快一步,還是世事總是行慢一步。
鳳九蹲坐在地上,緊盯著右爪中的絲帕覺得有些為難,果然小叔說得很對,報仇這個事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之事,她奔過來時就該把帕子直接丟在東華的臉上,此時她被如此美好的景色熏陶,感覺精神境界唰地已然上升了一個層次,帕子也丟不出手了。
看她長久沒有說話,東華淡淡道:「這麼看來,我救過你一命,你還沒有報恩,我騙你一次,你不計較就當報恩了,帕子還我罷,你將它折騰得掉色我也不和你計較了。」
東華的話鳳九聽在耳中,不知為何就覺得分外刺耳,感覺精神境界唰地又降回來了。她垂著頭:「我其實早已經報了恩。」聲音小得蚊子似的。
東華怔了一怔:「什麼?」
就見她忽然抬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語聲中帶了變為狐狸後特有的鼻音,惡狠狠問他:「你是不是很喜歡這個帕子?因為是姬蘅繡給你的?」話罷抬起右爪將絞在爪中的絲帕挑釁地在他眼見一招展,接著將帕子捂在鼻子上使勁醒了醒鼻涕,揉成一團瞄準咚地一聲扔在他的腳下,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跑了,跑了幾步還轉頭回來狠狠地同他比了個鬼臉。
東華莫名地瞧著她的背影,感到她近日的確比半年前在九重天上生動活潑許多。
連宋君隱在萬里之外的元極宮中看完一場好戲,作為九重天曾經數一數二的情聖,有一個疑問同東華請教,咳了一聲道:「我大約也看出來問題所在,其實,你既然曉得她是因你將她變成帕子而生氣,也悟了自己也變成張帕子供她蹂躪她就消氣了,為什麼非要弄出張假的來誆她呢?」
東華低頭看了眼滾落腳邊,倘若是他變的,此時就該是他這個模樣的掉了三個色的皺絲帕:「我又不傻。」
連宋噎了半天,道:「……誠然,你不傻。不過造成此種糟糕的境況,你若能乾淨利落將它處置好,我改日見著你尊稱你一聲爺爺。」
東華收拾棋子的手頓了一頓,若有所思向連宋道:「聽說太上老君近日煉了一種仙丹,服下即可選擇性遺忘一些事,沒有解藥絕對再記不起來,你擇日幫我找他拿一瓶吧。」
連宋嘴角抽了抽:「……你這樣是否有些無恥?」
東華的棋盤已收拾畢,挺認真地想了想,簡短地道:「不覺得。」又補充了一句:「下次見到我,記得叫一聲爺爺。」
「……」
日前,宗學競技賽入決賽者的名單得以公佈,當中果然沒有九歌這個名字。得知此噩耗的鳳九裹了團皺巴巴的披風坐在敞開的窗戶旁邊散心,奈何凜冽的寒風吹不散閒愁,鳳九吸著鼻子萬分想不明白地向內屋的小燕道:「按理說,夫子他既然曉得我同東華是舊識,我看他一向是個會做人的人,應該不用東華說什麼就賣他一個面子讓我入決賽,但是為什麼決賽冊子上卻沒有我的名字?是不是一時抄冊子的人寫漏了?」
小燕打了個噴嚏,抹著鼻子感歎道:「想不到那老匹夫竟然是個不畏強權三貞九烈之人,老子對他刮目相看了。」鳳九內心裡很想點醒他三貞九烈不是這個用法,但轉念又覺得小燕近來熱愛成語說話越來越有文化也不失一件好事。她遙望窗外的積雪,感覺同他討論邏輯性這麼強的話題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另開了一個簡單一些的話題問他:「說起東華,我們掉進梵音谷前你同他還在決鬥,我原本以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這幾天你們總會找一天打起來……」他們一直沒有打起來,她等得也有點心焦。
小燕的臉卻騰地紅了,抬頭略有躊躇地道:「你這個,你是在擔心老子麼?」他的眼中放出一種豪情的光芒,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好妹子!雖然你曾是冰塊臉宮中的人,但是這麼有良心,不愧老子一向看得起你!」
