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 第二十二章
    金象胡同一號是個很大的「複合式」四合院,幾十年前一個大軍閥的宅第。正門在東,大紅門,漆早已剝落,進去是東院,最大,北西南東四面房子;西邊有西院,較大,也是四面房子;東西院之間夾著一排朝東的房子,房前一條甬道,甬道南北各有一個圓洞門,這叫夾院;在夾院南,東西院之間,有個水龍頭;西院北房是座小二層樓,二層樓的背後,又有一條東西走向的狹長院,有一排貼大院北牆的朝南小房,可能過去是下人住的吧,這叫小北院,小北院東頭與夾院北頭相通。小北院西盡頭是整個大院的後門,也是大紅門,不過比正門小一些。還需說明的就是整個大院(也是西院)的西南角是男女廁所。複雜的院子找人困難,但不要緊,一進大門,迎面牆上一塊黑板,左半邊畫著大院的平面圖,標著每間房子的號碼,戶主名字,一目瞭然。黑板右半邊,照例寫著誰家交奶費、誰家取掛號等。每天早晨大門嘎隆隆一開,便有打拳的遛鳥的老頭出去,跑步的中年人青年人出去,晚上十二點(冬天早些,夏天晚些)再嘎隆隆一關,嘩啦啦鐵鏈一掛,一鎖,就成了堡壘,大家睡安穩覺。曾輪流值日開關大門,終因太麻煩(年輕人總睡不醒,早晨先得擂醒他們才能拿到鑰匙)便算了,都委託給住門口的單老頭,每家一月出兩角錢。單老頭還管著大院收發,一部每次收費四分的公用電話。至於房租水電費,倒是按月由各戶輪流負責收,賬目公佈在黑板上。大多是老住戶了,有事喜歡彼此照應。

    黃平平與譚秀妮談完了,收起本,和她握手告別,同時又掃視了一下屋裡。三面黑糊糊的牆,一面門窗,窗外一間簡陋的小廚房遮去多半光亮。小床上躺著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大床上爬著個兩歲的光屁股小男孩。窗下一舊桌,一臉盆架。再無別的。再見。她對譚秀妮說道,對方臉上現出淒然。譚秀妮的手乾瘦呆板,像握著幾根筷子;同時便感到自己的手豐柔滑膩。這差別讓她想到:貧困與富裕,下層與上層,不幸與幸福等等對立的概念。手常常是身體的縮影。我再去採訪一下你的鄰居們,聽聽他們的評價。她來到院子裡。正是東院,她走到大門口,仰頭看了看黑板上的平面圖,確定了採訪路線,便朝一家走去。

    譚秀妮看著採訪她的女記者進了別人家,疲憊地倚在門口神思恍惚地站了一會兒。女記者那樣鮮活,臉上放光;而自己身子發木,臉貼著門框,就像這乾裂的老木頭。光亮的樹皮早已被刮掉,鮮嫩的汁液早已烘乾,一切水分都耗乾了。眼皮真沉啊,真想閉上眼睡過去變成化石,可不能睡。脊背後感到屋裡的老人和孩子。她無聲地歎息了一下,慢慢靠開了門框,轉身進了屋。已經上午九十點了,該把家安置安置,上街掙錢了。門口停放著賣冰棍用的白色小推車。

    我從人生咨詢所回來,更決心離婚了,我得活。譚秀妮透過屋內晦暗的光線看著黃平平說道,她前幾天在咨詢所見過這位一大早就來的女記者。

    黃平平坐得很低,能感到屁股下的小板凳髒膩粘裙。她在本上速記著,停住問:這些天又發生了些什麼事?

    什麼事?她垂著眼坐在床邊,雙手夾在兩膝中,恍恍惚惚只覺得兒子在身後翻著,爬著。

    剛從人生咨詢所回到家,院子裡亂糟糟,一堆人圍在她家門口,一個眉毛刷子般又橫又黑的中年漢子正揮著手講演。見她來了,眼一亮,嗓門更高了:三百五十塊。今兒該還我了吧?

    又是來要債的,丈夫樂天明詐騙下的。現在,都追著她來要了。我沒錢,我還不了你,你找他要去。

    他進了監獄,我怎麼找他要?和尚走了廟在,男人走了老婆在。他騙下我的錢,你就該還。

    我不知道,這跟我沒關係,我沒錢。

    他騙下的錢,你沒享受,你沒花?你是不是藏起來了?

