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 第十章
    和李向南告了別,黃平平往家走。快到南池子大街的街口時,她又回轉身站住,遠遠看見公共汽車駛到站,李向南提著行李上了車,車門一關,嗚嗚地很快駛入燈光浩瀚的天安門廣場,遠去了,消逝了,她這才一笑——笑自己這樣張望——折轉身回家。

    天安門廣場夏日的夜晚有一種獨特的色彩和韻味。它像個黃色的大燈籠,朦朧而溫熱。寧靜,不是清淡透明的寧靜,而是那種溶化了過多白日的喧鬧後的一種黏稠混沌、隱隱帶著嗡嗡聲的不透明的寧靜。

    進了胡同,黯淡的路燈光下,遠遠看見大姐黃春平(瘦高的個子,短髮,細長的脖子,一看就是她)大姐夫曾立波正在院門外不遠處歉疚不已地送別一個四五十歲的婦女。兩個兒子,十三歲的大海,十二歲的小海,跟在他們後面。小海怯怯地低著頭。

    「我們沒教育好,給學校和老師添麻煩了。」

    「還麻煩您跑一趟。今後一定好好教育他。」

    「我當班主任的有責任,咱們以後相互配合吧。」那個婦女顯然是孩子的老師。

    「平平,回來了?」春平送走老師,看見黃平平打了個招呼。

    「怎麼了,大姐?」

    「小海的班主任家訪,小海在班裡欺負女同學。」

    「你好好站著。吊兒郎當的,簡直像個小阿飛。」曾立波冒火地指著低頭原地溜躂的小海吼叫著。小海哆嗦了一下,站住了。

    「好了,跟小姨進去吧。好好認個錯,寫個檢討,保證以後不再犯。」黃平平摸著小海的頭說道。

    「不要。」春平說,「我們領著他到外面走走,找個地方談談。」

    「那讓大海跟我一塊兒回家吧。」

    「也不要,他最近學習一塌糊塗,馬上就要考初中了,還不抓緊。也要和他談談。」

    「回家談吧。」

    「家裡太亂了。」

    「又是誰和誰吵呢?」

    「那就別說了。等你回去,『節目』可能又變了。」春平說話總是那麼細聲慢氣的,「平平,你準備明天開始管家?」

    「我起碼管一兩個月吧。二姐不是要陪著爸爸出國嗎?」

    「唉,咱們家也夠亂的,你怎麼管啊?」

    「那讓誰管?」

    春平想說什麼,無奈地歎了口氣:「好,那你先回家吧。」

    迎面慘淡的路燈光下是青灰色的磚牆,布著一片片苔蘚;呆板寂寞的方形門洞黯黯的;兩扇油漆斑駁的沉重木門老氣橫秋地半掩著。這是一種既沉悶窒人又嘈雜哄亂的家的氣氛。這麼一大家子住在一塊兒,又怎麼能不亂呢?拉出個人物表來,誰也會咋舌搖頭的。

    大姐春平、大姐夫曾立波都畢業於清華大學土木建築系,現在都在建築設計院工作,每天忙得連管兒子的時間都沒有。

    大哥衛華,三十五歲,插過隊,當過工人,上過工農兵大學,現在工廠的職工子弟學校教物理。大嫂趙世芬三十一歲,在飯館開票。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

    二姐夏平,是個三十四歲的老姑娘。

    三姐秋平,三姐夫梁志祥,在外地插隊後當了工人,剛調回北京,帶著一個四歲的女兒。

    二哥小華,二十九歲,從內蒙古兵團病退回來,在工廠當工人。

    四姐冬平,二十七歲,外語學院剛畢業,在等待分配。

    她——黃平平,最小的一個。

    一家之長是七十多歲的父親黃公愚,東方藝術協會的主席。

    還有,就是跟隨他們家幾十年的老保姆祁阿姨了。

    三代十六口人擠在一個小院生活,原本就嘈亂;前年母親去世,又使這個大家庭失去了惟一能維繫的中心,從此這個家就更顯得敗落了。父親除了把工資的絕大部分供給這個大家庭外,對全家人毫無維繫力。後面,胡同盡頭處,遠遠傳來大姐夫的吼罵聲,小海的哭聲、大姐的嗔斥聲;前面,院子裡傳來時高時低的吵架聲。她硬著頭皮推開了半掩的大門(這門的沉重每次讓她感到沉悶與壓抑)。

