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結束後,到隴水縣的第一天,陳默就覺得氣氛有些異常,這是一種感覺,似乎了無痕跡,又似乎隨處可見。陳默問龍永壽,永壽,放假這幾天,縣裡出了什麼事沒有?怎麼我總是感覺怪怪的,又沒有誰告訴我。
龍永壽就笑,說,我也是才聽說的,您打開電腦,到網上查一查就知道了。陳默就笑,說,怎麼查,總要有一個由頭吧。
龍永壽說,網上盛傳,羅娜熱帶風暴過去後,烏龍河上漂滿了死魚。隴水縣城,酉縣縣城的自來水廠全部關閉,礦泉水由十元一桶漲到了十五元一桶。網上傳說是熱帶風暴期間,某廠發生了爆炸,大量的有毒化學物品流入烏龍河。
陳默心裡一驚,消息證實了嗎?
還沒有。龍永壽回答。陳默連忙打開電腦,說,永壽,你來搜索一下,我看看。
龍永壽走上前去,打開百度網頁,輸入了烏龍河三個字,立即就搜索到了幾千條有關烏龍河的帖子,其中羅娜侵襲,某工廠發生爆炸,烏龍河遭受嚴重污染的帖子排在最前面。
陳默草草瀏覽了一下,頭一下子就大了。帖子說,羅娜侵襲時,隴水縣廣源集團的一個硫酸廠違規生產,造成酸罐爆炸事故,數十噸濃硫酸流入烏龍河。幸而烏龍河正值洪峰,被硫酸污染的河水迅速衝過下游直達大海,所以目前還沒發現有中毒事故。事發到現在,仍然沒有得到隴水縣政府的官方信息公佈,但羅娜過後十天了,兩縣自來水廠仍然關閉。
陳默看了一下,不自覺地去洗手間打開了一下自來水龍頭,果然停水了。龍永壽見狀,笑著說,已經兩天沒水了。
看來,這些帖子是事實?陳默問。
這我也不知道,謠言四起,政府沒有一個統一的口徑。作為宣傳部門,我們一直沒有得到任何指示。龍永壽回答說。陳默正想著要問什麼,手機就響了,掏出來一看,是董嵬的號碼。陳默向著龍永壽擺了擺手,叫他不要說話,然後接了電話,說,董書記您好!董嵬那頭說,陳默同志,請你來我辦公室一趟,有點事要商量。陳默說,好的,我馬上就來。
關上電話,陳默想,董嵬的電話不早來也不遲來,這個時候來,一定是與網上的傳聞有關了。陳默到董嵬辦公室的時候,發現縣長林之風、副書記彭一民也在那裡,正在交談著什麼。見陳默到來,董嵬也只是點了點頭,示意陳默坐下。秘書過來泡了茶,退出去了。陳默看見,三人的臉色都很凝重,不由得也緊張起來。
董嵬問,陳默同志,最近上網嗎?
陳默笑笑,說,我不太上網,書記。
哦。董嵬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哦了一聲。最近,網上流傳一些的帖子,對我們縣很不利,說什麼我縣的什麼廠子發生爆炸,大量的硫酸流入烏龍河,縣城停水,礦泉水價格飛漲。這純粹是造謠嘛,強熱帶風暴侵襲之後,烏龍河水體渾濁,不利於飲用,加上自來水管網損毀嚴重,所以停了幾天水嘛,怎麼就扯到污染上去了?
現在的網絡缺乏監管,簡直成了造謠傳播的天堂,林之風義憤填膺地說,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在網絡上氾濫。我看,我們國家將來就要毀在這網絡上。
彭一民說的話就比較圓滑了。網絡的問題,中央現在不也沒有什麼好的辦法嗎?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如何引導輿論,不讓謠言氾濫下去,影響了我們的經濟社會發展。
董嵬眼睛看著陳默,說,陳部長,宣傳這塊,包括網絡,你有什麼意見?
