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趙鳳蘭住進了千山市人民醫院,醫生在進行了會診之後告訴江濤,她需要做心臟搭橋手術。
江濤問:「不做可以嗎?」
醫生指著CT片道:「我說一句您能聽明白的話,您愛人現在是命懸一線間。」
江濤猶豫了:「那……大夫,我想問一下,做心臟搭橋手術……很貴吧?」
「二十萬左右。」
江濤聽了,心不禁一沉。
回到家,他打量著屋子四周。屋內是簡樸的,甚至有些寒酸,可以說連一件值錢的可以變賣的東西都找不到。在老式的櫃子上擺著他和妻子年輕時的一張合影照,上面浮著一層細細的塵土。他把鏡框拿到手裡,用手帕仔細地將塵土揩掉,揩著揩著,就覺悲從中來,潸然淚下。他彷彿忘記了自己還會哭泣,於是這哭聲就變得壓抑,繼而粗重起來。
就這樣空著手回到醫院,坐在長凳上,江濤默然無語。不知什麼時候,小霞走過來,坐在爸爸的身旁,良久,輕輕地但又是很嚴厲地開了口,在江濤聽來,句句如針扎一般:
「爸,知道嗎?媽是為你病倒的……這麼多年,媽跟你從一個縣到另外一個縣,從縣上到省裡,又從省裡到市裡,媽就像你的影子一樣,你走到哪兒,她的心就跟到哪兒。媽知道你是一個認死理的人,沒一天不跟你提心吊膽。媽是個農村婦女,不認幾個字,可媽知道咱爺倆就是她的全部。好幾回媽對我說身上不舒服,我想告訴你,媽不讓,怕影響你工作。說實話,爸,只要你脾氣不改,我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就算媽不躺倒,你躺倒了,媽也活不下去。」
「小霞,爸對不住你們。」
小霞聽了,熱淚盈眶,她一把抓住爸爸的肩膀:「爸,你說實話,你在意過我們娘倆嗎?」
江濤哽咽著反問道:「小霞,你不相信爸爸?」
小霞鬆開了緊抓他的手:「如果你真在乎我們,就不會一條道走到黑,讓我們娘倆跟你受難受罪。」說罷,小霞把隨身帶的一疊紙扔給江濤,江濤一看,那是一個電視專題片的腳本,腳本的題目很嚇人,叫:《橫炮還要打到什麼時候》。
江濤看了看其中的內容,明白了,句句是在說自己啊。
二
「你啊你啊,你叫我怎麼說你呢,婦人!簡直就是個婦人!」
一聽說趙鳳蘭病了,而且是金雅麗氣的,常守一就在家裡大發了一通脾氣。
金雅麗也覺得自己做得有些過分,坐在沙發上,低頭不語。
吵了一通,鬧了一通,常守一命令般地對金雅麗道:「去,你拿五千塊錢,送到醫院。」
金雅麗晃了晃身子:「要送你送,我不去!你說我去了說什麼?貓哭耗子假慈悲。」
常守一急了:「那也得去!」
沒辦法,金雅麗只好跟著常守一進了醫院。江濤此時在醫辦室,小霞去打水,病房裡只有趙鳳蘭一個人,還未等常守一夫妻說話,她就無力地喊:「出去,請你們出去。」
常守一給金雅麗遞個眼色,金雅麗趕緊把五千塊錢放到桌上,小跑著出了門。
趙鳳蘭掙扎著爬起來,去抓那五千塊錢,錢沒抓著,人卻翻身從床上骨碌下來。小霞打水進門,一見忙哭著喊:「媽——媽——大夫——大夫——」醫生護士及時趕到,這才沒出大事兒。
當天晚上,彭懷遠得到消息也來到醫院。他拿出一沓錢放到江濤手裡:「這三千塊錢是你嫂子讓我帶來的,別嫌少。是個心意。」
江濤說:「彭書記,這錢我不能收。」
彭懷遠歎了口氣:「江濤,這錢可跟廉政沒有關係。收下。」
江濤長歎一聲,半天沒有說話。彭懷遠問:「你在想什麼?」江濤沉吟半晌才開口道:「直到今天我才理解了身邊的一些幹部為什麼無休止地撈錢……一個廳局級幹部的老婆得了病,做手術卻拿不出錢來,這是一個笑話呢還是一個悲劇?」
彭懷遠無言以答。
趙鳳蘭病了的消息傳到市紀委,由梅潔和王振海發起,搞起了募捐,孫陪學見了,冷冷一笑道:「杯水車薪,多此一舉。你們要是真的愛護他,尊敬他,就不應該跟著他兩眼摸黑往前跑,而要讓他變得清醒,親自感受一下,到底什麼是當今中國的現實。」
梅潔氣得瞪了孫陪學一眼:「孫書記,請你具備一點做人的起碼良心好不好?」
孫陪學聽了,十分惱火,拂袖而去。梅潔和王振海把募捐箱裡的錢倒出來,數了半天,也不過才九千零六百塊錢。
王振海又從自己口袋裡掏出二百塊錢往裡放,梅潔一把將他的手攥住:「振海,算了,你這個月還得吃飯呢。」
王振海苦笑了一下:「沒事,我單身。」說著,把錢放到裡面。梅潔一見,從身上掏光了所有的錢也放到裡面。王振海不解地道:「梅潔……」