    從明天起,她就要接手管這個家。她要好好治理治理它。

    面前已經是小小的四合院了。四面連客廳、廚房在內共十間房,亮著燈或黑著燈。廚房裡響著大嫂趙世芬潑辣的吵嚷聲。

    「你打孩子幹什麼,你不會和他好好說?」春平一把拉住丈夫的胳膊——丈夫的胳膊因暴怒而繃緊著——卻被一下甩脫。

    「我就要打,你不要拉。」曾立波吼道,「小小年紀就學得這麼壞。他那不是一般的欺負女生,簡直是調戲。是小流氓。」他抓住小海的胳膊,使勁朝他屁股上劈劈啪啪打著。小海嗷嗷叫著,轉著往母親身後躲。大海害怕地藏在路燈的陰影裡。

    「你瘋啦,這是你孩子你知道不知道?」春平擋住孩子,又氣又急。

    「你擋什麼?這樣的孩子我不要了,我打死他。」曾立波又抓住小海使勁打。

    「你要打死他是不是?你要打,打我吧。」春平攔擋不住丈夫,她聲嘶力竭了。

    「就是你們一天到晚慣孩子,才慣成這樣。」

    「你們是誰?」

    「你,還有你父親。」

    「你這當爸爸的什麼時候管過孩子?」春平眼裡閃出淚水,「你就知道自己寫論文,要出國,要成名成家。你配當孩子的父親嗎?」

    「要你當母親的幹什麼。」

    「我不和你一樣忙嗎,我為你犧牲的還少?孩子的作業不都是我看,你看過幾次?」

    「我忙來忙去難道就是為自己?」

    「你就是考慮自己。你太自私了。」

    曾立波咬緊牙盯視著妻子。頭髮凌亂的春平把小海攬在身邊,微微喘息著,也盯視著丈夫。有人騎自行車路過,留下狐疑的目光。這就是他妻子的話——自私。這就是他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理解自己的人的目光。她竟然這樣仇視地看著他。這個騎車的看什麼?可惡。

    你打吧。你凶,你有勁兒,你現在動不動就打孩子。我勁兒沒你大,擋不住你,你太野蠻了。你不配當丈夫。不配當父親。

    趙世芬站在立櫃的穿衣鏡前,麻利地梳理著頭髮,每梳一下,就朝後抖一抖,讓頭髮瀑布般從肩上披瀉下去。她欣賞著自己濃密黑亮的頭髮,欣賞著自己朝後抖動頭髮時動人的姿態,欣賞著自己漂亮的容貌。她那波光閃閃的眼睛在凝視著自己——不,是在凝視著一個想像中的人而嫵媚地微笑。恍惚中,她眼前又浮現出上次舞會的情景。那一雙雙幾乎貼近她臉頰的熱烈的眼睛,那些慇勤的笑臉,那些帶著煙氣和挑逗意味的熱烘烘的呼吸,那旋轉中令人興奮的身體的接觸——她感到自己的乳房在彈性地顫動,那裡還留存著美妙的接觸「記憶」。一個個風度翩翩的男子向她走來,彬彬有禮地伸手邀請她,旋轉的人群中都是注視她的目光,她的脖頸能感到男性目光的燙熱和女性目光的嫉妒……這又是誰的目光在注視自己?她回過頭,臉上陶醉的微笑頓時消逝了。

