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把樹葉染紅。
安嶺監獄的小花園呈現出五彩繽粉的色彩。焦鵬遠的放風時間已不受任何限制,從早上開門到晚上關門,他願意在花園裡呆多少時間都行。秋風給他送來新的喜悅,不僅是紅葉勝於二月花的賞心悅目,更有了一群新的夥伴。它們是在草叢、牆角跳躍並發出「瞅瞅」聲的蟋蟀。
他第一次見到它們的身影是在午夜,地鋪的板縫裡發出清脆的「瞅瞅」聲,此起彼伏,悅耳動聽。他以為這天籟之聲來自夢境,來自天國,直到一隻蟋蟀跳到他的額頭,「嗽」了一聲後又迅速跳開,他才知道蟋蟀與他同處一個地方——安嶺監獄。
焦鵬遠躺在地鋪上一動不動,惟恐驚擾了蟋蟀的嫁戲。它們也許是來看望沉默的囚徒,也許是來拓展新的空間。焦鵬遠不禁悵然想到,老子所言果然不虛,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連秋蟲也應時而生。只有自己在囚室裡衰亡。秋風在把落葉勁掃之前,給它們抹上一層紅艷,展現最後的輝煌;卻不給他的餘生一個機會,只是吹白了他的頭髮。
聽著秋蟲的歡唱,焦鵬遠覺得自己的靈魂在靜寂之夜緩緩飛昇。老子所言的一究竟是什麼?是終極真理還是創造萬物的原動力?如果一是原動力,為什麼一不能直接生出萬物,還要經歷一生二,二生三的過程,最後由三來生出萬物呢?什麼是二,什麼又是三呢?也許中國始祖一開始就懂得世界是多元的,一並不能生出萬物,要先生出二,二再生出三,三才能擔負起生育萬物的責任。一是條直線,二已經發展成平面,三就進入了立體的三維空間,三生出萬物之後世界就是多元與多維的無垠狀態。
在秋蟲的鳴唱下,在寂靜的長夜,焦鵬遠覺得身體與思想進入了深送的宇宙,深感以前在長期工作中習慣的一元化的領導方法是太幼稚了,在貌似強大、一言九鼎的長官意志外,還有人法地、地法天、無法道、道法自然的宇宙法則在起著根本的作用啊!他自嘲地一笑,如果不是身陷囹圄,如果不是被剝奪了一切權力,怎麼會突然開悟呢?他對在囚室裡跳來跳去的秋蟲心生感激和敬畏,覺得它們的幾聲「欺嗽」比他一生讀過的經典更具有哲理啟迪。
拂曉,紅葉在囚室的窗口招搖。焦鵬遠走出囚室,在風圈打起了太極拳。入獄以來的頹唐被秋風掃空,他邊打邊吟:「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
執行看押職責的武警戰士和焦鵬遠的關係已處得很熟,甚至對這個遵守獄現的老幹部有許多好感。一個十八九歲的武警戰士站在簡道的高台上說:
「老焦,你念詩呢?」
焦鵬遠並沒有停下手足的動作。
「不是詩,是〈易經》裡的話。讀過〈幅經》嗎?」
「哪兩個字呀?」
「易是上面一個日字,下面一個月字,日月交替就是易。經是唸經的經。」
戰士用手指在手心裡寫著筆劃,停住說:
「老焦,上邊是個日,下邊是月,沒有這個字吧?月字再加一橫,是冒險的冒。」
焦鵬遠笑起來。
「日字下邊那個月字,是變形的。嗅,這麼說你就明白了,是容易的易。」
戰士也笑起來。
「你早說容易的易字,我早懂了。這個字誰不認識。那我懂了,你說的(易經)就是容易念的經,對不對?」
焦鵬遠笑得練不下去了。
「你呀,小鬼,什麼文化程度?」
「高中。」
「高中還沒聽說過(易經)這本書?小鬼,你高中白上了。(易經)讀懂可不那麼容易。」