陳默笑了笑,說,我對情況還不清楚,所以不好表態。網絡謠言的問題,怎麼引導,有一個堵和疏的問題。網絡管理,公安局專門設立有網絡安全監察管理股,不良和有危害性的信息,應該由他們負責。縣委宣傳部的職能,主要還是引導,堅持正面報道。
董嵬就笑,說,我還真不知道公安局有這麼一個專門的機構。一民同志和政法委聯繫,這條信息我們不能聽之任之,要管理。至於怎麼管理,依法依規就是。
彭一民連連點頭,說,行,我去聯繫。
宣傳部這一頭,也要爭取主動。毛主席說過,思想輿論陣地,我們不去搶佔,敵人就會去搶佔。我們不能放棄這塊陣地,不能喪失發言權。
陳默唯唯連聲,說,我立即回部裡安排。
董嵬笑了起來,倒也不需要那麼急哦,一點兒謠言,翻不了天。
林之風卻不那麼樂觀,說,謠言也是不能輕視的。對於謠言的製造者和傳播者,要依法給予打擊。宣傳部作為黨委的喉舌,要始終站在思想陣地前沿,堅持正面宣傳,積極引導。
陳默只是笑著聆聽,不再說什麼。內心裡,陳默覺得對於謠言的傳播,首先要做的是查明事實,而不能坐在辦公室裡下定論,說哪是謠言哪不是謠言。但是,他如果提出來了,董嵬他們會怎麼看呢?尤其是,如果縣裡明明知道那所謂的謠言本來就是事實,而故意裝傻,那他就可能成為眾矢之的,酉縣的命運可能會再次降臨在自己的身上。
回到部裡以後,陳默召開了一個部務會議,傳達了董嵬等人的指示,商量對策。大家提了不少的意見,如發動可靠人員多註冊馬甲與謠言唱對台戲,建議縣政府召開新聞發佈會等等。陳默不由得想笑,宣傳部門對付網絡有自己的一套,只不過這一套很笨拙,很無能。
公安局網絡安全監管機構的動作更加迅速和高效率。第二天陳默再上網時,當地網站上那些帖子絕大多數都已經被刪除了,只有個別博客還零星地有一點。再過兩天,百度烏龍河污染事件已經難得找到有內容的條目了。
然而,沉寂了不到一個月後,全國一個著名論壇突然轉載了那條帖子。一時間,跟帖如雲,建起了高樓。帖子以爆發的態勢一下子被各大網站轉載,題目也變成了《硫酸廠爆炸烏龍河嚴重污染,隴水縣政府刻意隱瞞事件真相》。甚至把圖片也發了出來,圖片中,渾濁的烏龍河濃煙滾滾,特寫鏡頭則是河邊水草叢中大量死亡的魚類。兩天時間,跟帖達到數十萬人,隴水污染事件終於成為不可遏制的態勢了。
隴水縣召開了一個縣委常委會,研究應對之策。會上,縣委書記董嵬說,謠言已經氾濫了,我們必須要有應對。縣環保部門已經對烏水河的水源進行了檢測,沒有發現烏水河被污染的跡象。因此,縣委決定,由縣政府召開一次新聞發佈會,向媒體公佈這一真相。不能讓虛假信息混淆視聽。會議最後決定,由縣人民政府分管工業、環境的副縣長作為新聞發言人,縣環保局、公安局的負責人參加。
縣委常委會對新聞發佈會統一了口徑。一、烏龍河隴水段沒有發生任何污染事故;二、市環保局對烏龍河各段的水域進行了細緻的檢測,沒有發現有毒物質;三、隴水縣城停水的主要原因是羅娜熱帶風暴侵襲使自來水管網損毀嚴重,自來水公司正在組織進行全面檢修,並將於近日恢復供水;四、網上謠傳的所謂烏龍河污染事件,是一些別有用心的人造謠,目的是破壞隴水縣的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這四條口徑整理好後,由縣委常委,縣委辦主任尹志傑找副縣長張子誠談話,交代由他擔任新聞發言人的任務。與此同時,縣委宣傳部向《楚西日報》、楚西電視台、林西在線網站、省電視台,省報和其他網站發出了新聞發佈會的邀請函。
誰也沒有想到,張子誠拒絕當這個新聞發言人。張子誠說,尹主任,如果真的要我來發佈新聞,那我就不要什麼稿子,也不要什麼口徑。我照實講,你知道,我這個人不會說謊。
尹志傑就沒轍了。回去向董嵬匯報,董嵬臉色有些變,好久才冷靜下來。說,子誠同志脾氣就這個樣子,始終改不了。這樣吧,陳部長去和他再談談,他分管工業和環保,他不出面誰出面?