    是丈夫黃衛華那張難看的凹形臉——他坐在床上一邊給五歲的女兒小薇擦著臉上的汗,一邊抬眼看著自己梳頭。舞會已經煙消雲散,眼前是擁擠不堪的小屋。床,桌,立櫃,書櫃,箱子,一件挨一件,桌上、床上、窗台上堆滿了東西,鐵絲上晾滿衣服。

    「看什麼?」她沒好氣地白了丈夫一眼。

    「你不看我,能看見我看你?」衛華討好地開著玩笑,顯出老實和笨拙,「我看你梳頭梳得有滋有味的。」

    「討厭。」趙世芬扭過頭繼續梳頭打扮,不理他了。

    她從心裡厭惡他。厭惡他的矮個子,像個樹樁,厭惡他沒點男人氣的老太婆臉,厭惡他的小眼睛扁鼻子,厭惡他的窩囊勁兒。自己那幾年簡直是瞎了眼,找這麼個丈夫。就是因為自己出身不好?就是為了圖他的幹部家庭出身?

    「今兒晚上你又是要……」衛華小心翼翼地察看著妻子的臉色,欲言又止。

    「想問什麼就問哪。」趙世芬把梳子往抽屜裡一摔,呼啦又關上。

    「你是去……跳舞吧?」

    「怎麼了,不讓啊?」趙世芬別著發卡,譏諷地問。

    「我……不是那個意思,」衛華不安地笑了笑,「我是想問,你半夜才回來——」

    「怎麼了,怕我去胡搞?」

    「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趙世芬別好發卡,雙手捋著,朝後抖了一下披瀉的烏髮(好像要抖掉她和衛華的關係一樣)。

    她堅決不用。她還嫌這麼個丈夫丟人現眼呢。瞅他這巴巴結結的樣子,一點男人氣都沒有。連向老婆問個話都沒膽,吞吞吐吐,沒一絲血性。

    「我不去舞廳,我在路口等你。」

    「你有完沒完了,就不怕別人討厭?」

    「好好,我不去接你還不行。」衛華繼續給小薇擦著脖子上的汗,孩子正汗津津地坐在床上搭積木。

    趙世芬一看又火了:「讓你給孩子燒點熱水洗洗,怎麼還沒燒啊?」

    「煤氣爐秋平她們用著呢,等一會兒再……」

    「等,等。什麼都往後讓。孩子都要熱出痱子了,你知道不知道?」

    「秋平他們……」

    「他們,他們。剛才是給你爸熬藥,等,等。現在又是秋平煮東西,還等。你是後娘養的怎麼著?跟著你,到處受窩囊氣。去,直接拿臉盆熱點水。」她拿起臉盆搡到丈夫手裡。

    「稍等一會兒再……」衛華坐在那兒為難地不動身。

    「你是幹什麼吃的?」趙世芬火冒三丈。她愛跳舞,愛打扮,愛出風頭,愛風流,可她還愛自己的女兒。那是她一手帶大的。是她的心肝。她從來沒有讓女兒穿過一件髒衣服,從來沒有讓女兒嘴上受過一口罪。女兒長得漂亮可愛,完全像她。要不是因為五歲的女兒,她早就把他這窩囊廢蹬了。

    她抬腕看了一下手錶,從衛華手裡一把奪過臉盆來:「你不去我去。」

    廚房裡燈光昏黃。煤氣灶上,一個火口燒著一壺水,一個火口鋁鍋裡煮著掛面。秋平守在灶旁。她在學生時代原是俊秀甜潤的妞兒,現在依然苗條嬌小,但臉上已顯出憔悴來,頭髮也有些乾燥發黃,記錄著十幾年來農村插隊和在一個偏僻縣城的小修理廠裡當鉗工的辛勞生活。「你別一塊兒守在這兒了,」她用筷子攪動鍋裡泛著白沫的掛面,回頭對站在身後的丈夫輕聲說,「該幹什麼去幹什麼吧。」