梅潔衝他甜甜地一笑說:「你忘了?我也是單身……」
這些錢送到江濤那兒,江濤說什麼也不要,梅潔說:「江書記,你就收下吧,同志們窮,可感情還是有的。」
江濤說:「你嫂子治病的事,我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你嫂子把這個手術做成。」
王振海聽了,反問道:「江書記,說句不該說的,您把自己家的東西都賣了,能值幾個錢?」
江濤被問住了。梅潔瞪振海一眼,道:「江書記,您別理他,振海就這個樣,話糙理不糙。」
江濤無限感慨地說:「知道知道,你們哪,讓我怎麼說呢?都是好同志,好同志啊……」正說著,江濤一抬頭,發現呂陽不知什麼時候站在紀委的人群後面,便問:「呂陽,你怎麼也來了?」
呂陽擠到眾人前面,同江濤重重地握了握手問:「江書記,嫂子做手術得花多少錢?」
梅潔看他一眼:「二十萬。正是你那帳上虧空的數字。」
呂陽聽了,表情十分不自然地說:「你看你,那二十萬不是還了嗎?這屬於正常拆借。要不,你們能讓我從縣招待所出來?」
梅潔說:「可問題是,這二十萬到底拆借給誰了,為什麼去無影來無蹤?」
王振海打斷了他們的話:「這兒是醫院,不談工作行吧?」
呂陽馬上附和:「對,對,這兒是醫院,咱們不談工作,不談工作。」
三
「江濤老婆要做手術,你不過去表示表示?」中午吃飯的時候,范東問馬懷中。
馬懷中一聽就樂了:「他老婆病了,那叫活該,我給他表示?那還不如讓我打水漂玩兒呢。」
范東說:「我覺得你應該去。拿出二十萬,整個局面就變了。」
馬懷中這才明白其中的用意:「他……他能要?」
范東詭譎地一笑:「就他掙的那仨瓜倆棗,做手術能掏得起?」
馬懷中點點頭,又猶豫著:「他要是不收,再倒打一耙,我可就下不來台了。」
范東說:「只要工作方法對頭,事兒準成。」
「你具體說說。」
「你二話不說,把錢拍給他,轉身就走,他要問,你就說這是你借給他的。」
「這法兒,能成?」馬懷中狐疑地道,「我試試吧。說真格的,以前送錢,百八十萬的,我從沒心疼過,可今兒不一樣,一想到這錢給了這麼一個六親不認的主兒,我這心裡,真是感到說不出的冤。」
冤歸冤,事情還得辦。到了下午,馬懷中籌措了二十萬,裝進一個密碼箱,提著就去了醫院。
江濤正在用小勺喂趙鳳蘭吃飯,一見馬懷中,感到十分奇怪。還是趙鳳蘭反應快,打圓場道:「哦,馬主任,真是給您添麻煩,快請坐。馬主任啊,我總是聽老江講,開發區搞得可好了,有山、有水、有風景,有名勝,還可以打打球,游游泳啥的,他還說,這都是馬主任他們的功勞。」
馬懷中聽了,嘿嘿一笑:「主要是市委市政府領導有方,我只是個辦事跑腿的。回頭,等開發區建好了,我給江書記在那兒留一套別墅,你們平常在市裡,到了週末,就去那兒度假,多有意思,對嫂夫人身體康復也有好處。」
趙鳳蘭說:「那哪兒行?」
馬懷中大度地一擺手:「有啥不行的?別說你們,就是省裡的田……」他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閉了口,站起來,「江書記,嫂夫人身體不好,我就不多打擾了。等回頭有時間,我再來看你們。」說著,把那個裝錢的箱子放在桌子上。
江濤看見了,問:「老馬,這是什麼?」馬懷中道:「沒什麼,嫂夫人看病不是需要錢嗎?我給你拿來了。」
江濤說:「這可不行,這錢,你拿走。」
馬懷中說:「算你借我的行不行?我馬懷中以前搞建築,拿出這點錢來不算啥。真的,不算啥。」說著,起身便走。
江濤不容分說將錢放回他的懷裡:「懷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你看這……你總得為嫂子的病著想吧?」
「懷中,你把錢拿走,不然的話,不僅我說不清楚,你怕是更說不清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
看著江濤凜然的神色,馬懷中蔫了,怏怏收起了錢,走了。
范東一見他出來便問:「怎麼樣?」
馬懷中搖搖頭:「不靈,碰上這樣的傻冒兒,你一點轍也沒有。」
范東笑了:「收了,是一場好戲;不收,也是一場好戲。」
馬懷中聽了,恍然大悟。
四
趙鳳蘭住院後第七天,專題片《橫炮還要打到什麼時候》在千山市電視台黃金時間段播出了,在節目裡面做主發言的是市長常守一,他的講話不乏精彩的台詞:
「在省委、省政府的正確領導指引下,在全市各級幹部的積極工作下,千山市的經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長足發展。然而,我們不得不承認,左的保守的勢力仍然是我們改革開放的最大障礙。在我們的幹部隊伍中,因循守舊,故步自封,縮手縮腳的狀態,還不同程度地存在著。更有甚者,不是全力以赴地抓經濟,促經濟,而是找出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阻撓經濟的發展;不是鼓勵幹部開拓進取,勇於創造,大膽創新,而是眼睛盯住一些不可避免的小過節、小失誤不放,一棍子打死;不是鳴放改革的禮炮,而是打橫炮,踢烏龍球,打冷槍,令你防不勝防……這股相反的力量,束縛著你,左右著你,讓我們無法大踏步地向前邁進……自古至今,改革者都是沒有好下場的,商鞅被五馬分屍,王安石被放逐,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但是,只要我們想到民族的復興,黨和國家的前途,就是犧牲自己,我們也應該在所不惜……」
江濤坐在病房裡,看著電視,心裡很不是個滋味,正在這時,醫生進來,把他叫了出去,拿著手術通知單說:「你簽個字吧。」
江濤說:「大夫,手術費我還沒有湊齊呢。」
醫生說:「你表弟替你交了。」
江濤一楞:「我表弟?」
醫生把手裡的收據交給江濤看,江濤一看,就見收據的「交款人」處寫了一個名字叫:趙四十。
江濤說:「我沒有這麼一個表弟啊!大夫,這件事不明不白的,字我不能簽。」
醫生卻說:「您趕緊簽吧,江書記,專家是從北京請來的,時間耗不起啊。」
「這——」江濤猶豫了。
像是回答江濤的疑問,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來,幾個護士喊:「胡醫生,病人呼吸困難。劉教授讓您馬上過去。」
醫生看著江濤:「江書記,你這個人怎麼這麼糊塗呢?人命關天,您懂不懂?至於誰替您付了錢,這並不重要,您以後再想法還他不就得了?要是真有什麼問題,我替您做證。」
江濤仍然猶豫不決,胡醫生焦躁地道:「江書記,夫人的命就在你的筆尖上,你知道嗎?」
江濤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胡醫生等不及了,把手術通知單往江濤手裡一拍,快步向病房跑去。過了片刻,就見整個醫護室忙亂起來,幾個護士來回穿梭著拿急救用品,走廊裡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間或,還能聽見小霞撕心裂肺的哭叫聲:「媽--你挺住,媽--你挺住啊!」
江濤聽了,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他長歎一聲,顫抖著手,在手術單上面簽了字。
趙鳳蘭被推進了手術室。小霞焦急地在走廊上走來走去,不時向手術室裡面張望。
「爸,你說,媽的手術會成功嗎?」
江濤正在想著方才簽字的事情,聽見問,「啊?」了一聲。小霞急了:「你想什麼呢?」
「我在想,是誰付了這二十萬。」
「爸,你有這功夫多想想我媽的病好不好?」
「我怎麼沒想?我是說這二十萬來歷不明,不能上人家的當啊!」
「爸,是媽的病重要,還是你的名譽重要?」小霞質問著江濤,「我已經決定了,等媽的病一好,我就離開千山。」
「離開千山?電視台的工作呢?」
「爸,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小霞有些帶情緒地喊。
「我知道什麼?」
「人家已經把我……」小霞憤怒地喊著,但最後聲音低了下來,「……開了。」
江濤咬了咬牙,沒吭聲,過了一會兒,他問:「那你準備去哪兒?」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點,我不能成為你們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江濤痛苦地看她一眼:「你怎麼能這樣說?」
「你想讓我怎麼說?你毀了我的前程,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