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穿身髒兮兮黑棉襖黑棉褲的老頭蹲在門口牆根的地方曬太陽,花白的頭髮亂蓬蓬,鼻涕凍在他的胡茬上。
村委會主任叫了一聲:「老侯頭。」
老人家沒聽見似的一動不動。渾濁的目光望著遠處。
「哎,他傻了。」村委會主任拍拍老人的腦袋,他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別看他,原來的村支書。文革時,來插隊的女知青,讓他禍害了十幾個呢!後來患老年癡呆症,兒子一死,老婆一上吊,他就更傻了。一句話也不說。」
陳虎看看四周,覺得環境與黑白照片上一個小女孩站在青年男人旁邊的背景基本一致,幾十年過去了,這裡並沒有太大的變化。這個東北小村似乎是被改革遺忘的角落。
「我能進去看看嗎?」
「情吧。屋裡沒有人。於錦秀一上吊,他家更冷清了。」
陳虎與村委會主任進了院門,小院空蕩蕩的,沒有一絲生氣。迎面是一明兩暗土坯房。
進了屋門是灶間,擺著一張破舊的方桌。左面和右面兩間房是睡覺的地方,各盤著土炕。
陳虎看看左面的土炕,除了鋪著一層炕席連床被子也沒有。他進了右屋,炕上鋪著被褥,還擺著一排炕櫃。
他伸手摸摸土炕,冰涼冰涼,沒有一點熱乎氣。
陳虎掏出煙,給村委會主任點上。
「賀主任,你能談談侯德威這一家的情況嗎?最好能從根上談起。」
「我還不到三十,又是外村倒插門上來的,不太瞭解老事。我給你找個老人,說的比我清楚。這屋太冷,上村委會談吧。」
「謝謝。我就在這裡等。」
「那也好。這樹比較大,你怕要多等一會兒。」
「沒關係。那就謝謝你還要跑一趟。」
村委會主任出去找人。陳虎立刻開始搜查。
炕櫃裡只有幾件舊衣服,抽屜裡是針頭線腦,沒有任何可疑的東西。他翻開褥子,下面也沒有東西。陳虎回到幾乎一無所有的左面的屋子,脫鞋上炕,撩開靠窗戶的炕席,發現了席下有兩封信和三張彩色照片。
第一張照片,一眼就認出是侯德威,他站在車站的電話亭旁,背景是火車站。第二張照片使陳虎如獲至寶,侯德威與吳愛坤在奔馳60O型前的合影。第三張照片是吳愛坤在紐約街頭微笑著招手。
陳虎把信與照片裝入公文包,回到右面的房間。他看看手錶,已經過去了七分鐘,村委會主任還沒有帶人回來,就從公文包裡取出信看。兩封信都是侯德威寫給他母親。
媽媽:
千辛萬苦,我終於找到了她。她現在的名字叫吳愛坤,入了美國籍。她根本不認我這個弟弟,也不承認你是她媽。氣得我真想一刀捅了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後來又想,讓她死了反倒便宜她了。我嚇唬她,你不認我,我就到處張貼尋人啟事,讓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怎麼變的,她才軟了。但她還是嘴硬,說她生在北京,父母是高級幹部,在東北根本沒有親戚。但她又說,既然我求她,可以給我安排個工作。條件是不許我再提什麼姐弟關係。我也沒逼她。她安排我到她和一個姓蔣的姑娘開的商場當保安,說以後再給我找個能掙大錢的活兒。她還真說話算話。安排我幹的活有點麻煩,但掙錢多。她說有人給她背後做靠山,什麼問題也出不了。你就放。C吧。她現在想見我也甩不了,她要把我得罪了,我能讓她從天堂一下子掉進地獄。我不回去了,以後就跟她幹。掙大錢後,我把你接出來。回信按我隨信附的小條上的地址寫,劉喜翠收,她會轉給我。