    梁志祥個子不高,正伸著脖子看鍋裡的掛面,這時咧開厚嘴唇笑了笑。「要不要我回屋去拿兩個雞蛋磕在裡面?」他也壓低聲音說道,甕聲甕氣的一口北京腔。

    「不用了,別人看著不好,要磕,把鍋端回屋裡再磕吧。」

    「那哪能熟啊?」

    「你走吧,廚房裡怪窄的,別都擠在這兒,有人進來,礙人家事。」

    「這會兒又沒別人來。」

    「那你也走吧。」

    她和丈夫說話聲音很低,生怕驚動人似的。他們剛從山西臨汾調回北京來,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落腳,擠進了這個已經相當擁擠的院子裡。她像個剛進門不討人喜歡的農村小媳婦一樣,懷著深深的自卑感,低著眼在這個大家庭中無聲無息地生活著。或許更因為覺得不該擠進這個已經很擁擠的家,擾亂了全家人;或許是因為覺得自己這些年沒幹出啥樣來(還是個沒文憑的三級工),自慚形穢;或許是因為找了一個出身於市民家庭的平庸丈夫——既無才華,又沒儀表,只有一顆任勞任怨和體貼人的好心;或許更因為她對這個家懷著一種深深的歉疚感——她在「文化大革命」中曾經貼過大字報,聲明和黑幫父親劃清界限,許多年來一直沉重地壓迫、折磨著她;她始終感到沒有臉在家中抬起頭來。她和丈夫從工廠下班回來,就縮在自己的小屋裡。別人用水龍頭時,他們不去用;別人用廚房時,他們避開;客廳裡的彩色電視,他們也幾乎從不去看。星期六把女兒從托兒所領回來,也不讓她到別的房間玩耍。關門、開門、打水、潑水、說話、出入,他們都是不聲不響的,家裡人常常不知道他們在不在家。

    「我再等會兒,面好了,我幫你端。」梁志祥說。

    「不用,你快走吧,等會兒來人……」秋平的話一下止住了。

    趙世芬端著剛接的半臉盆水步子很響地走了進來。她掃視了一下廚房,帶刺地說道:「你們兩個火都佔著呀。佔一個還不夠?」

    「這壺水是爸爸做上的,他急著要沏茶。」秋平小聲解釋。

    「你們這麼晚還做小灶,嫌家裡伙食不好?」

    「我們回來晚了,家裡沒剩下飯。」

    「你們什麼時候能完啊?」

    「你熱水,給小薇洗?要不,你先熱吧,我把掛面鍋先端下來。」秋平不安地說。

    「你稍等一會兒行嗎?」梁志祥賠著笑,甕聲甕氣地對趙世芬道,「掛面說話就好了。」

    「我還有急事要出去呢。」

    「等面好了,我把臉盆給你坐上,熱了,我給送過去。」梁志祥依然賠著笑。

    「我急著要走,到時候你給小薇洗啊?」趙世芬越沒有好氣了。

    「這不是衛華哥來了,他不走吧?」梁志祥說。衛華走進廚房。

    「他能洗,還用我急嗎?家裡的事,他什麼時候管過。」看到衛華進來,趙世芬的火氣更大了,嗓門也一下提高了幾度。

    「你要去參加舞會,你先走吧,我給小薇洗。」衛華看著她體貼地說。

    「她的衣服也你洗?」趙世芬聽見衛華說出她要去跳舞,尤其惱火。

    「我洗吧。我多洗兩遍,能洗乾淨。」

    「好了,世芬,你先熱水吧。」秋平息事寧人地端下鍋來,露出煤氣灶藍色的火苗,「哥,你們熱吧,我等會兒再接著做。」

    「媽媽,我餓。我要吃掛面。」秋平四歲的女兒玲玲不知什麼時候跑來了,扶著廚房門,仰著小臉委屈地叫道。

    「等一會兒,啊?」秋平連忙俯下身,攬過女兒哄勸,又說,「世芬,你先熱吧。」

    「秋平,你們先做吧,」衛華說,「世芬,你讓他們先做吧,他們已經做了一半了。」

    「他們的小孩兒是人,咱們的小孩兒不是人?」趙世芬放聲撒開潑了。

    「洗澡總沒吃飯要緊嘛。」衛華小心地說。

    「誰讓他們這麼晚回來的,現在就不是做飯的時候。」

    「他們先來做的嘛。」

    「先來?我進這個家,他們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明明看著這個家住不下了,還硬往裡擠。擠什麼,看著有便宜占是不是?」