陳默找到張子誠。一見面,張子誠苦笑了笑,說,當說客來了?
陳默笑笑,其實對於這趟差事,陳默也是不願意去做的。開始時,董嵬想叫陳默來當新聞發言人。陳默沒有同意。說宣傳部是黨的部門,代替政府發佈新聞是不適合的。董嵬無可辯駁才改變了主意。陳默和張子誠面對面的抽了一陣子煙,說道,張縣,我也為難,我知道這其實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張子誠又是一陣苦笑,說,陳部長,這個發佈會我是不會發言的。實話告訴你吧,網上傳的都是真實的。
什麼?!陳默不由得大驚。
你還記得吧,羅娜來之前,我去過劉金鋒的廣源公司硫酸廠,要求他停止生產,全力開展抗擊羅娜,沒有引起他的重視。劉金鋒因為我反對改制方案,他對我有意見。但人家還是花了很少的錢拿到了幾個億的廠子,自然就更不會把我放在眼裡了。你是說,出問題的就是廣源公司的硫酸車間?
是的,硫酸的重要原料是硫黃。硫黃是很容易被引燃的物質,這你是知道的。雷電交加的時候,容易引起爆炸。我也正是擔心這一點,才去了一趟那裡,誰知道劉金鋒還是不聽。
情況確切嗎?陳默又問。
情況是確切的。董嵬,林之風都知道,硫酸車間的一個硫酸罐爆炸,上千噸具有高腐蝕性的硫酸一下子迸射出來,你可以想像那種場面。
有人傷亡嗎?
傷亡肯定是有的,但目前這個消息還被封鎖。事情發生後,劉金鋒竟然不報告任何部門,也許報告了,我不知道,反正我沒有接到任何報告。幸而熱帶風暴期間隴水和酉縣自來水廠不生產,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陳默臉色凝重起來,如果是這樣,縣委縣政府的做法是完全錯誤的。但是,如果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明明知道了這些事實,卻連同是常委、宣傳部長的自己都不告訴,他還有必要去追究真相嗎?如果去追究,董嵬他們不承認,又會怎麼樣?
陳默沉思起來,好一會,才淡然一笑,說,我竟然一無所知。
張子誠又是一陣苦笑,說,我原來也一無所知,知道這事的範圍很小。其實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在烏水河的上游建廠,本來就是錯誤的。當年反對在烏水河上游建廠,我和縣裡的一些領導頂了牛,也成了別人不喜歡的人了,我現在已經是孤家寡人了。
我理解你,子誠。陳默沉重地說,縣裡確是派我來當這個說客的,現在我不準備勸你了。
然而,幾天以後,隴水縣政府的新聞發佈會上,主角仍然還是張子誠。張子誠身邊一邊是臨時客串主持人的羅蘭,負責指定提問人。另一面,是縣環保局局長李立。記者們的提問是預先審查過了的,張子誠的回答也就按部就班,基本上是照著稿子念。縣環保局局長李立也幫助回答了兩個記者提問,新聞發佈會就草草收場了。
新聞發佈會草草收場,並沒有影響報紙電視和網絡的大規模報道。陳默連續幾天都在注意網上的動向。縣委還要求宣傳部每天都要把網絡上具有代表性的留言、評論都下載供縣委縣政府作為參考。和隴水縣政府急於表白自己的力度相當,網上指責隴水縣政府隱瞞真相的聲音也越來越大。矛頭大多指向了新聞發言人張子誠。有的網友還發動了人肉搜索,把張子誠的照片,簡歷,家庭住址,電話號碼都傳了上去。尤其是把張子誠的家人的相片和聯繫方式也傳了上去。網上一片罵聲,大有不殺張子誠不足以平民憤的氣勢。
陳默很擔心,給張子誠打了一個電話,問道,子誠,最近還好嗎?電話那頭傳來張子誠虛弱的回答,說,謝謝你,陳部長,我還行。陳默說,要多保重呀,有些事情要熬得住,熬過了就過了,晚上我來你家看你,我們喝兩盅吧。
晚上,陳默提著一條煙和幾斤水果叫小劉帶著去了張子誠的家,張子誠的家住在一個普通小區內,一個三室二廳的房子裝修得很一般。張子誠的老婆敖敏開的門,敖敏不認識陳默,把他擋在了門外,問道,你找誰?