侯德威陳虎又看第二封信。媽媽:
姐姐要她小時候在咱家的照片,我見過有幾張。你趕快寄來。
回信時千萬告訴我吳愛坤的生父是誰。我讓她把我辦出國,不抓住她的把柄,光說好話沒用。我記得在家時你說過,她生父在咱村插隊,後來回城了。不知怎麼當上大官。求你把他的名字告訴我。我知道了也不會亂說,不過是讓她乖乖給我辦事。
隨信寄去吳愛坤在美國的照片和我與她的合影,是我從她的像冊偷拿下來的。媽媽,你沒想到當年的小野種如今這麼風光吧。
侯德成
陳虎把信裝進公文包。心裡不禁感慨萬千,誰能想到在這個窮鄉僻壤的山村,會飛出一隻道游全球商海的金鳳凰呢,但金鳳凰已經不認她出生的老窩了。是什麼力量改變了這個山村小姑娘的命運?如果沒有外部強大力量的介入,這個小姑娘充其量不過是位小康人家的農村主婦。
村委會主任帶著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回來。她被看一件老羊皮祆,身子板根結實。
「陳同志,」村委會主任扶老太太上了炕,「她是於錦秀的姨,對老事比我門清。」
老太太盤腿坐在炕上,抽起大長煙袋桿。
「老大媽。我向您打聽個事。這屋的於錦秀好好的怎麼上吊了呢?」
「好啥?錦秀就一個兒,不爭氣。前些天,來了個男人,他說是德威一塊兒跑買賣的朋友。他跟錦秀說,德威惹禍,讓人家開槍打死。那人還帶來了照片,德威讓人打死的照片。當天夜裡,錦秀就在房樑上吊死。天擦亮才讓她老頭子看見。鬆開繩,人早冰涼了。」
「老大媽,您怎麼知道於錦秀是由於她兒子死,她才自殺呢?」
「晚上,錦秀到我家串門,說了這件事。她說活到頭了。我還勸她幾句。」
『老大媽,聽說於錦秀原來還有個閨女,您見過這閨女嗎?」
「是個野種。小時候被人接到城裡去,再也沒回來過。」
陳虎拿出小女孩與青年的合影,讓老太太看。
「大媽,您老看看於錦秀的閨女是照片上這個小女孩嗎?」
老太太看看照片,又看看陳虎。
「照片怎麼跑到你那兒去了?錦秀沒事就看這個照片,看了哭,哭了看的。連我也不知看了多少遍。這小丫就是那個野種。」
「您幹嗎叫她野種?她沒爸爸產
「錦秀沒出嫁,就生出這個丫頭,她才一輩子抬不起頭來。連德威都罵他娘,還動手打呢。再加上錦秀她爹的成分是地主,為這個野種她沒少挨鬥。大會小會批了她好幾年,非讓她交待出誰是小丫的爸爸。她死活沒說。那陣子,村裡來了幾十個知青,有一個就是小丫的爸爸。到底是誰,誰也不知道。鬥她的時候,知青挨個兒上去抽她的嘴巴,罵她是地生嬰。知青挨個都上去打她,一個也沒拉,下手都夠狠。原以為這一打,錦秀就招了,沒想到她還是不說。到現在,錦秀也不說誰是小孩她爸。」
「大媽,站在小丫旁邊這個人是誰呀?」
「忘了他叫什麼了,也是插隊的一個。」
「是他把小丫領走的嗎?」
「不是他。他先來了一趟,說代表知青來看著貧下中農,就走了。後來把小丫接走的我記得是兩個女兵,說讓小丫參軍,當雜技演員。就這麼走了,再也沒回來。」
「侯德威這個人怎麼樣?」
「他?他爹什麼樣他就什麼樣。他爹是個二流子,有錢就賭。他從小就是個壞種,什麼事缺德他幹什麼事。錦秀沒少挨他打。兒子打親娘,這就是頭畜生。要我看,畜生死了更乾淨。沒想到錦秀沒想開呀。」