    我沒花,我不知道。她除了省吃儉用一天到晚替丈夫還債外,什麼都不知道。

    不行,你拿來。漢子用拳頭擂著大開的房門,門窗震動,聽見屋裡孩子哭,老太太咳嗽。她要進去,急著照看老幼。漢子堵著門:不拿出錢來,別想進門。人群中有人勸說了:要債也要慢慢講嘛。總該讓人進去照看孩子,孩子萬一從床上摔下來,摔壞了,你不是也有責任?漢子瞇起眼朝屋裡盯了一下,轉過頭:沒事,孩子好好在床上趴著呢,你快拿錢來吧。孩子的哭聲卻更響了,因為驚懼,因為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她的心被撕裂了,兩步上了台階,撥開漢子就往裡進。漢子把身體一橫,堵住門。她急了,用力拉漢子的衣服。他一抖甩,她一個後仰,摔倒在台階下,冬的一聲,後腦勺很重地撞在石頭上,嗡地眼前一片黑,黑中一片火光,無數把刀劃過後腦勺,一直劃到後脊背,裂疼。她站不起來,圍觀的鄰居們上來扶她,頭離地了,人們驚叫,見血了。血,粘熱的,流濕了後脖頸,沾紅了灰白的石頭,染紅了人們的目光。輿論立時變化,人們紛紛譴責那漢子:你太欺負人了,要債也不是這個要法。樂天明騙你錢,也不該找她還債。她嫁給他,這幾年沒享過一天福,就是一直替他還債了。你看,把人摔成這樣。

    我沒摔她,是她硬拉我。

    一個意態安詳的老頭走出人群:她一個弱女子,你這一甩,能不把人摔倒嗎?

    是她自己沒站穩。

    你這個人年紀不大可也不小了,怎麼說話不講理兒啊。要是你孩子在屋裡哭,我擋住門,甩你一個跟頭,你心氣兒能平嗎?

    甩就甩不了一個跟頭。

    好吧,我甩你一個看看。老人有些生氣了,說道。旁邊有人已攙著譚秀妮進了屋,有人從自家拿來了紗布藥水。

    你甩,你甩。那漢子人高馬大地上來,蠻橫地一把抓住老人,老人穩站不動,他又用力拉,老人只隨便一擺手,身子順勢一扭,把漢子摔出去七八尺遠,撲通倒在地下。他雙手撐起坐在地上,懵懵然地看著老人,自己是怎麼跌倒的?

    還用再試試嗎?老人含著一絲諷刺說道。

    他便是京城有名的太極拳師:東方飆。

    「聽譚秀妮說,您很關心她。」黃平平看著精神健朗的老人說道。這是客廳,老式的對開門扇,高得用力抬腳的門坎,進門正面對著牆中央一幅壽星圖,兩邊是副對子,「心澄目潔,氣血通四海;神安意泰,勁力達五嶽」。圖下靠牆,一張紫紅髮黑的舊式雕花木桌,一邊一把同樣顏色的雕花太師椅。現在兩人各坐一張,椅子太高,腳跟不能落地,不怎麼舒服。這是東院裡的正房,兩邊各有一門,各通一間偏房。一家七八口人住三間房,在這大雜院內就不算窄了。老式房子暗一些,倒也好,夏日顯得陰陰涼涼。

    「我沒幫什麼忙,我是可憐她。年紀輕輕的,太受罪了。」東方飆感慨地說。他的聲音洪亮安穩,讓人想到他健壯的體魄。

    「聽說那天有人來要債,把譚秀妮摔得頭破血流,是您教訓了他。」

    「那是我實在看不慣了,太欺負人了。」

    對這位久聞大名的太極拳師,能借這件事來結識他,太好了。認識這種獨特的名流是有價值的。聽說他經常被請到中南海和許多部委機關傳授太極拳,他認識的上層人物難以計數,許多高級幹部尊稱他為老師。初踏進他的高門坎,見到這樣一個神仙般的老人頗有些緊張。她聽過不少他的傳聞,他手掌平托小鳥,能使鳥飛不起來,他哈一口氣,能使門開開。……他的名字和傳聞都在她心目中有著超塵脫俗的神秘色彩。但她什麼門坎都敢邁,越難見的人越要見。此刻談起話,她立刻發現:這個神仙似的人物不僅說著一口很道地的老北京話,而且竟在自己這個小記者面前顯出某種侷促來,這可是她所熟悉的凡俗心態,她一下坦然了,心中很好玩地笑了笑。這時,屋內的一切,陳舊的門窗,粗陋的佈置,斑駁的頂棚,圓椅上的草蒲團,大門上的破竹簾,都顯出世俗的簡陋寒傖來。兩邊房門上掛的居然是那種小飯店門口的「珠簾」,紅綠白黑的,再怯不過了。