戰士看看周圍,低聲說:
「老焦,你別叫我小鬼,違反獄規。有事你要按規定說『報告,政府』。亂叫你要挨批的。」
焦鵬遠無奈地一笑。
「好,那就報告政府,你能給我找一個舊的搪瓷缸子嗎?破的、漏的,沒關係。」
「你幹什麼用?」
「養蛐蛐。這院裡蛐蛐多著呢,都不怕人。反正我閒著也沒事。」
「你這麼老了,能抓住蛐蛐?」
「試試。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嘛。」
「我找找看。」
很快,戰士找來一個白色的舊搪瓷茶缸,上面印著一個紅色的「獎」字。
「老焦,太髒,你看行嗎?」
「行,行,太好了。我給蛐蛐安個家。」
焦鵬遠從戰士手中接過茶缸,回到風圈裡。他先在茶缸裡裝了些土,又拿塊石頭把土砸實。戰士一直津津有味地看著他。
焦鵬遠彷彿一下子回到了兒童時期。他這裡聽聽,那裡撥動撥動。幾隻蟋蟀在他撲去的那一刻逃脫了,逗得戰士笑個不停。另一個戰士也走過來觀看老幹部抓蛐蛐的獄中奇觀。
不到半個小時,焦鵬遠用手扣住了三隻蟋蟀。儘管追趕蟋蟀他摔了四五個跟頭,身上沾了許多泥土,但他還是很興奮,連眼睛都閃光。
「老焦,你還真不簡單。」
焦鵬遠把三隻蟋蟀放進菜缸裡,蓋上蓋,得意地說:
「三隻小蛐蛐,就能把我這個老頭子調動得暈頭轉向,是它們不簡單。我都出汗了。」
「小心,別感冒。」
焦鵬遠拔起一棵狗尾草。去掉頭部和外皮,只剩下一條針細的嫩莖。抱著搪瓷茶缸,進了囚室。把菜缸放在抽水馬桶旁邊。
悶上它們幾個小時,待它們熟悉並接受了新的環境,就可供我觀賞了。這個想法剛一閃過,焦鵬遠頓生悲哀,我是不是蓋住蓋子的茶缸裡另一隻可供觀賞的蛐蛐呢?是呀,我已熟悉並接受了這個新的環境。
吃過午飯,睡過午覺之後,他醒來的第一件事,拿起菜缸子放到耳邊聽,裡面沒有任何動靜。
他輕輕打開蓋子。
三隻蟋蟀各佔一方,它們似乎在黑暗中劃分了各自的地盤。儘管蓋子已經打開,但它們似沒有起跳逃生的慾望,靜臥一動不動。
「好,現在開會,你們誰先發言?」
三隻蟋蟀還是一動不動,沒有一個振動翅翼發言。焦鵬遠把細莖探入,輕輕撥動一隻最小的蟋蟀的鬚子。它猛地跳出茶缸,三蹦兩跳就消失了。
「你還是耐不住寂寞呀。」
剩下的兩隻,一隻肥胖,一隻墩實。雖非上品,聊勝於無。焦鵬遠把肥胖的命名為一號,把墩實的命名為二號。他用細莖觸摸兩隻蟋蟀的牙,都開了牙。屬於能咬斗的品種。他用細莖把兩隻趕到一起,撥動頭部的長鬚。兩隻都張起了翅翼,「瞅瞅」叫了幾聲。
他知道,好戲就要開場。期待著一號與二號,或者二號與一號,能向對方發起攻擊。
他用細莖撥撥一號的牙,又撥撥二號的牙,兩隻蟋蟀擺起了進攻的架勢。等了十幾分鐘後,一號和二號不但沒有捐起來,反而各自轉身後退。
焦鵬遠對一號和二號的和平共處很失望。這時,兩名武警戰士進了屋。
『焦鵬遠,給你換號,有床,有桌子,有沙發。」
一個戰士朝茶缸裡看了一眼說:
「你還斗蛐蛐?」
「沒有。它們和平共處,像是達成了什麼協議,僅僅是互相叫了幾聲。」
在筒道,雙手捧著茶缸的焦鵬遠突然站住,他一眼認出兩名武警押解迎面而來的是兒子焦東方!
押解焦鵬遠的一名戰士想用身體擋住焦鵬遠的視線,他憤怒地叫了一聲:
「讓開!」
戰士本能地挪開了身體。
他見兒子剃成了光頭,一陣心酸,掉下眼淚。兒子是好是壞,是善是惡,他都不覺得再有什麼意義,只知道他是兒子,親生的兒子!