陳虎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麼,就站起來說:
「老大媽,麻煩您大冷天辛苦一趟。我送您回家吧。」
村委會主任忙說:
「不用了。我去送。」
老太太下了炕。
「你們誰也別送。幾步道。」
老太太出了屋,走起路來腳步堅實。陳虎和村委會主任送老太太出了院門。
「於錦秀上吊的繩子在哪裡?」陳虎問。
「在村委會。我給你拿去。」
「我們一塊去拿吧。繩子保持了原樣沒有?」
「老侯頭用鐮刀割斷的,別的都沒動。」
「我拍幾張照片,然後咱們去取繩子。」
陳虎從於錦秀上吊的房梁開始,把一明兩暗的三間屋每個細部用尼康FS相機拍照,院子、院門,也拍了照。最後在與小女孩與青年拍照的地方又拍了幾張環境照片。
陳虎覺得已經逼近了真相的邊緣,但還必須進一步解開吳愛坤生父的身份。他對村長說,能不能找到一個對當年插隊知青比較瞭解情況,而這個人又與侯德威的母親來往比較密切的人。
村長想想後說,倒是有這麼一個女人,她叫侯如月,當年與插隊的一個知青結了婚。知青為了返城,與她離了婚。但侯如月已經不住在本村,嫁到了縣城,聽說在縣供銷合作社工作。
陳虎與村長告別,搭車前往縣城。
在縣供銷合作社,陳虎找到了候如月。她是個俊俏的女人,玲瓏嬌小,根本不像是農村婦女。雖然已年近五十,但看上去要年輕許多。
陳虎說明了來意,出示了證件。
「於錦秀上吊了?」候如月驚歎一聲,「她的命太苦啦!」
「候如月同志,我想瞭解一些於錦秀與一個插隊知青戀愛,並生下一個小女孩的詳情。你對於錦秀比較瞭解,能說說當時的情況嗎?」
候如月坐了下來。
「好吧。如果錦秀不上吊,我是不會說的。她死了,應該替她討還公道。我和於錦秀從小在一個村長大,家庭出身都不好,她爸是地主,我爸是富農,我倆同病相憐,就成了知心朋友。在文化大革命的時期,我和錦秀穿了件花衣服,讀了本什麼書,都是村裡階級鬥爭的新動向,簡直就不讓人喘氣。自打村裡來了幾十個插隊知青後,村裡不再那麼死氣沉沉了。我公開交了個知青,叫史喚成,後來和小史結了婚。小史後來為了返城,把我一腳踢開。我並不恨他,什麼也沒有比白城重要。錦秀也交了個知青,一開始我不知道。後來知道了,他叫紀濤,是知青團支部書記。但他們一直沒敢公開,團支部書記與地主女兒談戀愛,是立場問題呀,何況紀濤的父親是高幹呢!錦秀大了肚子,村裡談論起來,說她勾引插隊知青,是階級鬥爭新動向。沒少開她的批鬥會,非讓她說出孩子是誰的。一直到她把孩子生下來,是個丫頭,她也沒說出是誰的孩子。村革命委員會和知青團支部對於錦秀的頑抗忍無可忍,召開了一次獨出心裁的批鬥會……」
全村男女老幼和插隊知青在小學校的操場上集合。在「打倒地主階級孝子賢孫於錦秀」的口號聲中,於錦秀被兩名背槍的民兵押到土台上。一個女民兵懷裡抱著個搖籃,搖籃裡面是個還沒出滿月的小丫頭,她哇哇地哭。女民兵把搖籃擺在於錦秀的腳下。
村支書候武魁主持批鬥會。三結合後他當上了村革命委員會主任。
侯武魁先帶領大家高聲朗讀了「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毛主席語錄後說:
「於錦秀,她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她勾引知青,與無產階級爭奪接班人。今天,非讓她交待出她勾引了誰!和准生出了這個地主階級又一代孝子賢孫!搖籃裡的這個丫頭,是地主階級的接班人!於錦秀,豎起你的狗耳朵聽著,於錦秀不投降,就叫她滅亡!你交待,你勾引了哪個知青?」
於錦秀的腰被壓彎成九十度,但她沉默不語。
「你不交待沒關係!知青強烈要求,狠狠打擊於錦秀的反動氣焰,與地主階級劃清陣線。現在,由革命小將輪流上台,用實際行動與地主階級劃清界線!於錦秀,你只要說出你勾引的知青姓名,就對你從寬處理。開始!」
「打倒於錦秀!」
「打倒於錦秀!」
「誓死保衛毛主席!」
在口號聲中,知青們走到於錦秀身邊,有的抽打她的嘴巴,有的踢她的腿。
侯如月看到紀濤走到於錦秀身邊,左右開弓抽打她的臉。鮮血從於錦秀的鼻孔和嘴角往下流。
紀濤朝搖籃裡的嬰兒吐了口痰。孩子的哭聲更大了。
候如月氣憤得掉下眼淚,但她沒有站起來大聲說:紀濤,你就是那個知青。她把話嚥了回去。
紀濤舉著毛主席語錄呼喊:「打倒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於錦秀!」
於錦秀抬頭看了紀濤一眼,又垂下了頭。
於錦秀昏倒了,批鬥會不得不結束。晚上,我去錦秀家看她。孩子發燒,她的臉腫得像個饅頭,也發著燒。但還要照看沒出滿月的病孩子。
「錦秀,你乾脆把紀濤那個沒良心的東西供出來得啦!替他瞞著,你受多大的罪。我在下面看得清清楚楚,他打你最狠,還沖孩子吐痰,那是他的骨肉呀廠
「我不能毀了紀濤。他打我,也是出於無奈。」
「你不把他供出來,我去說。反正你不能再替他受罪了!」
於錦秀淚流滿面地拉住侯如月的手說:
「好妹妹,你千萬不能說出去。你要說出去,我抱著孩子跳河!這事要說出去,紀濤這輩子就完了。他要去上工農兵大學了,我不能毀了他。好妹妹,你要答應我,把這件事永遠爛死在肚子裡。」
「我答應了於錦秀,永遠保守這個秘密。三個月後,紀濤回城上大學。她坦然接受了這個現實,沒有去找紀濤。紀濤也沒有找她辭行。我氣不過,在紀濤走的前一天,我抱著錦秀那個只知有母、不知有父的野種,在地頭攔住了紀濤……」
「紀濤,聽說你明天就走?」
「是呀,如月。也許我們以後還能見面。咦,你抱的是誰的孩子?」
「你不認識她了。她就是還沒出滿月就和她媽媽一塊被批鬥的野種。唉!這個小野種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她爸爸是誰了。」
紀濤雙手抱過孩子,難過他說:
「這孩子,還挺招人疼的。也許將來有一天,她的父親會來找她的。我猜想,孩子的爸爸有難言的苦衷吧。」
「我看,這個小野種還不如現在就死了。把孩子給我。」候如月從紀濤手中接過孩子,「她媽捨不得,我捨得,假裝一失手,把她摔死多省心。」
候如月撒手就要扔孩子,紀濤趕緊接過來,抱在懷裡。
「如月,你怎麼這麼狠心!她好歹也是條命啊!你把孩子結於錦秀好好送回去。唉,她媽媽為這個不該出生的孩子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俊如月接過孩子說:
「紀濤,村裡人都知道小野種的爸爸是知青,就是不知道是誰。你說,你們知青中怎麼有這樣的流氓?霸佔了人家黃花大閨女,捅出個孩子,又不敢站出來承認。我看呢,這小子喪盡天良,狗屎不如!」
紀濤低著頭離開。
