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們在畫家的別墅裡睡覺。因為吃完飯已經九點多了,要趕回城裡是不可能的,大家也都很累。睡前我跟郝傑下了幾盤棋,我們棋力相當,互有輸贏。若塵洗了澡,穿上真絲睡裙,坐在旁邊看,一開始她還指指點點的,她一指點,我就輸棋。後來她靠在椅背上睡著了,身子傾斜,身體跟我的大腿擠成了一堆。我對郝傑說:咱們睡吧,你看若塵都睡著了。
我跟郝傑睡一間房。他靠門,我靠窗。他一倒下就呼呼入睡,同時響起輕微的鼾聲。他的鼾聲一開始像吹笛,後來就像吹喇叭,而且越吹越響。我本來就有失眠的習慣,平時在床上都要輾轉反側大半天才能入睡,這下別想睡了。我爬起來捏住郝傑的鼻子,他立刻老實了。可我一鬆手,大喇叭又響了。如此三四回,我只好宣佈投降。那時我真恨死了這個走私佬。要不是因為若塵,我非把他從窗口扔出去。我抱著被子去沖涼房,洗澡時我發現那裡有一張床,大概是因為進出的人多,沒人敢在裡面睡。如今夜深人靜,除了拉夜尿,應該沒人來打攪了。我把被子鋪好,舒舒服服地躺下,心裡覺得快樂無比。這就是說,人的要求實際上很低,只是因為世俗的影響,我們才變得惡俗起來。可是郝傑的鼾聲具有穿透力,隔著一間房(中間睡著若塵)和四面的牆壁,仍然隱若可聞。
我躺在床上一時無法入睡,陪伴我的除了郝傑的鼾聲,還有大自然的天籟之音。蟲兒在唧唧低鳴,樹葉在風中嘩嘩作響。聽到這種聲音,我就開始竊笑。難怪畫家要到這裡定居,原來是要跟蟲兒作伴。可這也沒有什麼不好。如今有錢人都喜歡住在鄉下,反正有車,進城也方便。城裡的有錢人在大城市住厭了,一到週末就往鄉下跑,把鄉下搞得污煙瘴氣。在鄉下人眼裡,這些人一定可惡極了。
後半夜,刮起了大風,樹林全像發了瘋,絞在一起掐架。這種情況我好多年沒遇到過,有點興奮,愈加睡不著。我爬起來,走到窗口往外看,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我只好回到床上繼續睡。那時我就想,要是只有我跟若塵在這裡就好了,我一定把她弄醒,讓她陪我熬夜。這丫頭平時沒少騷擾我,如今卻在我的臥榻旁邊酣睡。也不知到了幾更天,我才給強烈的睡意合圍得滴水不漏。睡意像無邊的黑暗,鋪天蓋地地合攏過來,把頭腦中一些鮮活的跳躍著的東西壓成了齏粉。
醒來已經九點多,是若塵把我弄醒的。她坐在床邊,正用一片樹葉撩我的耳孔。我說:真不害臊,一個大姑娘家的,人家男人沒起床,就跑進來,也不怕人笑話。若塵說:誰跟誰呀?說這樣見外的話。我坐起來,先伸出腦袋看窗外。我想昨夜一夜狂風,樹木該吹得七零八落了。可滿眼所及,樹枝完好無損。我不由自主地說:真像一場夢。若塵:做了什麼好夢,說來聽聽。我說:告訴你吧,昨晚做美夢,娶你做媳婦。若塵說:癡心妄想。這丫頭穿了套跟昨天一樣款式的衣服,就是顏色不同。今天的顏色更加鮮艷,使她顯得越發嫵媚。昨天我見到她這種打扮就想抱她一抱,當著郝傑的面不敢動手。今天孤男寡女,叫我如何控制得住自己。我一擰身就把若塵抱在懷裡。以前碰到這種情況,她總是很機巧地從我腋下滑溜溜地逃了過去。當然大多數時候我只是作勢要抱她,並不是真的想把她抱住。她才有機會逃脫。可這會兒,我是真的想抱她,若塵也似乎存了心要讓我抱,我一抱就抱了個正正中中,實實在在,倒覺得很不真實。若塵的臉有些微紅,我也感到不太自在。我在若塵臉上象徵性地親了一下,放開了她。我換衣服時,她站在窗前看外面的風景。
郝傑一早就起了床。他還開著車去了趟湖邊。從魚排上拿了條大鯇魚。這條鯇魚有十五斤重,長約一米。他用一個藍色的塑料桶裝起來,放在車尾箱。等我和若塵出來時,他就打開車尾箱,把魚拉起來讓我們看。那條魚的脊翅給一條細麻繩繫住,一提起麻繩,魚就露出水面,那傢伙不停地搖頭擺尾,想擺脫束縛,溶入水中。這種系魚的方法真讓我歎為觀止。我算是在農村白活了十幾年,一點也不知道可以這樣對付魚類。當然我所遇到的魚類還沒有大到非要這樣對付它們的地步。郝傑把魚放回水裡,若塵就想伸手去摸它,我說:當心給它咬了手。若塵一聽趕緊把手縮了回來。在場的人一看全笑了。若塵知道我在嚇唬她,跳起來要跟我拚命。我是好男不跟女鬥,讓她吊在胳膊上捏了一下我的牛鼻子。
