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 第二十四章
    下午五點。主客在飯桌旁坐下了,全聚德烤鴨店的喧鬧似乎都隨著他們親熱寒暄的結束而在周圍潮水般退下去了。(其實喧鬧聲依舊。)一瞬間他們似乎面對面坐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范書鴻與鄧秋白對視著,心中湧上一股如煙的惆悵。

    鄧秋白,這位四十年代與自己一起出國留學的老同學,一路上經常站在船舷迎著海風不停地和人爭論著天下大事,現在已然六十多歲了,法籍華人學者,雖然容光煥發,猛然看去,頭髮還是黑亮的,但仔細端詳,兩鬢已有星星白點。歲月流逝。一晃幾十年。往事如煙。大海滔滔無邊。輪船在大海上留下的一道黑煙。

    范書鴻、吳鳳珠,這兩個曾與自己乘一條舊輪船到歐洲留學的老同學,現在已然是滿頭霜白,一臉憔悴衰朽了。他們旁邊的一兒一女都已然步入中年了。真是人生苦短啊。「一晃幾十年過去了。」范書鴻笑了笑,不勝感慨。

    「有點像做夢。」鄧秋白也感慨道,眼前流煙般掠過各種景象。幾十年前的海輪,他們憑欄遠眺,海真大啊,黯然的暮色中,大海蕩著微光,一個剛剛離開的中途港口開始在黑糊糊的地平線上點點閃亮。幾天前的北京機場。一束鮮花。閃光燈。人大會堂的接見。夫婦倆在故宮的遊覽……「舊友重逢,我才真正明確地意識到:幾十年過去了,一去不復返了。」這是真的。看著范書鴻和吳鳳珠的老態,生命對時間流逝的說明是再有力不過了。他扭過頭看著妻子笑笑。

    妻子郁文也是華裔,白皙端莊,微胖,文雅中略含矜持,此時同樣露出微微的一笑。那是理解的一笑,是幾十年朝夕相處才有的平靜而相應和的一笑。

    「看上去你還年富力強。我是老了,真的老了。」范書鴻感慨地說。看著老同學還這樣精神飽滿,目光炯炯地像個中年人,他更感到一絲淡淡的淒楚。

    他和吳鳳珠原想叫輛出租車來王府井烤鴨店。與老同學相聚,多少要點體面。「這還有個對外影響問題。」吳鳳珠還一本正經地說道。但出租車叫不到,只好乘無軌電車來,體面和「影響」也就無法顧及。自己昨晚燙傷了腳,包紮著,走起路來一跛一拐,吳鳳珠昨晚在陽台上暈倒後,體質還很弱。兩個人在無軌電車上擠上擠下,不得不相互照顧遮擋,才能勉強站住。

    他們下了電車,攙挽著在王府井大街密集的人流中緩緩朝烤鴨店走,人群摩擦著他們、碰撞著他們,老兩口躲避著走得很慢,他突然感到了他們的衰老,骨骼衰老了,肌肉衰老了,大腦衰老了,衰老得干了,脆了,疏鬆了,有點朽了,不經碰了。一種風燭殘年的黯然襲上心頭。這個喧鬧繁華的世界已經不屬於他們了。他有些淒涼,又有一點安慰:他的兒子還在這個世界中佔有一個不算太軟弱的位置。

    「你爸爸要是還活著就好了。」鄧秋白轉頭看著林虹說道,「當初我們一起出國,又一起搞歷史。現在要是能夠團聚該多好。」他喟歎一聲,把目光轉向范書鴻,「現在才理解蘇東坡那句詩的份量:『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還是人長久最寶貴啊。」

    林虹只是靜靜地聽著。

    見到父親的兩位老友,她沒有那麼多惆悵,父母的去世已經太遙遠了,她只感到在這種場合需要保持晚輩的謙恭。她此時更多地是感到著對面范丹林不時投來的含笑目光,那目光後面又隱隱閃現出另一些人的目光:李向南的,顧曉鷹的,鍾小魯的,童偉的。她現在顧不上惆悵,她要考慮的是現實的人生。她甚至還能覺察到笑語喧嘩的烤鴨店內不止一個男人在隔著人頭人肩不時盯著看她。