鳳九被他拍得往後仰了一仰,問心有愧地坐定,聽他語重心長地同她解惑:「其實,冰塊臉進梵音谷的第一天,老子同他狹路相逢時就互相立下了一個約定,他不干涉老子同姬蘅的來往,老子也就不找他繼續雪恨了。」
鳳九揉著肩膀些許愣神道:「這同姬蘅公主有什麼干係?」
小燕更愣:「難道我沒有跟你說過,姬蘅她當年和那個小侍衛閩酥私奔,就是私奔到梵音谷來了麼?」他抓了抓頭皮,秋花臨月的一張臉上浮現一絲紅暈:「其實老子也是半年前才曉得,搞了半天,姬蘅她一心喜歡的閩酥原來是個女扮男裝的娘兒們,而且喜歡的還是她哥哥。曉得這件事後姬蘅受不了此種打擊,同閩酥大吵一架分了,但又感覺沒有臉再回魔族,就一心留在梵音谷中做起了宮廷樂師這個閒差。」
小燕的眼中放出比之方才不同的另一種光芒來,熱切地向鳳九道:「那時我們在朝堂上被問罪你還記得麼?雖然姬蘅她臉上蒙了絲巾但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了,近半年和她交往得也不錯,我感覺我很有戲!」
鳳九像聽天外仙音一般聽著這一串荒唐消息從小燕的口中跳出,腦中卻只反應出,小燕壯士他終於學會了使用「我」這個字,這真是一種進步。
姬蘅這個人,鳳九回首往事,依稀覺得她似乎已成為記憶中的一個符號,即便燕池悟說他們曾在比翼鳥的朝堂上同她有過一面之緣,她也不能立刻將那亭亭而立的白衣女子同姬蘅這兩個字聯繫起來。
提起姬蘅,其實鳳九的心情略有複雜,這個人同知鶴不同,不能單純地說討厭她與否,就算因了東華她對她十分有偏見,但也不可因偏見否定這個人曾經對自己的好。鳳九依然記得,十惡蓮花境中姬蘅對她的愛護不是假的,當然,九重天上她無意對自己的傷害也不是假的,不過她也傷害了她,算是扯平了。
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當年對東華的放手是對他們的一種成全,但她也沒有想過姬蘅會在大婚這一天放東華的鴿子,從這個層面來說她內心裡著實有幾分佩服姬蘅。不過兜兜轉轉,終歸他們二人在這個梵音谷中又得以重逢,有這種緣分實在感天動地。站在一個旁觀的角度,其實若東華事到如今仍然喜歡姬蘅,那他們二人在一起也是一樁佳話,畢竟連四海八荒渠道最多消息面最廣的小燕都說過,姬蘅是東華這麼多年唯一的一段情,不能因為她自己同東華沒有什麼緣分,就私心希望東華一生都孤寂一人才好,這種小娘們的思想,也不是她青丘鳳九作為一荒之君的氣度。
她心中有了這樣的思慮,頓時覺得風輕雲淡,天地廣闊,對自己這麼顧全大局頓生幾分敬佩。
不過,一碼了一碼,東華作為一個長輩,隨意將她這個小輩丟棄在谷中遇險之事依然不可原諒,這一碼她覺得她還是應該繼續記恨下去的。
但這些,其實都並不那麼重要,此時,更加重要的煩心事是另一件——她未入宗學的決賽,那麼,如何才能得到只獎給優勝者的頻婆果呢?得不到頻婆果,如何才能救葉青緹呢?難不成,只有偷了?偷,其實也未嘗不是一種辦法,那麼,要不要把小燕拖下水一起去做這件危險但是有意義的事情呢?她考慮了一瞬,覺得保險起見,死都要把他拖下水。
但是,能偷到頻婆果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棵樹雖然表面像是無人看管,但據相裡萌的內線消息,樹四周立的那四塊華表,若誰信了它們果真是華表誰就是天下第一號傻子。其實四塊巨大的華表裡頭各蹲了一尾巨蟒,專為守護神樹,若是探到有人來犯,不待這個人走近伸手觸到果子皮,卡擦一聲,它們就將他的脖子咬斷了。相裡萌在同她講到這一段時,抬手做了個擰脖子的手勢,同時一雙細長的丹鳳眼中還掃過一星寒芒,讓鳳九的背脊上頃刻起了一層雞皮,深刻地感受到了這件事情的危險性。
鳳九考慮,雖然他們二人中有個小燕法術高強,但尚未摸清這四頭巨蟒的底細,若是讓小燕貿然行動被巨蟒給吞了……她思考到這裡時還正兒八經地端詳了小燕一陣,瞧著唇紅齒白的他一陣惆悵,覺得要是被巨蟒吞了,他長得這麼好看也真是怪可惜的。