聽完候如月對往事的回憶,陳虎問:
「後來,你見過紀濤嗎?」
「沒有。再也沒見過。聽說他回過村裡一次,那時我已離婚,嫁到縣城來了。」
「你和於錦秀經常見面嗎?」
「經常見面。後來,於錦秀嫁給了侯武魁。又生了個兒子,就是侯德威。錦秀每次到縣城,都到我家看看。我回村時,也到她家看看。」
「於錦秀的女兒後來怎麼樣了?你和這孩子又見過面嗎?」
「要說這個小丫頭,雖然在月子裡就挨批鬥,以後的命還真好。九歲上,也不知通過什麼關係參了軍,當了雜技演員。可惜就可惜在錦秀不能跟著這個有出息的丫頭享福。錦秀對我說過,那孩子參軍一年多後,部隊來了人到村裡找她談話,說這孩子在村裡一直就沒上上戶口,法律上也不能證明她與孩子是母女關係。讓她寫了材料,宣佈對孩子放棄監護權,永久斷絕關係,說這樣對孩子的未來有好處。於錦秀為了孩子的前途,就答應了。部隊的人留下了一千塊錢就走了。錦秀苦命呀!」侯如月歎口氣接著說:「她惹不起當官的。這丫頭十二歲那年,結於錦秀寄過∼張照片,管於錦秀叫於阿姨。這孩子還有點良心。於錦秀對這孩子一直惦記著。這孩子成人之後,好像也給於錦秀寄過幾回錢。前兩年我再向於錦秀打聽這孩子,她不愛說了。只說了一句,孩子說到底是托了她爸爸的福,我不想給孩子找麻煩,不聯繫了。陳同志,我瞭解的情況就這麼多。」
陳虎從公文包掏出中年男人與小女孩在村頭合影的黑白照片,交到俟如月手裡。
「如月同志,你看看,認識照片上這個男人和小女孩嗎?」
候如月驚奇地說:
「這張照片怎麼在你手裡?它一直在於錦秀家裡呀。這張照片,錦秀讓我看過不止一次呢。她說是紀濤回村時拍的,他專門叫上她閨女和他拍照。這個男的就是紀濤,小女孩就是於錦秀和他生的丫頭。於錦秀一直拿這張照片當寶貝,經常看著照片發呆。陳同志,紀濤現在大小也是個幹部了吧?弄不好,能當上個科長呢。」
陳虎笑笑說:
「誰知道,也許比科長還大一點呢。」
「比科長還大?我們縣長才處級呢。」
當夜,陳虎住在縣城招待所。於錦秀的悲慘命運讓他徹夜未眠。紀濤後來認沒認吳愛坤這個親生女兒呢?紀濤靠什麼手段爬到了高位,在吳愛坤的走私案中他又扮演了什麼角色?接下來應當到吳愛坤參軍的部隊文工團去查,可惜這次怕是沒有時間進行。
陳虎接到方浩秘書打來的電話,立即返回。
市政法委派來一名副主任,在機場迎候陳虎,拉著他立即趕到市委出席緊急會議。
車上,副主任說:
「陳虎同志,方書記讓我告訴你。如果發生了你意料不到的情況,他希望你能保持冷靜。」
「出了什麼事產』
「開會你就知道了。會議原定上午開,因等你出席,改在了下午。」
會議在市委小會議室進行。
方浩、紀濤、陶鐵良、陳虎及十二名工作人員坐在長條會議桌兩側。
方浩宣佈開會。
「同志們,6036專案組第二小組成立暨第一次工作會議現在開始。6036軍事工程被不法分子盜用了名義,進行猖狂的走私犯罪。我市在中央統一部署下工作,成立6036專案組第二小組。市政法委研究決定,任命陶鐵良同志為第二小組組長,陳虎、喬英同志為副組長。現在我來介紹喬英同志,她是6036專案組派到我市指導專案工作,對案情比較熟悉。參加過焦何案相關案件的調查。」
喬英從座位站起來說:「我是喬英。」
「請坐,喬英同志。下面由喬英同志介紹案情及在我市進行調查的進展。喬英同志,請吧。」
