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 第十六章
    電影廠夏天的澡堂長廊似的,水泥牆,上面涼棚式的簡易房頂,兩排淋浴噴頭,冷水,中間攔腰一道隔牆把長廊一分為二:東邊是男澡堂,西邊是女澡堂。

    隔牆雖不低,但和人字形頂棚間有偌大一個三角形空缺,因此只隔斷了視覺,卻沒有隔斷聽覺。轟轟隆隆,嘰嘰喳喳,男女兩邊的聲音相互都能聽見,加上哄嗡嗡的回音,這便產生了奇特的心理效應。

    童偉一邊洗著澡,一邊和劉言、杜正光、智彬、肖建等人聊著天。他們講話需用很大的聲音,甚至要用手捂在嘴上做喇叭筒。小伙子們一邊在激人的冷水中嗖嗖地跳著,哆嗦著,搓洗著,一邊撒歡地大聲喊叫著。喊叫聲發自年輕男性身體的野性沖動,在四壁水泥牆轟轟隆隆回響著。這喊聲勢必傳到女澡堂那邊了,她們勢必在笑。

    他們喊一陣就從冷水的淋浴中跳出來,停頓一會兒,果然聽見那邊女性們格格格的笑聲。“你們聽見了沒有,我們這男聲大合唱?”有個小伙子高聲嚷道。那邊只有女性們壓低的笑聲——她們人人怕暴露自己。小伙子們立刻哄堂大笑,你們裝聾。你們不敢回答。哥們兒再來一次。他們更大聲地嗥嗥叫起來。

    我們的聲音你們都聽見了吧,我們中間都有誰你們也都能分辨出來了吧。我們赤裸的身體,我們發亮的肌肉,我們男人可愛的寶貝,你們都想見了吧。嗥嗥嗥,讓你們聽聽,我們多麼有勁兒。我們像野馬一樣在狂奔。我們要沖破鐵網,沖破水泥高牆,用我們的鐵蹄踏過嫩綠的草地,柔軟的沙灘;我們沖入一堆堆柔軟的草垛,把它們都挑起來;沖入一堆堆雪白的棉花,把它們都頂起來;一堆堆山一樣的白雲,我們沖過去,踐踏,擁抱;我們要沖入一個個碧藍幽靜的湖泊,在裡面橫沖直撞,把它們攪個稀爛。然後,我們沖上一望無際的戈壁灘瘋跑。瘋狂的野馬群在沙礫滾燙、無邊無垠的戈壁灘上奔騰著,蹄聲震天動地,沙塵滾滾蔽日。我們奔跑,我們不知疲倦地奔跑,直到累死,渴死,一頭頭一群群倒下來。太陽曬著沙海,曬著成千上萬野馬的屍體,它們的血流得多麼美麗。姑娘們,你們聽見了嗎?感受到我們火熱的擁抱了嗎?

    “這是電影廠的澡堂交響曲。”童偉笑著,高聲對著剛來沒幾天的杜正光介紹道。

    “這是小伙子們抽瘋呢。”劉言洗著他那惟有腹部有些腆起的難看的身體,在一旁文縐縐地揶揄道。

    “這場面拍在電影裡,可夠藝術的。”杜正光在激得人直哆嗦的冷水中也跳著,用力搓洗著。他明顯受到了年輕人的感染。喊叫聲和冷水的刺激與拚命搓洗的節奏非常一致。嗥嗥嗥,他也半開玩笑地小聲跟著喊了兩聲,便感到一種發洩的快感。

    “劉言,別來這套假正經。”肖建一邊雙手拉著毛巾洗著又長又窄的脊背,一邊湊過來說道,“沒有比這抽瘋更偉大的了,這是原始的生命力。我給你們來個遠山的呼喚。”他一邊飛快地在脊背上拉著毛巾,一邊仰頭扯起脖子,用比任何人都更高更響的嗓音長聲喊叫起來:嗥——。足有半分鍾。

