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黃平平光彩照人地站在自己和李向南面前時,林虹再一次湧起一絲酸楚的妒意。
在古陵已有過這樣一次,黃平平也是這樣爽朗大方出現在她和李向南的面前。她那雙黑得特別、使人一見難忘的眼睛也這樣溢射著青春的神采。那是林虹第一次見到黃平平。
在她與黃平平相視的一瞬間,就承認了黃平平的優越。年輕的優越,北京人氣質的優越,現代感的優越。這些優越之處在古陵農村相遇時只有著某些刺激,而在繁華的北京車站,才顯出其強烈和有力。
黃平平接過李向南行李的同時發現了林虹,她爽快地一笑:“林虹,你也來北京了?”
林虹點點頭:“我來有點事。”她的微笑與回答都很有風度。依靠自己的風度,她把寒傖感驅走了,撐起了自信。
李向南和黃平平在說話。很熱烈,有幾秒鍾沒顧及林虹。
林虹禮貌地說:“你們談吧,我先走了。我和你們不一路。”
“不不,你們一塊兒走吧。我就兩句話。”黃平平看看林虹,又看看李向南,很快地說。她臉上有著極細微的一絲不安。
林虹感到了這絲不安。那是在覺得自己侵犯了別人權利時通常有的一種並不自覺的不安。黃平平侵犯她什麼了?對這樣簡單的心理方程,林虹幾乎無須分析演算便有答案。李向南就在她身邊,此時,她很實在又很特別地感到李向南在她身邊的存在。這並不在於他的一定的身高,一定的體積,一定的熱度,而在於他處在她和黃平平中間。
人對同一個物體存在的感覺,並不永遠是一樣的。林虹在心中很寬容地笑了笑,她笑黃平平的那絲不安。因為能清晰地審視別人心理而有一種優越感。
“林虹,你別急,我們再有幾句話就完。”李向南立刻停住和黃平平的談話,轉過頭說道。她的禮貌告辭可能使李向南感到不安。
李向南對她顯然比對黃平平更重視。
於是,她還是提著行李先走了。心理平靜而溫和。
但這平靜是短暫的。北京的繁華不讓她平靜。車站廣場周圍光怪陸離的霓虹燈,紅紅綠綠的廣告,燈光下喧囂嘈雜的人海。一簇簇人迎著出站口,舉著各種各樣的牌子橫幅:“電子技術交流會議接待車”,“煤炭綜采技術匯報會”,“科學哲學討論會”,“服裝設計評獎會”……北京會多。一切精華都向北京匯集。一排排漂亮的大小轎車。各種廣告牌:“八達嶺、十三陵一日游”,“香山、八大處一日游”。現代文明,包括現代的生活享受也在向北京湧來,時髦服裝,金頭發的外國人,旅行家黝黑臉龐上的微笑。這種繁華在向那些生活在繁華之外的人顯示著力量。
林虹感到的則是一種更復雜的刺激力。
她站住了,轉過頭尋望著。看見李向南和黃平平並肩在人海中時隱時現地走著。能看出他們談得愉快。他們有他們談論商討的共同題目。他們都有現代北京人的明快相通的氣質。只一瞬間,林虹剛剛建立起來的平靜就被打碎,感到一種被現代生活排除在外的酸澀。在古陵,對李向南她能保持平靜和自傲。在北京,才踏上車站廣場,她已是第二次湧上來自我寒傖感了。她想到了陳村中學那間簡陋的單人宿捨,連同那單調的生活。
她把才湧上來的自我寒傖感從心頭驅走。剛一轉身,她又立住了。顧曉鷹提著行李站在面前。小莉在後面十幾步遠的地方冷眼旁觀。
林虹一瞬間便十分冷靜。
“林虹,能把你的住址告訴我嗎?有時間我想去看看你。”顧曉鷹說,態度極為誠懇,甚至還帶點感傷。
“沒必要。”林虹簡短地回答。她的眼睛,她的額頭,她的整個姿勢、神態都是冰冷的。
“我們總該談談。我們有過我們的歷史。現在,從我來說,對那段歷史有反省和新的認識。”顧曉鷹更真摯地說道。
“沒必要。”
“你不願談過去就不談。我只想關心一下你的今後。我或許能幫你做點什麼。”
“沒必要。”
“我起碼可以給你送點電影票戲票去。下星期有人藝演的《茶館》。”
“對不起,我要走了。”林虹說罷朝前走去。
