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 第十七章
    女導演彥均執導的影片《真誠》在國際電影節上得了大獎,電影廠為此召開了慶功大會。

    特意到市內舉行,邀請了各方領導,知名人士:影視明星,歌星,舞星,著名作家,詩人,評論家,書畫家等等,場面盛大,各報社、電台、電視台,也都來了。

    大會還未開始,到處是簽名熱。每個“名流”,每個“星”都被一群人團團圍住。圍的人高舉著簽名本、書、紙片;被圍的人滿面興奮,你們別擠,我一個個簽。都希望自己身邊的人越多越好,擠死、簽死也心甘情願。

    最興奮的該是彥均了。她四十多歲的身體上下放著光,面容也亮得耀人。她周圍的記者最多,她對每個人都友好,對每個問題都坦率。你們問我拍這部片子的追求?我就是以真誠拍《真誠》。

    最幸福的就是《真誠》的女主角:伊麗。她身著光閃閃的錦緞旗袍,腰肢水蛇般扭動著,臉上風情洋溢。她簡直走不動了,多少張崇拜的面孔急切地擠向她,兩個大學生因為擁擠竟推搡了起來。

    要開會了,人們紛紛就座了,名流明星們也在台上或台下入座了。禮堂後面的入口處又鬧嚷起來,那兒又有湧動的人群。大家請安靜了,不要再簽名了。主席台上有人在麥克風中大聲講著。那群人略松開了一些,只見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拉著一個差不多同樣年齡的女演員擠出來。

    男人正是頗有名氣的作家劉言,他簡直是一派騎士風度,把那個女演員從人群中“搶救”出來,得意洋洋地“護送”她穿過座位間的甬道到了前排坐下。只有他能和這些女明星在一起,只有他有資格去保護她們,他了不起得很,英雄得很。

    慶功會終於開始了。文化部領導講話,電影局領導講話,電影廠領導講話。然後是發獎,光榮的獎狀,實惠的獎金。記者們在台上台下跑來跑去,照相機、攝像機從各個角度照著主席台。然後是受獎導演彥均講話。

    她面對掌聲,她興奮,她激動,她說話有些急促,她像個純潔的大孩子,她中年的身體飽滿又富有生氣,她鮮亮極了,像明媚的小太陽:

    我熱愛真誠這個主題,可以說從學生時代就孕育在心裡了。我們那個時代多純潔、多真誠,我始終懷念那個時代。經歷了十年動亂,我們就喪失真誠了?真誠要復歸,要升華:我呼吁真誠。這部電影就叫《真誠》。有人說這個片名太白、太不藝術,我說,這個名字好得很。我們需要真誠,人類需要真誠。

    伊麗也跟著發言,一上午的精心修飾:該怎麼顯得突出,怎麼才能壓住眾多女星,如何才能更引起記者更大的熱情,如何才能在電視上多占幾個鏡頭,此刻都化為激情的講話:我也熱愛真誠這個主題,熱愛這部影片中的女主角。我用自己的心去表演,作為一個表演藝術家,一生都應有一顆真誠之心。

    彥均。以真誠之心拍《真誠》,那並不難。這是她的真實人格,可要使它為社會所接受就不那麼容易了。她為這部影片費盡了心機,拍攝時就有多少周折,多少上下聯絡,多少棘手“外交”。拍好了,如何才能獲得領導好評,如何才能得到權威們認可,如何才能引起評論界的贊揚,她上下左右,用盡了渾身解數。

    這位廉之睿,是領導,又是權威長者,和藹可親,又不失威嚴。她請他來看樣片。在這位老前輩面前,自己還可算是小姑娘,可以倚小賣小,這樣效果最好。對他的政治傾向自己是早知道的,對他的藝術口味自己也早就熟悉。要把自己的影片盡量往他的標准上“解釋”,看之前就要“引導”,看之中就要“說明”,看之後就要傾訴。我相信您一定會支持的,我主要靠您的扶持了,您一定會喜歡這部片子的,只要您通過了,說聲好,別人再怎麼說我也不在乎了。這樣說就可以“套”住對方,有不滿的意見也講不出口,有滿意的地方則會加倍稱贊。“你也不是為我一個人拍電影啊。”首長果然樂呵呵了。我不是為您一個人拍的,可我最信服您的評判。不光因為您是領導,更因為您是真正的藝術權威,是我的老師。她說得誠摯極了,眼睛裡都有淚光了。可她心裡怎麼想呢?這個老頭子思想僵化,早該退出影壇了。