    智彬也跟著喊叫起來。

    杜正光終於跟著滿澡堂內震響的嗥嗥聲快活地喊叫起來,他體會到一種兒童調皮時的快感,一種一絲不掛裸體才有的放蕩不羈。

    “都抽開瘋了。”劉言帶著對年輕人的寬厚對童偉說。

    童偉淡淡地笑了笑,他一邊搓洗著自己結實的身體,一邊看了看劉言的側影。裝什麼文雅,你不過是沒有那嗥嗥喊叫的性活力罷了。

    但他自己也不願喊叫——雖然他常常止不住在內心跟著嗥嗥喊,體會著那種使整個身心震撼的快感——他要保持自己的形象,不願那邊有哪位女性聽出自己,也不願和小伙子們淪為一格。他有他的身份。

    眼前是一群男人裸浴的圖畫,他克制住不願觀看同性裸體的心理,觀看起來。

    杜正光是粗壯的——上下一般粗,肚腹已被脂肪脹起,胸上有一小片淺淺的黑毛,像可愛的狗熊。智彬一切都很勻稱,中等的身高,中等的肥瘦,沒什麼特征,皮膚不好,是不是從小營養不良?肖建瘦高,皮膚黑,四肢細長,胸上排出肋巴骨,腰背有些弓,要說不好看,可是他緊繃的皮肉,快速的動作和嗥嗥的喊叫,讓你感到他的生命力——他才二十多歲。小伙子整日被性饑渴灼燒著吧,要不這麼瘦?對劉言,他只是克制住生理上的厭惡掃了一眼,正好掃過他下半身。他閉上眼不想看,惡心,眼前隱約晃動著一只黑色的大蜘蛛。

    他目光恍惚地觀看著整個澡堂,那成群喊叫的小伙子在眼前展開了一幅生氣勃勃的畫面。水像雨一樣飛濺著,有力的胳膊,健美的腿,閃閃發亮的胸脯和脊背。他眼前浮現出原始人在火堆旁披著遮羞的獸皮群舞的場面,火光中閃動著長矛弓箭。他的意念一閃:隔牆那邊是幅什麼樣的圖畫呢?

    “噯,你那位石英呢?”他用胳膊碰了碰嗥嗥叫的杜正光。

    “也在那邊洗澡呢。”

    “那我來對你進行個心理測驗。當你想到她在隔牆那邊時,還會像這樣喊叫嗎?”

    “這是什麼測驗?我試試。”杜正光又跳入噴頭下面,在冷水中一邊用力搓洗著,嗥嗥叫著,一邊想像著。石英在那邊女人群中洗浴著,她苗條挺拔的身體,她有力的手臂,她飽滿結實的乳房,乳房中間的一顆痣,她的腰,她的……他還想像到其他女人洗浴的情景,嗥嗥叫得更加興奮。但他“終於”看到了澡堂中喊叫的男人們。這畫面與石英洗浴的畫面疊印了一下,他感到了什麼,嗥嗥叫的興奮略有些受挫。

    “我沒有什麼特別不一樣的感覺。”他從冷水中跳出來,笑著說道。

    童偉看了他一眼:“那你不會和她結婚。”

    “為什麼?”

    “慢慢再給你講。”

    他不講。杜正光的自省能力太差。他不止一次發現一個現象:凡是隔牆那邊有對象的小伙子,都不太願意加入野牛般的嗥叫,他能體會到這種奧妙心理。那邊有自己心愛的女人,他會覺得這群赤裸裸的男人的喊叫在調戲玷污她。那是他不能容忍的。

    西邊,女澡堂。

    林虹一邊在冷水下淋浴著,一邊和羅莎、陳美霞、石英聊著。這些天她已經和這些人混得很熟。電影廠內明爭暗斗,妒嫉叢生,有不少人反對她擔任主角。她明白。現在要少招惹是非,盡量和人們搞好關系。電影拍出來了,自己在事業上就站住腳了。那邊男人們的喊叫聲震響著,她們誰也躲不過,千軍萬馬的碾壓。女人的本能,聽出這聲音的真正含義,能感覺到發出這聲音的身體的精、氣、血。

    “討厭死了。”陳美霞說道。

    “小伙子們抽瘋呢。”羅莎說道,她的話和隔牆劉言的話既同時又同樣。

    “他們每天洗澡都這樣嗥嗥喊嗎?”石英在身上用力打著肥皂,興奮地問道,“咱們一起唱個歌壓住他們。”

