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境 七、潛 入
    1

    志誠心急如火,恨不得馬上趕到烏嶺煤礦,找到肖雲。可是,事與願違。午夜時分,他搭乘卡車好不容易趕到長山火車站,一輛駛往清泉的列車卻剛剛開走,下一趟得等到天亮。

    從長山返回烏嶺,清泉是必經之路。

    他只能焦急地等待。

    他沒有把自己掌握的情況告訴張家,一方面覺得事關重大,告訴張家後不知會產生什麼樣的連鎖反映,另一方面,也有點拿不準:拿不準自己是不是看錯人了。事情太離奇,太不可思議了。他真的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這一切難道是真的?不可能……

    可是,張家出示的照片,確實很像蔣福榮他們抓獲、後來又逃跑的罪犯。如果這是真的,那就是說,那個被抓捕後來又逃跑了的罪犯就是張家已死的兒子、自己要找的證人大林子。而自己卻和他擦肩而過,失之交臂。

    可是,為什麼蔣福榮以及礦裡的其他人,都說不知道大林子呢?如果說他們不知道大林子和張林祥是同一個人的話還可以勉強解釋,那麼,大林子既然還活著,成了逃犯,為什麼對他的家人說他已經死了,而且還賠償了五萬元錢呢?

    一切,實在難以置信。

    然而,有一件事卻是無疑的,那就是,烏嶺煤礦發生重大事故,死亡數十人,他們竭盡全力隱瞞真相,不惜採取一切手段……

    如果這是真的、不,這肯定是真的,那麼,你來平巒的所有遭遇也就不是偶然的了。包括你一下火車就被人誣陷、晚上又險遭暗算、還有客運站那個相面先生、通往煤礦的長途客車突然停開都不是偶然的……那麼,這難道都是人為的,是有意為之?那目的又是什麼?

    很明顯,為了阻止你前往烏嶺。因為你從省城來,又是個警察,他們擔心災難信息被你所知,洩露出去。

    難以置信,可又不能不信。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那麼,背後肯定有一隻強有力的手在操縱:就是這隻手,組織人在平巒用誣陷的手段糾纏你,阻隔你的行程,又派出殺手暗算你,甚至可以讓長途公共汽車停開,說什麼出了故障,縣委、縣政府領導過問都沒起到作用……

    這能是真的嗎?如果真有這樣一隻手,這隻手實在太有力了,太可怕了!

    這是誰的手?

    一定是他。你曾經在電視屏幕上見過他,他還跟你通過電話。

    對,是他,烏嶺煤碳總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李子根。儘管還沒跟他見過面,可他已經把你玩弄於股掌之中。

    這麼說,齊麗萍與你的相遇也不是偶然的了……一定是他們發現無法阻攔你前往,就派她出面把你接到煤礦,控制在手中,免得你自由行動,發現什麼蛛絲螞跡……

    可以說,他們一定程度地達到了目的,他們把你直接送到飯店酒桌上,還差點把你灌醉。如果你不離開的話,他們就天天頓頓這樣對付你,使你無暇它顧,當然,他們還有更多更妙的手段辦法……對了,還有昨天晚上客房內那一幕,莫非,那也是他們的一個手段,一個陷阱?用她的美色來控制你,使你就範……好險哪!

    志誠眼前再次閃現她那引誘的目光,她那半隱半露的胸脯,她的氣息……可這時再也激發不起他的慾望,取而代之的是極大的厭惡和憤怒。

    他努力冷靜下來繼續分析:如果前面分析是正確的,那麼,張林祥的事也就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又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這個人並不是什麼逃犯。

    既然他不是逃犯,他們又為什麼追捕他……

    這一點,志誠暫時還不能猜透,不過,他心上卸掉了一個包袱,並為自己的選擇而慶幸:在火車上,你雖然沒有幫張林祥,但是,也沒有出賣他,現在看,你當時做對了!

    由此推斷,烏嶺派出所完全在李子根的控制之下,是他個人統治烏嶺的一個工具。怪不得一接觸就覺得他們不地道。原來,他們根本就不能說是人民警察……也包括她--齊麗萍!

    想到她,志誠的心又痛了一下,不由懷疑起自己的分析來:這能是真的嗎?別的還可以接受,難道她真的墮落至此?這,不能吧……

    他實在無法想像她會變成這個樣子。

    可是,事實擺在那裡,不容他不相信。

    肯定是這樣,不要再抱幻想了,一切肯定都是真的,這是一個陰謀,一個重大陰謀,儘管有些內幕還不十分清楚。可你已經身不由己地捲入到這個陰謀中來。你捲入倒還罷了,你妻子也捲入進來……他們為了不讓你掌握什麼情況,已經使出非常卑鄙的手段,如果知道你掌握這麼多情況,還要繼續捲入,那危險就更大了。你倒在其次,可她呢……

    一想到肖雲,志誠就心急如焚。他知道她的性格,好奇,任性,逞強,且職業意識極強,對這樣的重大新聞線索,她一定不會放過,一定會千方百計把事情查清,報道出去,引起轟動,她一定會這樣做。

    可是,她卻忽略了一點:他們千方百計保守秘密,你卻非要給捅出去,他們能善罷甘休嗎?危險,太危險了!