    這一位,童偉,是有影響的作家兼評論家。自己換一副面孔,請他來家裡吃飯,丈夫也一同陪客,讓兒子女兒出來叫叔叔,喝酒碰杯,親如一家。然後,關上房門面對面談知心話,向童偉請教——既在藝術上,也在策略上。我這部片子,真不知道命運會怎麼樣,那些僵硬派肯定要貶它,因為我在藝術上作了新的探索。童偉是好為人師的,又自認為是中國現代派藝術的先驅。她這樣講,一條線把自己和他劃到了一個營壘,立刻就能得到他的支持。果然,童偉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侃侃而談。童偉有些話有道理,有些話也就那麼回事,但她一律點頭稱是。她不需要童偉思想上的指教,而需要他行動上的支持(給予評論),可要得到他支持,就先要接受他的指教。你講吧,講得越多越好,然後我再引導引導,讓你多講講《真誠》這部片子的藝術成就。這方面講了,再引導到那方面;各方面都講了,再引導向深入;全面了,深入了,她便笑著說:你總結得太好了,簡直就是一篇現成的文章。童偉便笑笑:我最近就是沒時間,要不真可以寫一篇。她便立刻拿出點女人勁兒:你就寫一篇吧,支持我一下不行嗎?這種親熱的央告,准保使男人就范。好,我就寫一篇。童偉只能答應了。她立刻笑著“落實”:你准備給哪家報刊寫?她此刻對童偉尊敬極了,像對待一位老師。其實,做到這一點是需要壓抑自己的。她從不認為自己比別人差,尤其不認為自己比男人差。她總要和他們比試,從不示弱。就是在家中,她也絕不使自己淪入配角的地位。她願意自己在寫字台旁工作而丈夫在廚房裡忙東忙西,聽著他洗碗刷鍋,搬洗衣機。為什麼男人就不能為女人作點犧牲?噯,她聽見不對,隔著兩道門嚷起來:你水龍頭怎麼還沒關?水別滿出來了。到了夜裡丈夫向她求歡悅時,她更感到一種對抗的心理了:別老跟饞貓似的,讓我安靜躺著。丈夫便會在黑暗中訕笑著,求告著,平常文質彬彬的男人到了這種時候也賤招兒得很。她感到一種滿足,也漸漸升起性的沖動,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飽滿,有彈性,渴望著摟抱和揉搓。把漲滿身體的汁液壓擠出來。她像大地一樣仰臥著,看到天空在熱烈地運動,雷電交加,她就要化成熱霧般融化了,可又感到這種被駕御的低下了,她要抗拒。你下去,你太粗魯了。丈夫掃興地在一旁躺下了,她又後悔了,也感到自己未被滿足的肉體的難受了,可她不甘屈服,一扭身背對著丈夫睡了。

    這一位,那一位,她活動了數不清的人,數不清的環節,終於,贊譽《真誠》的輿論起來了,討論會也召開幾個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有參加國際電影節的事。如何讓《真誠》取得代表中國的資格?簡直是一場社交戰。她忙壞了,累壞了,要研究無數人的利益,要摸清無數的關系,要講千萬種口是心非的話。

    好了,總算獲准參加電影節了,最後,如願以償得了大獎。可一下飛機,她就開始想新的問題了:如何把國際上的勝利轉化為國內的勝利呢?國內說好的電影,國際上不一定說好;而國際上獲獎的影片也未必能在國內獲獎,一定要想辦法獲取國內的各項大獎。要活動電影廠的幾個頭頭,在這點上他們和自己利益一致:也希望本廠的電影得獎嘛。於是,就誕生了這個慶功大會,請了這麼多名流,她的努力都成功了。