    沒人響應。

    林虹微笑著聽她們議論,這嗥嗥的喊叫讓人感到澡堂很熱鬧,很有生氣,水似乎也不那麼冰冷了。

    沒有比沐浴中的女人更美的了。她突然想到這樣一句話,不禁用善意目光觀察起來。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少年的女性裸體在雨一樣的淋浴中閃動著。老年的,線條呆板,皮肉耷拉,或胖或瘦,都不好看。中年的,有的豐腴白嫩,曲線起伏,顯得比平時更美麗,但大多數都沒有她們打扮起來好看,幾個平時很漂亮的人,現在一沒衣服、腰帶和高跟鞋,腰沒了,個兒矮了,人腫了。二十來歲的姑娘們一裸體,幾乎個個生動美麗。特別是十六七的少女,那苗條的身態,那肌膚,那精致的乳房,都在淋浴下閃閃發亮。可愛極了。

    她一下發現了許多真理:真正年輕的女性不需裝扮,她們越真實的裸露越美。女性喬裝打扮主要是為了遮掩年齡。女人生理上的青春是很短暫的。面對著十六七歲的少女的裸體,她再審視一下自己的身體,就不得不承認,她的青春已大部分逝去了。但她不想惆悵。

    “石英,杜正光愛人知道你們的情況嗎?”她同旁邊的石英繼續交談著。

    “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

    出了澡堂,一個四十來歲的精瘦女人跟著林虹一起到了宿捨。她叫向曄雲,是個抽瘋般跑來跑去的女人。據說在文工團裡寫過幾個小舞台戲,現在要搞電影劇本了。誰也搞不清她是以什麼理由住進電影廠招待所的,電影廠從未正式邀請過她,但她似乎和電影廠每個領導都很熟。據她自己說,她可以隨便踏進任何文藝單位,她總有辦法受到接待。“我在你這兒梳梳頭,順便和你聊聊,我發現和你特別對勁。”她拿過林虹的梳子對著鏡子梳起頭來。林虹有些潔癖,不喜歡別人用她的東西,但她只是含笑看著對方,聽著她喋喋不休的講話,她在自覺地表演寬和。“你有情人嗎?沒有?那你太純了。你現在進了電影界,不出半年准有情人,不信到時咱們看。你丈夫是干什麼的?你離婚了?”向曄雲驚愕了一瞬,然後一甩頭,繼續對鏡梳理,“那更好,我就獨身一人。我覺得獨身最好,自由自在,特別是搞藝術的,結婚是女藝術家的最大不幸。”她乒乒乓乓梳完頭,抹好油,一陣風似的走了。

    和林虹同室居住的卞潔瓊回來了,金項鏈在脖子上閃閃發光。她挺做作地沖林虹一笑:“你沒出去?”然後又對著門外叫道:“沒關系,你進來吧。”

    進來一個矮瘦的中年人,看見林虹,他有些拘束地笑笑,打了招呼。

    “這是我先生,倪殿安。他在香港做事,是寶德公司的經理。”卞潔瓊似乎很隨便,其實不無炫耀地對林虹介紹道。

    林虹禮貌地笑笑。這位經理連連點頭哈腰,似乎有些駝背。

    人這東西很奇怪,常常互不了解。香港公司的經理,在卞潔瓊看來,是個很打得出來的牌子,會使林虹肅然起敬。但情況相反,倒是倪殿安在林虹面前顯得局促不安,自慚形穢。卞潔瓊不了解電影明星在倪殿安眼裡的地位,也不了解只有自己這位電影明星在他心目中是貶了值的。林虹對這位經理只有淡淡的禮貌。她對卞潔瓊甚至有些憐憫:為了金錢,嫁給一個比自己大二十歲的男人。

    由於倪殿安不願在電影廠多露面,卞潔瓊換了件衣服,就又和他一塊出去過夜生活了。

    林虹剛要收拾一下,有人敲門,推門出現在面前的是范丹林,肩又寬又平。

    兩個人在電影廠外的農村散步。太陽已沉入西山,西邊天空還一片紅亮,神秘地燃燒著欲望。山呈黛色,深深淺淺。田野綠茵茵的,從山腳下平展過來。紗一樣的藍色霧靄浮動著,裡面溶解著霞光的桔紅色。不遠是一片小樹林,一條小河懶懶散散地延伸向前方。河水很綠,河岸是青草。青草中一條細細的小路。