    鄧秋白又把目光轉向范丹妮:「你在電影界工作,忙嗎?」

    范書鴻和吳鳳珠表面含笑,內裡卻含著一絲緊張。范丹妮對於陪著父母會見舊友毫無興趣,甚至很不耐煩。「你們的同學是你們的事,非要我們去不行?我忙,沒時間。」昨晚上她曾這樣說過。

    此時范丹妮顯得親熱地答道:「挺忙的。」

    「她是我們家最忙的人了,今天一大早就外出直忙到這會兒才算忙回來。」范書鴻指著女兒笑呵呵地說。笑聲中充滿了慈愛,內含的卻是對女兒的討好。

    這反而讓范丹妮煩了,她懂得為父母捧場,她並不願意父母低三下四地巴結自己。她不高興地說:「我一會兒就要走,還有事呢。」

    當著客人的面,范書鴻有些難堪。為了掩飾,他略仰起身,指著女兒對鄧秋白笑道:「也不知道她成天忙什麼。愛電影愛得著迷了,啥也顧不上了。」

    「年輕人總是這樣的。」鄧秋白說道。

    范丹妮沒再說什麼。她感到心中壓抑著陰雲般翻滾的一大堆東西,想找個理由發洩出來。她知道現在不能發洩。

    坐在她身旁的林虹並不看她,只是用身體一側感覺著她,能覺出范丹妮的情緒。

    從胡正強家出來。范丹妮臉色難看地快步走著,林虹邊走邊和她說著話。她心神恍惚有一句沒一句地應答著。路面坑坑窪窪硌著她的腳,她步子匆亂。直到離開了胡正強家,她才感到了屈辱。

    當胡正強送她和林虹走出家門時,臉上依然像在公開場合那樣溫和文雅,然而在她眼裡卻是最虛偽不過了。是誰幫助他支撐著這個道貌岸然的形象?是文倩嵐。她站在他身後,含著禮貌的微笑:「有時間再來吧。」文倩嵐居然還能這樣說。可是,這弄得自己也不能不虛偽:「你們回吧,不用送了。」自己當時不也這樣禮貌地告別嗎?胡正強微笑地目送著自己走下樓梯,他以後越發可以蔑視自己了。自己並不能怎樣報復他,只能忍氣吞聲。文倩嵐也淡淡含笑地看著自己的背影,從今以後,她也可以蔑視自己了。自己不過是個卑劣無恥的女人。林虹在一旁一直說笑著想哄自己高興。今天她倒是收穫不小,就要成為電影明星了。自己為什麼要舉薦她?她以後會得到童偉、鍾小魯、劉言這樣一批男人的注目了。男人見了漂亮女人還不是都想得一手,胡正強大概也會對她獻慇勤的。她一下子就飛到自己頭上了。她不想聽林虹說話,她煩。

    「我現在不想聽別人說話。」她說了一句。

    「你今天怎麼了?」沉默地走了好一會兒,林虹才關心地問。

    「我現在恨一切人。」

    與老同學見面,鄧秋白沒有一絲功成名就、衣錦歸鄉的興奮,那是在其他場合:受到官方接待、遊覽故鄉、參觀母校時有的情緒,此刻他有的只是很深的歉疚感。為著自己曾經和范書鴻、吳鳳珠是老同學;為著范書鴻、吳鳳珠這幾十年在國內坎坷多難、受盡折磨,而自己在國外卻成就顯赫、騰達榮光;為著他們已如此頹然老態而自己還精力旺盛、年富力強;為著他和范書鴻曾相約一塊兒回國,然而在最後一刻自己沒有履約。他現在的全部成就、健康、光榮,面對著范書鴻都變成歉疚不安的心理包袱。他竭力少談自己,多談范書鴻,多談使范書鴻高興的事情。

    「丹林,這麼說你現在是經濟學家了?」他問范丹林。他感到了:兒子是范書鴻引以為驕傲的。

    「我是在研究經濟。」范丹林說。

    「噢,丹林,我忘了,」范書鴻轉身摘下掛在椅背上的提包,從裡面拿出兩本精裝書,「我把你的書拿來了。你自己送給鄧伯伯吧,請他指教。」這是范丹林撰寫的兩卷集經濟學著作,綠色塑料皮上燙著金字:《經濟控制論》。新塑料皮還散發著剛剛壓膜出來的塑料味。范丹林有些意外,他至今還未收到樣書。「我今天正好有事去印刷廠,順便看了看,見書已經出來了,就先拿了一套。」范書鴻解釋道。