    慶功大會結束了,又一番遍地開花的簽名熱,觀眾們散去了。休息廳內,煙果茶糖,茶話會開始了。百十號人,電影界的,文學界的,評論界的,新聞界的,各方名流們。座談《真誠》,電影制片廠的兩位廠長都講了一番熱情洋溢的開場白,彥均和伊麗都講了幾句“希望大家幫助”的謙虛話,還都掏出了小本拿出了筆,一副認真記錄的樣子。

    胡正強咳嗽了一聲開始發言。他是同行,又是同廠,理該捧場。他的神情向來是誠懇的,“我認為這部影片是成功的,思想上是深刻的,藝術上是完美的。它不僅表現了生活的真誠,也表現出了藝術的真誠,或者說導演風格的真誠。電影藝術需要這,需要那——有人說,我實在不知道:我們除了真誠還需要什麼。我看了這部電影很感動。彥均同志展示了她的藝術功力,有許多地方很大膽,很有些大家手筆。”

    鍾小魯坐在他身旁,想起了自己曾和胡正強的對話。

    “你覺得彥均的《真誠》怎麼樣?”自己問。

    “還說得過去,就是太小家碧玉了,有點小家子氣。”胡正強答。

    童偉發言了,他從從容容放下二郎腿,伸手很有力地彈了一下煙灰。“彥均講以真誠拍《真誠》,我欣賞這句話。藝術上的真誠是什麼?就是勇敢,磊落,敢講真話,敢表現真情實感,藝術家要有藝術家的膽略。有個大學生曾寫信問我,如何才能成為一個優秀的藝術家,我告訴他:藝術家不僅應該比一般人懂得更多些,體驗得更豐富些,思想更深刻些,感情更成熟些,而且,他在人格上應該更偉大些。藝術家應有藝術家的浩蕩之氣,藝術家不能猥猥瑣瑣,卑卑微微。……”

    自己眼前閃過什麼了?耳根略有些熱……自己雙膝一軟跪下了,一位怒氣沖沖的丈夫立在面前,手指著自己鼻子:你還算有文化的人呢,該做先生的人呢,調戲起別人的老婆了。你說,我該不該去法院告你?

    原諒我吧,我對不起你……

    光對不起就行了?

    我……

    你說你是公了還是私了?

    ……私了吧。

    認打還是認罰?

    你願意打就打,願意罰就罰吧。

    拿一萬塊來。

    一萬?我……

    太多了?那好,你伸過臉認打吧。

    好,你隨便吧。自己站了起來。

    呸,冒火的丈夫走上來,當胸一把拽著他衣服,你給我賠不是嗎?

    那當然賠。

    哼,丈夫一松手,我不打了,也不要罰了,走了。

    你……

    你什麼?那位丈夫又狠狠地轉過身來,冷眼看著他。

    這事……

    怕我說出去?怕大伙兒知道?怕你老婆知道?男子漢敢作敢當,怕什麼?哼,沒種的。冷蔑的丈夫走了。他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了,腦袋還懵懵的。那個羞羞怯怯的招待所女服務員又在眼前浮現出來,甜甜的臉蛋。她為什麼會告訴丈夫呢,對她有什麼好處?為了在丈夫面前表現忠誠?為了提高她的身價:你看,還有這麼有名的人物喜歡我,是嗎?她丈夫不是明明對她很粗暴很無情,成天把她撂在家裡嗎?她不是一直為此很痛苦嗎?自己不就是撫慰了她,才讓她倒在自己懷裡的嗎?真不理解這種女人,丈夫不愛她,她還要向丈夫獻忠心,怎麼個心理邏輯?想借此重獲丈夫的愛?殊不知丈夫只對她有兩天好臉色,又會如故的。似乎又看到那個丈夫在惡狠狠地打他老婆了。她可憐巴巴地在牆角佝縮著,臉都黃了,愚蠢的女人。可自己剛才為什麼要跪下呢?……