    “美嗎?”杜正光挽住石英的腰,感覺著女性腰與臀之間的誘人曲線(這曲線隨著石英的步子生動地起伏著),“這比在房間裡好多了。”

    “你太色(shai)兒了。”石英把頭往杜正光肩上一靠,說道。

    這頓時激發了杜正光,他前後看了看,一下摟住石英吻起來。

    石英閉上眼。她幾乎與杜正光一樣高,杜正光為了俯著臉吻她——這是男人應有的高度和姿勢——不得不踮起腳。他使勁把石英的身體向下壓著,石英的雙膝在壓力下彎曲了,身子矮了下去,他才更得勁地將整個身子也傾壓在上面。石英為了支撐住,緊張的肌肉打起抖來,這顫抖更讓杜正光感到刺激。他把整個身子都融進了深吻中。石英終於支撐不住了,她一下掙脫了他:“別在這兒了。”

    兩人來到小樹林裡坐下。天空中的紅光已經黯淡熄滅,山的黛色加深了,田野的綠色變濃了,遠近村莊籠罩著綠蔭和煙霧。一頭老牛在河邊慢慢走著,啃著草,赤著背的村童揮著柳枝慢悠悠走在後面。

    “你到底跟你愛人說了沒有?”石英低頭用樹枝撥拉著草。年輕姑娘暈暈糊糊地委身於一個比自己大十多歲的男人已經快一年了,現在才開始萌發出一點明確的考慮。

    “最近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杜正光回答。

    “怎麼老沒機會啊……”石英頭更低了。

    “早晚要說的,這你放心。”杜正光伸手摟住她。

    石英沒有把身體靠過去,她用小樹枝用力劃拉著一株小草周圍的泥土,左一下,右一下,上一下,下一下。一個囗字包圍著這株小草。她一下下反復劃著,囗字形的小溝加深著。小草根須被劃斷著,根部從泥土中裸露出來:“你老說早晚……”

    “你怎麼這麼不懂事?”杜正光不耐煩地推開石英,“你就不相信我?早晚是那個結果,你急什麼?我現在最重要的是事業。這幾年我一定要寫出點真正像樣的東西來,要不我就不活了。”說著,他一伸手把那株小草拔掉了,扔在一邊。

    石英不說話了。她把杜正光拔掉的小草又埋入原位,用小樹棍慢慢培著土。你的事業心太差。你對社會沒有一點責任感。你要有為歷史獻身的崇高追求。文學是最神聖的事業。這一兩年來,她滿耳朵裝的都是杜正光的這些話。她是懂得太少了。

    一講到“事業”,杜正光神色嚴正起來,聲音變得激昂慷慨。他一生最重要的是崇高的文學事業。他之所以愛她,是因為她對他的事業還有所理解。為了這崇高的事業,他願意忍受人世間的千辛萬苦和折磨。他要為人類留下不朽的作品。你別再給我添煩。你根本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大壓力。

    ……他背對著家中的嘈亂埋頭寫作。人需要脊背。它可以把一切混亂干擾,包括世界上一切惡劣的境遇都抵擋住。女兒失手把茶杯摔碎了;妻子忙著照顧:“燙著腳沒有?”母親一邊做飯一邊問花椒買了沒有;窗外是籃球場,一片喧鬧,一個籃球飛過來砸在窗邊牆上,嚇他一跳;可能是下班了,附近工廠的高音喇叭裡放起音樂來;水缸沒水,該去拎了;市委宣傳部的頭頭兒們前天點名批判自己的小說,氣勢洶洶;母親老是關節疼,該領她去看看了;住房條件要設法改善一下,求爺爺告奶奶,要找的地方太多……自己的脊背寬而且厚,有骨頭,有肌肉,有脂肪,硬邦邦像座混凝土拱形大壩,把千山萬壑來的洪水都擋在後面。他胸前是一塊綠秧田,墊襯著綠絨布的玻璃板上漾著水光。他拼命在這兒耕作。玻璃板下壓著他的座右銘,白紙上十個紅絨布剪就的大字:“所求者甚大,所志者甚遠。”