「盜用6036軍事工程名義走私案的基本情況,通報上都有詳細的內容,我就不細說了。盜用軍事工程名義,製造假批文,攔截海關業務通訊,盜接海關線路。這是一起典型的法定代理人走私、高智能犯罪案件。我重點向同志們匯報來依市一周來的工作進展。長城貿易集團公司是軍區企業局與地方合辦的公司,是盜用6036軍事工程名義的法人之一。軍區對該公司的行為不知情。公司兩位負責人李京生和高明是地方幹部,不是軍人,但他們兩個都是轉業軍官,所以在軍隊機關有許多熟人。涉嫌參與盜用6036軍事工程名義走私的另一個法人單位是依市的龍金公司,法定代表人是焦小玉。還有一家廣東的公司參與了這起走私犯罪。我們分別對長城公司的李京生、高明和龍金公司的焦小玉、魏明進行了訊問。李京生、高明已初步承認了背著企業局,盜用6036軍事工程名義的罪行,開始交待問題了。龍金公司法定代表人焦小玉態度惡劣,她拒不承認盜用了6036軍事工程名義走私,堅持說是正常的受委託進口業務。我們在查賬中發現,代表龍金公司在與長城公司的合同、與廣東一家公司的合同上簽字的正是這個焦小玉。在查賬中還另外發現了焦小玉嚴重的經濟問題。她擅自從應全額上繳中央財政的三千萬罰沒款中,截留了九百萬,人在龍金公司的賬上。焦小玉對此狡辯說是為了滾動辦案。焦小玉利用長城公司的60361程預付款,動用了五百多萬購買了六套高檔住宅,其中有她自己的一套三室一廳,將近一百萬元。以上兩項,都查到了焦小玉的批准簽字。焦小玉利用信用卡揮霍了兩萬六千多元。信用卡有十二萬元,是從截留的九百萬中劃到她的卡上的。她還有一輛實際上私有的寶馬高級轎車。僅據這些證據確鑿的材料,焦小玉已經構成了經濟犯罪。我建議對李京生、高明、焦小玉三個人立即拘留。」
陳虎感到從腳底下往外冒涼氣,彷彿自己全身進入了真空狀態,腦袋一下子大了起來,大到就要爆裂的程度。
「我談談焦小玉的其他情況,」陶鐵交咳了一聲,「現在看來,焦小玉欺騙了我們,欺騙了組織。最近,我們提審了焦東方一次,焦小玉參加了那次提審。她利用審訊的機會,以人道主義的借口,把一張焦東方與田聰穎的婚照照片在眾目腹腔之下送給焦東方。照片我們事先檢查過,陳虎同志也在場,沒發現什麼異常。但就在這張照片的背面,熊小玉用密寫藥水與焦東方通風報信。照片事件發生後,周森林同志和我一起提審了焦東方。焦東方交待了焦小玉在照片背面密寫的內容。這是在焦東方沒被捕前,他們兄妹就商量好的聯絡方法。」
紀濤看了看與會者的每張面孔,苦笑著說:
「看來,我不得不說幾句了。喬英同志的初步調查,周森林、陶鐵良同志對焦東方的提審,情況出人意料,使我感到非常痛心。焦小玉是我的秘書,又是龍金公司的法人。龍金公司又是我所在的機關直屬的公司。機關從不過問龍金公司的具體業務,由組織委派的法人負責。焦小玉擅自截留罰沒款;又竟然利用走私預付款購買六套住宅,包括她給自己購買一套;利用信用卡揮霍;超標準使用寶馬轎車;她利用職務之使犯罪,讓人觸目驚心。地甚至利用密寫照片與焦東方串案,手段非常惡劣。我作為焦小玉的上級,不能推倭失察和用人不當的責任。我的態度很明確,堅決不護短,該查辦的不管是誰,都要堅決查辦。陳虎同志,焦小玉長期是你的搭檔,你們好像又有點戀愛關係吧?你作為6036第二小組的副組長,能不能給我們提供一些關於焦小玉的情況呢7』
方浩插話:
「陳虎同志對此可能感到很突然。我先談幾句。坦率地說,焦小玉的這些情況,我也感到很突然。喬英同志又問焦小玉的筆錄和相關證據,我認真看過。其中截留罰沒款九百萬人民幣,人在龍金公司賬上,有焦小玉的批准簽字,焦小王也供認不諱。權力機關截留罰沒款,是當前公檢法腐敗的一個特徵。長城公司預付給龍金公司的款項顯然屬於走私的預付款,焦小王也簽字了。利用這筆款購六套住宅,購房合同也是焦小玉簽字。對此,焦小玉不能不負法律責任。其中可能還有隱情,但證據應當說是確鑿的,充分的。是否構成職務犯罪,還要進一步調查取證,但對她進行拘留,是符合法律要求的。至於焦東方供述焦小玉利用照片密寫聯繫,尚存一些疑點,可另案調查,我們應該相信法律的公正性,法律最終不會把不實之詞強加給一個人,我們需要的是時間。陳虎同志擔任盜用6036軍事工程走私專案組第二小組的職務,是高檢和反貪總局決定的。說明我們黨一向是實事求是,並不因陳虎和焦小玉的關係比較密切而不敢放手使用。陳虎同志,你談幾句吧。」
陳虎逐漸冷靜下來。方浩的發言使他的思路開始走出當頭一擊產生的模糊。
「我感謝市委及上級組織對我的信任。打擊利用職權犯罪,是反貪局的職責所在。我是共產黨員,應無條件地服從黨的指揮。但是,由於我確實和焦小玉存在著戀愛關係,所以我請求辭去本專案副組長的工作。」
會場頓時沉寂。陳虎坦然承認與焦小玉的戀愛關係,使許多人感到意外。
紀濤的目光直視陳虎。
「陳虎同志的坦誠讓我很感動。但我認為不存在考慮陳虎辭去副組長的可能。組織上相信陳虎同志有很強的黨性。這才是工作取得勝利的根本保證。陳虎同志和焦小玉熟悉,反而有利於我們全面掌握情況,使案情取得突破性的進展。至於焦小玉的問題嚴重到什麼程度,還有賴於進一步的調查和取證。目前,她還僅僅是犯罪嫌疑人嘛。拘留甚至逮捕,也不影響對她的進一步調查。還要看證據,看她的態度。焦小玉的問題,我可能比陳虎還要痛心,因為我同時負有失察的責任。陳虎與焦小玉僅是戀愛關係,從法律上說沒有親屬關係。我認為不需要迴避。老方,你說呢?」
方浩嚥了口唾沫,他感到喉嚨發緊。
「我同意紀@J部長的看法。陳虎同志,即使你辭去副組長,仍然是反貪局副局長,公務員的腐敗案件還是要你們出面偵查。正如你說的,這是反貪局職責所在。我相信你能盡職盡責。下面,你和鐵良同志,還有喬英同志,該上任了。接下來的討論要由你們幾位主持。」
對焦小工實行拘留,是6036專案組成立後的第一次重大行動。
陳虎、陶鐵良、喬英帶隊進入龍金公司寫字樓。
陳虎沒有想到,自上次分手,竟然會與小玉以這種形式見面。由自己去逮捕自己最信賴、最鍾愛的女人。他沒有辦法,除了履行職責而別無選擇。他咒罵自己,焦小玉是落進別人精心設計的圈套,自己不但不能解救她,反而要夫給她戴上手眼他推一的安慰是時間或許能證明焦小玉無罪,但此刻他無能為力,拘留焦小玉的法律要件齊備。似乎黑暗之中有一種力量早已為今天掘好了陷阱。
陳虎、陶鐵良、喬英走進焦小玉的董事長辦公室。
焦小玉似乎早已預見到這一切。她冷靜地坐在老闆椅上,面對進來的人沉默不語。她的目光與陳虎的目光只短暫地接觸了幾秒,她就移開了目光。她從陳虎的目光中看到了掩飾不住的痛苦與內疚。她移開目光,不想增加陳虎的痛苦。
陳虎掏出搜查證。聲音低沉地說:
「焦小玉,現在依法進行搜查。」
焦小玉菀爾一笑說:
「陳虎,現在到了你大義滅親的時候了,請便。」