離開畫家的別墅時已經十點半。我們在郝傑的酒樓吃早茶,實際上也就等於吃午飯。吃了這一頓,誰還會再吃午飯呢。若塵跟我形影不離,給人的感覺就像我們再也分不開了。可事實上我們的關係還是一個異數。它要怎麼發展,大家都不知道。但怎麼發展似乎也沒太大的關係,關鍵的是我們有這種關係。這就夠了。至於以後,誰說得準呢。就像郝傑這樣巴結我,說不定是白忙呢,因為我可能調走。就算不調走,我也可能什麼也不會幫他。就算這樣,他也會繼續巴結我,因為不巴結就一點可能性也沒有。
若塵喜歡吃排骨和鳳爪,吃了一盤又盤,還把吃剩的往我碗裡夾。那儘是一些骨頭碎,她覺得吃起來不爽。郝傑喜歡吃豬腳,也是吃了一盤又一盤。這個家族的人有些古怪的毛病,他們幹什麼都喜歡干到盡。郝傑在垃圾堆裡打了一輩子滾,到現在仍不想放棄。若塵會不會在我身上打一輩子滾,永不放棄呢?這到底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我現在不可能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回程的路上車開得很慢。因為車尾箱有一條魚,魚在水中,水在桶裡。開慢不是為了保護魚,是為了不讓水灑在車裡。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想想都想笑出聲。可我沒有笑,我只是閉目養神。若塵坐在我身邊,右手抓著我的左手。她老是放心不下後面那個寶貝,不時回頭看一眼。對這件事我是這樣理解的:她跟我一樣,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魚,這一定是我們這一生中絕無僅有的事。我們要引起足夠的關注。若塵是個喜怒形之於色的人,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不是,我想的跟做的有時不太一樣。這是我跟她的差別。其實在若塵的生活裡,我跟這條魚沒什麼太大的區別。我可能跟這條魚一樣,是個另類,是個絕無僅有,引起了她足夠的關注。產生了這個想法我自己嚇了一跳。這說明我跟生活格格不入,而且是故意的。要是若塵知道了我的這個想法,不知是什麼態度。她似乎對什麼都不太放在心上,當然也包括我。若塵突然說:立誠,你說這條魚可以夠多少人吃?我說:這可難講得很,如果像你和我這種肚量,大概夠二十個人,如果給郝傑這種暴殄天物的人吃,大概三四個人就夠了。郝傑說:瞎操心什麼,反正沒你們的份。這條魚我送給市長了,今晚在旺閣吃魚生。你們要是會做人呢,魚骨頭煲粥,給你們留兩碗。我說:看看吧若塵,看看我們跟什麼人打交道。若塵說: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人各有志,咱們道不同不相與謀。回頭我們去吃川菜。
車到成都酒樓,郝傑把我們放下。自己一溜煙跑了。我們是說要去吃川菜,但並沒說要在成都酒樓吃,這不是趕我們下車嗎?若塵氣得直跺腳,她說太便宜了這小子,剛才就該把魚推下車,看他拿什麼去巴結市長?我說:換了我就不這樣想,做人就得成人之美。若塵說:你的職業就是成人之美嘛,多少壞人在你的幫助下得道成仙。有你們這些人在,南村人民會有好日子過嗎?這是什麼話,好像我是階級敵人似的。我不過是個普通的公民,有一點小小的權力,經常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自己想做的事卻老是做不成。這就是說,若塵一點也不體諒我,哪裡配做我的紅顏知己?說得難聽一點,我不過在混日子。在這個混亂的世界裡,生存就是混日子。我這麼混,別人也這麼混,大家都被迫這麼混。我根本不理解我的工作,我就像一個棋子,給別人擺來擺去。一點也不明白自己的意義。