鳳九打定主意要想出一個周全的計策。
她絞盡腦汁地冥想了三天。
直到第三天的晨曦劃過遠山的皚皚瑞雪,她依然沒有冥想出什麼名堂來。卻聽說一大早有一堂東華的茶席課,課堂就擺在沉月潭中。鳳九的第一反應覺得該翹課,用罷早飯略冷靜了些,又覺得她其實沒有欠著東華什麼,躲著他沒有道理,沉思片刻,從高如累石的一座書山中胡亂抽了兩個話本小冊,瞧著天色,熟門熟路地逛去了沉月潭。
茶席課這門課,授的乃是布茶之道。在鳳九的印象中,凡事種種,只要和「道」這個字沾上邊,就免不了神神叨叨。但有一回她被折顏教訓,其實所謂神叨,乃是一種細緻,對細節要求盡善盡美,是品位卓然和情趣風雅的體現。不過,東華的神叨,顯然並非為了情趣與品位,她一向曉得,只因他著實活得太長久,人生中最無盡的不過時間,所以什麼事情越花時間越要耐心他就越有興趣。譬如為了契合境界這兩個字,專門將這堂茶席課擺到沉月潭中,且讓一派冬色的沉月潭在兩三日間便煥發濃濃春意。其實說真的在他心中境界這個東西又值得幾斤幾兩,多半是他覺得這麼一搞算是給自己找了件事做好打發時間罷。在這一點上,她將東華看得很透。
但鳳九今日記錯了開課的時辰,破天荒竟然來得很早。
沉月潭中杳無人跡,只有幾尾白魚偶爾從潭中躍起,擾出三兩分動靜。鳳九凝望著水月白露的樹梢上新冒出來的幾叢嫩芽,打了個哈欠,方圓十里冰消雪融春色拂面,她沒有別的事情可作,幾個哈欠後理所當然地被濃濃春意拂出瞌睡來,一看時辰似乎仍早,繞著潭邊溜躂了一圈,揀了處有大樹擋風又茂盛柔軟的花地,打算幕天席地地再睡個回籠覺。順便繼續思索如何順利盜取頻婆果這樁大事。
但躺下不足片刻,就聽到一陣腳步聲漸近。耳中飄進那個聲音時,鳳九以為尚在夢中還沒有醒來,恍惚好一陣才想起自己剛躺下沒有多久根本來不及入睡。這個聲音的主人,在回憶中想起她時只覺得她已成為一個微不足道的符號,現在才曉得符號要逼真也不過就是一瞬間的事。聲音的主人正是姬蘅,鶯啼婉轉與三百多年前毫無變化。鳳九不明白為何她的面目身形都在記憶中模糊,唯獨聲音讓自己印象如此深刻,深刻得姬蘅她剛一喊出「老師」這兩個字,她就曉得是她。
既然姬蘅喊了一聲老師,來人裡頭的另一位自然該是東華。
鳳九小心地翻了一個身,聽到幾聲窸窣的腳步後,姬蘅接替著方纔的那個稱呼續道:「老師今次是要煮蟹眼青這味茶麼?那麼奴擅自為老師選這套芙蓉碧的茶器做配罷,雖然一向老師更愛用黑釉盞,顯得茶色濃碧些,但青瓷盞這種千峰翠色襯著蟹眼青的茶湯,奴以為要平添幾分雅淡清碧,也更加映襯今日的春色些。」東華似乎嗯了一聲,縱然算不得熱烈的反應,但鳳九曉得他能在檢視茶具中分神來嗯這一聲,至少表示他覺得姬蘅不煩人。不,傳說中他一直對姬蘅有情,那麼這一聲「嗯」,它的意思當然應該遠不只這一層,說不準是相當地讚賞姬蘅這一番話裡頭的見識呢。
鳳九在偷聽中覺得,這真是一場品位高雅的談話,自己一生恐怕都不能達到這個境界,同時不禁抽空又為小燕扼了一回腕。小燕這種飲茶一向拿大茶缸子飲的一看就同姬蘅不是一路人,且姬蘅竟然還曉得東華煮茶時喜歡用黑釉盞。雖然小燕他覺得自己最近很有戲,但鳳九誠心實意地覺得他很懸。說起來,她最初從小燕處確認了東華用情的那個人是姬蘅時,當然很震驚,但今日猛遇姬蘅,看著他倆居然又重新走到了一起,心中竟然也不再有多少起伏。她覺得時光果然是一劑良藥,這麼多年來,自己終於還是有所長進。
透過摩訶曼殊沙緋紅的花盞,這一方被東華用法術變換了時光季節的天空,果然同往常萬里冰原時十分不同。鳳九抬手擋在眼前,穿過指縫看見巨大的花盞被風吹得在頭頂上搖晃,就像是一波起伏的紅色海浪。她被淹沒在這片海浪之中,正好將自己藏嚴實。
前頭準備茶事的二人方才說了那麼兩句話後良久沒有聲音,鳳九閉上眼睛,一陣清風後同窗的腳步聲三三兩兩聽到些許,但都是輕緩步子,應該是來搶好位置的姑娘們,看來時辰依然早。昨夜冥思得有些過,此時很沒有精神,她正要抓緊時間小睡一睡,忽聞得斜前方不經意又冒出來一串壓低的談話聲。白家教養小輩雖一向散漫,但家教不可謂不嚴,聽牆角絕不是什麼光彩,鳳九正要籠著袖子兌上耳朵蒙一蒙,鶯聲燕語卻先一步裊裊娜娜趟入她的耳中。