    這話過於尖刻了。秋平抬頭想說什麼,又咬住嘴唇嚥回去。

    「世芬,你別這麼說話行不行?」妻子這樣欺負妹妹,衛華實在看不過去。

    「我說什麼了?這會兒又不是做飯的時間。這麼一大家子住一塊兒,就該有個規章制度,該是什麼就是什麼,對不對?」

    「按規定,也不讓在煤氣爐上熱水啊。」梁志祥低聲嘟囔著。

    「志祥。」秋平制止道。

    「誰規定的?」趙世芬一指爐上的水壺,「誰規定不讓坐水了?讓大夥兒都喝涼水?」

    「夏天了,不讓坐洗的水。」志祥又咕嚕了一句。

    「你規定的,啊?我今天偏要熱。」

    「志祥,咱們回屋吧。」秋平端起還沒煮熟的掛面鍋。

    「世芬,你別在這兒吵鬧了好不好?你要跳舞你先走嘛,小薇待會兒我給她洗。」衛華盡量息事寧人。

    趙世芬卻認作丈夫吃裡扒外,更火了:「我跳舞怎麼了?礙著你了,礙著誰了,犯法了?就該受你們一大家子人欺負?」

    「我是說,你要走就走,家裡的事,你別操心了。」衛華難堪地辯解道。

    「我不操心誰操心?你什麼時候操心過?但凡你有點能耐,我也不這麼受制。你有什麼臉,跑來做什麼好人。」

    衛華是個老實人,此刻卻壓抑不住了:「你當嫂子的,脾氣好點行不行?」

    「我給誰當嫂子,他們什麼時候拿我當過嫂子?他們一個個年紀不比我小,憑什麼要我讓他們?」

    隔壁房間的門匡噹一聲開了,獨自住在那兒的小華氣沖沖地出現在廚房門口。他皺著眉不耐煩地嚷道:「哥,你們別吵了好不好,別人看書還看得進去嗎?」他近三十歲了,業餘時間攻讀電視大學,很吃力,常常心情煩躁。