焦小玉拉開抽屜,取出陳虎送給她的提琴髮夾,精心地別在頭髮上。陳虎見此,心如刀絞。
一位女幹警從抽屜裡拿出王者之劍的劍鞘。
焦小玉突然尖叫一聲:
「不要動,那是私人物品。」
女警冷笑說:
「怎麼有劍鞘,沒有劍?劍呢?什麼私人物品,這是明令禁止私人所有的刀具。把劍交出來。」
「劍不在我手裡。」
「在什麼地方?」
陳虎冷冷地回答:
「劍在我手裡。」
女警把劍鞘裝入透明塑料袋說:
「收繳,是否是私人物品,以後再說。」
陳虎拿出拘留證說:
「焦小玉,你涉嫌非法截留罰沒款,參與走私,被依法拘留。請簽字。」
焦A、玉流下熱淚,她咬住牙,不哭出聲,默默在拘留證上簽字。
陶鐵良痛苦地揮揮手說:
「帶下去吧。」
女警給焦小玉戴上手銬,押出辦公室。
陶鐵良的內心受到極大的自我譴責。他知道焦小玉被人做了局,甚至隱約感到做局的人是誰,他也扮演了重要角色。但處在你死我活的關鍵時刻,除了對焦小玉落井投石沒有別的選擇。他走到陳虎身旁。輕聲說:
「真對不起。這種場面讓我很難過。其實,我們倆心裡都很清楚小玉是怎麼回事。但證據確鑿,我們救不了她呀。別難過了,從長計議,或許還有轉機。」
「謝謝,鐵良。」
陳虎忍住悲憤,正要往外走。方浩的秘書急匆匆走進來。
「陳虎同志,鐵良同志。方書記讓我趕來通知你們,周森林同志病危。周森林同志希望最後見焦小玉一面。組織上同意了他的請求。你們馬上帶著焦小工趕到醫院。」
「沈當」一聲,陳虎的拳頭砸在老闆台上。他明白作小玉被捕是對用森林致命的一擊,這個什麼心裡都明白的人到最後對什麼都無能為力,抱著遺恨離開人世,還有比這更悲慘的嗎!
五輛警車駛到心臟病專科醫院。
兩名女警把焦小玉夾在當中往病房走。為防止脫逃,沒有取下焦小工的手拎。
「等等,」陶錢又拉住女刑警,「把手銬給她取下來。這樣子見周局。不太好。」
喬英攔阻道:
「不行。熊小玉是要犯。她脫逃、反抗、自殺,我們都承擔不了責任。」
方浩的秘書想說什麼,沒說出來。他心裡認為喬莫過於嚴謹,但他沒有權干預司法行動。他推開病房的門說:
「請進。」
焦小玉衝進病房,撲到病床邊,跪下,戴著手銬的雙手握住周森林的手,悲慟地叫道:
「周局!你不能離開我們呀!」
方浩、林先漢、張廣大、孔祥弟等市委主要負責人守在床邊。他們看見焦小玉戴著手銬,神情都很沉重。周森林的兩個兒子也守在床邊。
周森林處在彌留之際,焦小玉的呼喊使他睜開眼睛。他枯乾的手指顫動地觸摸焦小玉的手銬,眼角滾落一滴淚水。
「周局!」焦小玉淚流滿面,「你不能走啊!」
周森林停止了呼吸。示波器上他的心跳成了一條直線。但眼睛沒有閉上,含著無限悲情凝視蒼穹。
陳虎走到床頭,輕輕說:
「周局,你放心走吧。我絕不會讓王者之劍蒙羞。劍和劍鞘,總會有合二而一的一天。」
一件令人驚異的事情發生了:周森林的眼皮緩緩合上,嘴角微微現出了笑容,連額上的皺紋也一下子舒展開來。他留給人世的最後儀容是寧靜、莊嚴,彷彿他自身已成了一把王者之劍。
喬英輕聲對方浩說:
「方書記,犯人情緒不穩定,留在這裡不好,是不是現在就帶走?」
方浩默默點點頭。
焦小玉聽見了喬英與方浩的對話。她站起來,走到插著她讓陳虎帶來的馬蹄蓮的花瓶旁,把花從花瓶取出,放在周森林的胸前。
焦小玉誰也不看,一步一步地離開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