這兩個聲音她印象中並沒有聽過,稚氣的那個聲兒聽著要氣派些,清清脆脆地詢問:「白露樹下坐著擺弄一個湯瓶的就是潔綠喜歡的東華帝君?我聽說大洪荒始他便自碧海蒼靈化生,已活了不知多少萬年,可是為什麼看起來竟然這樣年輕?」
一個微年長沉穩些的聲音回道:「因帝君這樣的上古神祇天然同我們靈狐族不同,靈狐族一旦壽過一千便將容顏凋零,但帝君他壽與天齊,是以……」
靈狐族的少女撲哧一聲笑,仍是清清脆脆地道:「傳說中東華帝君高高在上威儀無二,又嚴正端肅不近女色。二哥哥也不近女色,所以身邊全是小廝侍童,可我瞧著此時為帝君他收拾水注茶碗的分明是個貌美姑娘,」她頓了頓,俏皮地歎了一口氣:「可見,傳說是胡說了,你說若我……」
沉穩聲兒忽然緊張,罔顧禮儀急切地打斷道:「公主你又在打什麼主意?」得不到口中公主的回應,越發著急道:「據臣下的探聽,那位白衣姑娘能隨侍帝君左右,皆因她非一般人,那位姑娘兩百多年前落難到比翼鳥一族做樂師,而帝君他來梵音谷講學正是隨後的第二年。這麼多年帝君來此講學也不過這位姑娘能跟隨服侍罷了,公主聰明伶俐,自然推算得出此是為何,倘若要對那位姑娘無禮,後果絕非我靈狐族能夠獨擔,公主行事前還望三思……」
一陣幽靄風過,一地紅花延綿似一床紅絲毯斜斜揚起,靈狐族的公主在沉穩聲兒這番有條有理的話後頭靜了一陣。被迫聽到這個牆角的鳳九也隨之靜了一陣。她弄明白了三件事。第一,這兩個恕不相識的聲音,原來就是昨日裡聽說機緣巧合得了女君令,要來宗學旁聽一兩堂課的靈狐族七公主和她的侍從。第二,人家東華隔了大半年特地來梵音谷原來不是特意救她,人家是趁著這個時機來同姬蘅幽會。第三,靈狐族七公主的這個侍從是一個人才,情急時刻講話也能講得如此有條理,可以挖回青丘做個殿前文書。
鳳九想了一陣,呆了一陣,聽見腳步聲窸窣似乎是二人離去,抬手撥了撥額前的劉海。東華此次來梵音谷竟是這個理由。其實這才符合他歷來行事,他一向的確是不大管他人死活。但重逢時她竟然厚顏地以為他是來救自己。鳳九內心中忽然感到一絲丟臉:他一定覺得她那時同他置氣的情態很可笑罷。一個人有資格同另一人置氣,退一萬步至少後者將前者當做了一回事,放在心中有那麼一米米的份量。但東華他來這裡,只是為了能十年一度地看看姬蘅,同她鳳九並沒有什麼關係。其實這個很正常,他原本就不大可能將她鳳九當一回事。她側身調整了一下睡姿,愣了一時半刻,腦中有陣子一片空空不知在想些什麼東西,許久回過神來後,沒精打采地打了個哈欠,開始學著折顏教給她的,數著桃子慢慢入睡。
鳳九覺得自己似乎睡得很沉,但有幾個時刻又清醒,茶課沒侯著她在她睡意沉沉時開了,她在將醒中偶聽得幾個離她近的學生熱火朝天地討論一些高深的玄學和茶學問題,念得她在半醒中迅速地又折返夢鄉。她不知睡了多久,夢中有三兩各色腳步聲漸遠消失,遠去的小碎步中傳來一個同窗小聲的抱怨:「好不容易見到十里白露林春意濃濃,帝君他老人家就不能高抬貴手將它們延些時日麼?」鳳九暗歎這個姑娘的天真,不曉得帝君他老人家喜歡的是落井下石對高抬貴手從來沒有什麼興趣。
須臾,一些軟如鵝羽的冰涼東西拂上鳳九的臉,但,這僅是個前奏,一直籠在花間的薰軟清風忽然不見蹤影,雪風在頃刻間嗖地鑽進她的袖子,長衣底下也立刻滲進一些雪水。她一驚,掙扎著要爬起來,連打了幾個噴嚏卻始終無力睜開眼睛,寒意沿著背脊一寸一寸向上攀爬,凍得她像個蠶蛹一樣蜷縮成一團,昏昏沉沉的腦中悲憤地漂浮出一行字:「白鳳九你是個二百五嗎你千挑萬選選了這麼個鬼地方睡覺不曉得曼殊沙一旦遇雪就會將置身其間的人夢魘住啊?」然後她的腦中又落寞地自問自答了一行字:「是的,我是個二百五,貨真價實的。」她在瑟瑟發抖中譴責著自己的愚蠢,半個時辰後乾脆地凍暈了過去。
