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危情 第一章 槍聲響震驚市委 傳聞起觸動高層
    獅子的生殖器噴出一泡尿,憑借尿的氣味在森林與草原劃分出自己的勢力範圍,建立起稱王稱霸的王國。

    人類的嗅覺雖然不及狗、獅等動物那樣靈敏,但它的功能在暗處操縱著我們的潛意識,控制著我們的情慾。異性之間首先是氣味的吸引,「臭味相投」後便雙雙上床。「臭味」講無貶意,臭味即體味也。

    這所大都市的公民嗅覺似乎特別的發達,他們抽抽鼻子,便從三級與四級幾乎不適合人類生存的混濁空氣中聞出了一個重大的信息:出大事了!

    這是一座新舊建築並存的大城市,象徵著皇權的金黃色的琉璃瓦和標誌著現代文明的摩天玻璃幕牆交相輝映,展示了它正處在新舊交替過程中的複雜的性格。

    這是一片古老而又充滿活力的大地,它的廣褒起伏預示了一個民族在分娩陣痛中扭曲和崛起的力量。

    從環形公路上駛來一輛車廂上標有「檢察」兩個大字的奧迪,閃爍的警燈標誌著車主享有一定的權力。車在不允許停車的地方停下,走出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是市反貪局長周森林,姑娘是市紀委的工作人員陶素玲。

    一座大廈在立體爆炸後伴著轟然巨響垂直落下,捲起濃濃的煙塵。

    周森林站在立交橋上與陶素玲一同觀看橋前方一百米的地方發生的這一壯觀場面。

    「真了不起,一下子就炸塌了。」陶素玲的語氣在惋惜中流露出讚歎。

    周森林已年近六十,他看上去像稻草人般枯乾。他永遠是毫無表情,給人莫測高深的感覺。他抽抽傷風的鼻子說:「定向爆破的好處就是不損害目標附近的建築物,絕對安全。」

    「周局,你好像在暗示什麼?」

    「是你吵著要看爆破的,我們走吧。」

    「我聽說拆了樓之後,那兒要蓋一座仿古建築?」

    「哼,沒有原創的能力,只好仿造了。走人。」

    周森林與陶素玲進入奧迪車,逆道行駛,開向反貪局。車頂上的紅色警燈閃爍,毫無顧忌地疾駛在車流裡。

    一隻手拉開辦公桌抽屜,取出一把手槍,他是反貪局偵查處處長陳虎。

    他右臂向前伸展,小臂彎回,與大臂成九十度上舉。手腕與小臂也彎成九十度,使槍口水平地對準兩眉中間的印堂穴。

    烏黑的槍口緊緊壓住印堂穴。

    冰涼冰涼的感覺從槍口襲遍了全身。

    面對著槍口,他感到用這種方法自殺精神壓力太大,便把槍口頂住右太陽穴。

    眼睛看著正前方,停了一會兒後,搖搖頭。

    姿勢為什麼總是擺不對呢?不,我只能讓子彈從印堂穴進入,這一種死法只有這個姿勢。

    面前的大穿衣鏡映出了他站立的矯健身影和炯炯有神的眼睛。

    左臉上三寸長的舊刀疤特別醒目。

    陳虎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覺得槍口的位置與彈道的要求相比還不太正。想盡量使手腕與小臂成垂直,但只能接近,根本不可能達到九十度,槍管總是向上傾斜。他兩腳又分開一些,使自己站得更穩。

    這樣握槍,子彈從印堂穴進入後不可能從後腦相應的水平位置出來,彈道肯定向左腦上部傾斜,不對呀?

    陳虎換個姿勢,仍然用槍口頂住印堂穴。

    辦公室的門從外面推開,周森林與陶素玲進來。

    他們突然發現陳虎正用槍頂著自己的前額,驚呆了。

    周森林大喊道:「陳虎,你要幹什麼!?」

    「別過來!」陳虎的語氣命令般的堅定。

    二十幾歲的陶素玲從沒見過這種陣勢,她拉住周森林,「別過去!」

    周森林退後一步,把門拉嚴,他不想裡面的聲音傳出去。他咳了咳,嗓子發乾。

    「陳虎,陳虎同志!我命令你放下武器!」

    陶素玲嚇得面色蒼白,嘴唇顫抖。她在市紀委工作幾年來經手了幾十件案子,但趕上自殺者的現場這還是第一次,而準備自殺的人又是她的朋友和上級。她不能眼看著自殺事件發生,大叫一聲:「陳虎,三個小時前我見你還好好的,怎麼現在尋死尋活的,快放下槍廠

    陳虎勾動了扳機。

    周森林向陳虎猛撲過去,碰倒的桌椅發出一串巨響。

    陶素玲尖叫著嚇得閉上了眼睛。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只見陳虎坐在辦公桌前抽煙,手槍放在桌子上。

    周森林已從地上起來,拍打著身上的灰。

    陶素玲驚愕得語無倫次:「你瘋了……拿死嚇唬人。」

    陳虎微微一笑說:「演習結束。暗,我說演習結束了。」

    陶素玲撲到陳虎面前,左右手同時沒頭沒腦地砸陳虎的頭部和胸部。

    「你嚇死我啦!你這個大壞蛋!」

    「中午飯我請客還不行嗎?」

    周局長癱坐在沙發上,抽動鼻孔,「瞎胡鬧!何副市長剛自殺了,你這兒也要自殺,這不全亂套了!」

    「我心裡憋悶得慌。我不相信何副市長會自殺。」

    「你再憋悶,也不能拿槍解悶,拿死開心呀!你呀。」

    明白了陳虎的用意後,陶素玲替他辯解道:「周局,不是他有問題,他是說何副市長自殺有問題。」

    「我不聾,我聽見了。你和陳虎好好研究一下下午的會怎麼個匯報。我還有事,我走了。」

    「是

    周森林出去,屋裡只剩下陳虎和陶素玲。

    她拉把椅子坐在陳虎對面,怔怔地看陳虎。這個男人身上的男子漢氣質強烈地吸引陪她。她總覺得這張刻有刀疤的臉有幾分像牛虹,一個熱情的革命者,一個既剛毅又溫柔的男人。

    走向世紀末的今天,很多男士們紙醉金迷,犬馬聲色,除了掙錢就是玩女人,很難找出一個壯懷激烈的亞瑟,而突然間我遇到了他,或許正由於這道明顯的刀疤他至今還沒有結婚。是呀,時下的女孩子太膚淺,傍大款、追明星,怎麼會懂得來欣賞如此生動的一張男人臉呢。