    「你看書也不能不讓人說話當啞巴啊。」趙世芬的話戧著就過去了。

    小華的暴躁脾氣一下發作了:「你們做事別太不像話了。」

    「誰不像話了,啊?」趙世芬刷地一甩頭髮圓睜兩眼。她對誰也不甘示弱。

    「你——數你最不像話。」小華轉身回屋,砰的一聲用力地摔上房門。

    簡直不像話。一家人成天吵,吵,吵。也不知道吵什麼。芝麻大點的事也吵。簡直連臉面都不要。(隔壁廚房裡趙世芬的嗓門還在響:「誰不像話,你看你兄弟說的什麼話?他小,他就仗小欺人?快三十歲的人了,小什麼?」)咳。他一屁股坐到籐椅上,滿耳一片嗡嗡聲。屋裡又悶又熱又亂,床上亂,桌上亂,書亂,本亂,滿桌計算紙亂,物理亂,數學亂,外語亂,滿腦袋功課亂。上班下班公共汽車上擠來擠去一片亂。北京到處是人到處是亂。簡直學不下去。這兩天正在考試。已經考的三門,大概物理就要不及格,還要準備補考。只要兩門以上不及格,就取消電大學員資格。這年頭若熬不上文憑,三十歲了,還有什麼混頭?頭皮瘙癢,搔也搔不過來,頭髮太長了,汗粘在一塊兒,該洗澡剃頭了,也顧不上。(桌上的「半頭磚」錄音機斜躺著,五六盒磁帶胡亂攤著。)明天還要去買英語磁帶,另外還要買兩盤空白帶,準備錄物理講座。錢也不知道夠不夠。實在不行,把兩盤音樂洗了。還吵,沒完地吵。挨著廚房,更是不得安寧,每天鬧得你心煩意亂。明天得想辦法買副耳塞把耳朵塞起來。你們還吵什麼?有勁兒到外面跑環城去。真沒辦法。聽段音樂吧。放進一盤《阿波羅神之音》,按下鍵。這是什麼?《婚禮進行曲》?《聖母頌》?《玩具兵進行曲》?《口哨與小狗》?《春之聲》?今天怎麼連聽過幾百遍的曲子都分辨不出來了?(他就這兩盤音樂帶,能不聽幾百遍嗎?)這曲子怎麼這樣嘈亂?煩人。換一盤。《浪漫的小提琴》。按下鍵,提琴響了。門德爾松的《E調小提琴協奏曲》?莫扎特的《G大調小夜曲》?怎麼也分辨不出來了?不想分辨。抒情的提琴聲也顯得刺耳聒煩。叭,關了。什麼也不想聽。廚房還在吵。吵什麼?吵的工夫,掛面和水都做好了。也不知是時間緊還是時間多餘。他是時間不夠用。談戀愛軋馬路也沒時間。他現在不想談。1969屆的初中生,去了幾年兵團,病退回京,一個爛三級工,現在誰看得起?姑娘們現在全看重實際。無論如何要先把電大文憑混到手。真難啊。人是在發胖(坐在籐椅上還嫌狹窄,褲腰帶也勒肚子),腦子是在發鈍,記憶力越來越差。動不動就發呆。現在不是又呆開了?不是煩躁,就是發呆,別鬧出精神病來。自己神經是不太健全。全家人神經好像都有點毛病。廚房裡還在吵,人好像又多了。真是戰事天天有。煩死了。你們吵什麼?他用勁擂著接廚房的隔牆。鼕鼕冬。手疼了,牆上掉白灰了,窗戶震響了,那邊還是吵。毫無辦法。每天這樣,不神經也要整出神經病來。

    去他媽的,一拳擂在桌上,自己還是到街上遛遛吧。

    茶杯震翻,水流了一桌子。

    「你們別吵了,待會兒爸爸該煩了。」昏黃的燈光下,戴著眼鏡的夏平出現在廚房門口。她的聲音像她的身體一樣纖細無力,這麼熱的天,還拘謹地穿著長袖襯衫和灰褲子。她,姐妹中行二——春夏秋冬,名字就是這樣排的,兄弟姐妹中排老三——比衛華小一歲。東北插隊幾年後,病退回京考入大學,畢業分配到北京圖書館。由於一言難盡的經歷,三十多歲了還獨身。北京像她這樣的老姑娘據說有十來萬。好在女性軟弱,她們照例沒有形成對社會多大的威脅,所以至今不為人關心注意。

    她一直在管理這個家——從母親去世後。管家就有管家的職責:「你們怎麼一邊吵一邊還開著煤氣啊?別浪費了。秋平,你們要做飯就快點接著做吧,以後盡量按時一塊兒吃飯。要不,都分開做,一個月兩罐煤氣都不夠——上一罐氣才燒了十四天。再說,你們都給家裡交伙食費了,該在家裡一塊兒吃。」

    雖然她性格孱弱,但既然是管家,就總有一定的權威。

    「我們實在是有點急事,所以回來晚了。」梁志祥不安地解釋道,同時聽從地把鍋坐在了火上。

    「世芬,你們熱水是用來洗的吧?」夏平又細聲細語地說道,「前幾天不是說過了,現在夏天了,不要用熱水洗了,用涼水就可以,省點煤氣。」

    「是小孩洗,又不是大人洗,知道不知道?」趙世芬誰也不怕,要的是誰都怕她。凶潑是她的武器。

    「小孩也可以鍛煉著用涼水,對身體有好處。」

    「鍛煉?哼,你沒小孩,說話這麼輕巧。」

    沖夏平說這種話,實在是太渾了。

    「世芬,你說話怎麼這麼傷人啊?」衛華又抑不住發怒了。

    夏平只是微微閉了下眼,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搐動掠過她的臉。她忍受慣了,什麼都能忍受。