“林虹。”顧曉鷹從容地跟上兩步。
“你應該節約一點你的做作。”林虹站住,微垂著眼打斷他的話。
顧曉鷹略顯難堪地笑了笑,那難堪的程度,恰好能釋放出自己的一點悻惱,又恰好能加強他表情的誠懇。“林虹,你說我什麼都可以。”顧曉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不過,我現在確實是誠心誠意要和你說兩句話。我的自尊心總不至於這樣不值錢。”顧曉鷹說著,目光誠懇而略有些矇矓地(目光的矇矓是誠懇的增效劑)看著林虹。心中卻掠過一絲很有趣的、自我欣賞的微笑。這是骨子裡含著冷酷的微笑。
他欣賞自己的表演,他欣賞自己男子漢的涵養。他的忍耐力好極了,從來沒有過的。為什麼?因為要重新征服一個漂亮女性的沖動?但不光是這些。他此時似乎並沒感到身體內有多少這種欲望沖動——那在站台上相遇時曾經很強烈的欲望沖動。為征服而征服?或許是,或許不是。反正,他要在這場性格較量中取勝。他絕不惱,但可以讓對方惱,他絕不失態,但可以讓對方失態。他要用從未有過的風度來打破對方冰冷的防線。在這種表演中,他感到一種要玩弄什麼的殘忍而有趣的沖動。
在矇矓的目光中,他打量著林虹那漂亮而冰冷的外貌,心中又一次漾出微笑。那是從容欣賞的微笑,含著獵人對捕獲物的輕蔑和憐憫,含著強者的優越感。
林虹站住了,一時沒有找到恰當有力的回答。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她知道了,光靠冰冷不足以對付這個場面。一味把臉板得冰冷,有時也能把自己的思維板住。她的應對並不太有力。她的一本正經的冰冷比起顧曉鷹不氣不惱的“誠懇”,已經在風度的較量上低了一籌。
她放松了自己的臉部,顯出淡然。她打量著顧曉鷹,同時看了看站在遠處冷眼旁觀的小莉。
“你這樣做並不是太有趣的。我也覺得你的自尊似乎不應該這樣不值錢。”她稍稍停了一下,“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顧曉鷹輕輕咬了咬牙,臉上還維持著誠懇:“至少你的住址可以不保密吧?”
“月壇新路三區四樓301號。還有什麼要問的?”
“謝謝,我有時間去找你。”
“隨你便。不過,可以告訴你,對於一個把你看得很透的人,你的表演只顯得很滑稽。而且,顧曉鷹,你應該有自知之明,你的演技是屬於劣等的。”
顧曉鷹又暗暗咬了咬牙。現在,對眼前這個女性,他現在已沒有獵人對捕獲物居高臨下的從容玩弄和欣賞,有的是“平等”的較量。“你是准備和李向南……結合?”顧曉鷹很坦率地問。
“這和你不相干吧?”林虹很平靜。
“是……不相干。可我想幫你關心一下嘛。”
“還有什麼台詞沒說完?”林虹射出的又是那種把什麼都看透了的目光,含著譏諷和輕蔑。
正是這目光更深地激惱了顧曉鷹。“哼……”顧曉鷹有點戲劇性地瞧著地面,若有所思地頷首笑了笑,“告訴你吧,”他猛然很有力地抬起頭,露出一股玩世不恭,斜睨著林虹,“你聽嗎?”
“說吧。”林虹冷淡地說。
顧曉鷹微垂下眼皮流氣地陰笑著,頓了頓:“那好,我告訴你,可能你還不知道,他有生理缺陷。”
林虹一下激怒了,血呼地湧上臉。“流氓。”她從牙齒縫中罵道。
看著林虹激怒得臉色漲紅,扭頭就走,顧曉鷹心中陰狠地笑了。自己怎麼順口就胡謅出這樣一句話,真是絕到家了。哈哈,這就是他顧曉鷹的風格。剛才往外說這句話時,他確確實實感到把他身體內的狠毒情緒全發洩出來了。“好了,這話讓你挺難堪的,咱們不說了。”顧曉鷹瀟灑地笑笑,又跟上兩步,“有件正經事,我覺得應該告訴你。”
林虹徑直走著,不理他。
顧曉鷹掃了她的側影一眼,心中微微一笑:“你總該記得你在內蒙古兵團時的那個董副團長吧?”