焦東方也想站住,但被武警推了一下,繼續往前走。在與父親擦肩而過時,輕輕叫了一句:「爸爸。」
一聲久未聽到的「爸爸」的呼喚,使焦鵬遠全身像觸電般地抖動了一下,他雙手捧著的茶缸掉落地上。兩隻蟋蟀從容地跳到筒道上,消失在草叢中。
焦東方被押進了一個房間。他坐在中間的凳子上。一名武警走到他身邊,用鑰匙取下了他的手銬。
他認出長條桌後面全是熟面孔:周森林、陳虎、焦小玉。陶鐵良。使他略感意外的是發現陶鐵良的警服上扛著一級警監的肩章。
「小玉,你好,很久沒見了。」他沖妹妹點點頭。
陶鐵良的喉嚨有些發緊。方凳上坐著的罪犯就是他今天要用暗號接頭的人,也是奪去玲玲生命的兇手。以往不共戴天的仇恨,能讓焦東方建立起對我的信任關係嗎?如果他認為這是個圈套,反過來指控我怎麼辦?王中王是什麼時候與焦東方設定好用香煙接頭的暗號,是在焦東方被捕之前還是被捕之後?焦東方事先知道和他接頭的人的姓名嗎?如果我把內藏密寫顯影液的香煙給他,他並不知道裡面有東西,抽起來覺得不對勁,把裡面東西當場暴露出來,那又該怎麼辦?
陶鐵良作為主審面對犯人的較長時間的沉默,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因為這是常用的手段,利用沉默使犯人感到精神的壓力。
「焦東方,我們又見面了。」陶鐵良的語氣並不嚴厲,「你還有許多問題沒有交待,有的交待一些但沒有徹底交待。儘管你方方面面有許多關係,但依你現在的處境,是不應該繼續抱什麼幻想了。你怎麼樣?收監以來,認識上有一些提高沒有?對你的問題有沒有新的認識?」
焦東方微微一笑,譏諷地說:
「有一些新的認識。比如說,我注意到你已經扛上一級警監的牌牌。這就意味著你是局級了。你應該感謝那些被你抓起來的犯人,是他們給你創造了立功提職的機會。我記得,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還在街上抓小偷呢。這世界真是滄海桑田。說句冒犯的話,你當上了∼級警監,豈不是西蜀無大將,廖化當先鋒。」
陶鐵良的手掌重重擊在桌面上,一瓶礦泉水翻倒。「西蜀無大將,淨化當先鋒」深深刺傷了他的自尊心。盛怒之下,他真不想與焦東方用暗號接頭,就讓這個狂妄之徒爛死在監獄!他冷笑道:
「廖化也能要你的命!你是什麼,不過是一條喪家犬!落水狗!」
陳虎的手在下面輕輕拉拉陶鐵良的衣角,示意他冷靜。
焦小玉沒想到哥哥還這麼囂張。她摸摸兜裡的照片,想著是否該把它拿出來。來安嶺監獄前,紀濤同意把焦東方的婚照排出一張帶往監獄。焦小玉選出她最喜愛的焦東方與田聰穎並肩側身遠眺的照片,紀濤也覺得這張不錯。他告訴焦小玉,已經與獄方聯繫過了,照片經過獄方鑒別後允許交給犯人。從市局招待所出發前,焦小玉把準備給焦東方送婚照的計劃告訴了周森林、陳虎和陶鐵良。陳虎說逮捕焦東方時曾經允許照片洗印好後送給他看。陶鐵良與周森林都沒有表示不同意見。來到安嶺監獄後,焦小玉把照片交給獄政主管人員鑒別檢驗,未發現任何問題,把照片退給焦小玉,同意由她面交焦東方。面對焦東方的惡劣態度,焦小玉覺得枉費了自己一片心意。
陳虎為了緩和審訊的緊張氣氛,平靜地說:
「焦東方,用語言來攻擊他人,恰恰說明了你的虛弱。你的罪行嚴重到何種程度,你的心裡清楚。你還年輕,態度好,也許罪不至死。你應當珍惜每一次提審,作為你立功減罪的機會。你聽清楚了,我說的不是立功贖罪,你的罪行是贖不完的。爭取減罪,爭取留條命,是你當前惟一能作的。你狂有什麼用?你表演給誰看?告訴你,在這裡沒有掌聲,無人給你喝彩。」
陳虎與陶鐵良低聲耳語:
「這種對抗的狀態問不出什麼東西,是不是把照片拿給他,先動之以情再說?」
陶鐵良點點頭。陳虎見焦東方沉默了,不像一上來那麼做氣,便溫和地說:
「焦東方,你比我的歲數還小。我就不信你願意吃一顆子彈。別忘了,你還有田聰穎,小田還懷了你的孩子。你就不為她們母子想一想?她們是無辜的。你要有一點無良,有一點人性,就該對她們承擔一定的責任。這次來,小玉把你和田聰穎的婚照帶來了。我們是說話算話的。逮捕你時答應過你,會把照片送到你手裡。給他吧。」
焦小玉站起來,走到法魯面前,把照片給法警看驗。法警已接到獄政主管通知,允許把照片交給焦東方。法警把照片退還給焦小玉。
「東方,」焦小玉把照片交到焦東方手裡,「我都不想把照片給你了。你到現在還這麼頑抗。小田挺好的,你放心吧。我就一句話,你懺悔的時候到了。」
焦小玉回到座位。
焦東方眼中仇恨的目光消失了。起初他懷疑這不是真的,目光裡是困惑。他的手顫抖著接過照片,看了一眼,淚水就奪眶而出。他喃喃地說:
「謝謝……謝謝……」
他把照片看了又看,手指輕輕滑劃照片上田聰穎的身影。
「這張照片,能給我嗎?」
這句話,是焦東方入獄以來惟一提出過的請求。他語調哀婉,充滿期待。
陳虎看看周森林,又看看陶鐵良。
「可以,你就珍惜它吧。焦東方,現在我們能進入正題了吧。」
焦東方擦乾淚水說:
「你們想問什麼?我願意配合。」
「焦東方,你與何啟章,還有其他一些人,是不是參與了本田雅格汽車的走私?這是一起發自廣東、牽涉我市的很大的汽車走私案。你在其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你把你參與的和你瞭解的,如實地做個交待。」
在陳虎講話的時候,陶鐵良掏出一盒美國箭牌香煙,取出一支白色過濾嘴的香煙叼在嘴上,用右手中指和食指的第一節夾住,用火柴點了兩次才著,深深地吸了兩口後捐滅。
陶鐵良做這些動作不僅周森林、陳虎、焦小玉沒有注意,連焦東方也沒有注意。他並不是把接頭暗號忘記,而是根本沒有往陶鐵良身上想。
「焦東方,你聽清了我提的問題了嗎?」
這時,陶鐵良又掏出一盒三五牌香煙,從裡面拍出一支黃色過濾嘴香煙,仍用右手中指和食指的第一節夾住,用打火機一次點燃,吸個不停。焦東方的心忽然緊縮,陶鐵良的這幾個動作完全符合暗號的規定。他一直等待這個人的出現,但始終落空。而此刻,面前這個一級警監,這個剛才被他嘲弄的人,演示了暗號的全部動作,一絲不差!
焦東方不敢接受這個事實,陶鐵良的親妹妹陶素玲死於他策劃的車禍,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不可能是前來接頭的人。
是無意的巧合嗎?焦東方在心裡暗問,一個人同時抽兩種煙、甚至三種煙的可能性是有的,但抽了黃色過濾嘴的之後又立即抽白色過濾嘴的卻不太可能,特別是他用打火機點黃色過濾嘴煙時打了兩次都沒打著,改用火柴一次點燃,更不像是巧合。那麼是個圈套?焦東方滿腹狐疑。設個圈套,審不出來的套出來?對,這種可能性很大。不,也不對,設圈套應該找個能引起我信任的人,不會找與我有殺妹之仇的陶鐵良。真應了那句話,洞中才數日,世上已千年。外面的世界變化太快,我腦子都跟不上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愛誰誰,我反正已套上了絞索,還怕你們不成。不管是真是假,索興玩一把。
「焦東方,」陶鐵良吐出一個煙圈,「你想明白了嗎?」
焦東方淚眼盈盈地說:
「能給我一支煙抽嗎?」
陶鐵良從三五牌煙盒裡取出一支煙,招手示意法警過來。他把煙交給法警。法警把煙送到焦東方手中,並用打火機點燃。
焦東方深深吸了一口。
陶鐵良拉長了聲音說:
「慢點抽,別一口煙嗆死。」
焦東方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第一節夾住香煙的過濾嘴,覺察到裡面有些硬。心裡一動,裡面會是什麼東西?紙條?毒藥?小雷管?不管是什麼,我不能把這支煙抽完。他又貪婪地吸了幾口,裝出一陣咳嗽。接著,他把煙叼在嘴上,食指和中指延著煙微微滑動,明白這支煙至少可以吸半截。為了不引起審訊人員的注意,他咳了幾聲後說:
「飯店購車,我一般不過問。我只知道,所有的車都是大貿手續。至於你們說的汽車走私,我真的提供不出什麼線索。」
陶鐵良「啪」的一聲把桌上的卷宗拿起來又摔在桌面上。
「你還頑抗!他平線飯店的本田雅格是大貿手續嗎?」
焦東方又咳了一聲,把香煙在鞋底上蹭滅,把煙頭順手放進上衣兜裡。動作非常自然。
「是不是大貿手續,你們有案可查。每輛車都有檔案。」
陳虎突然說:
「焦東方,你向焦小玉行賄的美元裡有一筆是假美元。假美元從什麼地方來的?」
焦東方怔了一下。以前,他隱約聽到過蔣月秀談論過假美元的事情,但他沒有深問,更沒有介入。難道蔣月秀犯案了?即使她犯案,她的假美元也不會到我的手裡。當楊可把從何啟章保險櫃盜竊的美元交到他手裡時,他連看也沒看,就與其它美元放到了一處,根本沒有察覺那竟會是假的。
「不可能。我從來沒接觸過假美元。你們給我栽這樣的贓,出於什麼用心?」
陳虎不想說出假美元是你派楊可從何啟章保險櫃偷來的。這樣一說,焦東方就輕易地把責任推到了何啟章身上。陳虎希望能從焦東方身上擴大假美元的線索,語氣堅定地說:
「證據確鑿,你是抵賴不了的。經銀行技術鑒定,確屬美元假鈔,面值一百美元的假鈔。這筆假鈔是你親自交給焦小玉的。如果你不能說出這筆美元假鈔的來源,罪責只能由你承擔。」
「市面上假鈔流行面很廣,難道你們讓每個手裡有假鈔的人負責?」
「你手裡的假鈔不是一張、兩張,是一大筆。你這一大筆美元假鈔從何而來?你必須把它的來源說清楚!」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飯店有兌換美元的業務,也可能是鬼佬干的。飯店是受害者。你們還讓受害者負責?」
陳虎從卷宗裡抽出吳愛坤的照片,離位,繞過桌子走到焦東方身旁,指著照片說:
「這個女人,你不會陌生吧?」
「讓我細看看。」
焦東方看了照片,心中暗吃一驚,莫非吳愛坤也犯了案?她要是出事,那真要全軍覆沒了。不,不會的,沒有人能動得了她。
「我不認識這個女人。她是電影明星嗎?很漂亮。」
「她認識你,你會不認識她?」陳虎存心詐一下試試。
「認識我的人太多了。如果這位小姐是電影明星,她可能住過我的飯店。但我實在記不起來這個人。如果我見過她,這麼漂亮的小姐應該會給我留下比較深的印象。對不起,我沒那麼大艷福,不認識她。陳先生,你願意給我們介紹一下?」
陳虎收回照片說:
「焦東方,你的態度非常不老實。證據確鑿你都不認賬。這種惡劣態度,對你是非常不利的。」
陳虎回到座位。
陶鐵良會上卷宗說。
「焦東方,今天給你提了三個問題,你都沒有如實交待。你很聰明,但我們比你更聰明。你下去,把你所知道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勾當,如實地寫出來。我們還會找你的。帶下去。」
武警戰士給焦東方戴上手銬,押出去。焦東方轉身,深情地看了妹妹一眼。
周森林把一張表格放在陶鐵良面前說:
「陶局,請在這張提審犯人的表上簽個字。這一欄寫犯人姓名,這一欄寫提審開始時間,這一欄寫提審結束時間。這欄是主審人簽字。小玉和陳虎在這欄簽個字。」
陶鐵良按照表格要求填寫後簽字,陳虎和焦小玉也簽了字。最後周森林也簽了字。
周森林收好表格說:
「今天你們只好無功而返。下次提審,要準備充分一些。焦東方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陳虎撓著刀疤說:
「焦東方看他與田聰穎的婚照時,我注意到他的精神防線已經鬆動了。能看到婚照,他受到感動,還流了淚,表示願意合作。他怎麼一下子又強硬起來了?」
陶鐵良心裡明白是他的暗號結焦東方增加了對抗下去的勇氣。嘴上卻說:
「這號人,翻雲覆雨慣了,反覆無常。我們走吧。」
焦東方回到他的二筒一號囚室。這裡的面積、設施,與焦鵬遠的囚室沒有什麼區別,只是高了一層,在二層樓。他雖然不是高級幹部,但因案情重大,也是單獨關押。他絕食過一次,要求讀書的權利。那次絕食在十二個小時之後得到了回復,允許他到監獄圖書館借書。地鋪上擺著他從圖書館借來的兩本書,一本是〈呂氏春秋》、一本是英文的尼采著(上帝之死)。其實,他的英文並不太好。他借助(英漢辭典》閱讀英文著作,純屬是為了使自己的思維和邏輯能力不因單獨囚禁而衰退。
在監獄圖書館,他驚訝地發現館藏的英、德、法、日等國的外語書籍非常豐富,有的是外國剛上市的新書。這些書大多都被閱讀過,有的書頁還被鉛筆做了標記。他從與圖書管理員隻言片語的閒談中得知,在押的犯人中有一個由外語專業人才組成的翻譯組,他們日常的工作是翻譯有關部門指定要譯成中文的書籍。他對圖書管理員說,「如果我不死的話,也有參加翻譯小組的資格吧,我的法文還是相當不錯的。你們付不付稿酬呀?」
焦東方盤腿坐在地鋪上,拿起(上帝之死)看。他有一條經驗,只要拿起書,門外的哨兵就很少從木門的圓孔往裡窺看。似乎獄方對讀書的犯人比較放心。
他把婚照夾在書中間,凝視多時。有田聰穎做伴,牢房也不再那麼苦澀難熬。他把照片拿起來,讓陽光穿透照片,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是呀,小玉是不會利用照片給我傳遞什麼消息的。別說照片肯定經獄方查驗過,就是不查驗,小玉也不會那樣做。她甚至與陳虎一起作局讓我進套。傻妹妹,如今咱們家毀了,你又能得到什麼呢?
焦東方朝木門處看了幾眼,沒發現什麼動靜。他悄悄把煙頭從衣兜裡掏出,放在書頁上,小心地扒開煙紙,掉出一些煙絲,接著出現了一支軟塑料制的三公分長的小細瓶,裡面是無色透明的液體。
這是什麼東西?毒藥?還是某種化學試劑?不能排除是毒藥,殺人滅口他們才能一勞永逸。我的存在,對他們畢竟是個不安全因素。他們敢嗎?在監獄殺人滅口,很快就能順著這瓶藥水查出真相,這對於他們來說風險太大,付出成本也太高。焦東方仔細揣摩陶鐵良送煙的每個細節和說的每句話,以求找到答案。他所演示的暗號完全符合規定,這個小瓶子證明他是來找我接頭的。大哥當時說過,「以後找你接頭的人,也可能是你從前的敵人。但只要暗號對,你一定要相信他」。大哥之選中陶鐵良和我接頭,可能正出於人皆所知的殺妹之仇來避免懷疑。大哥一定與陶鐵良完成了一種交易,把陶鐵良提拔為局級,換取他俯首聽命。對,一定是這樣,公安局的後備人材很多,輪不到陶鐵良當一級警監。
焦東方的嘴角浮出冷笑,看來這世界上我絕不是個最壞的人。陶鐵良為了換一副肩章,連殺妹之仇也不顧了,真是個畜生!官本位的魔椅真是法力無邊呀,任何人沾上它,屁股往上一坐,人很快就變成了鬼。我是最有資格坐在魔椅上,但從來對它不屑一顧。我真的是不壞,簡直是很清高咧!
大哥把陶鐵良收到他帳下為走卒,也真是高明!但風險也很大,陶鐵良這種平民出身的暴發戶根本就無信義可言,說叛變就叛變。他轉念一想,大哥不會蠢到與陶鐵良面投計謀,一定是遠距離遙控。陶鐵良也未必知道大哥是誰。焦東方對陶鐵良產生了幾分憐憫,給別人當了走狗,卻不知道扔給他骨頭的主人是誰。
大哥送給我的小瓶究竟是幹什麼用呢?陶鐵良的話在他耳邊響起,「把你所知道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勾當,如實地寫出來」。陶鐵良這句聽上去普普通通的話肯定內藏玄機。會不會是古人藏頭詩之類的暗語?「不可告人」就是告訴我不要交待;「秘密勾當」這個詞根少在審訊人員嘴裡出現,他用了「秘密」這兩個字是要告訴我什麼呢?是讓我嚴守秘密?「如實寫出來」這句話的重點是「如實」還是「寫」?