    寫字台上,貼牆排列著一摞摞書。從左到右:第一摞,是司馬遷的《史記》,十冊,堂而皇之,中國古代最偉大的歷史和文學巨著;第二摞,是中國四大古典文學名著:《三國演義》、《水滸》、《西游記》、《紅樓夢》,宏偉輝煌;第三摞,是世界大文豪托爾斯泰的著作:《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第四摞是巴爾扎克的著作:《歐也妮·葛朗台》、《高老頭》、《幻滅》……半人多高;第五摞是《莎士比亞全集》;第六摞是《魯迅全集》,十六本,精裝,高達半米;第七摞是《沫若文集》,又是高高的一摞。再往右,陡然跌落,只放著從刊物上撕下來的薄薄十幾頁,他的短篇小說《血染的黎明》。這是他目前發表的幾篇小說中惟一有點價值的。在一座座高聳的文學巨峰面前,它薄得可憐,輕得可憐。

    排列的含義是明顯的。這是對座右銘的注釋。

    還有一個注釋:玻璃板下還壓著一份鉛印的“歷屆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名單”。他要挺進,他要崛起,他要在世界文壇立起一座大山。千裡之行,始於足下。他要從一個個格子爬起。他有拼勁。他要一個台階一個台階上,像攀泰山,幾十裡石階一口氣上去。他玩命地登著。他的腿部肌肉強健發達,一下下繃直著,他的肺活量很大,呼哧哧風箱一樣喘著,他甩著一把把汗,趕過一個又一個攀登者,終於天寬地闊,一覽眾山小……

    “你別煩了,我不說了……”石英說道。

    杜正光激昂慷慨地發洩得差不多了,石英那馴服的樣子又打動了他。林中已黑暗,林外的天空還藍藍地發著亮,襯得石英像一幅逆光照片一樣柔和動人。他伸手攬過她來,她順從地倒在他懷裡。他知道:她現在又完全屬於他了。他帶著一種滿足感慢慢用勁摟緊她,然後翻過身來從從容容壓上去……

    “明天我們去拍外景了,到北京遠郊區。”林虹說道。

    “那你多帶點吃的,多帶點書。要不肚子寂寞,腦子寂寞。”范丹林說道。

    “你今天送來的罐頭和書還少啊?”兩人都笑了。

    電影廠宿捨區的林蔭路上都是晚飯後乘涼的人。他們並肩緩緩地散步,曬了一天的柏油路似乎還沒完全變硬。天還不暗,一幢幢樓房,窗戶亮燈的不多。兩人非常隨便地談著。林虹越來越發現,范丹林是個體貼入微的人。

    她突然止不住笑起來。

    “你笑什麼?”范丹林問。

    “我發現你挺善良的,一點都不施虐狂。”

    “我給過你施虐狂的印象?”范丹林故作驚奇地問。

    “我胡說呢。”林虹並不知道范丹林在裝傻,她收住笑,朝後梳理了一下兩鬢的頭發。和范丹林一起走著很放松很悠閒,像是一家人晚飯後的例行散步。這讓她有點動心,又讓她不動心。這太沒激情。

    她回想起和李向南在景山公園散步的情景。

    送走范丹林回到宿捨,童偉正等在屋裡。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你沒鎖門,所以,想你很快會回來。”

    “有事嗎?”林虹笑笑說道。她沒想到自己這樣平和,好像兩個人沒有發生過什麼沖突。

    “有兩本書,你看看或許有好處。”童偉遞過兩本書,《電影藝術論》、《表演的歷史》。

    “謝謝。”

    “你們明天就去外景地了,我不去現場了,所以今天專門把書送來。”

    “那更得多謝你了。”林虹半開玩笑地說道。

    “你說話總帶刺。”

    “那是你的感覺。喝水嗎?”