    然而,自己卻無法和她聯繫。打手機,不通,好不容易趕到長山火車站,又沒趕上車……

    怎麼辦?

    只能等待,只能祈禱。但願她沒出事,但願你能盡快趕到烏嶺,順利地找到她!

    這時,志誠意識到應該把這些情況跟誰說一下。

    跟誰說呢?當然最好是向上級有關部門反映。可是怎麼反映,多是些猜測、分析和推理,沒有一點直接證據,誰會信你的話?何況,李子根不是凡人,豈是能輕易撼動,搞不好告你個誣陷。就算有領導信了,真的組織人來調查了,又能怎麼樣?種種跡象表明,李子根已經把烏嶺煤礦死死地控制在手中,有幾個真正知情並敢站出來揭發檢舉提供證據的?不是有一個地縣兩級調查組剛剛離開那裡嗎?他們調查什麼?對,那個在酒桌上講話的人不是說什麼安全生產之類的話嗎,沒準也是聽說了什麼,來礦山調查的。可他們已經說了,一些傳言是沒有根據的,烏嶺煤礦對安全生產是重視的,措施也是得力的……是人家調查組的結論可信,還是你一個人道聽途說可信?別說跟上級領導反映,就是跟同志朋友們說恐怕也缺乏說服力。再說了,你就是想反映,跟誰去反映?你知道李子根的黑手伸到了哪兒?難道你能把肖雲扔到這兒去上級告狀嗎?那無疑給他們提供了滅口的時間和理由……

    不,不能這麼做。

    可是,難道就這麼等著,就一個人單槍匹馬地去闖?

    也不行,怎麼也得讓人知道自己的行蹤,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總能留下點線索,何況已經出來三天了,應該和隊裡聯繫一下了。

    志誠拿出手機,發現電已經不多了,他的手機是菲力浦的,充一次電能挺好幾天,出來時本以為很快能回去,就沒帶充電器,現在也沒地方去充電。他剛想撥趙大隊長的號碼,馬上想到這是夜間。猶豫了一會兒,撥了另外一個電話。鈴聲響了兩遍後,一個清晰而親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裡是刑警大隊值班室……」

    太好了,正是趙大隊長的聲音。此時聽到這個聲音,志誠感到分外親切。他急忙報了自己的名字,問趙大隊長怎麼在值班室。趙大隊長說出個案子,他剛出現場歸來,不準備回家了,就睡在值班室,又問他半夜三更打電話有什麼事。這時,志誠反倒有些遲疑起來,:「這……沒什麼大事,只是此行不太順利,大林子沒找到……」他簡單匯報一下大林子的情況,趙大隊一下警覺起來:「怎麼,有這種事……真奇怪……不對,你好像還有什麼話沒說……」

    趙大隊長的第六感可真敏銳。在他的追問下,志誠只好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來烏嶺的遭遇,但是沒有深說,因為很多還是猜測,沒有直接證據,包括礦難的事,也只說是可能發生了。介紹完情況後回到正題:「我現在正要返回烏嶺,跟你續幾天假!」

    趙大隊長:「這……志誠,我怎麼聽得直擔心,你千萬別一個人行動,要和當地公安機關取得聯繫,求得他們的支持……要不,我現在就給他們打電話!」

    「不,千萬不要!」志誠急忙阻止:「我的行動要絕對保密,不能洩露給他們,你千萬不要跟他們聯繫,他們不可靠!」

    志誠簡單介紹了一下平巒縣公安局和烏嶺派出所的情況,趙大隊長更急了:「這……他們那裡怎麼會這樣……那怎麼辦,我向上級報告,或者派人上去幫你?」

    「不,不用,最起碼暫時不用。」志誠又急忙拒絕:「目前,很多還是猜測分析,沒有任何證據,你要向上級報告,上級重視起來,如果查不實,我的責任就大了。隊裡來人也沒有意義,咱們沒權過問這裡的事情,來幾個外地警察根本不起任何作用。現在,你只要知道我去烏嶺就行了。有什麼事情,會隨時和你聯繫的!」

    總算說服了趙大隊長,志誠吁一口氣放下電話,覺得心裡安定了一些。因為,隊裡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去向,自己的行動也就增加了一點安全係數。

    接著,志誠開始思考行動策略。他知道,自己的行動策略必須建立在肖雲行動策略的基礎上。肖雲雖然有些孩子氣,不夠成熟,但她並不笨,還會耍一些小計謀什麼的。那還是兩年前的事:她得到一個線索,一個不法分子以發徵婚廣告為手段,騙財騙色,很多年輕女性受害,卻礙於情面不願站出來揭發,也不向公安機關報案。她得知這個信息後,居然假扮成應婚人,與騙子取得聯繫,談起戀愛,最終冒著危險取得了證據,寫出文章在報刊上發表,揭發其醜惡嘴臉,不但產生很大社會影響,還給公安機關打擊提供了有力證據。現在,她得到這麼重要的線索,肯定會千方百計深入調查,取得證據,報道出去。

    現在,她可能在返回烏嶺煤礦的路上,也可能已經回到了烏嶺煤礦,肯定還有些洋洋得意。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盡快趕到煤礦,找到她,保護她。

    可是,怎樣才能找到她?她又會採取什麼樣的手段返回煤礦呢?