陳默笑了笑,說,嫂子,我是陳默,來看一下老張。
敖敏的臉色就黑了下來,說,你來做什麼,還嫌害得我們家老張不夠嗎?
陳默就有些尷尬,笑著說,嫂子,你聽我說。
敖敏粗暴地說,我不聽。說著就要把門關上了。這個時候,張子誠從房裡走了出來,問道,誰來了?
陳默連忙叫道,張縣長,我是陳默啊。
張子誠連忙說,陳部長,你怎麼不進來,站在門外做什麼。敖敏見這個樣子,只得開了門。陳默苦笑,說,嫂子不讓我進來嘛。
張子誠就苦笑了笑,說,對不起,我老婆是誤會了。她認為新聞發佈會是宣傳部的事,卻推給了我,所以生氣。
陳默笑著說,沒事沒事,我來看看你。
進屋坐下了,張子誠拉著敖敏進了內房。好一會兒,敖敏才走了出來給陳默泡茶,臉色也好了一點。陳默和張子誠坐著,家裡的氣氛很壓抑。張子誠臉色蒼白,眼裡佈滿了血絲。敖敏坐在一邊,也是苦著臉,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正想要說什麼,就見張子誠的女兒從房裡走了出來,陳默不由得驚奇起來,說,侄女不是讀高三嗎,今天怎麼不上課?
張子誠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網上把她的照片也發出來了,全校都知道她爸爸是紅口白牙欺騙輿論的騙子、貪官,孩子在學校也待不下去了,只得回家待著。
陳默一驚,人肉搜索對於當事人的危害到這個地步,卻是他沒有想到的。當下,他一時不知道如何安慰張子誠,只有保持沉默。屋裡靜寂得彷彿沒有人居住一般,好一會,張子誠喃喃地說,壓力太大了。好一會,又重複了一句。壓力太大了。
敖敏突然趴在沙發上無聲地啜泣起來。女兒噙著淚水走過去無聲地把媽媽抱住了。
要挺住呀,子誠,無論如何,要挺住。陳默心裡湧起一種說不出的複雜心情,有同情,有憐憫,也有無奈。
張子誠看著妻子女兒,眼眶紅了起來。好一會,又幽幽地說,也只有你來看我了,陳部長。現在我是鬼都不上門,縣裡把我拉上轅,現在卻沒有一句話對我說。當初,我確實應該堅持下去,不去當這個新聞發言人。
可是,你為什麼又當了呢?
我扛不住。張子誠就像自言自語似的輕聲喃喃道,他們逼我,還拿燈籠坪的責任來逼我。說因為我下令不許救援,導致三個老人在滑坡中死亡,燈籠坪的群眾現在在聯名告我。他們的言外之意我懂,如果我不與縣裡合作,這一件事就可以追究我的責任。可是,天理良心啦,我如果不阻攔,還會有多少人死在滑坡裡?為什麼沒有人說這個理?!