    “不喝。我只想對你提一點建議。”

    “好的,我洗耳恭聽。”

    “你應該爭取成為下一屆的最佳女演員。”

    “我並不太看重這個。”

    “嗯……你可以不看重得獎,但你應該爭取塑造一個不朽的銀幕形象。”

    “我感覺,劇本似乎還沒提供不朽的基礎。”林虹平靜地看著童偉。

    童偉略有些語塞,他沒有得分,而他渴望著得分。你應該在劇本已有的基礎上發揮你的全部表演藝術——他原本想這樣說,話到嘴邊覺得太平庸,“那我希望以後能為你寫個具備這種基礎的劇本。”他說了這樣一句。

    “如果那時我不再當演員了呢?”

    “那我從此以後就再也不看電影了。”童偉幽默地笑笑,說道。

    “我不希望聽別人這樣說話。”林虹說。

    童偉笑不起來了。“這是我對你表演《白色交響曲》的幾點建議,給你留下吧。”他拿出一摞稿紙。

    “謝謝。”林虹接過來。

    “童偉,你在這兒?”弓曉艷出現在門口。

    燈光昏黃的招待所一樓門廳裡,矢菊秀正在獨自練功。她是外借的舞蹈演員,拍電影期間也沒忘了練功。要不,幾個月下來,腰腿硬了,人胖了,就完了。壓腿,踢腿,彎腰,她做著各種基本動作,已經兩頰飛紅,汗水淋漓。她仍然不脫掉那身長袖長褲腿的紅色尼龍衣。

    智彬和肖建並排抱肘蹲在上面樓梯拐彎處俯瞰著她練功,他們早就注意到這位出奇漂亮的姑娘了,但除了打打招呼,還沒有和她多接觸過,現在兩人一起觀看就顯得坦然些。他們沒話找話地提著舞蹈方面的問題,似乎使他們的旁觀有了更多的理由。

    “給我們講講舞蹈的基本動作吧。”肖建說。

    “你們知道這些干啥呀?”矢菊秀認真練著她的動作。

    “我們寫小說、寫電影,如果寫到舞蹈演員呢,總要懂點啊。”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解釋著,到底顯得有點不自然。

    “作家什麼都要懂啊?”

    “那當然。”

    矢菊秀停住了動作,臉上綻開了純真的笑容:“你們作家真了不起。”

    兩人很快發現:這位漂亮的舞蹈演員不但不難接觸,而且竟像初中生一樣天真單純。“天這麼熱,為什麼不少穿點?”兩人看著她那身不透氣的尼龍服和滿臉淋漓的汗水問。

    “好捂出汗,減體重啊。”

    “你還怕胖?夠苗條了。”

    兩位男性作家說話越來越隨便,也敢於開玩笑了。男人的自信,還有作為作家的自信,多半都恢復了。同時,兩人便隱隱感到了相互間的對立和排斥。

    “肖建。”樓上有個姑娘在叫。

    “肖建,海琳她們叫你呢。”智彬用胳膊肘碰了碰肖建,提醒道。

    “又是打撲克,我不想去。”肖建不耐煩地說,仍然抱著雙肘,目不轉睛地看著矢菊秀練功。

    她的汗流得太多了,只好把尼龍綢上衣脫掉,裡面是一件貼身的短袖紅運動衣。她擦了擦汗繼續練動作,現在,她更顯出苗條和美麗。她的手臂、脖頸放著白玉般的光澤,腰後彎時,身體在燈光下描出了動人的弧形曲線。她踮起腳用腳尖迅捷地跳著芭蕾舞。黑發波浪般甩動著,眼睛星月一般閃著光亮。肖建感到自己的渴望,身體一陣陣飄起來,像虛幻的影子一樣飄到矢菊秀身邊,然後化為烏有。他又感到一絲發酸的惆悵,直覺告訴他,他不可能得到她。這種惆悵常常分散淡化了他的沖動,使他陷入一瞬的神思恍惚。智彬沒完沒了地找話和矢菊秀聊,真令人厭惡。簡直想唾他一口,然後一腳踹倒他,讓他滾蛋。

    “肖建,你干嗎呢?叫你也不應。”女演員海琳從二樓下來,後面還跟著兩三個女演員和化妝師弓曉艷,“還有你智彬,看我們小秀跳舞看迷了?”