    范丹林接過書來,看到自己親筆寫的一大摞稿紙變成了鉛字,變成了這樣堂皇的兩本書,他感到一種興奮從手中傳導上來。但他只是略翻了翻,便恭恭敬敬地雙手捧給鄧秋白:「鄧伯伯,請您指正。這是我的第一部著作。」

    鄧秋白接過書。范書鴻的兒子有如此的成就,自己能夠表示祝賀了,這使他輕鬆了一些。「太好了。一看目錄就很吸引人,很有氣魄。」他翻看著讚歎道,顯出由衷的高興,「來,丹林,」他把書翻到扉頁,「請為我題寫幾個字,我一定好好拜讀。」

    范丹林拿出鋼筆,恭恭敬敬地寫上了:

    「鄧秋白伯伯指正范丹林」

    范書鴻在一旁含笑看著,他感到安慰。

    范丹林抬起頭,與父親的目光相遇了。他不禁也為父親的一生悵然了。

    吃過早飯,范書鴻就乘公共汽車到了車公莊新華印刷廠宿舍。他一瘸一拐地上到三樓,按著門牌號找到了自己一個研究生的家,研究生的父親是印刷廠的普通幹部。他敲門。

    「誰呀?進來吧。」屋裡一個姑娘的喊聲。推門進去,一個二十來歲的圓臉姑娘正興致勃勃地在立櫃穿衣鏡前比試著自己剛穿上的連衣裙。屋裡簡陋髒亂,地上一個大洗衣盆內堆滿著要洗的髒衣服,床上,圍著被子半躺半坐著一個癱瘓老頭。

    您找誰?找我哥哥?他出去了。您是他導師?您找他什麼事呀?

    他不好意思對姑娘說了。他原想通過這個研究生的父親到印刷廠看看:丹林的書怎麼樣了,能不能現在就拿上一套?他不知道怎麼張嘴。

    「我帶你去找吧。他可能到外面看書去了。」姑娘顯得十分熱情。

    他瘸拐著,跟著姑娘走了好幾個地方。都未找見。

    「您找我哥哥有急事嗎?」姑娘問。

    「有一點。」

    「能跟我說嗎?」

    「嗯……你父親在嗎?」

    「您找我父親?那不是,我爸爸買菜回來了。爸爸,有人找你。」

    一個神情敦厚的中年幹部提著菜籃迎面走來:「您找誰?……噢,您是亮亮的導師啊,有啥事,儘管說吧。」

    「我……我是……想問問,我有這麼一件事,可能要麻煩您……」為這事張嘴真難啊。結果,事情並不難辦。他被領到廠裡。范丹林的書早已裝訂好,塑料皮也來了,堆在那兒,只是還沒有一本本套上。

    他自己配好一套先拿上了,好像拿著自己的生命。

    外面不知何時暗下來了。聽見紛紛沓沓的腳步聲。雷電交加。噢,下雨了,天氣預報沒報,天有不測風雲,雷陣雨下不長。主客看著窗外大雨議論了幾句,注意力又回到飯桌上。烤鴨店內燈開了,一片雪亮,任憑外面風狂雨暴,店內另成世界。