    「晦,講講刀疤的故事。」她說。

    陳虎從桌子上拿過來手槍,像西部牛仔一樣在手裡轉動它,動作麻利,敏捷。

    「聽見沒有,講講刀疤的故事。」

    「你有完沒有?讓人劃了一刀,有什麼可說的,害得我連媳婦都找不著。」

    「到底怎麼回事?說細緻點。」

    陳虎又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刀疤。

    「晦,有什麼想法,說出來。」陶素玲追問,「嘿,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提的問題?」

    「你有完沒完?沒考慮好的事讓我說什麼,沒有證據的事說出來有什麼用?」

    「沒有證據可以找證據。」

    「行了,言歸正傳。下午什麼會?我已經安排了別的事。」

    「市委常委聽匯報。讓我們匯報何啟章死因調查的進展。你知道嗎,連面的司機都知道何市長開槍自殺,嚷嚷遍了。」

    『都誰參加匯報?」

    「公安局,你們檢察院,我們紀檢委,還有別的部門,各匯報各的,然後聽焦書記指示。周局說,檢察院這一塊由你們反貪局負責匯報。」

    「那我們就分頭準備吧。」

    「我要和你一塊兒商量。」

    「對不起,我思考問題時,願意一個人。」

    市公安局刑偵處長陶鐵良推門進來,見到陶素玲與陳虎親熱的樣子,咳了一聲說:「沒打擾你們吧?」

    陶素玲親熱地迎上,「哥哥,你找我?」

    「找你幹什麼。我找陳虎。」

    陳虎站起來,拉過一把椅子,「鐵良,請坐。」

    「陳虎,別的我不說了,我就這麼一個妹妹,她要受了委屈,我找你算賬。」

    陳虎急忙擺手道:「這個責任太重大,我怕完成不了任務啊。」

    陶素玲甜甜一笑,「你們倆把我當小孩兒呀。」

    陶素玲倒了杯水,放在哥哥面前。

    「謝謝。陳虎,下午焦書記聽匯報,我想,我們公安局和你們反貪局最好有個一致的意見,要是咱們之間的看法不一樣,讓上面為難。我知道你對何副市長死於自殺的結論不太贊成,所以想和你商量出個統一的口徑。」

    陳虎輕淡地說:「你呢,你個人對何副市長的死因,怎麼看?」

    「我當然認為何副市長死於自殺,這既是調查組一致的意見,好像上面也是這個看法。」

    陳虎輕輕搖搖頭,「符合事實,這才是最重要的。」

    陶鐵良提高了音量:「事實上,何副市長就是自殺而死。」

    「現在結論為自殺,我認為為時過早。」

    「你仍然堅持是他殺?」

    「我還沒有證據,但我認為何啟章沒有自殺的動機,這背後肯定隱藏著很多東西。」

    陶鐵良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就擔心你在會上提出他殺,會惹得上面不高興。咱倆是老同學,玲玲是我妹妹,我勸你們一句,市政府市委的水究竟有多深,你我都不知道,你小心一腳踩空摔個跟頭,爬不起來。」

    陶素玲按住陳虎的肩頭,插了話:「我哥說的有些道理,我在市紀檢委也干了好幾年了,凡是涉及到市委市政府領導的案件,很少能說明的。陳虎,你要是撞個頭破血流,後悔就晚了。」

    「你們兄妹倆真是當官的材料,年紀輕輕這麼世故。」

    陶素玲感到陳虎的譏諷過於尖刻,紅著臉不說話了。

    陶鐵良板起面孔,「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我剛才的話都是我們頭兒的意思。」

    「那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人微言輕,我的意思是什麼並不重要。」

    談話不歡而散,陶素玲送陶鐵良來到反貪局大門口。

    陶鐵良猶豫了一陣,終於開口:「玲玲,你是不是真喜歡上了陳虎?」

    「你瞎說什麼?」

    「我們那班同學,陳虎和我最好,就是有個犯上的毛病,惹得上級不待見他。他對你怎麼樣?說實話。」

    「你們呀,都是工作狂,穿上制服還分得出男女嗎?」

    「作歡陳虎接著點闡,他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千萬別跟著他往槍口上撞啊。」

    陶素玲歎口氣,「你都說服不了他,我管什麼用啊。也是,你說何副市長好好的,怎麼就自殺了。」

    陶鐵良神情變得神秘,「要不我怎麼說,誰也不知道市委市政府的水究竟有多深呢?」

    陳虎點上一支煙,他喜歡混合煙草的味道。

    他明顯地感到自己心虛了,陶鐵良擊中了他的要害。在沒有充分證據的時候,貿然提出何副市長可能是因地殺而亡,等於把自己放在火上烤。他這個偵查處長的職位,只要上面一句話,就輕易拿下。人云亦云,隨大流嗎?他又不甘心平庸。他明白,在中國,檢察官是最沒有個人性格的職業,任何個人的價值觀無足輕重,辦案要靠會議集體研究,作出決定;一旦個人提案被組織否定,誰要繼續堅持己見,就是犯了組織錯誤,特別是個人意見與主要領導的看法不一致的時候。

    他打開錄像機和電視機。勘查何啟章副市長死亡現場的錄像帶儘管已看過多次,他覺得還有許多奧秘沒有發現。他操縱錄像機遙控器,一幀一幀地向前移動……畫面在何啟章前額正中的彈洞處定格。

    彈洞整齊。

    這張臉,過去驕橫不可一世,現在成了錄像帶上一個神秘影子。

    何啟章,你帶走了多少秘密呢?陳虎嘴角浮出冷笑,我一定要把你帶走的秘密挖出來。你活著時,我們較量過,現在你死了,我們還得較量下去,等著我吧,老朋友。

    陳虎打開文件櫃,從中取出一份卷宗,又從卷宗裡取出一張舊照片。

    這是一張合影,副市長何啟章與市長助理千鍾、市委辦公廳副主任郝相壽及周森林等人在第一排,陳虎站在何啟章背後。照片上方印有「特大套匯案調查小組全體工作人員會影」字樣。