    「現在譚秀妮想離婚,您的看法呢?」她問,也算道德倫理觀念的社會調查吧。

    老人搖了搖頭:「這我說不好。要說她替樂天明背著黑鍋,熬上十八年,有老有小的,一個人是太難了。可……上邊領導不是在給她做工作?她是典型兒,典型兒不能隨便垮了,是不?」老人是名聞遐邇的太極拳師,可對這世間的事情卻很看不透,說到「領導」、「典型兒」,還覺得是挺神聖的事。

    她轉移話題,詢問了一些有關他的事,聽說他編寫的一本太極拳書一直找不到出版單位,便表示願意幫忙,而且有時間要專程採訪老人。在老人的千恩萬謝中她起身去另一家。

    行了,她在京城仰慕的東方飆這兒,已經有了特殊的地位。這是今天順手就得的收穫。現在介紹幾個老幹部來他這兒學太極拳肯定沒有問題。她的面子很大。哈哈。

    譚秀妮頭被包紮了,眼鼻酸酸地摟著兒子在床邊坐著。要債的漢子還沒走,知道他姓張了,叫張大個兒,開汽車的,揮著手在屋裡吵鬧著:我這錢也來得不容易,一分一分攢下的。她只有低著頭不吭氣。能說什麼,人家冒火她能不理解?她只能硬著頭皮聽他嚷,聽他罵。一個個逼債的,都是靠硬著頭皮熬走的。

    嫁給樂天明圖什麼?知道他是騙子了,為啥還和他結婚?因為生米煮成熟飯,已經是他的人了?因為他厲害?他一瞇眼盯人時,露著可怕的凶光。不跟他,她會被打斷腿。因為他長得帥氣?他穿著皮夾克,蹬著黑皮靴,呱吱呱吱迎面走來。他一邁腿騎上自行車,揮揮手她就坐上後座,他一陣風似地帶著她紅紅綠綠,到這兒耍到那兒玩。在沒人的樹蔭下草地上,在夜黑的公園角落裡,在家中,他像頭狂熱的雄獸,弄得她渾身觸電般騰雲駕霧。她恨他,又離不開他。她可以咬著牙吃苦,可願意跟著他。至今夜深人靜時,她還經常想到他,他又出現了,有力地摟抱她,搓揉著她,那麼堅實,可她又流淚,咬牙根兒恨他。他害苦了她。點上燈看兩歲的兒子,長得像他爸爸。她的淚滴在兒子臉上,兒子在夢中咂著舌頭,她一下抱住他痛哭起來。姑媽醒了,勸道:秀妮,睡吧,你一天夠累了。張大個兒的聲音又在耳邊震響,是雹子,是雨,她硬頂著。可她該走了,該賣冰棍去了,得養活一老一小。把兒子放到半癱臥床的大姑身邊,任他在老人身邊滾爬,她推著小車吱吱嘎嘎上街了。先去批發,再在街上賣。賣一根掙一分,賣十根掙一角,賣一百根掙一塊,賣兩百根掙兩塊。買米買面,買鹽買油,給孩子買奶粉,還要攢點,要探監,要還債,要防萬一。她還探監?不了。她要離婚,她活不下去了。

    張大哥,今兒我實在還不了您錢,您再過一陣兒來吧。再不行,您看我屋裡有什麼您要的,您就搬上走吧。

    張大個兒掃了屋裡一眼:你這兒沒一樣值錢的。

    求您緩上我幾個月吧,今兒您先讓我上街去賣冰棍,我……

    不行,來兩次了,這次不見錢不走了。

    門裡門外都是圍觀的鄰居,有個中年男子分開眾人走進屋來。微微有些發胖,雪白的短袖襯衫,變色眼鏡,背著手,挺著肚,頗有種自恃傲慢的派頭,似乎很有身份,但又掩蓋不住他的市民氣。也是大院的老住戶,叫屠泰。原來是汽車修理廠採購員,現在剛剛成了掛牌私人開業的中醫大夫,自學出來的。

    你總不能逼人太緊嘛。他對張大個兒說道。

    她就這麼支應我?等她和樂天明一辦離婚,我找誰去?