    既然她上次直接深入到礦井瞭解情況,那麼,這次她肯定也要避開煤礦上層人物,肯定還要採取同樣的手段,甚至比上次還要隱蔽……

    所以,你也必須採取相應的策略!

    天亮時,志誠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一身廉價的迷彩服,頭髮剃成了板寸,眼睛還架了一副廉價眼鏡,而且,還挑著一個行李卷兒,那是一件廉價的黃色棉大衣,用麻繩捆著,用木棍挑在肩上。這是受平巒遇到的那個迷彩服的啟發而打扮的。手槍用膠帶固定到了腿肚子上,警官證則揣到貼身的襯衣口袋裡。打扮完找鏡子照了照,自己都有點認不出自己了,鏡子裡分明是一個打工仔的形象。不知肖雲看到你這個樣子會是什麼表情。想到這裡,志誠居然沖鏡子笑了一下。

    一切準備就緒,他上了駛往清泉的列車。他知道,到清泉後,還要換乘公共汽車抵達烏嶺,遠近和平巒那邊差不多。但願此行一路順利。

    2

    可是,一切並不如願,到達清泉後又出了差頭。

    當志誠下車匆匆走出出站口時,迎面也匆匆走來幾人,其中一人長著凶巴巴的一張黑臉,下巴上長著黑黑的胡茬。居然是他,是那個在平巒車站誣陷自己的傢伙。

    這……一時之間,志誠腦海產生了錯亂,還以為坐錯了火車,又到了平巒。他呆呆站在原地,做好與黑胡茬衝突的準備。然而,他們卻與他擦身而過,黑胡茬只是下意識地瞅他一眼,就匆匆走過去。

    志誠這才清醒過來:這不是平巒,是清泉。看來,你的化裝是成功的,他們在這麼近的距離都沒有認出來。

    可是,他馬上又對這些人發生了興趣,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們要幹什麼,要去哪裡……這麼想著,雙腳下意識地移動起來,走進侯車室,發現他們是六個人,分成兩伙。一夥黑胡茬和兩個青年漢子,他們是看押者。另一夥是一個老漢、一個女人和一個青年,他們是被看押者。後者在排隊等待檢票,都是一副呆滯悲傷的表情。黑胡茬和另外兩個青年漢子則站在旁邊,眼睛盯著站在隊列裡的三人,嘴裡還不時惡聲惡氣地斥責著什麼。

    這又是怎麼回事?

    開始檢票了,三人被黑胡茬等人押解著通過檢票口,走向站台。志誠奔到檢票口向外望去,見他們走向一個硬座車廂,上了火車。火車啟動之前,黑胡茬等人返回地面,眼睛盯著車窗,直到列車啟動,才掉轉頭來,一身輕鬆地向出站口走去。

    志誠急忙退出候車室,奔向出站口,見黑胡茬三人說說笑笑地走出來,走向站前廣場旁邊停著的一台「三菱」,上了車,向遠處駛去。

    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

    志誠心中充滿疑慮,可無暇多管。當務之急是盡快離開清泉,趕到烏嶺煤礦。

    下車前就打聽清楚了,清泉去烏嶺煤礦的長途公共汽車在上午九點前就發出了,而每天就這一趟。因此,他就沒抱乘公汽的希望,而是想好了別的主意。

    主意很簡單,搭車。志誠知道,齊麗萍不會再開寶馬來迎接,自己身上所剩的錢也不多了,雇不起車,要去烏嶺,只能搭車前往。

    像在平巒一樣,他先打聽了去烏嶺煤礦的路,然後趕到城郊,站在路旁,向每一輛路過的汽車招手。

    一開始,也和平巒一樣,一連幾輛轎車駛過,連停都沒停,只把一股股砂塵扔給他。

    志誠很快明白,目前自己這身裝束,哪輛轎車看到也不會停下來,只有攔那些卡車才有希望。可是,連著攔了幾輛,還是沒有停下的。

    他想,此時如果穿上一身警服在路旁一站,那效果肯定完全不同。依據《人民警察法》的有關規定,人民警察為執行緊急任務,在必要的情況下可以強行征車。此時,他不由深深感到人與人的不同,體會到那些底層群眾在人們眼中的地位。他真想掏出警官證高高揚起,伸手將車攔住:「停車,我是警察,有重要任務搭您的車,請予方便!」

    這種方式已經多次被實踐證明有效。

    可現在你只是個打工仔,連警官證也藏到貼身的口袋裡。

    志誠明白這一點,只好耐心地一次次揚起手來,努力向一輛輛毫無表情的卡車做出討好的笑容,但是,又是幾輛過去,還是沒有一台停下來。然而,就在他已經不抱什麼希望地揚起手時,卻有一輛卡車出人意料地停下來,一個年輕駕駛員從車窗探出頭大聲問:「幹什麼?」

    聲音有些熟悉,志誠定睛一看,差點叫出聲來:「是你……」

    是他,是那個年輕司機,是昨天清晨在烏嶺煤礦搭過的那台卡車。真是太巧了。

    志誠一下放了心,二話不說,繞到副駕那邊,踏上腳踏板就拉開車門,年輕司機急忙制止:「哎,你咋大了乎吃的,知道我上哪兒啊?話都不說就上車啊,」

    看來,他沒有認出自己,志誠不由暗暗高興。由於經常外出追捕,掌握了一些外地語言,他就故意不說破,而是用另外一種腔調說:「謝謝師傅了,俺上烏嶺煤礦,求您捎個腳吧!」

    年輕駕駛員還是沒認出來,順嘴道:「那就上來吧……上烏嶺煤礦,又是找死的吧!」

    什麼意思?

