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哎--振海,你說,你說,呂陽這個人,最後會怎麼處理?」
梅潔站在水池旁,一邊刷牙,一邊問在一旁洗臉的王振海。
王振海:「要我說,恐怕是功過難定,而且這個螞蚱一蹦,一串螞蚱跟著跳。」
梅潔:「那怎麼行?呂陽一定要嚴懲,這串螞蚱一定要一鍋端。江書記要是做不到這一點,說明他虎頭蛇尾,這種人,不值得我尊敬。」
王振海:「值得尊敬也罷,不值得尊敬也罷,反正事情不會像你所想的那樣簡單。」
梅潔道:「照你這麼說,咱在這兒這十幾天就白熬了?來的時候,連個換洗衣服都沒帶,你聞聞,我這身上都餿了。」
王振海笑了:「沒發霉就不錯了。你沒聽說嗎?雙規雙規,歸了別人,熬個死灰。你也別忙活兒了。」他從院裡的繩子上拽下一個套頭衫,「把我的換上。」
梅潔把衣服接過來:「還有啊,這十幾天,我連電話也沒往家打一個,我家陸兆通肯定對我意見大了。要這麼窩窩囊囊地撤回去,我可不幹。」
王振海歎口氣:「等常委會散了再說吧。」
常委會又是怎樣一種情況呢?
「……正像報告中寫明的,此次清查,全市公款購手機一萬一千部,其中違反規定配備手機七百一十部。違紀現象最為嚴重的是駝嶺縣交通局。」江濤發言時指出,「這個不滿百人的科級單位,竟然公款購機四十三部,用於送禮,打點各路神仙,甚至神仙們的話費也被駝嶺縣交通局給承包了。其中經縣交通局長呂陽送出的手機就達三十一部之多,接受手機的有本市的領導幹部,有省城相關部門的負責人,市紀委經過內查外調,已徹底摸清送禮的目的和送禮的過程,這一點,駝嶺縣交通局長呂陽供認不諱。市紀委認為,對呂陽這樣的腐敗分子一定要嚴懲,要敲山震虎,以正視聽。決不能姑息養奸。所以擬訂了以下處理意見,請眾常委們討論通過:開除呂陽黨籍,免去交通局局長職務,移交司法機關追究其行賄的刑事責任。通報全市黨員幹部,要從呂陽身上吸取經驗教訓,廉潔自律,引以為戒。」
江濤說完,望了望眾常委,想看看他們的態度和意見是什麼。這一望不要緊,他本來熱血沸騰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就見每一個常委都低頭不語,有的一口口地呷著茶,有的一口口地悶頭抽煙,所有的人對他的講話反應都極其冷淡。
江濤感覺自己很是孤立。正在尷尬之際,常守一站了起來:
「我說兩句。呂陽送禮,這是不爭的事實,一想到一部手機的價格相當於咱駝嶺縣一個普通農民幾年的收入,我的心就堵得不行。但是,我們對待一個幹部要負責任,呂陽從鎮裡到縣裡,當幹部十幾年,兩袖清風。說來大家也許不信,他自己迄今為止,沒有配備手機,他的家還在村裡,妻子還是農村戶口,他曾經對我說,他是這個轉型期社會趟地雷的人,他的良知沒有泯滅。你們知道嗎?他的兒子實際是他的養子,那是一位在修路中犧牲的築路工人的兒子,小時候得病,成了啞吧,呂陽為了給他治耳朵,幾乎傾家蕩產。說真的,這樣的幹部,我們要保護啊,如果一棍子打死,就會給黨和人民的事業帶來巨大的損失,因此,我認為,應該從輕處罰,頂多給予黨內警告、行政降級處分,請同志們考慮是否可行。」
常守一此話一出,眾常委們像是大鬆了一口氣一般,一個個臉上的表情變得開朗了,屋子裡的氣氛明顯活躍了起來。
彭懷遠看看大家,咳了兩聲,發了言:「桃花源不是世外桃源啊。同志們,昨天,我在市賓館接待了北京的兩位記者,他們說的一番話很值得我們深思。他們說,解放全中國,犧牲了兩千多萬人;改革開放也有可能犧牲千千萬萬的人。不是有人說嗎,腐敗是改革的代價,新靈魂將從中產生。我們不能掉以輕心。尤其要警惕那些做報告一套、行動又一套的人,他們對改革所形成的打擊有可能是毀滅性的。我同意守一的意見,請大家表決吧。」
彭懷遠話音剛落,眾常委們就把手舉了起來。除江濤以外,全票通過。彭懷遠向江濤笑笑:「江濤同志,你還有什麼意見?」