    陳虎想起三年前與何啟章的初次遭遇。當時,他是科長,何啟章是市財政局長。

    會議室裡長條桌圍著二十多人。千鍾、周森林、何啟章坐在中間,陳虎坐在邊倒。

    周森林主持會議:「同志們,特大套匯詐騙案第一次碰頭會現在開始。首先請市長助理千鍾同志代表市委作指示。」

    千鐘擺手說:「不要指示指示的,我們還是少說一些空話、套話,多辦一點反腐倡廉的實事。既然是碰頭會,三家兜兜情況再說。周局長,主持會議可是你這個反貪局長的事喲。」

    「好,那我先介紹一下案情。經過前一個時期的調查,已經基本摸清了案件的來龍去脈。案犯易新,是財政局分管外匯額度的科長,他夥同外單位兩個人,私刻國家外匯管理局中央財務處公章,盜用市財政局外匯額度調撥單,虛報作案十六起,從國家金庫套匯額總計六千萬美元,轉手倒賣獲利人民幣一千二百萬元。案件之所以偵查順利,與財政局局長兼黨組書記何啟章的大力支持是分不開的,辦案人員住、吃在財政局招待所,何局長又給派了兩部專車,四部專線電話。在此我代表反貪局對何局長表示感謝。」

    何啟章站起來說:「應該的,不值一提,我們應感謝反貪局才是。反貪局進駐財政局,給了我們極大的鞭策呀!我們要向你們學習。」

    周森林說:「一家人就不說兩家話了,下面由陳虎陳科長,匯報此案一些尚未搞清的問題。」

    陳虎站起來,第一句話就引起了會場不安的氣氛。「何局長是案犯所在單位領導,積極配合我們調查,可能對早日破案有很大幫助。但我認為,依據司法機關獨立辦案的原則,在案情調查期間,何局長應該迴避,這樣更好一些。」

    何啟章微笑著站起來,「陳虎同志提出讓我迴避,我個人沒有意見,我如果有什麼問題也可以查嘛!作為財政局黨組書記兼局長,第一次碰頭會不來,就是不尊重諸位領導和同志們,反腐倡廉是全黨大事,堅決支持,全力配合。我現在就可以走,但我保證,對專案組的支持將一如既往。」

    何啟章拿著皮包要離座,市長助理千鍾急忙按住他的手說:「何局長,坐好,坐好,個別人的提議只是一種看法,個人的看法而已。我看會議是不是照常進行?何局長是市委委員,有權利列席會議。我們是黨領導下的辦案嘛。」

    陳虎固執己見,「我還是覺得何局長在場不太合適。」

    周森林不滿地瞪了陳虎一眼,「你怎麼婆婆媽媽的,你不過是個科長,說話要符合自己的身份。在座的哪一個不是你的領導,就你有原則性,我們都成了沒原則的人啦?你說吧,出了事我負責。」

    陳虎無可奈何,打開卷宗,「好,我匯報。案情雖然已基本查清上易新所貪污的贓款還有三百五十萬元沒有下落。據易新交待,三百五十萬元他給了一個姓何的港商。為了核查真相,我建議赴香港找姓何的商人談談。」

    周森林詫異地問:「你要境外取證?」

    「對,境外取證,我們不能讓三百五十萬元沒有下落就草草結束偵查。」

    「再研究吧,你繼續說吧。」

    幾個重要的線索和疑點陳虎設在會上說,他留了一手:你不讓何局長迴避,那我迴避他好了。

    陳虎放了照片,把卷宗放回文件櫃。

    他捏著刀疤沉思.

    「11.2」案勝利結案,易新與另一名主犯被執行死刑,一名從犯判處無期徒刑。

    陳虎在醫院病床上得知易新已被執行死刑,憤怒地把藥片朝病房窗玻璃砸去,濺得七零八落,玻璃紋絲沒動。案犯已死,那三百五十萬就永遠是個解不開的迷。

    沒辦法,他已離開「11.2」專案組。在離開的當天晚上,大約十一點多鐘,他騎自行車回家,在立交橋下被後須突然啤上來的一輛摩托車撞翻,車的顏色、牌號,他都沒有看清便昏死過去,被行人救起送往醫院,才知道自己左臉被切開三寸多長的口子。

    他被送進了醫院。

    何啟章帶著萬寶路煙和水果與用森林局長一起到醫院看望。

    剛剛拆去紗布,三寸多長的刀疤永遠刻在了陳虎的臉上。

    周森林心痛地說:

    「這是成心跟咱們過不去,抓住他,非碎屍萬段。」

    何啟章把削完的蘋果遞給陳虎,慢悠悠地說:「陳科長,這顯然不是一般車禍,是蓄意報復。要是車禍,撞倒人一跑了之,不會專門下車在你臉上留下個記號。真是喪心病狂。你看會不會是與『11.2』案件有關的人幹出來的?」

    陳虎想抽煙,用打火機點煙時打了兩次,沒敢點燃。周森林給他點上煙,「小陳,抽吧,你是『11.2』專案的有功之臣,我跟護士打了招呼,反正病房就你一個人,一天允許你抽三支。英雄嘛,來點特殊照顧也是合理的。告訴你一個喜訊,『11.2』專案組獲集體二等功,你出院,就不再是科長,是正處長了。」

    「祝賀你,陳處長。」何啟章伸出手。

    周森林笑著說:「小陳,我看你們互相祝賀吧,何局長現在是咱們的父母官,常務副市長啦!」

    「真的?」陳虎疑惑地問。

    「把年富力強的幹部提到領導崗位上來嘛!」

    陳虎伸出手:「祝賀你,何副市長。」

    「同喜,同喜,」何啟章拍著陳虎的肩膀。「今天我剛到市政府報到,就先來看咱們的英雄,對不對,老周?」

    周森林笑著說:「對呀,何副市長是專程來看你的,這面子大哩!」

    「謝謝。市長忙,就別在我這兒瞎耽誤功夫了。」

    何啟章剛走,周森林便埋怨說:「小陳,你對何副市長的態度可成問題,從前他和我平級,現在人家比我高一級,是副部級了,在市裡是第四把手。人家協助偵破『11.2』大案,上上下下都很滿意。你年紀輕輕的,只有尊重上級,才會前程遠大,不像我,糟老頭子一個,沒什麼奔頭。」