    飯店服務員托著托盤旋轉著來來往往。菜一道道上來了,滿桌噴香。酒瓶打開了,酒杯斟滿了,氣氛開始熱烈。中國人招待中國人,親熱而殷切。

    范書鴻:「來,為老同學的重逢,乾杯。」

    鄧秋白:「來,為幾十年的友誼乾杯。」

    范書鴻:「為你們回國觀光接風乾杯。」

    鄧秋白:「為你和鳳珠健康,為你們全家健康乾杯。」

    范書鴻:「祝你和郁文,還有你們的女兒、兒子——下次讓他們一塊兒回來——一切都好,乾杯。」

    鄧秋白:「丹林,丹妮,林虹,這杯酒,為祝你們年輕人一切都好乾杯。」

    范丹林:「鄧伯伯、鄧伯母,這杯酒敬你們,祝你們做出更大成就。」

    鄧秋白:「我要向你父親請教,學習,范兄,來,敬你一杯,祝你在史學領域建樹卓著。」

    范書鴻伸出左手搖了搖,臉色一下黯然了:「不不,我已經不存這奢望了。慚愧啊,今天與老同學相會,我居然拿不出一本像樣的著作回贈你。」

    鄧秋白舉著酒杯,有些難堪地停在半空。他笑了笑:「過去國內政治不穩定,現在形勢好了,范兄還是大有作為的。」

    「不不,幾年來我也時時頭腦發熱,想作為一番,但已然晚了。精力不行了,眼睛也不行了,腦子也老化了,確確實實有些老化了。」范書鴻摘下眼鏡,用手揉了揉眼睛,重新戴上。他的話中沒有什麼幽默,含著一絲挺實在的悲哀。

    飯桌上的氣氛一下有些黯然。

    「研究歷史是需要一點歷史條件的,」鄧秋白感慨地說,「范兄,有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三十年前,我沒有如約和你們一起回國,一直感到很歉疚。可是,這些年我又常常後悔,當時應該給你們打個電報,力勸你們也不要回國。我猶豫了一天,你們已經登船啟程了。」

    「我回國,我不後悔。」范書鴻說,「我還是希望兒女們生活在中國。」他指了一下丹妮和丹林。

    鄧秋白無言地沉默了一下。

    吳鳳珠自從進了烤鴨店,一直有些神思恍惚,這時突然感到清醒了,思路也活動了:「我們可從來不後悔,而且感到很光榮。祖國有危難,我們和它一塊兒度過,這是一個中國人最起碼的。都只顧自己跑出去,國家怎麼辦?」

    這種目前最流行的正統語言在這種場合無疑太生硬了。范丹林實在不滿意。他對鄧秋白笑道:「鄧伯伯,不過,我以為科學是沒有國界的。」

    「怎麼沒有國界?」吳鳳珠已經進入了她固執的思路了,「你搞的經濟改革不是中國的?你爸爸是研究中國歷史的,不回中國來,在哪兒研究?」

    「鄧伯伯也是研究中國歷史的,可他就沒有回國。結果他比爸爸在史學方面的建樹要大得多。」范丹林認真地反駁道。

    「從個人來講當然是好,可從……」吳鳳珠又要講她的大道理。

    「從對祖國的貢獻來講,也是鄧伯伯大。鄧伯伯寫了那麼多書,向全世界介紹了中國的歷史和古文明。這難道不是對中國的巨大貢獻?爸爸這幾十年除了受批判,幹了些什麼?就是那本《東西方宗教史對比》嘛。」

    「我不同意你的說法,」吳鳳珠生氣地叨嘮著,「你那全是個人主義觀點。」

    「那我問你,是鄧伯伯對中國貢獻大,還是爸爸對中國貢獻大?」

    「不能這樣比。」

    「那怎麼比?媽媽你說,一個人是白受苦貢獻大呢,還是做出實際業績貢獻大?」

    「我覺得為祖國受苦是最難的。」

    「難有什麼用?再說,受苦也不一定算多難的事。媽媽,你不是知道趙氏托孤的典故嗎?趙氏托孤是托給了兩個忠臣:杵臼和程嬰。杵臼問程嬰:『立孤與死,二者孰難?』程嬰答曰:『死易耳,立孤難也。』你看,比起做成事情,死尚且都算容易的,你那個受苦算什麼難的?」

    「你怎麼說開趙氏托孤了。」

    「我覺得你的愚忠思想挺頑固的,不知怎麼就想到這個典故了。」

    「豈有此理……」

    「好了,不用爭了,」范書鴻擺手打斷了妻子不得體的爭論,「我覺得丹林的話對:當然是秋白兄的貢獻大,他的著作擺在那兒呢。我有什麼貢獻?沒有隻言片語留下來。」

    「那你為什麼還不後悔?」吳鳳珠不甘示弱。

    鄧秋白一直有些尷尬地看著吳鳳珠與范丹林的爭論,這時笑了笑,說道:「范兄,你們一大批回國的人,雖然幾十年來吃了不少苦頭,但我以為,對於中國今天民主進程的出現,無疑是起了作用的。」