江濤愣了一下,想了想,慢條斯理地說道:「其實,守一講的,我也同意,呂陽這個人,確實功過難辨,我對這個人某種程度上也很喜歡,但喜歡不能代表原則,更不能影響我們對事物本質的判斷。既然大家都已經舉手表決通過,我少數服從多數,保留意見。下面呢,我想談談如何借此次清查手機的東風,擴大戰果,把我市乃至全省的反腐倡廉工作推向一個新的高潮……」
江濤話還未說完,彭懷遠就打斷了他:「這樣吧,先休息五分鐘,老江,你到我屋來一下。」
江濤一愣,只好跟著彭懷遠來到他的辦公室,一進屋,彭懷遠就把門關上了:
「老江呀,我知道你是一個幹事的人,也知道駝嶺縣存在著一些問題,我知道你希望我們千山市的廉政工作上一個台階,從而保障我們經濟工作的順利進行,這麼短的時間就把清查手機的工作搞得水落石出,大家都很服氣啊。」
江濤道:「您先不用表揚我,您想說什麼就說吧。」
彭懷遠道:「我想說什麼?你還是先說說你的打算吧。」
「我的打算很明確,駝嶺的事我認為只是一個開始,您知道嗎?這個案子涉及到很多人,比方說吧:桃花源開發區管委會主任馬懷中屁股底下就不乾淨,還有市交通局副局長金雅麗,經她的手送出好幾部手機,都幹了什麼——另外,省裡,部裡……」
彭懷遠打斷他的話:「老江呀,看來,上次我和你的談話你一點也沒往腦子裡走啊。你知道千山有這麼一句話嗎?『千山十個幹部裡面至少有四個出自駝嶺』。駝嶺是革命老區,在省裡、北京的幹部至少也有幾百人,市裡的許多項目特別是桃花源開發區的工程,都得利於在外面工作的駝嶺人。你查出了一個手機案,當心拔出蘿蔔帶出泥,有可能使自己的工作很被動呢。」
「那您的意思是……」
彭懷遠斬釘截鐵般地做了個手勢:「手機案到此為止。」
「這……」江濤猶豫了。
彭懷遠拍拍他的肩膀:「常委會上同志們的牴觸情緒,你應該清楚。」
「可……」江濤攤開兩手:「那原則呢?」
二
江濤下去辦案子的時候,監察局的郭自力等人把市紀委會議室重新佈置了一下,做了一個大標語牆,貼了一些金箔的泡沫字,叫:來者不拒,言者必聽,有事必辦,滿意為止。沒想到,字剛貼了沒兩天,就讓剛從駝嶺回來的梅潔給撕了。
郭自力問:「梅潔,你幹嗎?」
梅潔哼了一聲:「不幹嘛,我還是那句話,他要是只想做官樣文章,就少在這兒拿我們當跳板。」
孫陪學在一旁笑了:「梅潔的脾氣又上來啦?咳!女同志,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啊!」
到江濤召開紀委全體會議的時候,梅潔更是虎著臉,甚至有些怕人。
江濤看了看大家,問:「說說吧,都有誰想不通?」
梅潔第一個舉起了手。王振海也將手舉了起來。有幾個同志猶豫著,似舉非舉。
江濤笑了笑,自己也把手舉了起來。
這一下,梅潔等人愣了:「江書記,你……」
江濤點點頭:「是的,我也沒有搞通。但是,手機案停止調查,是市委常委會上做出的決定。我作為市委常委,不能不服從。從另一個角度說,同志們哪,我們戰鬥在第一線,瞭解情況,有發言權,這不假,但是市委往往比我們站得更高,看得更遠。我們強調的是一條線,而市委強調的是一個面。面由一條條的線組成,都各自強調線,面就會不復存在。喪失了面,也就喪失了黨的領導。我這麼說,大家理解嗎?」
梅潔道:「我不理解。沒有線,何來的面?是面依付線,還是線依付面?」
孫陪學說:「梅潔啊,你這不是較真嗎?沒有蛋,何來的雞?沒有雞,何來的蛋?到底是先有蛋後有雞,還是先有雞後有蛋?」
眾人被他說笑了。梅潔不高興地瞪大家一眼:「有什麼好笑的?呂陽沒有被嚴厲懲處,是因為他功過難分,這還讓人好理解,可那些拿著呂陽送的手機打來打去的人呢?他們不是還在繼續腐敗,繼續花著百姓的血汗錢嗎?為什麼不接著查下去?為什麼不擴大戰果,把全市清理公費手機濫配的活動推向高潮?為什麼不把這些蛀蟲們全端了?啊?很簡單,就因為在座的每個人也生活在這張網中,我們沒有能力,也沒有勇氣將這張網衝破。既然如此,何必當初?與其費半天勁,整不少材料,再讓人家否定,還不如乾脆就不弄,自己把文章做得圓滿一點,讓雙方都有個台階下,豈不更好?」
江濤說:「這好像不是你梅潔的風格。」