相傳鳳九有一個毛病,一生病,她就很容易變得幼齒,且幼齒得別有風味。據證實七十年前,織越山的滄夷神君對鳳九情根深種一發不可收拾,正是因有幸見過一次她病中的風采。可見這並非是一種虛傳。
鳳九今次在冰天雪地中生生凍了多半個時辰,雖然承蒙好心人搭救,將她抱回去在暖被中捂了半日捂得回暖,但畢竟傷寒頗重,且摩訶曼殊沙餘毒猶在。沉夢中她腦子裡一團稀里糊塗,感覺自己此時是一頭幼年的小狐狸,躺在床頭上病得奄奄一息的原因,乃是同隔壁山頭的灰狼比賽誰在往生海中抓魚抓得多,不幸嗆水溺住了。
有一隻手在她微有意識知覺時探上她的額頭,她感到有些涼,怕冷地往後頭縮了縮,整顆頭都捂進了被子裡。那隻手頓了一頓,掀開被沿將她埋入被中的鼻子和嘴巴露出來,又將被子往她小巧玲瓏的下巴底下拓實,她感到舒服些,臉頰往那只涼悠悠的手上討好地蹭了蹭。她小的時候就很懂得討好賣乖,於這一途是他們白家的翹楚,此時稀里糊塗不自覺就流露出本性。但她昏沉中感覺這隻手受了她的賣乖與討好,竟然沒有慈愛地回應她摸摸她的頭,這很不正常。她立刻在夢中進行了自省,覺得應該是對方嫌自己討好的誠意不夠,想通了她從被子中伸出手來握住那隻手固定好,很有誠意地將臉頰挨上去又往手背上蹭了幾蹭。
她握著那隻手,感到它骨節分明又很修長,方纔還涼悠悠的握久了竟然也開始暖和。這種特點同她的阿娘很像,她用一團漿糊的腦子艱難思考,覺得將她服侍得這麼溫柔又細緻的手法應該就是自己的娘親。雖然這個手吧,感覺上它要比娘親的要大些也沒有那麼柔軟,可能是天氣太冷了將阿娘的一雙手凍僵了也未可知。她感到有些心疼,瞥了瞥嘴咕噥了幾句什麼,靠近手指很珍惜地呵了幾口熱氣,抓著就往胸前懷中帶,想著要幫阿娘她暖和暖和。但那隻手卻在她即將要將它帶進被中時不知用什麼方法躲開,獨留她箍在錦被中,有一些窸窣聲近在耳邊,像是那隻手又在拓實床舷的那一溜被沿。
鳳九覺得娘親的這個舉動,乃是不肯受她賣的乖不肯領她的情,那麼照她的性子,一定是氣她不聽話墜進往生海中溺了水,十成九動了真怒罷。雖然娘親現在照顧她照顧得這麼仔細,但等她病好了,保不住要請給她一頓鞭子。
想到此她一陣哆嗦,就聽到娘親問她:「還冷?」這個聲音聽著不那麼真切,虛虛晃晃的似乎從極遙處傳來,是個男聲還是個女聲她都分不清楚。她覺得看來自己病得不輕。但心中又鬆了一口氣,娘親肯這麼問她一句,說明此事還有回轉餘地,她裝一裝可憐再撒一撒嬌,興許還能逃過這頓打。
她重重地在被子中點了一個頭,應景地打了兩個刁鑽噴嚏,噴嚏後她委委屈屈地咬了咬嘴唇:「我不是故意要掉進海裡的,一個人睡好冷好冷好冷,你陪我睡嘛~~~~」話尾帶了濃濃的鼻音,像無數把小勾子,天下只要有一幅慈母心腸的都能被瞬間放倒。鳳九在心中欽佩地對自己一點頭,這個嬌撒得到位。
但她娘親今天竟然說不出的堅貞,一陣細微響動中似乎拎起個什麼盆之類的就要出門去,腳步中彷彿還自言自語了一句:「已經開始說胡話了,看來病得不輕。」因聲音聽來飄飄渺渺的,鳳九拿不穩她這句話中有沒有含著她想像中的心疼,這幾分心疼又敵不敵得過病後的那頓鞭子。她思索未果,感覺很是茫然,又著實畏懼荊條抽在身上的痛楚,走投無路中,趕著推門聲響起之前使出珍藏許久的殺手鑭,嚶嚶嚶地貼著被角假哭起來。
腳步聲果然在哭泣中停下,她覺得有戲,趁勢哭得再大聲些,那個聲音卻徐徐地道:「哭也沒用。」她一邊哭一邊在心中不屑地想,半刻後你還能清醒冷靜地說出這句話我白鳳九就敬阿娘你是個巾幗女豪傑,殺手鑭之所以被稱為殺手鑭,並非白白擔一個拉風扎耳的名頭。
方纔還只是嚶嚶小泣,如今她振奮起精神立刻拔高足三個調嚎啕大哭起來,還哭得抑揚頓挫頗有節奏,那個聲音歎了口氣:「你拔高三個調哭也沒用,我又不是……」她立刻又拔高了三個調,自己聽著這個哭聲都覺得頭暈,對方後頭那幾個字理所當然沒有落進她的耳中。
她認認真真地哭了兩輪,發現對方沒有離開也沒有再出聲。她深深感到阿娘今日的定力未免太好,尋思再哭一輪她若依然不動聲色怎麼辦,或者暫且鳴金收兵罷,再哭嗓子就要廢了,還頭疼!