滑坡後的救援,我是有不同意見的,但我不敢再提了。想起來,我應該反對,權衡利弊,那個時候的救援不過是形式主義,卻又送去了七條命。張子誠繼續低沉地喃喃道,自責讓我睡不著覺,我是副縣長,我應該把不同意見提出來的,但我還是沒有提。滑坡後,領導一口一個要追究責任,我受到的壓力實在太大了,我不敢再提,就是提了,也不會有用。就這樣,七條人命完了……
陳默靜靜地聽著,心裡五味雜陳,張子誠的話,沒有譴責他的意思,但卻讓他從心裡感覺到羞愧。是他屈從於董嵬提出的救援的,那個時候,他非常清醒地知道,那三個老人不可能活著,也知道繼發性滑坡隨時可能發生。但是,出於一種潛在的自私,他還是開展那場毫無意義的救援……
而這不正是自己夜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的原因嗎?
陳默更沒有想到,張子誠改變不當新聞發言人的原因,竟然是受到了來自縣裡的壓力,而施加壓力的手段,又是如此的下作,卑鄙。
張子誠慘然一笑,說,中央、省環保部門近期就要下來了。真相就要大白。作為主管領導,領導責任我是逃不掉的。作為欺騙公眾的新聞發言人,我也無法逃脫譴責。我的後事已經交代了,陳部長,真的,在問責制度十分強硬而且不太講理的今天,法律肯定會制裁我。無論是燈籠坪事件,還是硫酸車間爆炸的事件,我都罪責難逃。
張子誠落下淚來。他妻子和女兒已經嗚咽不成聲了。
陳默的心情說不出的沉重。在嚴厲的問責制度下,官員們人人都想著逃避責任,所有的事情都會推到一個人身上。而真正應負責的官員卻早早就避嫌了。最後被追究的,未必不是當初堅持真理的人。
陳部長,你來隴水不久。我現在沒有朋友了,我把你當朋友,最可靠的朋友。如果我被捕了,我的女兒,托你關照,你就把她當自己的女兒吧,好嗎?張子誠擦乾眼淚,把女兒拉到自己的身邊,讓她向著陳默跪了下來。陳默大驚,伸手去拉,卻怎麼也拉不起來。而這邊,敖敏也嗚咽著跪下了。
陳默手足無措,連連說,子誠,我答應你。你放心吧,事情不會這樣糟糕的,如果真是這樣,我會把你女兒帶好。
張子誠聽了,慘然一笑,說,我別無牽掛,舐犢之心,惟天可知。
從張子誠家裡出來,陳默心情無比沉重。托孤一幕,只有在電視劇中才可能出現,如今卻那麼真切地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了。冷靜下來,陳默感覺張子誠所說的一切都是可能發生的。且不說嚴格的問責制,就是強大的輿論,網絡上眾口一詞的喊殺聲,也足以摧毀一個人的意志。而真正悲哀的是,國人皆言可殺,未必就是犯人;國人皆言可親,未必就是好人。當年袁崇煥不也是國人皆言可殺嗎?袁崇煥被凌遲時,北京萬人空巷爭食其肉,寢其皮。袁崇煥的一小塊肉,竟然賣到幾兩銀子。被蒙蔽和被挑唆煽動的大眾暴力,在中國歷史上並不少見,想起來就讓人不寒而慄。
兩天後,國家環保總局來的技術員在烏龍河上檢測出了硫酸的成分,羅娜的巨大降水並沒有完全徹底地把硫酸稀釋和沖刷掉。接下來,廣源公司的硫酸車間的爆炸現場被找到……
又一個新聞發佈會在隴水縣召開,這次負責新聞發佈的是國家環保總局的一名負責人,此次發佈會完全證實了網上的所謂謠傳。一時間,全國輿論大嘩。隴水縣,甚至整個楚西市一時黑雲壓城城欲摧。
第三天上班的時候,隴水縣政府最早來上班的人發現,在縣政府大樓左邊的鋪著瓷磚的地上,靜靜地躺著一具屍體。屍體躺在血泊中,脖子已經斷了,腦袋折疊在胸下。工作人員立即撥打了110,警察五分鐘之後就趕到了。接著,刑警隊的法醫也趕到現場。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把屍體翻過身來。人們一下子就認出來了,死者是隴水縣人民政府副縣長張子誠。