    志誠掉過戴著墨鏡的眼睛望向年輕駕駛員。小伙子笑了聲:「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不過我也沒說錯,你不是去那裡打工的嗎……老兄,別光顧著掙錢,還是命要緊,多加小心哪!」嘿嘿一笑:「你別覺著我說話不吉利,其實我是為你好。聽說,前些日子那裡有個井出事了,死了不少人!」

    原來,這個風已經傳出去。志誠忍不住詢問道:「你聽誰說的?到底是真是假啊?」

    小伙子:「好幾個人說的……真假我也不知道,咱也沒親眼看著,不過呀……哼,我看十有八九是真的。誰不知道,烏嶺煤礦自落到李子根手裡後,經常出事,今兒個死明兒個傷的,哪年不得有幾十人送命,所以我才跟你說這話!」

    每年幾十人送命?這……志誠忍不住問:「這……這是真的,我怎麼沒聽說過?」

    小伙子樂了:「你一個外地人知道個啥?誰的礦井死人了到處宣傳,壓還壓不過來呢。聽說這回也這樣,死死封鎖消息,誰也不讓知道。我早都聽說,人死了他們還不讓家屬到礦裡去,在俺清泉設個點兒處理後事,給倆錢就把他們打發了。這事俺清泉人都知道!」

    志誠一下想起剛才在火車站看到的那一幕,想到被黑胡茬他們押解的三個人。他一下氣憤起來,脫口罵道:「媽的,他們居然敢這麼幹,難道政府不管嗎?」

    「政府……」小伙子笑了一聲剛想說什麼,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放慢車速,眼睛盯著倒視鏡驚叫起來:「哎呀,是你呀,你到底是幹啥的呀,昨天還是記者,今天咋變成打工的了……你……」

    志誠被認出了。剛才,他在氣憤中無意露出了真腔,暴露了自己。不過他沒有緊張,小伙子是清泉人,看上去也有正義感,估計不會壞自己的事。為此,他沒有解釋,只是默認的一笑。

    小伙子興奮起來,邊猜測邊說:「嗨,想不到我會遇到這種事。你這麼神神道道的,是不是去烏嶺調查啥呀,先跟我說說,沒準我能給你提供點情況!」

    志誠不答反問:「你既然這麼能猜,那就再猜猜,我要調查啥?」

    小伙子:「唔……我猜,十有八九是死人的事……也不一定,這事太多了,從來沒人當回事……要不,就是李子根別的缺德事兒……是不是這樣?」

    志誠還是不置可否,只是順著他的話茬往下問:「李子根有啥缺德事啊?」

    小伙子:「那可多去了。我說得過一些,這年頭,凡私人開礦的,十個裡有八個夠判刑,李子根更是斃幾個來回都夠。你想想就明白,就憑他,斗大字不識幾筐,憑什麼統治烏嶺,掙那麼多錢?我不是烏嶺人,也沒見過他,事兒可聽說了不少。他從前是個窮光蛋,是靠開小煤窯起家的,聽說,就是他把國營大煤礦給禍害黃了,然後被他買下來,成了他個人家的煤礦。跟你說吧,他李子根的錢都是坑國家,坑老百姓的,都是人命換來的……當然,我這是只聽轱轆把響,不知井在哪兒,您調查調查就都明白了。不過,你可得當個有良心的記者,前些時候,我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一個記者寫的大塊文章,把他說成活雷鋒了,什麼創業者,拓荒人……媽的,寫這種文章的記者良心都讓狗吃了,一定沒少花他的錢!」

    小伙子說著說著氣憤起來。志誠不由聯想到肖雲,不知小伙子說這篇文章是不是她寫的。想到這裡,他再次拿出手機,撥她的號碼。

    太出乎意料了。志誠本來沒報什麼希望,想不到卻打通了,手機正常地響了幾聲,有人接了電話:「喂……」

    更是出人意料,是個男子的聲音。志誠一時顧不上這些,急忙對大聲道:「喂,我找肖雲,這不是肖雲的手機嗎?請她接電話……喂,喂……喂喂……」

    對方什麼也沒說,突然就把手機關了。志誠急得立刻重撥,可這回傳來的又是:「你撥打的手機已經關機或不在服務區內。」再撥兩遍還是這樣。

    又是怎麼回事?

    顯然,手機沒有在她手中。或者說,她的手機掌握在別人手中。

    天哪……志誠心中翻江倒海。一瞬間,他又回想起自己從省城到平巒一路上的遭遇,想到那天晚上那輛摩托車的襲擊……看來,他們不惜採取一切手段你,包括傷害……不、僅僅是傷害嗎?不,他們甚至不惜置你於死地呀!