    「周局長,那三百五十萬……」

    「『11.2』案已經封卷,你還操那份閒心幹什麼。大案要案堆積如山,傷好了,你趕快出來給我練活。」

    四

    往事回憶使陳虎心情更加抑鬱。他早已不相信真理必勝這類的空話,太多的醜惡或公開或隱蔽地操縱著許多領域。

    陳虎關上錄像機,拿起電話,撥通電視台總編室。

    「市電視台嗎?請總編室負責同志接電話,我是反貪局陳虎。」

    總編室王主任接電話:「我是王慶升,你有什麼事?」

    「我們需要何啟章常務副市長到任之後,他所參加的視察、會議沙十事活動等各方面的新聞資料。你們有嗎?」

    「有是有,但要一條一條地找,然後編在一起,很費事。有用嗎?」

    「這些資料可能會對辦案有用,麻煩你們給匯總一下,需要多少時間?」

    「兩三天吧。文藝晚會有何市長的,也要嗎?」

    「也要。拜託了,到時我自己去取,再見。」

    這些公開的新聞資料會有什麼用,陳虎說不清楚,但他相信順著蜘蛛網就能找到蜘蛛。這張網既然是蜘蛛精心編織起來的,何啟章就不可能不用這張網。

    陳虎從抽屜裡拿出一份文稿,這是他應一份法學雜誌之邀寫的文章,標題是(建立獨立的反貪機構的設想)。他在文中大膽地提出了把反貪局從檢察院分離出來,直接屬於國務院;反貪機構對國家負責,各省市的反貪局由國家反貪總局垂直領導;以避免各級政府對反貪局的干擾,行使獨立辦案的職權,這樣才能有效地監督各級黨政幹部並杜絕腐敗。他在文中還援引了古代的監察官員直接對皇帝本人負責的體制。文章被雜誌社退回了,認為不合時宜。

    他翻開了幾頁,走到碎紙機前,把文稿塞進切口。他用了十幾個不眠之夜寫出來的文章從碎紙機出口出來,變成了紙條。

    他並不懊悔,反正思想並沒有被碎紙機絞殺成紙條,需要的時候,隨時從大腦下載。

    他回到辦公桌前。

    陳虎打開電視機,(午間新聞)的節目時間到了。只要時間允許,他不放棄收看從中央到地方的所有新聞節目。

    「各位觀眾,現在是本市午間新聞。首先播送新聞提要,市委書記中央委員焦鵬遠接見出席全國勞模會議的本市代表。市委書記中央委員焦鵬遠會見香港華大集團總裁謝力夫先生一行。市委書記中央委員焦鵬遠、市長助理千鍾到貧困山區慰問……」

    陶素玲提著塑料袋進來,俏皮地說:「還說你請客呢,看起電視來了。」

    陳虎擺擺手,示意不要說話。

    陶素玲從塑料袋裡拿出兩個盒飯,放在桌上,湊過來看電視。

    電視畫面上市委書記中央委員焦鵬遠、市長林先漢、市長助理千鐘。辦公廳副主任郝相壽等在主席台就座,台下是公交系統千餘名職工和勞模。

    焦鵬遠說:「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出席全國勞動模範代表大會載譽歸來的同志們表示熱烈祝賀!……」

    陳虎踢了下陶素玲的腳,「你仔細看主席台,發現什麼毛病沒有?」

    「有什麼毛病?」

    「你沒看見,他們一個個臉都綠了,笑得也不自然,你看焦書記是不是明顯地瘦了?」

    陶素玲仔細地看了一會兒說:「也許是燈光不好造成的吧?」

    「笑得不自然,也是燈光造成的?我看他們是強打精神。」

    「你們檢察官的眼睛就是毒。焦書記臉是不是綠,一會兒就知道了,我們不是要匯報嗎。」

    電視畫面上,焦鵬遠與千鍾來到貧困山區,市電視台記者美女宋慧慧手持麥克風隨行採訪。

    「這個美女宋慧慧,風度不錯。」

    陶素玲嘲弄地一笑,「你喜歡她啊?」

    「我說美女宋慧慧風度不錯,並沒說我喜歡她。」

    電視畫面上,美女宋慧慧把麥克風舉到焦鵬遠嘴前說:「焦書記,連這次,您是三次下貧困山區了,請您談談感想好嗎?」

    「我最深切的感覺是,貧困山區脫貧致富,必須抓兩條路的建設,一條是具體的公路,要把山區的產品運出去,把山裡需要的物資運進來。另一條是抽像的公路,也就是信息公路,要與市區、與全國、甚至與全世界溝通信息。」

    「玲玲,你要與美女宋慧慧接觸,她應是個知情人?」

    陶素玲不解他說:「她怎麼就是知情人?」

    「你沒看焦書記出國、何啟章出國,都帶她一塊去。」

    「等你熬上市長當當,你也可以帶來小姐出國訪問呀,只怕等你當上市長,人家早人老珠黃啦!」

    陳虎把電視頻道調到中央電視台的(新聞三十卅節目。那裡正在播出某省委領導班子學習江澤民總書記反腐報告的新聞評論。

    陳虎專注地聽,捕捉最新的信息,思維也跟著敏銳起來。

    「你注意到沒有,本市新聞和中央台的《新聞聯播》還有(新聞三十分),有什麼區別?看出什麼門道沒有?」

    陶素玲閃著大眼睛,「有什麼門道?我又不是研究新聞的。」

    「你就是炸油餅的,也得關心時事,不然油餅都賣不出去。」

    陳虎點上一支煙,狠狠地吸了幾口。

    「去,把門關嚴。」

    陶素玲走到門旁,用力推了推,回到桌旁。

    「神秘兮兮的,你要說什麼?」

    「自何市長出事後,從焦書記到一般市委委員頻頻在市新聞節目曝光,今天接見,明天發獎,後天大會,出現頻率從來沒有這麼高過。而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呢,竟然連一條我市的新聞也沒搖過。以往,每天差不多都會播一條,有時甚至兩條。你不覺得這意味著什麼嗎?」

    「我還是不太明白。」

    陳虎摸著刀痕說:「你這個國政系的畢業生最應該注意新聞。中國的報紙、新聞、電視,學問大啦!誰的名字排前,誰的名字排後,誰的活動用幾號字見報,發表在第幾版,以及電視新聞的出場頻率,是否用半身、近景、特寫,都是政治氣候的直接反映。關起門來說,我覺得中央對焦書記已經有了看法,當然從目前掌握的情況還不能充分說明這點。但你要是會看新聞會看報,就能感覺出來一點東西,感覺到微妙的變化。也許這就叫政治嗅覺吧。」

    陶素玲不服氣,「你又不是政客,琢磨這些,有用嗎?」

    陳虎的右手中指輕輕撫摸著臉上的刀疤,這下意識的動作似乎能幫助他捕捉靈感。他踱了幾步,站到陶素玲的面前。

    「小陶,我覺得你不適合這項工作,你有點木。反腐敗、反貪案件,不是一般的打擊刑事犯罪,是政治行為。何啟章是常務副市長,主管財政金融,他的案件很可能牽涉到市委領導中的某個人甚至是班子,所遇到的阻力是完全可以想像的。小陶,如果市委在這件事情上和中央的大政方針不一致,我們怎麼辦?是聽市委的,還是聽中央的?」