    休息廳的門開了,幾位首長來了,都是主管文化工作的。我們來看看大家。人們紛紛起立,紛紛鼓掌,紛紛綻開笑臉。人人都用笑容的光亮、鼓掌的幅度來突出自己,人人都認為這幾位首長的光臨更多的是自己的光榮。有人認識某位首長,首長自然該認識她,有人和某位首長握過手,有人和首長關系非同尋常,電影廠的廠長是會議東道主,首長光臨自然是對他的支持,彥均是今天討論會的主角,首長自然主要是來看望她的,伊麗是今天真正的明星,理該承受這光榮。都倚著座位站著,保持著一排排的隊形,都不便獨自走出來,那是犯忌諱的,得罪全體的,可人人都在腳底半步半步微微往前挪著,你挪我也挪,左右挪我更要挪,自覺的,不自覺的,個體匯成整體,量變造成質變,很快打破了原來環立的隊形,熱熱鬧鬧圍攏了上去。

    握手,問好,詢問,關心,祝賀,感謝,然後是全體合影。蹲的,坐的,站的,排成幾排,喀嚓,又喀嚓。散開了,又是三三五五地合影。在場的記者紛紛搶鏡頭,十幾個照相機在頻頻瞄准。

    出現了動人的情景,不斷有三三兩兩的女演員把一個氣度堂皇的首長簇擁在中間。年輕的女性格格地嘻笑著,像快活的百靈鳥,年邁的男性則樂陶陶地站在中間承受著左右的壓力。怎麼樣,再照一張?好,再照一張。

    卞潔瓊上來了,艷裝的,美麗的。薩部長,我要單獨和您照一張。她的聲音嬌嗔極了。好好,我反正是你們照相的道具了。薩部長滿頭銀絲滿臉紅光,怡悅發自內心地微笑了。卞潔瓊雙手十字交叉,搭在了部長的左肩上,靠著他半側過身對著鏡頭,部長個子高,正好,她右腿直立,左腿很優美地向後抬著,如在舞蹈。

    她今天難受極了。《真誠》這部電影的成功讓她難受,伊麗的風光讓她難受。她的丈夫根本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香港大亨,不過是個重婚犯。她不可能去香港打天下了,只能咬咬牙在大陸上打。她一生吃夠了苦,總該要出人頭地。到處是五顏六色的荊棘,自己要拱出來多麼不容易。一片樹林,棵棵樹都要往高了冒,誰讓誰?拼命使出勁,也難知道結果,說不定還要抻折了腰。她看中了導演彥均,彥均能使一個女演員成為影後。她已經不止一次對彥均表示了:彥導演,您的大會講話使我感動得要哭了,您講真誠講得太好了,簡直講到了我心裡。我更堅定了:一生要在藝術中追求真誠。

    首長們總算走了,座談又繼續了。杜正光等會場氣氛靜下來,扶了扶眼鏡准備發言了。他一直在選擇最佳的發言時機,太早不好,會場氣氛太淺泛,太晚也不好,太渙散,選來選去,來了剛才那場熱鬧,沒完沒了,眼看著沒有太多時間了,現在要抓緊,這是擴大影響的一個難得機會。這麼多報社、電台、電視台,這麼多導演,還有這麼多漂亮的女演員。

    藝術的最高境界可以用真誠二字概括。真,就是真實,就是我們描寫的生活要真實,誠,就是誠摯,就是我們描寫生活的藝術態度、藝術思想要誠摯。藝術講真善美,真是基礎,說到最後,真善美可以融在一個真字中。真誠是藝術的最高境界,惟其真誠才能淨化人類靈魂。我常問自己,我這一篇小說,這一段,這一句,是不是有真誠?有,就可以寫下去,作家的頭銜就還當之無愧……

    石英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目光平平地凝視著他。

    她深深為與杜正光的愛情而痛苦,她只能痛苦。她沒有力量完全地、為眾人所承認地得到他;她也沒有力量離開他。杜正光一到北京就像到了一個廣闊天地,到處有他的朋友,有他要參加的沙龍。他常常帶著她,也常常扔下她。她終於發現:每當他去會女性時就不要她陪伴了。她克制不住提出來了,他一聽,怔了怔,就坦坦然然地說:你一塊兒去,我無所謂,只怕對你不好。你不寬容,又嫉妒,又難受,再和我鬧,兩人都不高興,何必呢?他又很鄭重地加了一句:你放心,我和她們接觸,純粹是文學來往,我絕不說假話。我有我的人格。然而,她不止一次在他的衣服上、眼鏡腿根的彎折處發現了其他女人的長發。