    天哪,肖雲……

    志誠一時亂了方寸,又撥了兩次她的手機,可仍然關機。急切之中,他想起平巒公安局的兩個副局長,立刻查到他們的號碼,首先撥通了楊副局長的電話,抑制著聲音的顫抖報了自己的姓名,然後說:「楊局長,我有個急事必須向您報告,希望得到你的幫助……」

    在說話的功夫,志誠忽然想到,既然烏嶺派出所成了李子根的私家武裝,誰敢保證公安局不同樣如此呢?即使公安機關總體上不受他控制,誰能保證個別民警和領導和他們沒有關係……於是,他在講述中省略了發現礦難的消息,只說肖雲去煤礦後一直未回家,說了剛才撥手機時別人接的電話,懷疑她可能出了事,希望楊副局長過問。

    楊副局長聽完後,用驚訝的語調說:「這……有這種事?她真去煤礦了?這……」換成安慰的語調:「老弟,你別著急,不會出事的,弟妹是不是跟老弟鬧氣了,故意這麼幹的,讓你吃吃醋啊……好了,你放心吧,我一定認真對待……哎,你一定要注意保密,我們平巒公安局內部也很複雜,不要再跟別人洩露這事。對了,你現在在哪兒?」

    志誠:「啊,發生了一起案件,我正在出現場……再見!」

    關了手機,志誠才發現卡車不知什麼時候停下了,開車的小伙子正瞪著大眼睛瞅著自己。

    志誠為欺騙了這樣一個好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歉意地一笑:「怎麼,不認識了?……剛才你都聽到了?對不起,我是個警察,有急事去烏嶺煤礦,我妻子……」

    志誠把大致情況如實地跟小伙子介紹了一下,小伙子聽完緊張起來:「這……這種事咋讓我攤上了?不過,你這麼一說,我都替你擔心了,你家嫂子八成真的有危險。我早聽說過,李子根是個心黑手狠的傢伙,養著一幫打手,啥事都幹……」急忙改口:「當然,也不一定出事,也許……也許有別的事……」

    志誠聽出,他是在安慰自己,可話說得沒有一點說服力。小伙子自己意識到這一點,說了幾句又改了口氣:「咳,我這人不會說假話,還說真的吧。你別以為自己是警察,跟公安局說句話就好使了。李子根神通大著呢,上上下下都有人,聽說連省裡和煤碳部都有人,警察多啥了?在平巒,誰敢管他?!」

    志誠被小伙子說得心沉甸甸的,但沒有表現出來,只是輕聲說:「謝謝你,開車吧!」

    小伙子卻一時難以平靜,將車啟動後,一邊慢慢向前開,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我說嗎,第一次見你我就覺得不像個一般人,原來是個警察……哎,你是刑警吧,你這一化裝可真象,我都認不出來了。行,你這警察行!你要真把烏嶺煤礦的事給捅出來,把李子根整倒了,那可了不得啦……好,咱們這也是緣份,既然你上了我的車,我就盡力幫你一把。看你這樣子,是想打入內部吧?用著我就吱聲!」

    現在,人們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換一個遇到這事,恐怕要躲遠遠的,志誠對小伙子的態度很感激,正想說些什麼,手機忽然又響起來。拿到手中看看號碼,覺得有些印象,卻想不起是誰,放到耳邊,傳來的卻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志誠啊,是我……」

    齊麗萍。她要幹什麼?

    志誠警惕起來,向車窗外看了一眼回答道:「麗萍啊,有什麼事嗎?」

    她笑了一聲:「沒什麼大事,就是你走了之後,心裡空落落的,老想著你。」聲音低下來,變得很有感情:「志誠,在你面前我有些話說不出口,等你走了又後悔沒說。其實,我對你……真的,我這輩子恐怕也忘不了你,我覺得,這世上像你這樣的男人太少了,我真想和你……」

    此時,聽到這樣的話感覺上怪怪的。儘管如此,志誠仍然有些心動,眼前也浮現起她的面容。然而,肖雲的臉龐馬上出現了,使他剛鬆了一下的弦馬上又繃緊了。嘴裡嗯啊地答應著,心裡卻猜測著,她絕不會無緣無故打這個電話,絕不止是為了和你敘感情……

    果然,她說了幾句感情話很快轉了題:「志誠,你愛人……她叫什麼來著,對,叫肖雲……她回家了嗎,我真有點嫉妒她,她還好吧……」

    來了。看來,她就是為這個才打電話的。志誠搶過話頭說:「不,她不好,她還沒有回來,據我瞭解,她又去了你們烏嶺煤礦,我很擔心她遇到危險……」

    志誠把剛才一個男人接電話的事跟她說了。她用非常驚訝的語調說:「有這種事……」馬上又釋然了:「這……是不是你撥錯號了……對了,上次來也沒問你,你們倆之間是不是出了點什麼事?我猜,她十有八九是跟你賭氣呢,特意找個男人接的電話,讓你吃醋!」

    她說著笑起來。這讓志誠十分反感,他希望她說的是真的,可他不能欺騙自己,不是這麼回事,她肯定遇到了危險。志誠對著話筒大聲說:「麗萍,你聽著,我的性格你知道,如果她真有個三長兩短的,我絕不會善罷干休的,必要時,我將向省公安廳報案,要親自帶一批弟兄去你們煤礦!」