林虹咬著牙,腮幫子猛一搐動。她的心在顫栗。沒有人比顧曉鷹更陰險、更無恥的了。十幾年前,那個董副團長毀了她少女的青春。
“他後來被判了二十年徒刑,你早知道吧?”顧曉鷹說。
林虹走著,步子很快。
“大前年他被無罪釋放了。說是冤假錯案,缺乏證據。這是我要告訴你的。”
林虹因憤怒而哆嗦著。
“你不應該去最高法院告他?這樣的混賬不能白白饒了他。”顧曉鷹瞇起眼看著林虹。
林虹終於站住了。她轉過頭,目光透徹如冰地打量著顧曉鷹。她臉上除了一絲輕蔑外,沒有多余的表情,全無憤怒。高度的自制力才鑄造出這樣一種嚴整無隙的鎮定和冷靜。她說:“你的人格,並不比你罵的那個‘混賬’更高。”
然後,她又冷冷地盯視了顧曉鷹兩三秒鍾,一轉身走了。
顧曉鷹悻惱地盯視著林虹的背影,沒有再跟上去。
“哥,你鬧了半天鬧什麼呢。”小莉走上來,不滿地說道。看到哥哥敗下陣來,小莉十分不滿。
“我?”看著林虹遠去的背影,顧曉鷹冷笑一聲:“我鬧好玩呢。”
林虹穿過廣場的人流走著。一陣哆嗦又在體內蕩起余波。
剛踏進北京就遇見顧曉鷹、小莉,還有李向南。她從一開始就像是踏進了一個糾葛重重的是非之地。真是殘酷的巧合。滿眼的喧囂,各種各樣的嗓音,粗的、細的、高的、低的、脆的、啞的;各種各樣的氣息,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汗臭的、粉香的;各種各樣的燈光,紅的、綠的、黃的、紫的……都在這裡高濃度、高密集地雜燴著,攪和著。一切有形的無形的,有聲的無聲的都在爭奪著空間,都在和環境的相互爭擠撞碰中,界定著自己存在的范圍。
顧曉鷹,董副團長長滿疙瘩的貪婪大臉,小莉冷冷尖刻的目光,還有那個李向南,都在四面站著。四面是要解剖她的刀,她卻沒遮擋。四面是寒冷的冰稜、冰劍,她卻裸著體。前面是無軌電車站?團長辦公室窗外是閃電、暴雨、漆黑的夜。旁邊一個農民正挑著擔子在後面走,擔子撞著她的後腰,她幾乎摔倒。一個農村婦女東張西望,手裡牽著哭哭啼啼的小女孩。自己到北京干什麼來了?一對年輕人摟抱著從身邊走過,女的很甜美地把頭倚在男的肩上,很漂亮的高跟鞋。現在的行李袋都是下面帶小輪子的時髦貨,除了農民,沒什麼人還提她這種舊式的帆布旅行袋了。湧上來什麼感覺?又是寒傖感?顧曉鷹那張眼睛血紅、線條粗硬的令人厭惡的大臉盤。那無恥的目光。她趕不走。
體內又傳導過一陣抖動。
經過一番繃住全身神經的斗爭,精神的控制一下放松了。精神控制一放松,意識便自動流開了。不,她不能放松神經,失控地任其流下去。她要面對實際生活。面對實際生活需要理智,需要對自己的控制。她有超人的自我控制能力,如同她有超人的自省能力一樣。
她現在需要平靜。她也便立刻平靜了。她目光恍惚地審視著自己,冷冷地嘲諷了自己剛才憤怒和激動。對自己感情的冷酷批判與尖刻嘲諷,是她鑄造自己平靜的手段。這不是剛才面對著顧曉鷹時的表情上的平靜,而是心理上的平靜。
一切激動被壓到深層心理中了。
她來到車站廣場西邊的無軌電車站。
人多車少。每當一輛電車開過來停下,旅客們便提著大包小包發瘋般湧向車門爭搶著上車。不時有人在擁擠中臉紅脖子粗地罵嚷著。她不習慣並且厭惡這種激烈的爭搶。很不舒服的刺激。她一左一右放下手中的行李,淡然地看著那些螞蟻一樣嘈亂地擠車的人群。不知道他們是否感到自己可笑?她寧肯等等,也不參加這種傾軋。
然而,半個多小時過去了,旅客們還川流不息地匯到車站來,在一輛又一輛開來的車門前制造著擁擠的高潮。她總不能無休止地等下去吧?她不時抬腕看看表。當又一輛車開過來時,她猶豫了一下,提起旅行袋往前走,卻立刻被蠻橫的人群沖到一邊去,幾乎摔倒。
她終於失去了耐心。再一輛電車開過來時,她便提著旅行袋盡力擠上了車。雖然從下兵團插隊起到現在已離開北京十幾年了,但她發現自己學生時代的擠車經驗並沒有完全忘卻。她比那些外地人能更准確地預測車停下時車門的位置,選擇好擠上去的角度。她在靠車窗的位子上坐下。看著滿車廂的人你推我搡地擁擠著,她卻能從容地觀賞著燈街輝煌的北京夜景,她感到一種超然的優越。她不需要在站立的人群中爭奪空間。
驀地,她心中微微一閃,又想到自己剛才也不得不爭擠上車的情景。自己為什麼能坐在這兒保持著與世無爭的超然與平靜呢?不正是因為通過爭擠取得了一個相對穩定的位子嗎?