    陶素玲脫口而出,「當然聽中央的。」

    「對,我們必須和中央保持一致。越是沒有和中央保持一致的地方,問題就越多。但壓力也就出在這兒。我已經預感到了,這是一場較量,搞不好我們連小命都得搭上。我是別無選擇,你要退出,還來得及。出點亂子,你哥哥找我算賬,我也擔不起責任呀。」

    「有那麼嚴重?」

    「看吧,下午的會,就是一次較量。」

    五

    王慶升放下陳虎的電話後立刻給千鍾打電話匯報,得到的指示是立即清除所有何啟章的鏡頭,絕對不許再在電視節目裡出現。他召集了各部門負責人會議,緊急佈置下去,電視台上上下下一片忙碌。

    幾名編輯抱著播出帶進入機房,有的用車推,王慶升親自現場監督。

    王慶升不放心地追問一名編輯,「都找齊了嗎?」

    「差不多,三個文藝晚會,十二部專題片,已經播出的差不多齊了。」

    「差不多不行,包括節目片頭、片尾,都給我找齊,凡是有何啟章鏡頭和名字的,凡解說詞中提到他的,一律消除,這是市委下達的政治任務,一不留神播出何啟章半張臉,咱們吃不了兜著走,就是政治事故。」

    編輯打趣地說:「要是有何啟章背影,算不算政治事故?」

    王慶升把眼一瞪,「連後腦勺也不許露。」

    另外一名編輯嘮叨,「這叫什麼差事,頭頭萬一出毛病,馬上從熒屏蒸發,整個一個蒸發密令。」

    王慶升用手指點著編輯的腦門說:「別要貧嘴,一條條給我找。」

    「王主任,你就放心吧,我們哥幾個幹這活也不是頭一回了,哪次不是給你蒸發得乾乾淨淨。」

    工作人員緊張地工作,監視器上出現一幀幀定格的何啟章形象。

    「這一條…」

    「這又一條。」

    市委會議室坐滿了人。

    長條會議桌東端坐著市委書記中央委員焦鵬遠和市長林光漢,左側是市長助理千鐘,市委辦公廳副主任郝相壽,右側第一把椅子空著,過去是常務副市長何啟章的位置。並沒有吩咐這把椅子不許坐人,但誰也不願坐到這個位置上。

    焦鵬遠用斜光掃了掃右側的空椅子,微微歎口氣。

    陳虎坐在西端右側最後一把椅子上,陶素玲坐在他的對面。他們兩人悄悄地議論著。

    「你看見焦書記右邊那把空椅子了嗎?」

    「看見了,空著呢。」

    「過去開會,是何副市長的專座。」

    公安局、檢察院、反貪局各部門的一把手全到齊了。

    一台三十四時彩電懸吊在會議室西頭,離陳虎很近。

    神情憔悴的林先漢市長與焦鵬遠輕聲談了幾句,面向會場,語調緊張中透著沉重:「同志們,現在開會。副市長何啟章同志突然死亡到今天已經九天。為調查何啟章的死因,由焦書記牽頭,各方面組成了聯合調查組,展開了深入細緻的調查。」

    焦鵬遠插話道:「等一等,人還不齊吧?」

    市委辦公廳副主任郝相壽細聲細語地回答:「還差幾位,除了兩位到國外訪問外,政法委書記方浩同志在中央黨校學習,黎尚民副市長通知了,不知為什麼沒來。」

    焦鵬遠嗯了一聲,「這個老黎呀,他就知道修路。」

    林光漢附和道:「老黎是中紀委委員,他應該到。」

    焦鵬遠為了緩和會場的緊張氣氛,擠出個笑容,「黎副市長都成了施工隊長了,下去蹲點一去就是兩三個月,東跑西顛,秘書都讓他累跑了兩個,他自己也早晚累出病來。」

    林光漢卻無論如何笑不出來,「好,那就開會吧。……先請焦書記作指示。」

    焦鵬遠環視一遍會場說:「同志們,我市在黨中央的正確領導下,各方面的工作都取得了很大成績,改革開放的步子邁得很大,中央和人民群眾對我們的工作是給予充分肯定的。特別是反腐敗,關係到黨和國家前途的大事我們一定要抓好。我不敢保證市委市政府就特別的健康,連一個腐敗分子也沒有,連一件違反黨紀國法的事也沒有,這個包票我不能打。但我們絕大部分幹部是好的,成績是主要的,這個包票我還是敢打的。只要幹工作,就可能會犯這樣或那樣的錯誤,有錯誤不怕,改了就是好同志嘛……」

    會議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了,一臉病容的市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方浩走進來。

    焦鵬遠不禁一怔,「老方?」

    方浩歉意地一笑,「我剛到,去你的辦公室,說在開會……」

    林光漢站起來,「方浩同志,中央黨校快畢業了吧?會議剛開始,來得正好。請焦書記繼續作指示。」

    焦鵬遠的聲音透著威嚴,「我們做任何工作,都要從安定團結出發,從有利於改革開放出發。何啟章同志的死,經過一段調查,相信已經有了結論。何啟章同志究竟是怎麼死的,我們一要向中央匯報清楚,二要對廣大幹部講清楚。一定要堅持不擴大,不縮小,實事求是的原則。匯報吧,誰先說?」

    林先漢看著公安局長蔣大賓,「公安局先講吧。」

    蔣大賓用目光示意陶鐵良,陶鐵良站起來。

    「各位領導,我先匯報對何肩章副市長死亡的調查。他於一九九五年五月三日在野山坡,地圖上標明的五號地區死亡。接到當地縣公安局報案後,我們立即趕赴出事現場。發現何的上半身靠在樹幹上,坐姿,身下是亂石和剛發芽的野草,右手握一把手槍,槍內缺一粒子彈。現已查明,手槍是何啟章向警衛班借用的。在何啟章印堂穴有一圓形彈孔,對應腦後部位有子彈穿出的彈孔。現場沒有搏鬥痕跡,除何啟章個人物件外沒有發現可疑遺留物。走訪當地群眾,反映說只聽到一聲槍響。我們在草叢裡找到了子彈頭。手槍上只有何啟章一個人的指紋……」

    工作人員打開錄像機,大彩電上映出:公安人員在勘查現場的忙亂場面;何啟章屍體的各種角度、各種景別的照片;手槍的特寫;子彈頭的特寫……

    陶鐵良配合電視畫面講著:「……據何啟章的司機講,五月三日上午十時他開車拉著何啟章到了野山坡招待所,安排住在二樓貴賓房。何啟章讓司機返城去御苑飯店他的包間桌子抽屜裡取一個信封。司機離開前,何啟章說他上山轉悠轉悠,招待所的兩名同志證實,看見穿黑色風衣的何啟章出了招待所大門,但沒注意到他從哪條路上的山。司機用兩個小時的時間趕到御苑飯店的長期包間909,在抽屜裡找到信封,信封沒有封口。司機拿著信封立即往回趕。其實,何啟章在中午十二時十五分已經死亡…