    電話裡沉默片刻,她乾笑的聲音:「瞧你說的,好像真出了什麼事似的。你忘了,烏嶺煤礦還有我,我在這裡和你在有什麼區別。你放心,我馬上就調查,看她來了沒有,一定把她找到,安安全全地送還給你……咳,真嫉妒死我了……哎,你到底在哪裡,是在班上嗎?怎麼好像有汽車的聲音?」

    志誠機敏地回答:「對,我是在車裡,出了一起案件,正在去現場的路上。你還有事嗎?」

    她:「啊……沒有了,主要是想你,一嘮起來就沒完,就到這兒吧,過兩天我去省城看你。再見!」

    很明顯,這是試探,是摸你的動向。莫非,楊副局長已經採取了什麼措施,他們察覺了什麼……這樣也好,你已經發出明確的信號,告訴他們,你已經知道肖雲去了烏嶺煤礦,如果她有三長兩短,你絕不會善罷甘休,這也許會產生一些威懾作用,對她起到一點保護作用。

    他還想給趙大隊長打個電話,可又想,萬一這裡邊沒有什麼事,是一場虛驚呢,還是等一等吧,看看情況再說!

    志誠想到這裡,把手機揣回懷中,對小伙子說:「能不能開快點?」

    卡車明顯地加快了。

    兩個小時後,志誠又看見了烏嶺煤礦的身影,它在秋日陽光的照耀下,沉默著臥伏在那裡,等待著他的到來。他的心再次不可遏制地跳起來。

    3

    隨著烏嶺煤礦的影子越來越近,志誠的心漸漸提起來,開始對自己的行動策略產生了懷疑:你雖然化了裝,可已經不是第一次在這裡露面,你昨天剛剛離開,有好幾個人見過你,一旦被認出怎麼辦……可是,開車的小伙子卻給了他鼓勵和信心:「沒事兒,你這一打扮跟真的打工仔沒啥兩樣,我都沒認出來,別人就更認不出了!」

    可是,志誠馬上又想到另一個問題:「他們招工時不審查嗎?我的身份證是省城的,拿出來他們會懷疑的,警官證更不能給他們看,他們能收我嗎?」

    小伙子樂了:「審查?這不是你們公安局招警察,審查啥呀。農村老百姓有幾個證件齊全的,我的身份證就丟了兩回,哪次補辦都等半年一載的……跟你說吧,烏嶺煤礦有大小幾十口礦井,那幾口大井你不能去,那裡比較安全,人也比較固定,采的煤都用火車運往外地,一般不招外來打工的,審查得也嚴,小井就差多了……對,你不是去六號井嗎,這就容易了,五六七號都是小井,這些小井的煤都是供周圍市縣用的,靠汽車運。當年,李子根就是靠它們起家的,自他得到大礦後,就把小井交給手下經營,每年他只管收錢,別的事不管,所以條件就更差。本來就山高皇帝遠,危險性大,要是審查太嚴,找人就更難了。跟你說吧,這井下是啥人都有,去年我就碰到過,外地公安局從這裡抓走一個殺人犯,說是殺了三個人呢。這樣的人都能從他們眼睛下過去,你怕啥?現在他們急著招工,更不會審查太嚴。我常來拉煤,好幾個礦井的小頭頭都認識,我就說你是我表哥,給你擔保,保證能行!」

    志誠放了點心,暗中慶幸遇到這個熱心的小伙子。

    今天的六號井要比昨天早晨熱鬧一些,煤堆旁有好多卡車在排隊,井口處也有人在忙乎著。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志誠又有些緊張起來,他忽然想到昨天早晨見過的那個姓趙的漢子,他是這裡的負責人,自己能從他眼前過去嗎?萬一被他認出怎麼辦?可是,此時已經不容退步,他也不想退步了。還好,車停到工棚旁邊後,沒看到一個人影。小伙子領著志誠奔向一個鐵皮房門,邊走邊叫著:「柴大哥,柴大哥,你在沒在,我給你介紹來一個人!」

    隨著小伙子的叫聲,門裡有一個嘶啞的聲音傳出:「吵吵個雞巴,有話進來說!」

    志誠跟著小伙子走進鐵皮房門。

    進門後首先是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然後才看到屋裡只有一個獨眼男人歪在一把椅子裡喝酒,手中抓個酒瓶子,桌子上放著豬頭肉和香腸。看到他們進來,抬起一隻充血的眼睛打量著:「你們……啊,是你呀,又來拉煤了……介紹誰,就是他?」

    小伙子陪著笑臉說:「正是,」指了指志誠:「這位是我遠房表哥,家裡太窮,三十多了還沒說媳婦,不知從哪兒聽說這裡錢好掙,就找我來了!」對志誠:「表哥,這位是……是柴礦長!」

    志誠有些奇怪,不是那姓趙的漢子是這裡的負責人嗎?怎麼這個姓柴的又成了礦長。可問號只能畫在心裡,不能露出來。他上前一步,努力用謙恭的語調叫了聲「礦長」。柴礦長哼了聲鼻子,獨眼落到志誠身上:「想掙錢,好辦,不過得能幹!」站起身走過來,突然一拳打到志誠肩上:「還行,體格倒挺棒,可膽量咋樣?敢下井嗎?吃得了苦嗎?」