    「我怎麼說話傷人了?」趙世芬又把火力轉向衛華,「我直性子,說話不會繞彎子。夏平犧牲休息時間操持這個大家,我沒對你說過她的好?可不讓用熱水洗,這就不合理。」

    「這不是我一個人定的。」夏平平和地說。

    「誰定的也得看合理不合理啊?老人家好多話現在還不適用了呢。實事求是。咱們這樣一個家庭,外邊人看著體體面面的,小孩洗澡都不准用熱水,再摳也不是這個摳法呀。」

    「咱們家人多,開支大……」

    「大夥兒都交了錢哪。」

    「是。你們每人每月交十五元,小薇和玲玲上托兒所,不交,冬平上學,不交,阿姨不交。十一個人一共交一百六十五元。爸爸二百三十元工資一百五十元交家裡,加在一塊兒是三百一十五元……」

    「三百多塊錢了還少?一個星期只吃一頓肉,錢還不夠?都跑哪兒去了?」

    「你想管是怎麼著?」衛華慍怒地看著妻子,嗓門也高了。

    「錢都有賬,大家可以查。」夏平說,「我管得不好,可以換人。明天開始,就是平平管了。這不是平平回來了?」

    黃平平出現在廚房門口。

    這是吵什麼呢?趙世芬永遠是這樣潑皮,大哥今天也滿臉怒色,二姐臉色不好——又受氣了?三姐和三姐夫一聲不吭地低頭煮掛面,玲玲怯怯地靠著母親的腿。唉,明天她要接管的就是這麼一個亂家——滿廚房紛紜對立的氣氛就是這個家的縮影。母親去世兩年來,沒有過安靜的日子。母親偉大,現在才理解到。她躺在病床上不能動時,也維持著這個家的平衡。她留下的話:在她死後,這個家不要散。究竟還能維持多久?二姐夠可憐的,下了班成天忙這大家裡的事,灰頭土臉,都快成老太婆了。自己平時最不屑於家務瑣事,可二姐準備陪父親出國訪問,總得有人接管。誰也沒時間,人人都忙。自己也忙,而且她覺得比誰都忙。但說來說去還是她管。她當記者,時間上好像還比較自由。主要的一點,她現在也願意管一段。只要是時間別太長。她要試試自己的管理才能——這個想法讓她有些興奮。管理好這個家,不比管理好一個單位容易。

    她已經想好了,要在這個家中來一場「改革」。

    秋平端著煮好的(?)掛面低著頭往外走,梁志祥領著玲玲跟在後面。

    「讓熱洗的水嗎,平平?」趙世芬問。

    「還是問二姐吧。」平平說。

    「不是你接管了嗎?」

    「我明天才接呢。」

    「不讓熱我也熱,熱定了。」趙世芬把臉盆坐到火上。

    夏平看了看她,咬了一下嘴唇:「你今天給小薇熱點就熱點吧,大人洗別熱了。」

    「我想熱就熱。」

    「這不是我定的。」

    「誰定的?」

    「是我前天定的。」廚房門口有人威嚴地說。是一家之長的父親黃公愚。

    「誰定也不合理啊。」趙世芬吵架的高嗓門中添了對黃公愚才有的嬌媚。在這個大家庭中,她特別注意博取公公的好感,「爸爸,您說,小薇她洗澡用涼水,還不得長一身痱子?」

    「噢……那就取消這條規定吧——我決定了。」黃公愚說。他常常喜歡心血來潮做出種種決定,又常常朝令夕改取消這些決定。

    趙世芬瞥了夏平一眼,把煤氣開關一下擰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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