她哭到最後一輪,眼看阿娘依然沒有服軟,頭皮發麻地覺得最近這個娘親真是太難搞,一心二用間不留神哭岔了氣,嗆在嗓子裡好一陣翻天覆地的巨咳,但總算將遠遠站著的娘親引了過來,摜著她拍了拍她的背幫她順氣。
她哭得一抽一抽地十分難受,握住像是袖子的東西就往上頭蹭鼻涕。朦朧中對方捧著她的臉給她擦眼淚,她覺得撐住她的手很涼,下意識地躲來躲去,還蹬鼻子上臉地負氣抽噎:「你不用管我,讓我哭死好了~~~」但對方此時卻像是突然有了百般耐心,捉住她的手按住她:「乖一點。」她覺得這三個字有一些熟悉,又有一些溫馨,也就不再那麼鬧騰,象徵性地掙扎一下就把臉頰和哭腫的眼睛露出來,讓對方有機會擰根毛巾將她哭花的臉打整乾淨。
這麼一通鬧騰,她感覺雖然同預想略有不同,但應該還是達到了效果,自己墜海的事娘親多半不會計較了,不禁鬆了口長氣。呼氣中卻聽到那個方纔還一徑溫柔著的聲音突然響起道:「其實我有點好奇,你最高能拔高到什麼音調哭出來,病著時果然很影響發揮罷?」
她一口氣沒提上來,倒氣出了兩顆真眼淚,感到方才哭得那麼有誠意真是白哭了。她掙扎著邊抹不爭氣掉下的眼淚邊往床角縮:「你一點不心疼我,我凍死了也活該,哭死了也活該,病好了被你綁起來抽鞭子也活該!」
一隻手將她重新拽回來拿錦被裹成一個蠶繭,她感到一股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小會兒,那個聲音又再次響起:「我覺得,對於把你綁起來抽鞭子這種事,我並沒有什麼興趣。」她抽泣地想這也是沒有準頭的,眼睛難受得睜不開,一邊考慮娘親最近變得這麼狠心怎麼辦,一邊琢磨這頓鞭子無論如何躲不過,病好了果然還是要去折顏的桃林處躲一躲才是上策罷。那麼到時候要同小叔的畢方鳥打好關係讓他送一送自己才行。
她這麼暗暗地計較打算著,感到身上的被子又緊了緊,一陣腳步聲遠去一會兒又折回來,錦被拉開一條縫,一個熱乎乎的湯婆被推進她的懷中,她摟著湯婆又輕輕地抽泣兩聲,沉入了夢鄉。
一覺睡足睜開眼睛,鳳九的額頭上唰地冒出來一排冷汗。她在病中有時候神志不清會是個什麼德行她很清楚,但眼前的衝擊依然超過了接受範圍。她此時正衣衫不整地趴在一個人的腿上死死摟定對方的腰,二人所處的位置是一張豪華不可言語的大床,白紗帳繞床圍了好幾圍,賬中置了兩扇落地屏風,屏風腳下的絲毯上鎮著一個麒麟香爐,助眠的安息香正從麒麟嘴裡緩緩溢出。不過是睡覺的地方也能這麼閒情逸致地耗時間佈置,這種人鳳九這輩子就認識兩個,一個十里桃林的折顏上神,一個太晨宮中的東華帝君。
兩頁翻書聲在她頭頂上響起,她不動聲色地抬眼,瞧見書皮上鑲的是佛經的金印,幾縷銀髮垂下來正落在她眼前。額頭上的冷汗瞬間更密了一層,其中一顆滴下來之前,書後頭先響起一個聲音:「不用緊張,我沒有對你做什麼,你自己睡中沾了上來,中途又嫌熱動手鬆了領口。」佛經順勢拿開,果然是近日最不想招惹的東華帝君。
鳳九木然地趴在他身上哦了一聲,哦完後手腳僵硬地從他身上挪下去。此時裝死是下下策,東華的耐心她早有領教。這麼件尷尬事,大大方方認栽或許還能挽回幾分面子。雖然她要是清醒著絕不希望救她的人是東華,又欠他這麼一份大恩,但人昏迷時也沒有資格選擇到底誰當自己的救命恩人,欠這個恩只得白欠了。她抱著錦被挪到對面的床角,估摸這個距離比較合適談話,想了片刻,琢磨著道:「你這回又救了我我發自肺腑地覺得很感激,否則交代在這個山谷中也未可知,你算是又救了我一條命,當然若半年前你不將我強帶來符禹山我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境地,但終歸,終歸這次還是你救了我麼,大恩不言謝,這兩件事我們就算扯平,帝君你看如何?」
帝君的腦子顯然很清醒,屈腿撐著手臂看著她:「那你一直很介意的我隔了半年沒來救你以及變成絲帕騙你的事呢?」
鳳九心道你還敢專門提出這兩件事真是太有膽色了,咳了一聲道:「這兩件事麼。」這兩件事在她心中存的疙瘩自然不可能一時半刻內就消下去。
她抬手將衣襟籠好,前幾日初逢東華時的情緒確然激動,且一被他逗就容易來氣,不過她的性格一向是脾氣發出來情緒就好很多。加之這兩日又得知許多從前未曾得知的消息,讓她看事的境界不知不覺就又高了一層,能夠從另一個高度上來回答東華這個問題:「萬事有萬事的因果,帝君佛法修得好,自然比鳳九更懂得箇中的道理,這兩件事情麼,我如何看它們不過也就是一種看法罷了。」