    與會者被電視畫面上一個個鏡頭吸住了目光。

    「當地群眾在十二時十五分聽到一聲槍響,他們以為是打獵的,沒有注意。發現何啟章屍體的是當地兩個農民,時間是下午一時三十五分。我們趕到現場是下午四時三十分。何啟章的司機在下午二時二十分趕回野山坡。司機將取回的信封交給我們,其內是電腦打的一封遺書,簽名是何啟章親筆手書。經過字跡鑒定,證實確是何啟章的筆跡。從遺書內容上看,中紀委我何啟章談話後,他精神壓力很大,說過不想活了之類的話……」

    電視畫面上出現了幾個當地群眾在回答公安人員詢問,生動地比劃著……兩個農民在草叢發現何啟章屍體……何啟章的司機把一封信交給公安人員……遺書的特寫……字跡鑒定…何啟軍的妻子一邊哭一邊講著什麼的鏡頭。

    陶鐵良最後講道:「經過調查、取證、分析,我們認為何啟章是自殺。是畏罪自殺還是想不開自殺,現在還不能下結論,那要待全部查清之後再作結論,但自殺可以認定。」

    陽鐵良匯報完後出現一段沉默。

    焦鵬運用徵求意見的口吻說:「這是調查組的一致定見嗎?」

    蔣大賓站起來說:「對,這是集體討論,一致認定,有詳細的匯報材料。這是我們的調查報告初稿,市委審查後如認為有不足之處,我們繼續補充和修改。」

    讀鵬遠翻翻捲宗,敲著桌面,「這個何啟章,過去自殺叫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現在不這樣提了,便自殺總是不對的。自己有問題,應該向組織講清楚,改了就是好同志。現在不會像文化大革命那樣一棍子把人打死,也不會無限上綱。何啟市同志擔任常務副市長以來,還是做了一些有益於人民的工作。特別是在改善投資環境,吸引外資等方面,成績是大家都看得見的。市委立即研究,如果確屬自殺,我們馬上向中央匯報,對下也要傳達。免得人心惶惶,不利於安定團結。有什麼不同意見沒有?」

    陳虎看了一眼對面的陶素珍,慢慢站起來,「焦書記、林市長、各位領導,我是反貪局的陳虎。」

    蔣大賓盯了周森林一眼,意思是說看看你的手下連點規矩都沒有。

    陳虎的聲音很堅定,「作為聯合調查組的一員,我保留意見。我認為,雖然表面上看有種種自殺的證據,指紋、遺書,幾乎樣樣準備好了,但我仍然認為,不能排除他殺。」

    會場立刻響起嘰嘰喳喳的議論聲,人們的目光投向了陳虎。

    方浩意味深長地看了陳虎一眼。

    陶素玲的目光偷偷盯住焦鵬遠,她發現焦書記的臉色很難看。

    刑偵處長陶鐵良和公安局長蔣大賓嚼咕了幾句。

    蔣大賓冷笑說:「陳虎同志,你提出他殺,這就意味著還有兇手,請問你有什麼證據嗎?」

    陳虎靜靜神說:「我反覆多次作過自殺模擬實驗,自己持槍,從印堂穴射入的子彈,很難平行穿過後腦相應位置,彈道應向左上方傾斜。用這種方法自殺,對當事人來說,由於槍口正對著自己,心裡會有非常大的壓力,自殺難於成功。中外手槍自殺案證明,或者從太陽穴位置,或者從心臟位置,也有把槍口塞進口腔裡的,從印堂穴位置自殺的非常少見。由於受手臂長度的限制,自殺者只有把槍口緊緊壓住印堂穴開槍,才有可能使彈道平行穿過腦後相應部位,即使這樣也很難做到。還有一點不容忽視,當地群眾有聽到一聲槍響的,也有聽到兩聲槍響的,一個自殺的人不可能連續朝自己開兩槍,那麼,另一槍是誰開的?究竟是哪一槍要了何市長的命?當然,現在認為他殺,缺少足夠的證據。但結論為自殺,也未免輕率。如果對何啟章之死作出自殺的結論,我保留意見,並請求繼續調查。」

    一個小小的處長竟然在眾多高級幹部面前給市委書記中央委員下不來台,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犯上。首先坐不住的是反貪局局長周森林。他把紅塔山煙盒往桌子上一摔,說:「陳虎,你說完了嗎?」

    「我說完了。」

    「那你可以出去了。」

    陳虎收拾好面前的筆記和卷宗,挪開椅子,朝門口走去。

    焦鵬遠叫住他,「站住!回來,坐好!」

    林先漢看看身旁的焦鵬遠,又看看站在門口的陳虎,沒有說話。

    市長助理千鍾擰滅煙頭,不陰不陽地說:「陳虎同志,焦書記請你回來,你就回來。我們是民主集中制,誰有不同意見都有權談出來。你回來坐好,我們繼續開會。」

    陳虎回到原來的位子坐好。

    陶素玲緊張的臉變得煞白。

    焦鵬遠不緊不慢地說:「法醫來了嗎?談談你們的看法。」

    法醫是位中年女性,戴白邊眼鏡,她舉起手說:「我可以講了嗎?」

    「咽」

    焦鵬遠目光狠狠地掃了周森林一眼。

    法醫的目光凝聚在焦鵬遠身上,彷彿會場沒有別人,只有市委書記中央委員。

    「陶鐵良處長的調查報告中,已經有法醫科的報告附件。具體的我就不多講了。由於死者何啟章的特殊身份,所以我們在鑒定時特別認真,是由三名法醫共同簽署,我們一致認為死者是自殺。我的發言完了。」

    周森林站起來,焦鵬遠擺擺手,示意他坐下來說。

    「何副市長是不是他殺,聯合調查組一開始就提出了這種疑問。因為,何副市長自殺的動機還說不清楚,說他畏罪自殺,目前並沒有發現他有什麼具體的犯罪事實,說他想不開,除了中紀委找他談過一次活外,也沒有什麼其它壓力。在個人生活方面,我是指感情生活,夫妻感情也很好,也找不出自殺的動機。當然,這不排除有其它問題而我們還沒有發現。但在沒發現問題之前,我們不能主觀認定人家有問題。所以,調查一開始是圍繞著他殺來進行的。結果沒有找到證明他殺的哪怕任何很小的證據。但自殺的動機目前還不清楚。焦書記提醒我們,我黨一向堅持民主集中制的原則,辦案也是這樣,少數服從多數,個人服從組織。我代表的是反貪局的意見。我的表態完了。」