    兩人連忙站起來,忙不迭地解釋著。

    “來來,吃雪糕,都快化了。一人一根。”海琳打開一個毛巾包裹的飯盒,把雪糕遞到他們手裡。

    “我一根不夠,再給一根吧。”肖建調皮地伸出另一只手討。

    “不行,你太貪了。”海琳打開他的手。

    童偉正穿過門廳上樓來,一看這陣勢就幽默地笑了:“呵,少男少女,夠情調的啊。”

    海琳一撇嘴,刀子一樣的目光瞥了童偉一眼:“我們這是光明正大的友誼,不像你們那麼曖昧。”

    弓曉艷頓時臉紅了。

    童偉很有風度地笑著站住了,揶揄地問:“你們這是什麼友誼啊?”

    “革命友誼。”海琳快嘴利舌不讓人。

    “那我告訴你們一句著名的格言吧,男人和女人之間沒有純潔的友誼。”

    “你這什麼意思?”

    “那就由你去理解了。”童偉笑了。

    海琳眨了眨眼,想到什麼,臉一紅:“你胡說八道。”

    “我從不胡說八道,你問他們。”

    智彬在海琳的注視下搔了搔頭,詼諧地一笑:“這可能是真理吧。”

    “你們壞,以後別想吃雪糕了。”海琳一轉身,登登登上樓去了。

    李向南一踏進林虹的房間就覺得一片花。床上、桌上堆著衣物,攤著各種電影畫報,紅紅綠綠。一個個美女在明眸皓齒地微笑,甜美的,風騷的,羞怯的,大膽的。迎面牆上一張大彩照,是林虹,端莊地含著笑。林虹正把一件件款式新穎的衣裙折疊好放入箱內。她身上穿著一件斜紋的多色裙。不穿白的了?她扭頭看見他,親熱地笑了:“你先坐會兒,我馬上就收拾完,電影還有半小時才開映。”他在椅子上嚴謹地收著手腳坐下了。自己與這花哨而紛亂的房間不相適應,陌生人。

    “林虹,林虹,你看看,挑一張,簽上名,我就拿去用了,爭取登封面。”一個攝影記者興沖沖推門進來,把一二十張林虹的彩照攤在她面前,又干脆一張張拿給她看:這張怎麼樣?這張呢?這張人照得相當不錯吧?就是背景差一些。這張好嗎?我對這張最滿意。林虹看著:都不錯,都挺好的,你照得真不錯,就這張吧。她認准了一張。還要簽名?好,那我簽一個。攝影記者沖李向南禮貌地點了點頭,轉身風一般刮走了。林虹看著李向南解釋道:“沒辦法,他們一定要照,只好順應他們。”他微微一笑,表示聽明白了。林虹完全是另一個人了,很忙碌,很熱鬧,很善交際。自己越發覺得不很適應這紛亂的房間。

    鍾小魯進來了:“林虹,你現在有沒有時間?有時間到我家去坐坐。影協來了一撥人,一塊兒聊聊。你該和他們認識認識。”林虹說:“我今天沒時間,有個同學來找我,我要陪他去看電影。”鍾小魯似乎這才看到李向南,他目光閃爍了一下,作了什麼判斷,然後沖這個陌生人友好地笑笑,接著和林虹說話,明天幾點去外景地,幾點出發,該帶些什麼東西,還有哪些要辦的事,把門鎖好,別忘了帶蚊帳,農村蚊子多,等等。他熱心地說著,林虹靜靜地聽著。李向南被晾在一邊,還要維持覺得很有意思的微笑,真覺得自己在這兒有些多余了。

    去電影放映廳的路上,乘涼的人溜溜達達,蒲扇拍打著穿短褲的粗腿,毛茸茸的赤腳趿拉著拖鞋,旗袍兩邊的開衩一咧一咧地露著白胖豐腴的大腿,小花手帕在手裡擺著……看電影的人都和林虹打招呼,叫林虹的,叫小林的,親熱的,隨便的,林虹不停地回話。你們看電影去?我也去看,陪我同學。她不斷地站住,應酬著,同時用目光指著李向南,做著最簡單的介紹:這是我同學。有些男人(臉上長疙瘩的,眼睛色迷迷的,仰著肚腹,自以為天下第一的)那樣令人討厭,可她照樣又謙虛又平和地交際著,和誰似乎都是最親近的關系,那言談笑語是會贏得每個男人喜歡的。你得幫助我。謝謝你。太好了。你想得真周到。還有什麼意見,及時告訴我呀。那本書你幫我去借?——太感謝了。我什麼都沒譜呢,你幫我參謀參謀。……她終於能和他並肩走到一起了,還和一個人結束著招呼話,臉上還有著對那個人的微笑。