答到此處她神色略有些複雜,續道:「比起這個其實我倒是更想問問帝君你,我也曉得我病後有點不像樣,但要是我……」她頓了頓,咬著牙繼續道:「興許我病中怯冷,將你當做一個熏籠之類的就貼了上去,但要是你推開我一次我一定不會再度貼上去,我病中頭腦不清醒地貼過去時,你為什麼不推開我非要等我出洋相呢?」
東華的神色十分的泰然,對她這個問題似乎還有一點疑惑:「你主動投懷送抱,我覺得這件事挺難得,照理說為什麼要推開?」
鳳九看著他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扣在佛經上,搞不懂他的照理說到底照的是哪門子歪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記得你從前不是這麼講理的人……」
絲毯上麒麟香爐爐嘴中的煙霧越發淡,東華起身揭開爐蓋,邊執起銅香匙添香丸邊心安理得地道:「我不想講道理的時候就不講,想講的時候偶爾也會講一講。」
鳳九垂頭看著他,想不出該接什麼話,不管是個狐還是個人,自己同東華在一起時果然溝通都是這麼的艱難。她料想今次大病初醒,精神不濟,執意地在話場上爭個高低恐最後也是自己吃虧,悻悻地閉嘴揉了揉鼻子。其間又往四維瞧了一瞧,見到屏風前還擺著一瓶瘦梅,旁逸斜出的果然是東華的調調。
這一覺她不知睡到什麼時辰,估摸時候不會短,想起這一茬時她有些擔心小燕會出來找她,趁著東華整飭香灰時從床腳找來鞋子套上,就打算告辭。但就這麼撩開帳子走人顯然很不合禮數,她心中嘀咕還是該道個謝,咳了一聲客氣地道:「無論如何帝君今次的照拂鳳九銘記在心上,時候不早也給你添了諸多麻煩這就告辭。」東華不緊不慢地接口:「哦。」他收了香匙:「我聽說你小時候因為有一次走夜路掉進了蛇窩,從此再也不敢走夜路,不曉得你仔細看過外面的天色沒有,天已經黑了……」
帷帳剛掀開一條縫兒,下一刻被猛地合上,眨眼間剛添完香的東華已被鳳九結實地壓倒在床上,他愣了愣:「你反應是不是過激了點兒?」最後一個字剛吐出舌尖嘴就被她摀住。鳳九將他壓倒在床神色十分的嚴峻而又肅穆,還有一點可能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出來的緊張,貼著他給他比口型:「壓了你不是我本意你擔待點兒,別反抗弄出什麼聲響來,我剛才看到外間閃過一個身影似乎是姬蘅公主,不曉得是不是要走進來。」
壓了東華的確不是鳳九的本意,她方才撩開帷帳的一條縫兒時,冷不丁瞧見內外間相隔的珠簾旁躊躇過一個白衣的身影,不曉得是不是貼在那個地方已有些時辰,打眼一看很像姬蘅。幸好東華的寢房足夠大,中間還隔著一個熱氣騰騰的溫泉水池,他們方纔的對話她應該沒有聽見。疑似姬蘅的身影閃過嚇了她一跳,她本能地要回身摀住正說話的東華的嘴免得被姬蘅發現,但轉身得太過急切被腳下的絲毯一絆,一個餓虎撲食式就將沒有防備的東華撲倒在床。
東華挑眉將她的手挪開,但還是盡量配合著她壓低嗓音:「為什麼她進來我們就不能弄出聲?」
鳳九心道半夜三更她能進你的寢居可見你們兩個果然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要是被發現我剛從你的床上下來指不定會鬧出什麼腥風血雨,前幾日萌少推了黃歷說我最近頭上有顆災星需多注意,此時這種境況不注意更待何時注意?她心中雖這樣想著,脫口而出卻是句不大相干的話,仍然壓得很低,此時此境說出來平添了幾分同她年紀不符的語重心長:「既然有緣分就當好好珍惜,誤會能少則少,我從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想向老天爺討一點點緣分都討不著,你不曉得緣分是多麼艱難的事。」
她現在能在東華面前風平浪靜地說出這種話來自己都愣了愣,低頭看見東華在自己這麼長久的又壓又捂之下依然保持完好風度十分不易,有點慚愧地把身子往床裡頭挪了挪幫助他減少幾分壓力,同時豎起耳朵聽外頭的響動。