    陶鐵良再次站起來,「陳虎所說的當地群眾聽到兩聲槍響,只有兩個農民持這種說法。而且,在死者身上只發現一個彈洞。我個人認為,聽到兩聲槍響的說法缺少可信度,可能是別的什麼東西,比如汽車輪胎放炮,或者打獵的槍。陳虎以此為證據,作出他殺的猜測,未免有些草率。」

    焦鵬遠滿意地點點頭說:「公安局和反貪局同志的發言值得我們每一個同志深思。我們手裡掌握著生殺予奪的大權,使用這種權力一定要慎重。我們既要對活著的同志的政治生命負責,更要對死去的同志的政治生命負責,因為他不能說話,不能給自己辯護,所以我們給死去的同志作結論,一定要慎之又慎。同時也必須看到,現在有一種傾向,那就是借何啟章同志的自殺,小題大作,以此來否定市委市政府的全盤工作,否定改革開放,把水發揮,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他們明著打死人,暗裡整活人,這是黨紀國法堅決不能容忍的。對這種別有用心的人,我們一是反對,二是不怕。反腐倡廉是頭等大事,改革開放更是頭等大事,我們不能自己亂了陣腳。各部門要正常開展工作。關於何啟章的死亡,我們立即向中央匯報,聽候中央的意見。」

    林先漢和焦用遠輕聲交換了意見。

    「今天的會到此結束,市委還要召開常委擴大會,討論批准你們的聯合調查報告。散會。」

    千鍾隔著會議桌,沖坐在對面的方浩謙卑地笑著點點頭,示意他希望散會後私下談談。

    千鍾長方形臉,眼睛細長,按照電影導演對演員外形的分類,他屬於質樸的工人型。其實在官場,他位居副部級高位已有十幾年的歷史了。

    散會後千鍾有意追上方浩並很親熱地走在一起。

    「方書記,中央最近有什麼新精神啊?」

    方浩反問道:

    『千鐘,你看呢,你個人認為何副市長是自殺還是他殺?」

    「方書記,你是瞭解我的。我這個人,水平不高,從來沒有什麼個人看法,一向以組織的看法為看法。這不,你剛一回來,我就麻煩你傳達中央精神來了,哈哈。」

    「那我們邊走邊談吧。」

    千鍾與方浩親熱地靠著肩膀離開會議室。在旁人看來,他們是一對好朋友。

    六

    離開會議室,陳虎與周森林悶悶不樂地走向台階。陳虎原以為周森林因他捅了馬蜂窩會大發雷霆,但奇怪的是周森林的語調出奇的平靜。

    「就你高明?這麼重要的會議上你跳出來亂說。」

    「不是討論嘛「…」

    「這不是討論,這是作結論。沒有證據瞎推測就是亂說。」

    副市長黎尚民一身工裝匆匆登上台階,往裡走。警衛將黎尚民攔住。

    「站住,你找誰?」

    黎尚民奇怪地說:「開會呀。」

    「開會?會議通知呢?」

    「是電話通知的。」

    警衛推了黎尚民一把,「沒有會議通知,你不能進,要會客,先去登記。」

    周森林在門內見狀,急步走來,上前打招呼,對警衛說:「這是黎副市長,市委常委,你不認識?」

    黎尚民對警衛抱歉地說:「對不起,證件在車上呢,我去拿。」

    黎尚民回車去取證件。

    警衛奇怪地說:『她真是副市長?我怎麼沒見過?」

    「他經常在基層,你是新上崗的吧!」

    「我上崗一個月了。」

    「要不你怎麼不認識呢?」

    黎尚民拿著證件回來,把證件遞給警衛。

    警衛著證件,敬禮說:「對不起,我不認識您。」

    周森林笑笑,「黎副市長,會散了。」

    首都地平線飯店高大的身影成了東郊的標誌,它與東郊飯店並肩站立,像兩柄長劍直插天空。兩座飯店道路相通,往來汽車從這個飯店進入,從那個飯店穿出。

    一九J\五年破土的首都地平線飯店原是東郊飯店為改善硬件環境的附屬建築,一九八七年建成後卻莫名其妙地獨立出去,成為五星級的首都地平線飯店。東郊飯店只好仍屈尊四星級。

    三輛奔馳轎車緩緩駛來,在將進入門道時,另外兩輛出租車同時駛來,也要進入門道。

    「奔馳」車內,焦東方坐在司機楊可的後面。

    楊可欲搶在兩輛出租車前把車開人門道。

    焦東方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停車,讓客人的車先進入門道,客人是上帝。」

    楊可剎住車。吠聲口哨說:「焦總,我們的車在前面呀。」

    「客人的車永遠是第一位,飯店的車輛,包括我的車,都必須讓客人。」

    「是,總裁。」

    兩輛出租車停在門道,門童上前開車門,請客人下車。

    焦東方在車內觀察門童的服務態度,他比較滿意。

    兩輛出租車開走,門童急步上前,打開第一輛「奔馳600」的車門,下來兩個身高一米八的青年男子,他們全穿著黑大衣,圍著白真絲圍巾,戴著美國將軍麥克阿瑟式的墨鏡;前面的手持對講機,後面的拿著大哥大。他們是主人的護衛。

    持對講機的護衛打開第二輛「奔馳320」的車門,把手擋在門簷上,一名三十出頭穿白風衣、圍紅紗巾、戴水晶墨鏡的男人下了車。他是首都地平線飯店的董事長,中方總裁焦東方,市委書記中央委員焦鵬遠的小兒子。

    IJ重打開第三輛「奔馳320」車11,下來兩名身高一米七以上的漂亮女人。手持公文包,穿紅色風衣戴墨鏡的女人留披肩發,她是焦東方的機要秘書沙莉。穿意大利黑色皮夾克、皮短裙的是焦東方的貼身保鏢朱妮。朱妮留著男式分頭,胸脯很高,別看她身材纖細,卻曾獲得全國女子散打第三名。

    門童畢恭畢敬地彎腰示意。焦東方把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目光停在門童的黑色皮鞋上。