    等她好不容易收回目光看了看李向南,馬上發現了他冷淡的表情,便又一笑:“我一來就演主角,得特別注意上下左右的關系,不能讓別人覺得我清高。”

    李向南笑了笑,表示聽明白了。周圍喧囂的環境與他無關。

    電影廳不大不小,可容幾百人,人們流水般分散到座位上,打招呼說話更顯熱鬧了。林虹和李向南找到座位坐下。她又隔著一排排人頭,翹首往回望了望,看見了什麼,卻又瞥見李向南的表情,猶豫了一下,把一本畫報塞到他手裡:“你先看看畫報,我去買兩根雪糕。”她走了。他隨意翻了幾頁畫報,抬起頭觀察起電影廳來。對於電影界他很陌生,也有些好奇,但今天這樣,他很有些不耐煩。有個黑臉男人站在第一排大聲嚷著:車庫的鑰匙不在我這兒,在小姚那兒呢。整個放映廳人們都在嘈轟轟地加著自己的聲音。電影放映前的聚會,使人們如喝了酒一般。你看那個女的,在座位上回過頭來,半站半坐的,沖後面遠遠的擺著手:我明天去外景地,一早就走。真是奇怪,他們在一個廠,平時見不了面?都要到這兒來“團拜”?他把目光略往後轉了一下,停住了。林虹正和一個奶油小生般的中年男性站在甬道裡談笑著,對方額頭不寬,眼睛漂亮,手勢很文雅,正很從容地講著什麼。林虹尊敬地聽著。好一會兒,鈴聲響了,廳裡的燈滅了,她連聲說著對不起,從人們的膝蓋前擠了過來:“給你雪糕,快化了,你接好。”

    雪糕早已化軟流汁,一接,就從棍上脫落了。

    “林虹,電影我不看了,我還有點事。”他說道。

    “那……”林虹在黑暗中看著他。

    “你看吧,我先走了。”李向南說著離了座,一個人走出了電影廳。

    林虹跟了出來。

    “我剛才和一個導演說了會兒話,他過兩個月可能要上一部電影,等我拍完《白色交響曲》,他准備讓我上他那部片子。”她不安地解釋道。

    “你去看電影吧,我確實是因為有事。”李向南邊走邊說。

    “你是不是對我有看法了?”

    “沒什麼。”

    “我……”林虹想說很多話。有的說出來了:她為什麼這樣,她不得不這樣,她想等看完電影再和他好好談;有的沒說出來。這些天被喧囂的生活裹著往前走,她一直有一種身不由己的被動感,有一種來不及仔細審視的對自己的不滿。天有些黑了,散步乘涼的人來回晃動。

    李向南終於有些克制不住了:“我不喜歡你那樣。”

    “我怎樣了?”她笑著看他,希望化解他的火氣。

    “一下變得那樣世俗。看見你那樣和人們說話,還有那樣笑,我覺得不舒服。”他將心中的積火像快刀砍殺一樣狠狠地發洩出來。

    兩人一下沉默了。天顯得更黑了,電影廠大門兩個球形柱頭燈發著乳黃的朦朧光暈,出了它稀薄的籠罩,面前的馬路田野就空曠黑暗了。村落遠近閃著稀稀拉拉的燈光。

    林虹站住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到了北京變得追名逐利,太庸俗了?……難道還要我像在古陵那樣清心寡欲,那樣更高尚些?”

    他不言語。

    “我是在為自己活著,不是在為別人活著。這就是我現在弄明白的真理。”她又說道。

    李向南在黑暗中沉默不語。

    林虹突然想到了李向南目前的厄運,自己怎麼沒把這放在心上呢?也突然如白光掠過一般看清了今晚他所受到的冷落和刺激。她的心一下溫柔了:“原諒我,我……你還有什麼火,就接著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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