    你總得讓人活,是不是?

    讓人活,要欠你錢呢?

    我絕不這樣逼人。寧肯不要這錢,也不能讓人活不下去啊。

    那得,您心善,今兒您替她還上這三百五吧。

    你這不是不講理嗎?

    您別嚼牙根,光說好聽的。您今兒要肯先替她還上一半,我就服您,要不,您不過是個假善人。

    你——……

    我什麼?諒您一個大子兒也不肯掏,別在這兒裝洋蒜了。

    屠泰的臉都氣紫了,抬手指著:她欠你多少錢?

    三百五。怎麼,真想替她先還上一半?一百七十五,拿來,一見錢,我立馬就走,絕不含糊。

    好,我去給你拿一百七十五,你得了錢,立刻給我走,三個月之內不許再來。

    屠泰住在夾院最南頭,靠著水龍頭——水龍頭嘩嘩響著,幾個女人圍著池子洗涮,有人端著盆在旁邊排隊等候。提著水桶打水,可以優先,嘩——,滿了就走。一個大院的人際矛盾全集中在這水龍頭上;左鄰右舍的和氣謙讓、臉面也都在這兒表現。星期天一大早,各家都趕緊端著盆來佔先。你蹲在這兒洗,他夾著盆在旁邊一動不動等著,就是無聲的催促。你若洗得不緊不快,他在背後挪一挪腳,就是一種不耐煩的提醒。要是抬腕看表了,咳嗽了,更是到了煩得不能再煩的程度了。你不安了,抬頭說:我衣服還多呢,您先洗吧。他便會勉強堆出個笑:不不,您接著洗,甭急。輪到他蹲下洗了,他脊背就又感到後面的人催促了。今天不是星期日,洗涮的人也不少,見黃平平走過,少不得有番議論:是記者?來採訪譚秀妮的,還要採訪咱們鄰居呢。黃平平裝作沒聽見,習慣了。秀妮這輩子也沒白活,總算出了名兒——她又聽見這麼一句。

    屠泰住兩間小房,夾院內的房子就小些,不相通,各開各門。一間掛著牌子「中醫屠泰」,成了門診部。屋裡轉圈放著三條長凳,排隊坐著二十來號人,病懨懨的。一桌,一邊兩椅,一邊一椅,他坐著給病人診斷處方,兒子當助手。上手切脈,左手,右手,病已知五六分;簡單詢問一下病情(越少問越好,顯出醫家切脈的本事),既聽內容,又知一二分;也聽聲音,是有氣還是無氣,有力還是無力,粗還是細,厚還是薄,干還是濕,潤還是啞,熱還是寒,實還是虛,陽還是陰,病在表還是裡,聽音也能聽出一二分;看看對方臉色,眼睛,又一二分;張嘴看一下舌苔,再添一二分。好了,都有了,十二分了,有餘了,全在心裡了,便處方,口授,兒子在處方箋上記,完了拿過來審看一下,略和兒子講解兩句,便簽上名。您先吃上這三劑看看,完了再來。沒問題,能治好,這不是什麼難治的病。最後的心理治療很重要。有時候話說對了,開上杯冰糖水也能治好病。掛號收費,一人一元,都由兒子辦理。上午門診,下午出診——出診費十五元——一天總有六七十元收入。一個月兩千來元,一年兩萬多,真是名有了,財大了,氣粗了。過去在廠裡當採購員,混來混去伺候人。現在總算從泥裡鑽出頭,像人樣了。再多治上幾例疑難症,名氣再大些,錢再多些,到哪兒租一套——乾脆買一套像樣的臨街房子,請個書法家軒軒昂昂寫個大招牌:名醫屠泰。

    譚秀妮的事照理不該管,可誰讓他是大院內有身份的人呢?要長這個臉,錢是嘩地拿出去了,那一下倒有派頭,痛快。譚秀妮那兒給自己磕下頭了,大叔長,大叔短。磕什麼呀?他心說,你這妮子是市人大代表呢。我掙到這名兒,還不知要多少年呢。回到家,老婆臉拉一尺長:你充什麼好漢,錢多了燒包兒?他賠笑:看著秀妮實在可憐。可憐什麼?老婆更瞪眼了,臉長得跟身子差不多:她自作自受。憑什麼你掏錢,你是娶她還是嫖她?他低聲下氣了:別嚷了,街坊們聽著笑話。笑啥?你事兒都做了,還怕我嚷?我說孩子他媽,別嚷了,行不?做人總得要臉面吧。我不要臉面,我要錢。