    「你的皮鞋沒擦亮。」

    「對不起,下次我一定注意。」

    『沒有下次,立即把你的皮鞋擦亮。」

    門童在焦東方目光的通視下神情慌亂,「我……這兒沒有擦鞋器。」

    焦東方瞪了門童一眼,蹲下身,掏出自己的白色提花真絲手絹給門童擦皮鞋上的污點。

    楊可震驚了,瞠目結舌看著這一切,他不懂對政府部長都不屑一顧的焦總為何屈尊給他飯店的一名最低級員工親自擦鞋。

    朱妮也不知所措。

    門童面色蒼白,站立不穩,又強制自己站好。

    焦東方給門童擦皮鞋很認真,比街頭專業擦鞋的還仔細。

    焦東方站起來,把手絹塞進門童手裡,逕自進入飯店大門。

    門童搖晃著,表情凝固在恐懼與感激的交織中。

    朱妮把擦皮鞋用的手絹從僵硬的門童手裡拿過來看了看,上面有污跡了。

    「可惜了,五十美金的一條真絲手絹。你留著作紀念吧。」

    朱妮把手絹塞回門童的手裡,進入飯店大門。

    朱妮剛進人大堂,看見焦東方正與幾名洋人交談,便走過去。

    大廳的一角,一張大型尼龍套網下是幾十隻皮箱。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旅遊團的東西。

    「我要從我的箱子裡拿一件東西,但找不到人。」一名洋女人用法語說。

    焦東方的法語非常流利,「哪一隻箱子是你的?」

    「那只綠色的。」

    「對不起,請稍等。」

    焦東方來到放著「大堂值班經理」銅牌的寫字檯旁,這兒空無一人。

    焦東方煩躁地用手指彈著桌面。

    值班經理匆匆走過來。

    焦東方冷冷地說:「你幹什麼去了。」

    值班經理歉疚地解釋,「來了一個旅遊團,他們對房間的安排不太滿意,我去安排了。」

    「旅遊團的箱子應當有一個人值班。客人隨時可能會從箱子裡取東西。」

    『提那個法國女人吧,她事兒太多。呆一會兒就要派人把她的箱子送到她的房間,偏偏這個時候她要翻箱倒櫃。」

    焦東方放低了聲音,「你知道這件事了?」

    「她剛才找過我,我正忙著調換房間,讓她等一會兒。」

    焦東方的聲音更輕了——越嚴厲的措詞他越用輕微的語調,這是他的習慣,「你立即替這位女士把她的皮箱找出來。然後你去填寫過失單,聽候處理。」

    「我是為了讓多數遊客滿意,只好把找東西這件次要的事放一放。」

    「你作為值班經理應當懂得客人的任何要求都是重要的。如果你只能讓一部分客人滿意,而讓另一部分客人不滿意,那你就不適宜留在值班經理的崗位上。」

    值班經理委屈地說:「我聽不太懂她的法語。」

    焦東方冷笑道:「那我的中國話你應該明白了。」

    九

    一名小姐捧著一束鮮花在前,另一名小姐托著一個水果盤在後,換上了飯店統一樣式西裝的焦東方在最後面,進入法國女遊客住的客房。

    焦東方的法語非常溫柔:「對剛才的過失,我以飯店總裁的名義向你表示道歉,請接受鮮花和水果。你對我們有什麼要求隨時都可提出來,我祝你旅遊愉快。」

    法國女人感動地說:「您是我見過的最好的飯店總裁,謝謝你的鮮花和禮物,總裁先生。」

    朱妮跟著總裁進入相當於總統套間規模的辦公室。

    朱妮留在一層,機要秘書沙莉隨著總裁登上室內樓梯,進入二層。

    焦東方坐在老闆椅上,轉動著。這是一把從日本進口的椅子,價值二十萬,是一部桑塔納轎車的價錢。

    焦東方擁著椅子扶手說:「這把椅子二十多萬,也不怎麼好用。你通告行政部,給我換把新的。」

    沙莉的回答是她習慣的「OK」。

    十

    陳虎從市委回到反貪局他的辦公室,裡面空無一人。電話鈴不斷地響著。

    陳虎拿起電話:「喂,你好,反貪局。…境方書記?」

    「我想提醒你注意,一種現象要多考慮幾種可能,要多聽聽其他同志的意見,盡量避免片面性,避免片面的思維定勢。尤其在證據不夠確鑿的時候,不應過早地提出觀點……」

    「……是,我明白。是。」

    「陳虎同志,既然你有勇氣公開提出了自己的觀點,那你也許有勇氣為自己的觀點找到證據。嗅,這是我個人的看法,供你參考,不代表組織的意見。」

    『方書記,我能與你談談嗎?」

    電話裡方浩沉吟片刻:「現在還不是時候,你認真學習學習江總書記的反腐報告,心裡就會有底。適當的時候,我會找你的。明白嗎?」

    「明白。」

    方浩掛斷了電話。

    陳虎回味方浩所講的每句話,覺得自己並不孤立。但他也深知,如果是自己犯了政治錯誤,不能指望別人,哪怕是方浩給自己說句話。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只有證據。

    十一

    當天傍晚,在焦鵬遠辦公室,千鍾一臉灰色地站在焦鵬遠辦公桌前,沮喪地說:「中央黨校是不讓請假的,聽說後來中紀委出面為方浩請假才批准他回來開會。這件事有點蹊蹺。我剛才從方浩嘴裡套了半天,什麼也沒套出來。這個老方,真是莫測高深。」

    焦鵬遠面無表情地說:「老干,我的千助理,你是位高級幹部,與方浩同級,你用不著從他嘴裡套什麼。要理直氣壯嘛。方浩早不回來,晚不回來,何啟章一死,中央專門放了他的假,讓他回來開會,顯然是有目的嘛,是衝我來的嘛,這還用得著去套?他們要幹什麼?」

    千鍾謹慎地說:「方浩……會不會有野心?」

    焦鵬遠走到靠牆的一排玻璃櫃前,欣賞玻璃隔板上陳列的外國友人送給市政府的紀念品。他特別喜歡一座純金打造的西洋自鳴鐘。他回過頭來說:

    「方浩?說穿了,他只是個小角色,不過一個副部嘛,能扳得動我?他背後有人。下午我在會上說,他們明著打死人,暗裡整活人。那是有所指的。老干,我們的頭腦不要太簡單了。」

    電話響起來,焦鵬遠拿起電話,傳來兒子焦東方的聲音:「我是東方,……爸爸,討論結果怎麼樣?……我指何叔叔死因結論的事。」

    焦鵬遠的聲音顯得疲勞,「認定是自殺,但自殺的動機尚不清楚。」

    焦東方的回答讓他大吃一驚,「我知道何啟章自殺的動機,我有證據……」

    焦鵬遠看了一眼千鐘,在沒弄清楚問題前,他不想讓下級知道。他對著電話說:「我這就出去,五分鐘後你把電話打到小沈的手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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