    吵過了,鬧過了,他理直氣壯地辯解過了,也笑笑呵呵地哄慰過了,又瞪著眼拍著桌子冒過火了,也惱羞成怒地甩手走過了:你這麼狹隘,咱倆趁早分手。他幾天不照面,電影劇本,倆人合作的,早改完了,電影廠還未最後通過。她一個人住在電影廠的招待所裡,周圍都是戲謔笑鬧的男男女女,她卻孤零零地苦惱著。你和別的女人調情,我也和別的男人來往。她也湧上過報復的心理,可她做不到。男人們能輕輕松松地去博愛,可女人——起碼像她這樣的女人——卻深深重重地專愛著一個男人。她恨他,他壞,可她還是想著他。

    夜深了,她在床上輾轉難眠。她覺得自己像一只開了膛的兔子,在彈簧網上被彈來彈去,張開著血淋淋的肚皮仰面朝天。一會兒,肚皮合攏了,她要跳起來跑動,又有刀子劃開她肚皮,她又大開膛地仰面癱躺在彈簧網上,像一張茸茸的兔皮。

    她轉過身側躺,眼前又浮出杜正光的形象。在火車臥鋪車廂暗暗的,只有極微弱的燈亮,旅客們都在隆隆的有節奏的顛簸中酣睡了,只有他倆在兩張相對的下鋪面對面側躺著,輕聲說著話。他伸過手來握住她的手捏著,又欠出點身,愛撫地摸著她的臉,摸著她的唇,還把手指伸進她嘴裡。她的嘴唇變得濕潤燙熱,晶晶亮的汁液在分泌,舌頭也沖動起來,朦朦朧朧中看見它變大,肉紅的龍一般扭動,自己整個身體似乎都化入舌頭中了,扭動著,分泌著,獻出著,酥酥軟軟地融化著……

    她又側轉身,看見窗外的天空。秋夜了,碧空清澈,許多顆星在閃爍,像一群沖她眨眼的胖娃娃,整個天空也像個胖娃娃。她難過了,發現自己不僅在精神上也在肉體上離不開杜正光了。

    她不能這樣憋悶著痛苦,她翻身起了床。她有筆,可以寫,可以寄托痛苦。台燈亮了,窗外的星星看不見了。她寫她和杜正光的愛情經歷。她不會編造,她從寫第一篇小說起,就是真實的事情——記憶中的童年。

    杜正光在眼前浮現,他很有魅力地看著自己微笑,眼睛在鏡片後面閃閃亮著。他既可愛又可恨——現在只有可恨。她最初怎麼被他拉住手的?他凝視著自己,說:小英,我真想吻你一下。她羔羊一般低著頭,顫栗著想抽回手。他慢慢地將自己拉到了懷裡吻了起來,完全知道自己不會反抗。她太輕易地把一切交給他了,現在她在地面下埋著,他在地面上走來走去,還不時站住眺望一下遠方。

    她要把這一切寫下來。她要拿去發表,讓她的痛苦得到發洩;讓他的蠻橫得到懲罰。她不怕披露真實;他怕。

    可他又來了,幾天不見,他似乎沒了憤怒,只是還略端著點架子。你干嗎呢?看著自己,放下了尼龍綢大背包。

    我寫點東西。

    寫什麼?他看見了桌上厚厚一摞寫好的稿紙,沒在意,從背包裡往外掏著東西。

    小說。她把稿紙往抽屜裡收。她感到了自己的軟弱,感到自己的對抗心理在迅速消逝。

    什麼小說?他伸過手要看。

    別看了。她輕聲說道。

    他頓時停住了一切動作,感到了一點異樣,又垂眼盯了一下她手中那摞稿紙。我看看無妨吧?我還能幫你提點意見嘛。

    這回,你別再看了。

    別再——看了?他重復著,聽出了什麼。你寫的什麼?……是不是寫咱倆的事?

    她沒否認,把稿紙放進了抽屜,鎖了起來。

    杜正光臉上表情瞬息萬變,最後舒展開笑了:那我看看,不更應該?