    真是太憋氣了。自己有錢有名兒了,老婆倒越沒好臉兒了。這能過一輩子?名醫的老婆就這樣?來不及胡思亂想,眼前要切脈看病,調勻了呼吸才能幹。今兒人多,長凳上坐滿了,還站著幾個,屋裡滿簇簇的人,光線也暗了。這對他可是好事,來人數量不僅表明著收入,還表明著名氣。看走一個,長凳頂端就站起一個,上來坐到他面前,長凳上的人們便順序往前挪一個位子,後面又能坐下一人。這長隊源源不斷才好呢。

    什麼,記者來了?他站起來走到門口,與黃平平熱情握手。要瞭解一下有關譚秀妮的事兒?我這兒……他猶豫地看了看一屋子人,能不能過一會兒?十一點半就差不多。他現在很需要結交記者,記者最能讓人出名。

    黃平平一眼就看明白了這位屠泰,不像中醫,倒像剛剛發跡的經紀人。和這種利慾熏心的人相處,最好辦。她在心中聰明的一哂,又化為臉上親熱的一笑:那我過會兒再來。

    張大個兒總算走了,鄰居們也散了,屠泰安慰一番也回了,她推上小白車準備上街了,已經晚了。沒等出門,又被人迎面碰上。秀妮,你過會兒再去,我找你談談。

    是區委的一個女幹部,王主任。和藹耐心,陽光般溫暖,母親般諄諄教導。說了什麼?不要離婚,你是典型,市人大代表,要珍惜人民給予的榮譽。要在新形勢下繼續幫助改造樂天明,做出更典型的事跡……

    可我得活啊。她低聲說。

    王主任愣了一下,這個枝節問題似乎她還沒考慮。想了想便反應過來:領導會關心的,你自己也一定能克服困難的,你這樣做更有意義嘛。

    我已經向法院交了離婚起訴。

    那沒關係,你可以撤回來嘛。

    王主任走了,又來了勞改支隊的一位副政委和兩個教導員。也談到她的市人大代表;典型;榮譽。談到樂天明最近悔過自新的表現。帶來樂天明的信。

    他們走了,大院裡的兩個寡婦又上門來了。

    竇大媽,五十多了,蓬亂的一窩頭髮,黑黃憔悴的一張臉。丈夫早死了,一人苦熬十幾年硬把一兒一女帶大,都出去工作了。秀妮,千萬不能離婚。兒子不能不要吧,那不是你和樂天明生的?改嫁,孩子不受罪?再說,大夥兒不戳你脊樑骨?十八年刑也不算長,你今年二十七八,再十八年,不過四十五六歲,還沒我這會兒年紀大呢。到那會兒孩子也大了,他爸也刑滿出來了,你不就熬出頭了?咬咬牙熬吧。

    桂大嬸叫桂金鑾,也五十多歲,腰板直直的,臉上疙疙瘩瘩,眼睛黑烏烏的有神。她男人在電機廠工傷事故死了,她也是十幾年沒改嫁,拉扯著五個孩子。秀妮,她說道,嗓門挺大,你看我,一個人,五個小孩都過來了,怕啥?她是有名的潑婦,丈夫一死就去廠裡鬧,要多點錢撫恤,要安排大兒子頂替上班,要給自己安排工作,以後又年年要補助,往多了鬧。大女兒大了,去鬧招工進廠,進了廠又鬧調個好工種;二兒子大了,再去廠裡鬧,沒正式的先干臨時工,過一陣又鬧指標轉正式工;接著是老四老五。鬧了十幾年,把電機廠的七八任書記廠長都鬧怕了,鬧熊了,見了她就躲,鬧得她自己和五個孩子都有了著落。她像一隻老母雞,把一窩小雛哺大了,現在兒女都圍著她孝順。她活得有模有樣。誰能說她個不字?要是我那幾年改了嫁,兒子閨女現在哪個還會認我?