梅潔騰地站了起來:「我告訴你,我就是這樣的風格。你才來幾天哪?你根本就不瞭解我!」說罷,梅潔奪門而去,那砰的一聲關門響,就像鐵錘重重地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孫陪學決定來調停這件事,當天中午,他請梅潔、王振海吃飯。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孫陪學開了言:「你呀,壞事就是這張嘴,今天這個社會,老這樣是要吃虧的。幹任何事,說任何話,都得看場合,看火候,講究個方式方法。當然啦,我這是看在你們都是我的老部下的份上說這番話的,聽不聽,理解不理解,都在你們自己。」
梅潔一笑:「孫書記,我明白你的好意。謝了。」
「其實,按年齡,按資歷,梅潔你早就該升一升了。有些話我不願意跟你說,當初,為了提你當信訪辦主任我沒少費勁兒,論能力,論成績,你都沒得說。你的毛病就是太心直口快了……今後,一定要注意啊。」
梅潔冷笑幾聲:「領導就是領導,只可惜不適合當紀委的領導。」
孫陪學被噎住了:「梅潔啊,你年輕氣盛,想有一番作為,沒錯。幹上了行政,走上仕途,你就像鑽進了龍捲風,打著旋地往前奔。可是你要聽我一句肺腑之言: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仇人多堵牆。能罷手處且罷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唉,不說了,喝酒,喝酒。」
正喝著,郭自力走過來:「嘿,你們在這兒喝呢,也不叫我一聲。」說著,也不客氣,搬個椅子就擠了起來,嘩地倒了一大杯啤酒,「孫書記,聽說夫妻團圓了?來,表示一下祝賀。」
孫陪學和他碰了一下杯道:「謝謝。」
王振海和梅潔對望一眼,心裡面多少明白了一些。王振海問:「嫂子到哪兒上班了?」
孫陪學略顯尷尬地回答說:「到市交通局運管處,鬧了個副處長。」
大家的臉上,便有了一些恍然大悟的意思。梅潔馬上連譏帶諷地來了一句:「孫書記,這恐怕是您查這個案子的最大收穫吧?」
孫陪學臉上掛不住了:「怎麼說話呢你?」
三
江濤回到家的時候,已是半夜十二點鐘了,趙鳳蘭還沒睡覺,正躺在床上等他,一見面便嗔怪地問:「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江濤邊脫衣服邊上床:「一個字,忙唄。」。
趙鳳蘭笑了:「去,洗洗腳。」
江濤無奈,只好下床,穿過客廳,走進洗手間,才接了水出來,和小霞碰了個頭對頭。
「死丫頭,嚇了我一跳。怎麼還不睡?」
小霞在江濤的臉上親了一口,說:「爸,我週一去電視台上班。」
江濤一愣:「電視台?」
聽他口中帶著疑問,小霞有些不高興,說:「爸,我讓你養一輩子,你才高興,是吧?」
江濤坐下洗腳,說:「你進電視台,當然是好事。據我所知電視台很難進的,你一個中專畢業生,人家相中你什麼呢?」
小霞道:「我也參加考試了。」
趙鳳蘭從裡屋出來,說:「大半夜的,你們爺倆吵吵什麼?小霞這事多虧了她金阿姨幫忙。當然,小霞參加面試,人家反映也不錯。」
江濤擦著腳,說:「村長唬弄鄉長,還不是應景文章。要知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哪。」
小霞急了:「是,就你水平高,敵我分明。爸,都什麼年代了,你還一張階級鬥爭的臉。金阿姨幫忙怎麼了?那叫有人情味,那叫實在。」
趙鳳蘭看著爺倆戧出火來,息事寧人地說:「都少說兩句,睡覺。」
小霞卻越說越上勁:「媽,你讓我把話說完。我得教育教育我爸。爸,就說你那天去看耕耕爺,奧迪車開到家門口你都不坐,非要去坐公共汽車,你說你這叫幹什麼,這不是虛偽嗎?」
江濤聽著女兒的教訓,跟拿刀子戳自己似的,摟不住的火就往上冒:「混帳,人間事在你這還有原則嗎?」
小霞還要說什麼,趙鳳蘭急忙把她往屋里拉,說:「和常市長做鄰居,你們就不怕人家聽見笑話嗎?」