    「作用微乎其微。」范書鴻搖了搖手,「秋白,我回來並不後悔。你沒回來,我認為也沒錯。都是歷史造成的。」

    「我當時沒有回來,完全因為一個偶然原因。上商店買東西,要了兩張舊報紙包裝,回來,剛要把報紙揉了扔掉,看見一個標題,評論中國的。我展開隨便看了一下,對中國政局是否會長久穩定產生了懷疑。要不是這張舊報紙,第二天我也就動身了。那我可能會和你一樣,也許一本小冊子都寫不出來。」

    「如果不是你,而是我看見那張舊報紙,那可能咱倆就正好換換位置了。」范書鴻風趣地笑道,他想活躍氣氛。

    「那完全可能。我那天本來不準備去買東西了,可臨時決定去了,也沒準備去那個商店,正好碰上一個熟人,就一邊聊一邊多走了幾步。這才進了那家商店。有時候一個很偶然的因素就決定了人的一生。」

    鄧秋白與郁文在中國官方有關人員的陪同下參觀故宮博物院,他們在簇擁中踏進午門,踏進太和門,面對著雄偉輝煌的太和殿和殿前氣勢非凡的廣場站立片刻,感受一下,再踏上太和殿。然後,一間又一間平時封閉著不對普通遊人開放的宮與殿的大門在他們面前相繼打開,他們在主人慇勤的引導陪同下一一邁進去。他們走到哪兒,門就開到哪兒,暢行無阻。他心中除了湧起對中國古代文明的自豪和一個歷史學家的興奮外,更多的是一種享受貴賓待遇的、光榮顯赫的優越感……

    他們坐著小轎車馳離燈火輝煌的人大會堂,馳往下榻的賓館,他很舒服地仰靠在坐位上,看著車窗外掠過的長安街燈火,回想著剛才在人大會堂與國家領導人會見的場面,他為自己受到的尊重歡迎感到滿足。

    「郁文,」他轉過頭對妻子說,「我真幸運啊,要是三十年前沒看到那張舊報紙,我哪有今天?還不是和范書鴻一樣住牛棚,受批判,無所作為?真是人生難測啊。」

    外面雷電風雨都停了,天又明瞭些。烤鴨店顧客更多了。桌桌客滿。服務員托著托盤旋轉著穿梭往來。荷葉餅上來了,鴨架湯也上來了,一片片烤鴨蘸甜面醬,加上蔥絲裹卷在一張張小小的荷葉餅裡,一桌人邊吃飯邊飲著酒。

    歷史學的動態,東西方文明的對比,人生中的機遇,不同的價值觀,幾十年前的往事,老年人與年輕人的關係,東方與西方的家庭結構,范丹林的經濟學,林虹父母受迫害的情況,鄧秋白夫婦回國的觀感,中國的特異功能,中國人在國外的情況……談話是隨意的,泛泛的。客人關心的是中國現狀,主人感興趣的是外國情況,范丹林關心的是經濟,林虹是什麼都關心,又什麼都不關心,范丹妮只是不斷地喝酒。這是一個多元的心理氣氛場,裡面融匯著各種各樣的因素。然而,范書鴻與鄧秋白這兩個分別三十年的舊友重逢,畢竟使這個心理場帶有模糊的兩極。往事悠悠,人生惆悵,是隱隱約約影響和籠罩著一切的「主題」。

    這個主題使范丹妮更多地飲酒;使林虹更多地考慮自己的人生抉擇;使范丹林更多地想著自己的經濟學和今天晚上的一個活動——他要去參加一個討論;使鄧秋白更多地想著他將要寫的幾部歷史學巨著;使范書鴻更多地感到自己的衰老和往昔的一去不復返;使吳鳳珠有更多的要不停說道的不滿的話。

    紅色的葡萄酒,黃色的啤酒,在燈光下閃亮。透過酒杯看世界,都是光亮而模糊的。各種各樣的電影鏡頭在眼前閃過。胡正強的眼睛,文倩嵐的眼睛,各種人的眼睛,旋轉的舞會,色彩繽紛的旋風,一個女人站在酒席旁仰著脖子乾杯,酒從嘴角流下來,她醉了,扔下酒杯,笑著,人們驚愕地看著她,男人們厭惡的目光,服裝店內摩肩接踵,各種款式的裙子在眼前晃動,赤橙黃綠青藍紫,眼花繚亂,一個臉甜甜的女售貨員在衝自己微笑,您要什麼?她要什麼?要酒,要不停地喝酒,她要放把火把服裝店燒了,大家都不要穿衣服,都裸著,她不怕,可她的假胸呢?……