東華平靜地看她一陣,突然道:「我覺得,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這個會字剛落地又一次被鳳九乾淨利落地堵在了口中。
豎起的耳朵裡腳步聲越來越近,鳳九一面捂著東華一面佩服自己的眼力好,果然是姬蘅在外頭,但她居然真的走進來還是讓她有點驚訝。床帳裡燭光大盛,這種光景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東華並未入睡,也不曉得姬蘅要做什麼。他們的關係難道已經到了……這種程度?難道姬蘅竟是想要表演一個情趣給東華一個驚喜深夜來掀他的床簾來了?鳳九正自心驚,手也隨之顫了顫,但心驚中猶記分出神來,給東華一個眼神讓他將姬蘅暫且穩住支開。一瞬間卻感覺天地掉了個個兒,回神來時不曉得怎麼,眼下已經是她在下東華在上的形容。
這個動靜不算小,外頭的腳步聲躊躇了一下。鳳九死命給東華遞眼色,他銀色的頭髮垂下來,神色間卻並不將此時兩人即將被發現的處境當一回事,一隻手將她制住,另一隻手探上去試了試她的額頭,動作很強硬語聲倒是溫柔:「差不多鬧夠了?鬧夠了就躺好,我去給你端藥。」但壞就壞在這個聲音完全沒有壓制過,隔著外頭的溫泉池估摸也能聽到,鳳九心中絕望道完了,姬蘅倘若就此要一哭二鬧三上吊她可如何招架得住,還是快撤為好。但東華下床前缺德地籠過錦被來裹在她身上且下了個禁制,被子裹著她無論如何也掙脫不出。
東華掀開帷帳走出去那一刻,鳳九在心中數道一二三姬蘅絕對要哭出來哭出來哭出來,帷帳一揭又立刻合緊,晾進來帳外的半扇光,卻只聽到東華在外頭淡聲吩咐:「你來得正好,幫我看著她。」回答那聲:「是」的也明明就是姬蘅,但此情此景之下姬蘅竟然沒有哭也沒有鬧,連兩句重話都沒有,這讓她倍感困惑,印象中姬蘅她有這樣的堅強嗎?東華當著心上人的面來這麼一出究竟是在做著什麼算盤?鳳九悶在錦被中,腦袋一時攪成了一罐子漿糊。
後來,她將這件捉摸不清的事分享給燕池悟,請他分析這種狀況。小燕一語點醒夢中人:「唉,老子就曉得冰塊臉其實並沒有那麼大度,他答應老子同姬蘅來往卻暗中記恨,將這種嫉妒之情全部發洩在姬蘅身上。」
鳳九表示聽不懂,小燕耐心地解釋:「你看,他當著姬蘅的面讓她曉得他的寢床上還躺著另一個千嬌百媚的女人,這個女人剛才還風情萬種地同他打鬧,哦,這個千嬌百媚風情萬種的女人就是你。其實,他就是想要傷姬蘅的心,因為姬蘅她同老子往來,也同樣地傷了他的心。可見他對姬蘅的用情很深,一定要通過傷害她的方式才能釋然他自己的情懷,對了,情懷這個詞是這麼個用法麼,你等等老子先查一查書。喂喂,你不要這樣看著老子,許多故事都是這種描述的!」
小燕說到此處時猙獰地冷笑了一聲:「冰塊臉他越是這樣對待姬蘅,老子將姬蘅從他身邊撬過來的機會就越多,老子感覺老子越來越有戲。」不得不提小燕長成這幅模樣真是一種悲劇,連猙獰冷笑目露凶光時也仍然是一副如花似玉的可人兒樣,鳳九不忍地勸解他:「你別這樣,佛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小燕有些鬆動,道:「哦?你說得也對,那毀了會有什麼後果?」鳳九想想:「好像也沒有什麼後果。不管了,你想毀就毀吧。」這場智慧的對話就到此結束。
鳳九覺得,小燕的解釋於邏輯上其實是說不通的,但於情理上又很鞭辟入理,可感情這樣的事一向就沒有什麼邏輯,小燕這種分析也算是令人信服。不過,後來那天最後的結局是她趁東華拿藥還未回來,靈機一動變做狐形從禁錮她的被子中縮了出來,推開帷帳提前一步溜了出去。她溜到溫泉池旁就被姬蘅截住,她看見她原本煞白的臉煞白的唇在見到她的那一刻瞬間恢復容光,似乎有些失神地自言自語:「原來只是一頭狐狸,是我想得太多了。」她那時候並沒有弄明白姬蘅說這句話的意思,只是瞅著這個空擋趕緊跑出了內室又一陣風地旋過外室偷跑了出去。最近經小燕這麼一分析,姬蘅的那句話她倒是模糊有些理解,看來她搞砸了東華的計劃,最後並沒有能夠成功地傷成姬蘅的心。情愛中竟然有這樣多婉轉的彎彎繞繞的心思,這些心思又是這樣的環環相扣,她當年一分半毫沒有學到也敢往太晨宮跑想拿下東華,只能說全靠膽子肥,最後果然沒有拿得下他,她今日方知可能還有這麼一層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