忽然,焦東方眼前一亮。這是瓶密寫藥水呀!我腦袋怎麼遲鈍起來了。焦東方想起他被捕前,「大哥」對他說過的話:「我會安排賽寫的方式,把重要情況通知你,算是我的指令吧。密寫有兩道程序,首先我用密寫藥水把內容寫在紙上,你用密寫顯影藥水塗抹後就會顯出字跡……我會通過接頭人,用巧妙的方式把顯影藥水送到你手裡,那時你可能已經在監獄裡了。」大哥真地辦到了!
焦東方雙手拿起照片細看,今天除了這張照片,沒有收到別的可供密寫的東西。難道照片上有文章?他把照片舉到窗口射進來的陽光下仔細查看,仍然沒有發現什麼毛病。乾脆,試一試。
軟塑料小瓶的頂端有個密封條。他撕開密封條,露出一個針孔大的小眼。他放在鼻孔下聞聞,沒有什麼氣味。
他把照片翻過來,擠出幾滴藥水,塗在照片背面的白底上。立刻,顯出了一行行字:
何叔堅持6o36計劃第二期我方應付額要從你在他的賬號上的款劃撥。
不許說你與吳的任何聯繫,這是我保證你不判死刑的先決條件,切記。你一旦有變節跡象將立即死於獄中。吳安全了,你的生命才有保障。
把火引向小玉。照片、小瓶銷毀。
焦東方剛讀完,字跡就褪色消失。字跡雖不是大哥親筆,但口氣完全是他的口氣,全是命令,不容置疑,殺氣騰騰,說到做到。
把照片銷毀?焦東方猶豫起來,照片上的字跡消失得乾乾淨淨,何必銷毀它呢。他把照片的背面放到鼻子下聞聞,微微有一絲化學藥品的味道。讓風一吹,不就沒有味了嗎。顯影藥水還剩下小半瓶,如果把它銷毀,以後再想用就沒有了。不行,留著它,禍害太大,按照「大哥」的要求,把它銷毀吧。藥水能倒進馬桶,塑料瓶不會被水沖走,怎麼辦呢?試試,看水能不能把它沖走。
焦東方走到沒蓋的馬桶旁,用後背擋住木門上的圓孔視線,在撒尿的同時連小瓶的藥水全部擠到馬桶裡,然後把小瓶扔進馬桶。他還沒來得及按下衝水開關,只見小瓶在水裡溶解的速度非常快。這時他才明白小瓶不是塑料製成,它用的是能溶於水的特殊材料。他按下衝水開關,清水沖走了一切痕跡。
馬桶非常乾淨。焦東方覺得它除了材質、功能、形狀,比不上地平線飯店的馬桶,僅就乾淨程度而言,相比之下有過之而無不及。按照獄規的要求,焦東方每天清晨要從裡到外把馬桶和洗手盆擦洗一遍。他又有潔疾,老是擔心沒蓋的馬桶有味,臨睡前主動再擦一遍。獄方對他這點很滿意,表揚他有勞動觀點。他自豪地說:「這要感謝我爸爸,他從小就讓我幹活。他當縣委書記時,每年三夏都讓我跟著他到大田幫農民幹活。你們信不信,我這個飯店總裁,給看大門的門重擦過皮鞋呢。」聽到這話的人都不相信,他一個紈褲子弟能給門童擦皮鞋?鬼才相信。
焦東方看見白色陶瓷馬桶的邊上有幾個水點,不知道是尿痕還是藥水。他蹲下身,用乾淨的濕抹布把痕跡擦淨。哨兵從木門圓孔看見焦東方擦馬桶,沒有進來查問。他們認為擦馬桶是焦東方區別其他犯人的特殊愛好。一個上了歲數的警察曾感慨地說:「沖焦東方每天擦兩遍馬桶這件小事,就能看出他確實是個管理飯店的人才。細枝末節都不含糊呀!」
這一夜,焦東方失眠了。他把婚照貼在前胸上,似乎感到了田聰穎的體溫和心跳。
他捫心自問,自己後悔過嗎?沒有,從來沒有。失敗、入獄、受審、判刑,甚至判死刑,他相信自己能坦然接受。他不認為自己是宿命論者,把人生的慘敗歸於命中注定。在這場遊戲中他認為自己已盡全力,之所以失敗,僅僅是因為父親的地位還不夠高,不過是一方諸侯而已,並沒有權傾天下;而這並不太高的地位又由於父親的草率被徹底的摧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古就是如此,用不著怨天尤人。什麼這是由於父親腐敗才造成今天的結局,他根本不相信這樣的說法,不過是幼兒園哄小孩子的說教而已。焦東方把父親的失敗歸結於權力再分配的必然結果;諸侯坐大,威脅中央,即便廉潔也得下台,這才是事物的本質。要說廉潔,我老爸夠廉潔的了,貪污的數額應該與權力的大小做比較。他作為一方諸侯所拿到的遠比他可能拿到的少得多,難道這還不算廉潔?要說體貼人民疾苦,保持共產黨人的本色,誰又比我爸下基層多?哪所高幹深宅大院平頭老百姓敢進去?能進去?不就是我老爸家嗎!你們要公審他,那就審吧,說不定會審出個好幹部來呢!