陳默在很短的時間就得到了張子誠在縣政府大樓跳樓自殺身亡的消息,聽到消息後,他有幾分鐘的時間腦子裡一片空白,好一會兒才還魂一般地清醒過來。縣委書記董嵬立即召開了縣委常委會,通報張子誠自殺的事。通報完以後,董嵬又提出了一些善後的意見,也沒有怎麼討論就通過了。
會議草草地結束了,陳默走出了會議室才發現,縣長林之風沒有參加這次常委會。他不由得奇怪起來,按說這樣的會議,林之風是應該參加的。
張子誠的葬禮辦得很寒磣,靈堂就借用了縣人民醫院的太平間前面的空地簡易地搭了起來,縣政府辦簡單地出了一紙訃告,成立了一個以政府辦主任為主任的治喪委員會,級別顯然是很低了,按平時慣例,一個在職的副縣長死亡,治喪委員會主任至少是縣長親自掛名的。
參加葬禮的縣級幹部不多,人大、政協來了三四位副主任,副主席。縣委那頭,彭一民來了一下,坐了不到半個小時,就說是有事走了。陳默問了一下林之風怎麼不在,彭一民回答說是去省黨校學習去了。縣政府這邊,幾個副縣長也都坐不了一個小時,板凳都沒有坐熱。陳默拉來了龍永壽,一直堅持在現場,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幫忙的。
沒有追悼會,但來的人卻不少,多是一些不認識的基層群眾、下崗職工氣氛很是肅穆。靈堂正中,張子誠在黑色的鏡框中微笑著,眼睛明亮,似乎能把一切都看透。敖敏眼眶紅著,卻沒有哭,似乎已經麻木了。女兒張茜披麻戴孝,坐在靈柩前發愣,這個十六歲的女孩子,似乎不相信父親會離她而去,渾渾噩噩,就像做夢似的。見陳默到來,張茜按照本地的禮節,在父親的靈前跪接,向著陳默叩了三個頭。陳默把她拉了起來,張茜一站起來,淚水又流出來了。
陳默拉著張茜的手,眼睛禁不住發紅,柔聲說,孩子,別哭,還有叔叔呢。張茜就哭得更厲害了。
出人意料的事,出殯的那天早上,人突然特別的多起來,靈柩經過的地方,萬頭攢動。陳默不由得生出無限的感慨,張子誠與同僚關係不好,但還是受到群眾的擁戴。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有那麼多人自發來給他送葬,可見他選上副縣長決不是僥倖。
張子誠的葬禮結束後,陳默得到了確切的消息,廣源公司董事長劉金鋒被警方抓獲。
陳默給馬寧打了一個電話,請他在省城聯繫一個學校,說有一個朋友的女兒想去省城讀書。馬寧就笑,說,陳默,肯定又是什麼利害人物的子女吧,你那麼上心。陳默不解釋,只是笑。馬寧說,學校校長我倒是認識幾個,關鍵是擇校費比較貴,你可得有思想準備哦。
陳默說,擇校費的事,還請你那裡給多費一點口舌。我這侄女家裡沒有幾個錢。馬寧就說,沒錢還讀什麼省城,就在鄉下讀不也一樣可以上大學。學校並不重要。
陳默聽馬寧這樣說,就知道不告訴他真相,他不會太幫忙的,於是就把張子誠的事說了一個大概,把張子誠托孤事說得詳細一些。果然,馬寧那頭就沉默下來,好久才說,既然是這樣,這個忙我是要幫的。擇校費也不能沒有,別人有別人的制度,我出面去說一下,會少一點。只是,既然網上開展人肉搜索,孩子到省城來讀書,未必就不被人認出來。
陳默說,其實網上這些事情,也就熱個一時半會,半年也就平息下來了。
馬寧說,那這樣,我先聯繫看看,你等我電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