    半夜了,大院門嘎隆隆鎖上了,聽見單老頭的咳嗽聲,咳嗽聲也聽不見了,四下靜下來。她伺候著大姑解了大便,洗了涮了,睡了,一個人坐在床邊發呆。十五瓦的燈泡發著昏黃的愁光。她打開樂天明從勞改隊來的信,鋪在床上又一頁頁看起來。

    親愛的秀妮:

    您好。今天接到你的來信,痛哭(苦)萬分。難道你再也不願(原)諒我了嗎?你應該和我離婚,我騙了你,讓你受盡了罪。真讓我簽字,我不會不簽的。可是,你真的就不再給我一次機會嗎?我每天都在信紙上寫著你和孩子的名字,一天寫幾百遍,好幾頁。現在總有上萬遍了吧?我白天黑夜叫了你一萬遍,你一遍都沒聽見?因為有您,我才沒輕生。我好幾次想死,想去觸電,吞小刀,撞石柱,想到你才沒有走絕路。我現在每天抓緊時間學文化,學技術(鉗工),考試成績都是九十分以上。這一切都是為你和孩子。你要不再願(原)諒我了,我就只有去死了。可我相信,你還會給我機會的。我再一次給您跪下……

    信慢慢合上了。樂天明每次跪著懺悔,像另一個人,不凶了,不壞了,不詐了,又善良又可憐,又誠實又文雅。她總是相信了,心軟了。可這次,她是很難相信了。她看透他了。她想到狼。

    夜真靜,屋裡一片黑暗。她躺著,聽見兒子輕微的鼾聲。她翻過身看著兒子,黑暗中也能看清。小臉嫩嫩的像樂天明,只是真的又善良又可憐,從小沒有得過歡樂。她沒時間帶他,要去掙錢,每天就讓他在半癱的大姑身邊爬。想到這兒又禁不住鼻酸,淚落下來,濕了兒子小臉。用手輕輕擦,粉嫩的皮肉讓她心中親得發疼。為了兒子離婚,為了兒子不離?……離了,債可以躲掉了?……再嫁誰要她,有老有小?……找個年紀大點的,拉板車的,掙錢多點就行……樂天明又撲向她了……

    黃平平到了第三個鄰居家。她要瞭解整個大院的反應——這也是整個社會的反應吧?西院,最靠南的兩間西房。這兒她來過,住著一位她要採訪但還未遇上過的人物。

    莊韜。這個名字你聽說過嗎?這陣子正紅呢。報紙電視到處可以見到他。1957年被劃成右派,下放農村,「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判刑勞改十幾年,前幾年才平反出獄,擔任了中學校長,不要待遇,不要住房,把離婚十幾年的老婆從偏僻山區接回來復了婚,而後舉著「心底無私天地寬」的旗幟到處做報告,講不計個人恩怨,講吃苦在前享福在後,講理解,講愛,講精神文明,講對青年人的教育。很轟動。

    見面了,握手了。人有些胖腫,戴著眼鏡,眼珠凸起,腮幫子很大,很健談,滔滔不絕,好像說話就是他的職業。房子挨著公共廁所,難免有些隱隱烘臭,床上一個老婦低頭做著針線,想必是他妻子。我上午去附近一個中學做了場報告,順便回家來。他說明道,平常他很難回家。你要聽聽我對譚秀妮事情的看法?

    「是。」黃平平點點頭。眼前這位莊韜是經常接受記者採訪的,所以她的身份並未引起他特別的重視,可他對接受採訪還是有熱情的。「莊校長,聽譚秀妮講,您前天還和她談過。」

    是嗎,她怎麼說的?……我是搞教育的,應該關心她。我坐過十幾年監獄,對罪犯和罪犯家屬的心理又作過研究,說起話來可能更容易打動他們吧。他講開了,很謙虛,又顯得很自信,嘴唇翻得很厲害,露著大舌頭。

    譚秀妮是不是典型?是,很有意義的典型。全國有多少罪犯?幾十萬,一百萬?這個問題大不大,複雜不複雜?複雜。現代社會的犯罪在各國都是大問題。可說複雜又不複雜,一個譚秀妮能改造一個罪犯,如果一萬個、十萬個、百萬個譚秀妮呢?一個很複雜的社會問題就解決了。我們一定要樹立譚秀妮這樣的典型。可現在典型遇到了問題,她要離婚了,半途而廢了,夭折了,該怎麼辦?