    志誠看了小伙子一眼,盡量用一種土裡土氣的語氣對獨眼男人說:「俺是苦出身,啥苦都能吃,只要能掙錢就成!」

    柴礦長滿意地又哼一聲鼻子,再沒說什麼,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張紙和一支原子筆:「那好,簽字吧!」

    志誠拿到手裡一看,原來是一份打好的文書材料,標題是合同書,裡邊有好多條款,多是約束打工人員的,最讓人心驚的是最後一條:

    「……在礦井生產中造成死亡的,本礦一次性付給5000元安葬補償費,由死者親屬負責處理一切後事。同時,本礦本著人道主義精神,另外補助死亡者親屬5000元整。造成一根手指骨折殘廢的,本礦一次性付給補償費500元,兩指骨折的1000元,三根以上及其他部位的,本礦一次性付給傷者1500元至2000元醫療費及其他補償費,由傷者本人或親屬負責醫治。不屬於骨折的傷者,本礦一概不負責任……」

    志誠看著看著,不由頭皮發麻。天哪,這明明是一份生死合同啊!一根手指才五百元,人死了才賠五千元,頂多賠一萬元,還是什麼人道主義……怪不得張林祥家還挺滿意的,是啊,你同意賠一萬,我給你三萬,五萬,你能不滿意嗎!

    見志誠不語,柴礦長催逼起來:「咋的,我可沒多功夫陪你,不簽就走人!」

    志誠故意說:「這……俺是想,要是井下出啥事,俺死在裡邊,就……就白死了,這……」

    「啥意思?」沒等志誠說完對方就瞪起那只獨眼:「怕死,怕死來這兒幹啥?平平安安掙大錢,上哪兒找這事兒去?你幹不幹,干就簽字,不干走人,我招過這麼多工,還沒你這麼多說道的呢……中國缺這缺那,就是不缺兩條腿的大活人!」

    獨眼男人說著灌口酒,用手抓塊豬耳朵扔到嘴裡嚼起來,眼睛也不再瞅志誠,可是,卻沒有把合同要回去的意思。

    小伙子在旁捅了志誠一下,大聲說:「表哥,你可得拿好主意……要不,咱別幹了,等一會兒跟我車回去!」

    志誠知道,小伙子是為自己擔心。可事已至此,哪有中途放棄的道理。他看一眼小伙子,用堅定的口吻說:「不,我干,只要能掙錢,我啥也不怕!」

    志誠拿起筆來要簽名,可筆尖剛要落到紙上,忽然想到自己是喬裝打入,就臨時換了個名字。因為著急,一時想不到更好的名字,就用了張林祥的前兩個字:「張林」,簽好後交給獨眼男人。

    獨眼男人這才露出滿意之色,接過合同鎖進抽屜,然後又問:「這就對了,有身份證嗎?有的話拿出來,押到我這兒,萬一你干了壞事跑了,我好找你……哎,有沒有啊?」

    小伙子急忙在旁接過來:「柴礦長,柴大哥,你別著急,他身份證丟了,還沒補來……你知道,到公安局補身份證得半年一載的。這麼著,讓他先幹著,等身份證補回來我再給你捎來,行吧!」

    獨眼男人倒沒太堅持,只是用那只獨眼再次打量一下志誠,扭頭問小伙子:「他真是你表哥?不是有啥事跑出來的吧……告訴你,我是看你的面子才收下他,可不能給我惹出啥事來!」

    小伙子陪笑道:「柴礦長,你這話說哪兒去了,我敢擔保,我表哥絕對是個大大的好人,你有一天會明白的!」

    這是雙關語。小伙子說話時還笑著向志誠眨了一下眼睛。可獨眼男人沒聽出來:「你擔保,誰他媽擔保你呀……沒辦法,既然沒身份證,那每月就得扣二百塊錢,當保金,多咱你把身份證拿來,我再把錢給你……對了,你還沒帶被褥吧,我這兒有現成的,每天兩塊錢!」

    這……

    這就意味著,每月要少掙二百六十元錢。如果說行李每天兩塊錢還能接受的話,沒有身份證扣二百元,顯然太過份了。看這架式,他們對每一個沒有身份證的人都這麼辦,那麼,這裡又有多少人沒有身份證,他們又扣了多少錢……志誠忍不住問了句:「礦長,俺在井下,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獨眼男人哼了聲鼻子:「那就看你自己了……對,得跟你說明白,咱們是計件工資。啥叫計件懂不懂?就是看你採多少煤,一噸八塊,采多多掙,采少少掙!」

    志誠:「那……每個人每天能采多少噸哪?」

    柴礦長:「那沒一定。能幹的就多些,不能幹的就少些……嗯,咱這井,一天一宿咋也能采個二三百噸,一天一宿三班,每班百八十噸……一班八個人,每個人十多噸吧。你算算吧,是多少錢?」

    志誠暗暗一算:每噸八塊,每人每班十多噸,就算十噸吧,那就是八十塊,一天八十塊,一個月可就兩千四百塊呀……還真不算少,雖然挨些累,有危險,可對於打工者來說,這數字確實很可觀。就算去了吃住,每月也能剩下兩千來塊呀!怪不得這麼危險,仍然有人前赴後繼地踴躍而來。