她這兩年在古陵為什麼會有那種與世無爭的超然與平靜呢?她第一次對自己提出這樣一個尖銳的問題。
她生性淡泊?她哼地一聲在心中冷蔑地笑了。她有什麼與世無爭的清高?只不過是她爭過了,爭夠了。自從1968年到內蒙古建設兵團,踏入社會,她什麼厄運沒經歷過?少女的青春被蹂躪後,為了斷絕與李向南的聯系,也為了生存,她調離內蒙古,到東北,到山西,到河北……最後到古陵。為了謀取一個好一點的處境,她這個大學教授的女兒曾丟掉一切文雅,學會了最世俗、最卑賤的奔波,托人,求人。她懂得了利用一切機會,一切關系,還有一切手段。想到自己曾出賣的嫵媚微笑,她一陣發熱。
她無清高可言。她的清高只不過是她免被別人輕視的自衛武器。她無超然可言,那不過是她只能如此。她不需要爭了,因為她已爭到一個相對穩定的位子。
她沒什麼可爭的,因為她沒有新的條件和機會。
“人生哲學很多。其實,一種哲學都是一種社會地位、處境造成的。”——李向南在古陵講的話又在耳邊響起。那或許是真理。她自以為優越的、可以蔑視塵世的超然和清高僅僅如此。這個自省是極簡單的,她為什麼居然從未做過?
看來人是經常不自覺地欺騙自己的。
車窗外掠過街燈、車流。
她這次來北京干什麼,幫助整理父親的遺稿?那是具體目的。還有呢?爭取調回北京?十幾年來,她不是一直在躲避過去的同學,躲開自己的過去嗎?然而,為什麼一接到北京大學的來信就踏上火車了呢?她想不想調回北京呢?無軌電車在北京的街道上馳過,微微顛簸著。她瞇起眼仔細品味、辨析著自己的心理,模糊感到自己對於這次回京有著一種隱隱的興奮。那是因為什麼?潛意識的傾向是明白的。
她不想了。電車不到站她不會下車,她現在聽憑電車帶著她往前走。
又浮現出顧曉鷹的大臉盤。她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李向南也時隱時現地浮現出來。那絲冷笑在臉上凝凍了一會兒,又化為自嘲的一笑。
世界不夠大。這麼多巧合。自己可笑。人人可笑。她又微微地露出一絲面向一切的冷笑。面向一切的冷蔑,是保持心理平靜所必需的。善良的心總是要被踐踏的。就像不平等的愛情中,癡情的一方總要遭受痛苦一樣。她一點都不善,就像她一點都不清高一樣。看著她高雅嫻靜、莊重溫和,那不過是把一切都包起來的結果。她太容易陷入自省了。
她不要再自省,她把目光投向外面。
車窗外,一個充滿現代氣氛的輝煌京城。
一幅幅圖畫,紛沓交疊。被燈光點綴照亮、裝飾勾畫出的街道、路口、車輛、商店、大廈,都在掠動中化為色彩絢麗、光怪陸離的幾何圖形。最漂亮的還是北京的姑娘。她們的穿著漂亮,款式新穎的裙子線條優美;她們的身材漂亮,顯出現代人的挺拔、苗條與健美;她們的神態漂亮,明眸皓齒,生氣勃勃,充滿自信。北京是屬於她們的。現在是屬於她們的。她們在路邊漫步,在車上旁若無人地說笑,她們無所顧忌地和戀人在車廂的擁擠中摟抱著,低語著。
林虹心中湧起一絲嫉妒。這是她這個年齡(年輕又不年輕)的女子對年輕姑娘特有的嫉妒。
她想到自己的年齡。但她現在已進入很好的自制狀態。
她平靜。她寬容。她一瞬間便生出許多優越感。她比她們更成熟,她更深刻地理解生活,她更能掌握自己的心理平衡和風度。
看著她們,她漸漸露出善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