    點煙,抽煙,顯出一點炫耀和自負來。

    我們的許多幹部——區裡就來了不止一個人嘛——就知道保典型,就知道講大道理,什麼珍惜榮譽了,不要辜負人民的期望了,有什麼用?他們不懂得做人的工作,首先要理解人,要設身處地替她著想,說半天空對空的道理有什麼用?

    「那您是怎麼談的呢?」黃平平感興趣地露著微笑,心裡完全是另一個態度。

    我前天去了,進門先看了看屋裡,床上的老人孩子,停了一會兒沒說話,然後,感歎了一句:秀妮,你日子挺難啊。就這一句,她眼睛濕了。我和她,教育者和被教育者之間一下縮短了距離。和任何人談話,開頭一句很重要。頭是開好了,可縮短距離並不等於消除距離。我坐下了,又接著說:你現在不要聽他們說三道四的,該怎麼安排今後的生活自己拿主意。日子是你自己過,又不是他們替你過,只有自己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麼一說,她和我更靠近了,覺著我真正為她著想。這從她表情就看出來了。她看了看我,低下頭,半晌說了一句:莊校長,您說我該咋辦?我一聽就知道:她也正矛盾呢。我不著急,想了想,說:我不能替你下這個決心,不過我可以幫你分析一下幾種前途。我對譚秀妮還是那個原則:從為她考慮的角度出發。你一離開這個角度,她馬上會對你有戒心的。當然我有我的立場,教育者應該比被教育者站得高一些,但另一方面又要站在她的立場上考慮問題,而且一定要讓她這樣覺得。這是辯證的統一吧。

    一種前途,我對她講,你不離婚,這樣拖著一老一小,背著債,熬上十八年,一直等樂天明刑滿出獄,這期間的苦我不說你也知道。要是樂天明出獄後再不改邪歸正,你這輩子就算完了。我一說完,譚秀妮就低著頭咬住下嘴唇了。這種前途她是早考慮過的,只是別人都不和她講明。這明擺的事,你不講,再說多少好話,有什麼說服力?不是騙人嗎?第二種前途,我說,離了婚,甩掉那些債務,找一個老實的男人成個新家,另過生活。可能好些。當然,能不能找下合適的也很難說。孩子長大會怎麼樣也很難估計。另外,你在精神上也要準備承擔幾方面的壓力:一個,傳統道德輿論對你的攻擊,不過,你可以不理睬它;一個,領導和廣大群眾對你的失望,因為他們過去都被你的事跡感動過,你不是收到過一千多封群眾來信嗎?那會對你有些壓力吧?還有一個,你對樂天明、對孩子多少會有一些自疚吧?我講完了,她的頭垂得更低了,手慢慢捏著衣襟。我心裡明白,這又說中了她。我對我的工作已有了十成把握了。

    那第三種呢?過了好一會兒,譚秀妮低聲問道。她問,我才說,我等著她問。這也是做思想工作的藝術。你想說的真正結論,一定要等到足夠的火候才說出來。要不對方會有一種強加給他的感覺和牴觸心理。第三種,我說,是這樣的:你下決心繼續幫助改造樂天明,他痛下決心,悔過自新,努力接受改造,在這種情況下,我相信他一定會減刑的,減成十年八年甚至更短些,都是有可能的。特別是為了感召整個社會向你這個典型學習,會這樣的。另外,政府一定會考慮到你的生活困難,譬如會想辦法給你安排正式工作,我就可以幫你向市、區領導呼籲。這樣,經過一段坎坷,你和樂天明各自戰勝了自己,再重新團圓時一定會非常恩愛的,你這輩子也真正為社會做了件了不起的事。

    這種可能性大嗎?過了好一會兒,譚秀妮問。我這時更不著急了,停頓了一下,才說:可能性有,當然不是百分之百。可是多努力爭取一分,可能性就多一分,如果你盡全力,大家也都來幫助,這種可能性就會很大了。她不說話了。我也不再多說了,我知道我的工作成功了。

    「那您認為她不會離婚了?」

    「是。」

    「可這難道是她最好的選擇嗎?」

    「這應該從整個社會的需要來看,社會需要她這樣選擇。」

    黃平平不說什麼了,她可不是這種觀點——恰恰與這相反。她要寫篇轟動的文章,就是要反對這些傳統。不知為什麼,她對這個對「教育藝術」充滿自我欣賞的莊韜有一種反感。

    當她起身告辭,準備再回去採訪中醫屠泰時,東院裡突然哭喊聲一片,人們紛紛沓沓向那兒湧去。

    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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