    不行。

    那我可要搶了。杜正光風趣地笑著,那笑富有男人的感染力。

    她感到自己身體軟了,說:不。

    那我真的搶了。杜正光笑著走過來,逼近她。

    不給。

    看你給不給?杜正光猛然抱住她,用左手箍住她的腰和雙手,右手伸到她口袋裡掏抽屜鑰匙。

    我就是不給嘛。她身體一下硬起來,奮力反抗著。

    看你給不給?杜正光始終開玩笑地笑著,手底下卻越來越用勁。她感到他表面的言談笑語是假的,暗裡的搶奪是真的,越發用力反抗了。杜正光把她撲倒在了床上,還是用一手箍住她身體和雙手,一手去搶鑰匙。我就是不給。她像不馴服的野獸一樣掙扎著,顛簸著,要把他掀下來。杜正光沖動了。不給鑰匙就給人吧。開始用力摟她,吻她,揉她,解她的衣服扣子。她把鑰匙掖到褥子下面,騰出手來推了他兩下,你起來。沒推動,推累了,便不推了,任他擺布。

    一次很長久的愛。

    杜正光起來了,像以往一樣注意著門外的動靜,很快地穿衣服。她裸身坐起來,先慢慢理著凌亂的頭發。她突然發現杜正光已打開了抽屜——不知他何時摸走的鑰匙。

    你別看。她說。她太累了。

    我看看怕什麼?杜正光拿出稿紙,才翻了幾頁臉色就變得平靜了。他慢慢在桌旁坐了下來又翻看下去,神情越來越集中。過了好一會兒,他抬起眼,深沉地看著石英,石英坐在床上慢慢系著衣服扣子。又過了好一會兒,杜正光可能看完了,把稿子一卷塞到褲兜裡,走到床邊坐下:“這些事你還是不要寫吧?”

    “你為啥那麼怕別人知道?”

    “假如讓你裸著體出去行嗎,不也怕別人看嗎?”

    晚上,慶功會變成文藝晚會。一樓大廳放電影,二樓大廳是舞會,幾間休息廳放錄像。禮堂大門外是鬧嚷嚷的男男女女,一多半是年輕人,都想進去,可都沒票。舞會吸引他們,電影、錄像吸引他們,電影明星更吸引他們。您有票沒有?您有富余票沒有?您賣給我吧,我給您十塊錢。到處是要票的乞求聲。讓開點,讓開點,分開人群擠著往裡進的都是有票的,在這兒有票就是上等人。領著姑娘的小伙子為了能成為上等人,不惜掏出五六張“大團結”到處攔退票。

    鍾小魯在前邊開路,林虹緊跟在後。他們來得晚,越發受到圍截:你們有富余票嗎?左右都是晃動的錢。我沒有,我沒有。林虹不停地說著。走在前面的鍾小魯已經有些急了:我們沒富余的。

    禮堂門已關上,敲開一條縫,把票晃給裡面看了,讓他們擠著進了,又緊緊地關上了。聽見後面鬧嚷嚷的聲音:剛才進去的那個女的八成也是演員吧?

    電影廳,他們只進去掃了一眼便出來了,都是普通觀眾。舞廳,他們進去環視了一下也沒有幾個熟識的人。真正有意義的地方是樓上樓下的前廳、休息室。這裡燈光通明,盡是文藝界人士。你不看電影?不看。不跳舞?不想跳。我也不想看,不想跳。人們彼此詢問著,然後湊在一起,或站或坐,海闊天空地聊。人人都需要社交,需要熱鬧,需要出風頭。

    鍾小魯有他的交際,林虹有包圍她的記者,兩個人就散了。林虹終於尋得了安靜,在前廳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來,慢慢啜飲著汽水,觀察著眼前的喧鬧。

    第一個發現:幾乎所有的人都自我感覺是最惹人注目的。

    你看,女導演彥均站在二樓的樓梯那兒就挪不動窩了,和這個眉飛色舞地說一頓,那邊來了個熟人,又飛起眼光彩奪目地笑著,大聲說著:叫我呢?我不去跳舞。我說話都顧不過來。嗓門之洪亮,充分表明她有這樣的權利,且有這樣的必要。所有的人都該聽著她的話,她是這喧鬧世界的中心。她應接不暇,卻不丟掉和任何一個人打招呼的機會。正對話的人該等著她,未對話的人該走向她,對完話要走開的人該繼續和她沒完沒了地說,她則蜻蜓點水般把所有人都照顧到。那笑是不斷的,震撼整個前廳的。