    鄧秋白和范書鴻兩位老人,還有自己去世的父親,他們經歷的人生起點相同,結局何等懸殊啊。影響人生的是兩大因素:客觀的偶然性和主觀的抉擇。客觀偶然性的力量太巨大了,它決定了人的基本方向,人只是在這基本方向範圍內有所抉擇吧?偶然性後面還有沒有必然性呢?這個哲學問題暫時不必想吧。她現在不必去考慮客觀生活是如何安排自己命運的,她要考慮的是在這個已經確定的安排面前如何抉擇。對職業和事業的抉擇,還有對男人的抉擇。難道就抉擇李向南?童偉的臉,鍾小魯的臉,隨著自己踏進京都生活——這一實際生活的改換帶來的變化太巨大了——自己會遇到更多的機會。范丹林剛才約自己一起去參加一個討論會,去不去呢?……

    他為父親感到惆悵,然而,他更多地想到的是自己的事業功名。他要成為大經濟學家,他要寫幾十部著作,他要在中國的經濟改革中發表更多的戰略性見解,他以後要成立一個自己領導的經濟研究所,他感到自己是體魄強健的,富有活力的,可以承擔多種大工作量,可以雙手用力一揮,把大寫字檯上堆積如山的經濟學著作嘩啦一聲都掃在地上——自己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幻覺?林虹很有點味道……

    自己原以為與范書鴻的重逢會很興奮,會有許多親切的感情交流,然而,見面很平淡,沒有太多的話可說,有些隔膜。年輕時的美好記憶畢竟只是記憶了。他甚至感到此次回國期間與范書鴻相聚的次數不可能很多是件輕鬆的事情——自己這麼想不對。但人就是這樣,沒見面時渴望相見,及至見了,又覺得沒什麼可說的……現在,他最關心的還是自己的事情……

    鄧秋白看上去精力旺盛,他大概經常飛來飛去,這不是,鄧秋白拎著皮包神采飛揚地踏上一個個高大台階,踏上一個個鎂光燈照亮的講台,他的步伐一定還很矯健……自己是不行了,氣血沒有枯竭,但也接近枯竭了吧。面對著鄧秋白的學術成就,他之所以還能比較安然,大概就是由於感到了自己的衰老吧?……

    看到鄧秋白比丈夫顯得年輕,她總有些憤憤不平,看著郁文比自己年輕二十來歲的樣子——實際上只比自己小幾歲——就更加憤憤不平。她現在就是有許多話要講,在嘴上講,在心裡講:我覺得人受點批判沒壞處。人應該改造自己嘛。斗私批修,這話現在不講了,可意思還是對的。孔子也講「吾日三省吾身」嘛。受苦受難也是鍛煉。《論語》裡講:「歲寒,然後知松柏後凋也。」文天祥《正氣歌》中也說:「時窮節乃見。」什麼貢獻?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為人民利益而死就重於泰山。我還要活到老,學到老,改造到老。我認為,馬克思主義的最偉大之處就是強調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什麼愚忠?人要有點忠。你不忠於公,必然是為私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現代也要講修養。韓愈講:「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人應該至誠才能至善。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我們每天要做自我批評。臉要天天洗,地要天天掃。我說得怎麼不對?人活著就要鬥爭。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回顧三十年生活,我一點都不後悔,很充實很充實的,首先思想上很充實。看問題要看本質,看主流。在中國,不要聽那些片面觀點,不要相信牢騷話。中國人現在都向前看,不像西方人都向錢看。人活著為什麼?人活著就是要……

    「媽,你別說了。」范丹妮兩眼發直地猛然站起來,她頭暈噁心,想要嘔吐。

    「我怎麼不要說了?」吳鳳珠極為不滿地看著女兒,「人活著就是要……」

    「人活著為這為那全是假的,空的,人活著就是為了一個目的。」

    「為了什麼?」

    「為了死。你,爸爸,鄧伯伯,你們早晚都要死,我,丹林,還有你——林虹,以後也要死。人活著最後就是死。」

    滿桌人看著范丹妮,一時全呆愣了。

    范丹妮拉開椅子,悠悠晃晃地一步步朝烤鴨店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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