焦東方躺在地鋪上,做了幾次深呼吸,使自己的思緒平靜下來。他的自我邏輯使他坦然接受了現實,而他並不認為自己像阿Q那樣的精神勝利。他承認自己和父親是失敗者,但不認為自己和父親應該承擔失敗的責任,他把責任與後果全部推給了社會。正是這種推理使他「問心無愧」地接受了現實的裁決。
窗外傳來了蟋蟀的陣陣鳴叫。他想起了在筒道碰見父親時看到老人雙手寶貝似地捧住茶缸子那一幕情景。他早已猜出父親也關押在安嶺監獄,就是無緣見上一面。他感謝上蒼的安排,終於使他看到了久別的父親。衰老的容顏,花白的頭髮,蹣跚的步履,讓他心如刀絞。這一刻,他又一次體驗了什麼叫父子情深。剛打照面,他不知道父親雙手捧住的茶缸裡裝著什麼東西。擦肩而過,聽到傳來「吹嘟」一聲,他回頭一看,發現了兩隻逃竄的蟋蟀,才知道老爸玩起了養蛐蛐的遊戲。他的心比亂箭射穿還難受,淚水止不住滾落。老爸,老爸呀,連孩子們也不玩這種斗蛐蛐的遊戲了,也沒有捉它的地方。你一個年邁的高級幹部竟無奈地在監獄高牆內抓蛐蛐,人之淪落竟至於此啊!
在地鋪上,父親雙手捧住茶缸的情景浮現,使焦東方的眼角又默默滾下淚珠。他知道,老爸這一幕已經深深刻在他的心上,除了死亡,再也不能抹平這巨大的傷痕。
被焦東方稱為「大哥」威嚴、冷峻的身影頂替了蒼老的父親在他眼前。密寫顯影字跡「你一旦有變節跡象將立即死於獄中」一個字一個字地打印在他的心扉。他絕不認為這是空洞的威脅,他深信「大哥」有條件、有能力使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去。他對「大哥」有幾分失望,竟懷疑他的忠誠。他從未萌生過揭發、舉報「大哥」的想法,他對「大哥」的尊重非全出於仰慕他的權勢,他的級別還趕不上老爸;也非全出於對他操作技巧的歎服,他也沒有做到無懈可擊的程度;尊重更多的是來自對「大哥」個人勉力的認同,他不受任何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念的困擾,敢於用卑鄙的手段去達到高尚的目的。他最欣賞「大哥」說過的兩句話,一句是「價值並不體現在過程中,只體現在結果上。如果價值在過程中注入太多,那麼當過程完成,結果顯現時,就剩下不了多少價值了。」焦東方認為「大哥」的這一理論,是把摘論用在社會學和政治學的傑出成就。他欣賞「大哥」的另一句話是「歷史的進程不計小數」。焦東方認為這個觀點跳出了所謂真理、正義的束縛,走出了把歷史道德化的誤區,是真正的唯物史觀。有了這種觀點,才會敢於無顧忌地犧牲局部的和暫時的利益,敢於蔑視公平、公正的虛幻,使社會邁著真實腳步前進。
焦東方認為「大哥」可能是代表了未來一代政治家的理念,所以對他心悅誠服。
「大哥」的身影尚未消失,吳愛坤俊俏的面容浮現出來。密寫顯影「吳安全了,你的生命才有保障」的字句,讓焦東方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起了與吳愛坤的一件件詭異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