    再看那位女主角伊麗,在前廳一側的一圈皮沙發上坐著,周圍簇擁著人,她端著飲料,大概怕破壞了塗紅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象征性地啜一下,又接著和人們說笑。笑聲洋溢著性感嬌媚,有時竟仰著臉,渾身上下格格格地抖著笑得前仰後翻,不斷吸引著更多的人往她身邊湊。

    大廳內有許多圈子,每個圈中幾乎都有一兩個“明星”或“名流”,他們便是這圈子的核心。圈大圈小,便是他們地位、影響、魅力的象征,所以,他們便在進行“魅力競賽”。對周圍其他圈子的熱鬧要竭力無視,同時極力活躍本圈的氣氛。哪個圈最熱鬧、聲色奪人,哪個圈子的核心人物——也常常包括非核心人物——就充滿優越感,就來勁兒。哪個圈冷落些,那核心人物便有些悻悻然,同時極力振奮精神大聲說笑。而環圍他的人一面顯得很有興味地應酬著,一面卻止不住扭頭張望那些熱鬧處,頗有些想跳槽又不便跳開的矛盾。

    那不是隋耀國嗎?這位作家一進來就氣宇軒昂地和周圍打招呼。他著名,他才華橫溢,他風流倜儻,那躊躇滿志的神態把這話都說出來了。他立刻吸附著人形成圈子,同時不斷和其他圈的人遙相呼應,解體著各個圈子而擴大著自己的勢力,果然,有兩個小圈整個地到了他身邊。他後來居上,人多勢大,好不得意。

    那位不是電影廠的副廠長嗎?胖嘟嘟的,也是嗓門洪亮地和這個哈哈和那個握手,頗有他一來別人都該向他靠攏之神氣。可到他身邊的也就是三五個人。

    這麼多人都自以為中心,可能他們都只看到了自己的優越處吧?明星們不都覺得自己被所有人注目著、崇拜著嗎?世界上還有比電影明星更了不起的?電影明星中還有比自己更了不起的?導演不自以為是電影中的皇帝嗎?在這個王國中還有比他們更神氣的嗎?作家心中可能會想,你們這些演員不過是演演戲,你們的文化等於零,自己則是既天才又全才,能夠洞察和表現所有人的靈魂,理應有更大的優越吧?至於我是廠長,我是局長,權力是更有力的,你們不都得服從我嗎?我掌管著明星,不比明星們偉大得多?

    第二個發現:圈子不斷分化改組,最後就有些定型了,顯出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特征。

    你看,隋耀國身邊的圈子,逐漸都變成文學界的人了,都是作家,都是年齡相仿、四五十歲的;不僅年齡相仿,而且是差不多同期登上新時期文壇,名噪全國的;在文藝界的資歷地位也是相近的;大多是過去的相知;藝術見解也大同小異;他們常作同題小說來表現“同人”色彩;他們都稱兄道弟,親密無間,這樣的圈子不管其內部有多少相互嫉妒,(看,隋耀國不是和劉言不時地爭風頭,爭話題嗎?)對外是排他的。

    那個知青作家叫杜正光吧,不是湊在人堆中好一會兒了,還不時企圖插話,還有那兩三個沒什麼名氣的青年作家不是貼邊站了好半天了?圈子中的人們對他們都不多理睬。而且你注意的話就會看到,越是有外人走過來要進入圈子,圈內人相互間越是熱烈地交談、爭論、開玩笑。他們或許不自覺,卻明顯表現出一個規律:圈子具有排他性。

    排他的最藝術、最有效、也最自然的方法(自然到連他們自己都不自覺),就是圈內人相互講只有他們才能講的話題。

    人們在這樣喧囂地生活,追求什麼呢?真誠?永恆?

    林虹靠著貼著塑料壁紙的牆有些困倦恍惚,朦朧中浮現出童年的景象:她吃完了杏,要吃杏仁。媽媽說不好吃,她偏要吃。爸爸說:你把杏核敲碎了才有杏仁。她費了半天勁終於敲碎了杏核,得到了杏仁,杏仁卻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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