倆人聽了這話,才閉了嘴。
四
「給你擺七個碟子八個碗的,知道你也吃不下,你看,小米綠豆粥是新熬的,雪裡紅炒黃豆是新做的。今天,這罐板城燒鍋酒咱倆分了,一氣兒喝完,怎麼樣?」
常守一眼睛直直地盯著呂陽,問道。
呂陽二話沒說,端起玻璃杯裡的酒,一口喝下去。未等常守一反應,他把另一個玻璃杯裡的酒也喝掉了。緊接著,好像不過癮似地,他又拿起酒瓶,一仰脖,就想往嘴裡灌。
常守一一把把酒瓶奪了過來:「胡鬧——」
呂陽長喘一口氣:「常市長,自打從鎮上工作起,我認識你,已經八年了,我呂陽是什麼樣,您清楚,您常市長待我怎麼樣,我也清楚。」
「不說這個,喝粥吃菜。」
「我現在是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您還願意跟我喝酒,算我沒白跟你。我以後就是回村裡種地,也值了。」呂陽抹了一把嘴道。
常守一瞪他一眼:「怎麼會是那個結果呢?我和彭書記交流過了,在哪兒跌倒在哪兒爬起來,交通局一把手當不成,副局長的位子也還是有的嘛。」
呂陽搖頭:「我不想坐那個位子。你要是真為我好,我想在桃花源開發區幹點實際工作。」
「這……是馬懷中的意思?」
「是我自己的打算。」
常守一站起來,在屋子裡走動,又走到工作台前,沉吟片刻,寫下四個字:「呂陽啊,『尋曲求險』,送你這四個字,這就是人生啊。」
呂陽接過字,熱淚盈眶,這麼多天的委屈湧上來,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像匹狼一樣嚎哭起來。
呂陽哭的聲音很大,月光大酒店的所有員工幾乎都聽見了,包括到這兒來看紅花的張小山。
當小山弄明白哭的人是呂陽時,他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呸!活該!你早就該有今天。」
紅花卻嚇壞了,她趕緊找來一個拖把將小山吐的痰擦掉,瞪他一眼道:「你文明點行不行啊?」
小山愣了愣,不認識地看看紅花,他發現紅花的精神面貌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的舉止自己一時已難以適應。
兩個人坐到沙發上,半天沒說話,最後還是張小山先開了口:「紅花,你知道嗎?江書記幹了件讓咱駝嶺老百姓拍手稱快的大好事,他把呂陽的官給擼啦!」
一說到這些事,小山又變得眉飛色舞起來,「而且,好多缺德的收費也都取消啦。」
紅花聽了,也很高興:「是嗎?這個江書記這麼好啊?」
張小山說:「好得不得了。」
「不過,江書記再好,也趕不上咱們的常市長,」紅花道,「常市長領著大伙開發桃花源,咱們的好日子已經不遠啦!」
張小山撇撇嘴:「還咱們咱們的,咱們的常市長,你又不認識,叫得那個親。」
紅花神情一緊:「俺要是認識呢?……算了,跟你說這些幹啥。你說你來幹啥?」
張小山把自己帶的一個包打開,讓紅花往裡看:「俺娘要俺代表全村人給江書記送點核桃、大棗。」
紅花道:「真土!人家當官的誰稀罕這。」
張小山不高興了:「俺還沒送呢,你怎麼知道人家不稀罕?」
紅花站了起來,背著雙手道:「反正俺知道。俺知道咱們需要啥,常市長說,中國最需要建設者,而不是破壞者。」
張小山有些不高興:「他還跟你說了些啥?」
「常市長他……」紅花沉浸在一種幻想之中,「常市長親切地同俺握手說:小同志,你是新來的啊?家是哪裡的?我就說:報告首長,俺家是駝嶺縣桃花鄉丁家寨的。常市長就微笑著點頭說:好,好,那兒可是開發區的中心地帶啊,村民們生活得怎麼樣啊?俺就說:報告首長,俺們村還是一個貧困村,全村百姓都盼著開發區早日建成,那樣的話,俺們就能早一天脫貧致富,早一天過上好日子了。常市長就深有感慨地對他的手下說:你們聽見了嗎?人民在期盼著我們加快建設步伐啊……」
張小山氣不打一處來,說:「俺看你啊,是昏了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