我跟若塵吃完了川菜,把她送回了家。然後我一個人在街上走。這是我的習慣。我喜歡獨自在街頭漫步。在沒有事做的時候,我常常把自己放逐到大街上。從街頭走到街尾,如果你觀察仔細,你會發現許多奇怪的東西。譬如說,一個中學生騎著車看書。他一隻手掌握車把,另一隻手拿著書。他儘管走在人行道上,這種情景還是讓人擔心。有什麼好書非得這樣看呢?我想不明白。終於有人看不過眼了,那是一個老同志。他本來在馬路邊沿走著,遠遠看到那個騎車看書的中學生,就在原地立著,等中學生一到跟前,他就說:喂,這樣看書是不行的。可中學生並不理他,仍然看著書,還把車踩得飛快。這老頭兒幹嗎要管這個閒事呢?我想大概是這樣的:他不管,心裡就不踏實。我也想說那個中學生,但我沒說,因為我說不說都沒所謂。我不說心裡仍然踏實著呢。再譬如說,一個女人在馬路邊坐著,也是在看書。這種情況也是不多見的。因為馬路的污染很嚴重,在那兒坐兩個小時,大概會短壽兩歲。可這種情況看書的人顯然沒有意識到。我很想過去跟她講一聲。但那個女人很漂亮,我如果走過去跟她搭話,她大概會產生誤解,以為我想打她的主意。當然碰上這種情況的時候不多,更多的時候是看到交通事故。兩部車停在那兒,其中一部撞得很嚴重,另一部才刮破一點皮。旁邊還有一部警車。有時是摩托車跟汽車相撞,摩托車躺在地上,騎手卻不見了,大概躺在醫院裡。有時會發現樹枝斷了,一層皮卻連著,樹枝吊下來,影響過往行人。大家走到跟前,就繞道過去。偶爾會有一個人停下來觀察一下。
我在大街上閒逛。電話響了。我看了一下顯示,是從一個很鄰近的地方打來的。我說:喂,哪個部分的?對方說:新潮一簇,2188,睡在上鋪的兄弟。我說:P7689,無線網絡,無限人生。兄弟別來無恙呀?門哲說:兄弟你在哪達兒?我要見你。畢業第一年,我買了一台彩電,是當時最新款的松下電器,21跡三千六百大洋。這在當時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弟兄們打電話來問,羨慕得不得了。事隔幾年他們中混得好點的才有錢買一部天津產的北京牌彩電。這次弟兄們說要來,我剛好買了部可以上網的手機,價錢我就不說了,可能是他們半年的工資。這就是中央和地方的差別。不服氣不行。
我轉過三個路口,看見門哲在一家小食店前,頂天立地的樣子。他旁邊站著范莊,穿了件條紋襯衫,他那樣子怪怪的,感覺好像有人正在從肩胛骨裡往外拔拉他的長脖子。三米開外站著邱八。他的背還是一如既往地含著。好在他人高馬大,含著背仍然是條漢子。我說:這是什麼陣式,四國峰會呀?門哲說:跟著你走了幾條街,看見個女的吊著你膀子,沒敢吱聲。我說:是嗎?哥幾個涵養夠深的。他們就嘿嘿直樂。
我陪三個老同學吃飯,就在他們身後的小食店。三位總署來的領導意見很大,覺得我禮數欠周,至少得請他們去個酒樓之類的地方嘬一頓。我說:大伙看看時間,幾點了?哥仨個同時抬起胳膊,大聲說:八點四十。我說:這不就結了,都什麼時候了,酒樓還有飯吃嗎?其實酒樓也有飯吃,我就是不帶他們去。邱八說:弟兄們體諒你的苦衷,今天就湊合吃一頓,吃完了你總得給我們安排個節目吧?總得給我們找個地方歇著吧?你可千萬別說酒店客滿了,只能住招待所。我說:別把自個兒當成國家元首,這裡不是首都北京,有口飯吃,有地方睡就該知足了。哥仨個連聲說:這是什麼話?這是什麼話?范莊說:咱們沒走錯方向吧?這裡應該是改革開放前沿吧?不是大西北吧?我說:先吃飯好不好?吃完了再說,咱們誰跟誰呀,能虧待你們嗎?邱八說:新鮮,狗嘴裡也吐出了象牙。想問一下領導,今天怎麼安排?小的沒別的意思,就是心裡有個底,待會兒吃飯安樂點。我說:要是真沒有酒店,咱們就去桑拿,一人分配一個小姐,捶到天亮,如何?哥幾個說:這才像句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