    獨眼男人猜出志誠的心思,用得意的口吻道:「咋樣,算出來了吧。看你這體格,要是干順了,一天十噸輕鬆……這樣吧,早下井早掙錢,井下正好人手不足,你就隨四點的班下井,先去伙房吃飯,然後把舖位行李安排了,就幹活掙錢吧!」

    事情就這麼定了,志誠轉臉對小伙子說:「表弟,我就這樣了,你忙去吧!」

    小伙子用擔心的目光看看志誠:「表哥,你多加小心,一定要注意安全!」然後對獨眼男人:「礦長,謝謝您了,我表哥初來乍到,也沒下過井,還得請您多照顧!」

    獨眼男人:「哪來的這麼多廢話,我是想照顧,可乍照顧?下了井誰都一樣黑,出了事誰都倒霉,還是讓老天爺照應吧……不過呢,只要他能幹,聽話,不惹事,我肯定不會和他過不去!」

    小伙子:「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那好,我走了……對了,我這車煤就在你這兒拉……哎,我想起來了,前幾天你這礦井停好幾天工是咋回事?」

    獨眼男人瞪起獨眼:「你咋這麼多事?拉你的煤得了!」

    小伙子:「是,是,我這就去裝煤,馬上去!」

    小伙子說著向外走去,志誠跟在後邊送出來,小伙子悄悄對他說:「往後就看你自己的了!」

    志誠問:「他真是礦長嗎?」

    小伙子輕蔑地:「什麼礦長,我是故意這麼叫他,今後你也得這麼叫,他聽了高興。其實,他只是李子根一個手下,管這口井的!」

    小伙子說完奔向旁邊另一個工棚去交買煤錢,志誠還想跟他說幾句話,獨眼男人卻在身後叫起來:「哎,現在快三點了,你先到伙房吃飯,準備下井!」

    4

    伙房在鐵皮房的東頭,一進門就感到一股熱烘烘的氣息撲上來,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怪味。志誠打量了一下,環境污垢不堪,盆盆碗碗到處都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矮個兒男人迷迷瞪瞪坐在一個木橙上吸煙。獨眼男人上前大聲問:「有啥現成的沒有,讓他吃點好下井!」

    這人顯然是炊事員。他瞥了志誠一眼,啥也沒說,慢慢站起來,把煙叼在嘴裡開始動手幹活。獨眼男人又對志誠說:「我去工棚給你安排行李,吃完飯就過去歇著,別到處亂跑,留著勁兒幹活使!」

    獨眼男人走出去,炊事員開始給志誠弄吃的,簡單刷了一下鍋,掀開一個蓋著的大盆,把裡邊的菜倒進鍋裡一些,又放上一個蒸籠,拿出幾個饅頭放進去,蓋上鍋,捅了捅灶門,然後吹起風輪。

    志誠看到,放進鍋裡的饅頭是黃色的,顯然是鹹大了,蒸籠下面則是不知哪頓剩下的土豆熬白菜。看來,這就是自己要吃的了。不一會兒熱好了,炊事員手向灶牆上放著的碗筷一指說:「動手吧,還等著喂呀……隔壁是吃飯的地方!」

    志誠答應一聲,從灶牆上拿起一個二大碗,看了看,本來就沒刷淨,又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就想刷一刷。炊事員哼著鼻子說:「可怪嬌氣的,就這做派還想下井?!」

    志誠被提醒,馬馬虎虎把碗沖了一下,抓了兩個饅頭,盛碗菜湯就上了隔壁。這屋擺著兩張破舊的桌子和幾個長條木橙,肯定是雇工們的「飯廳」了。已經過了飯時,等一會兒還得下井幹活,志誠敞開肚子吃了起來。

    饅頭很難吃,不但鹹大了,還有股焐味,而且還沒溜透,白菜土豆湯也清湯寡水的。這倒其次,關鍵是對吃到嘴裡的東西是否乾淨不放心。還好,肚子餓了,閉著眼睛造吧。志誠一邊大口吞嚥著,一邊想著昨天烏嶺飯店那個豪華包房的酒席,真有一種隔世之感!

    一碗菜湯和兩個饅頭下去,肚子有了底兒。志誠把碗筷送回伙房,炊事員說:「咋的,吃飽了?是不是嫌飯菜不可口?想吃好的,有那份錢嗎,告訴你,得多吃,吃不下也得吃,井下可都是力氣活兒,沒飯墊底能行嗎?!」

    聽不出是啥意思,有諷刺,也有關心。志誠只能說吃飽了,然後向伙房外走去。可又被炊事員叫住:「等等,還沒算帳呢!」

    炊事員說著,打開一個不大的鐵皮箱,拿出個白紙本子說:「你剛才吃了倆饅頭一碗菜。兩饅頭兩塊,一碗菜一塊五,一共三塊五對吧……這是印泥,你沾一下,按個手印,結帳時一起算!」

    志誠一邊按手印一邊在心中算帳:這饅頭是大一些,也就三四兩到頭了,怎麼也值不了一塊錢哪,連個油花都沒有的一碗菜湯就收一塊五。這樣算起來,每天吃三頓飯就得十幾元,一個月三四百元,再加上沒有身份證扣掉二百,租用行李每天兩塊,每月六十元,這麼一算,兩千多元就變成一千多了!

    還好,你不是真正的民工,否則,可真受不了!

    志誠離開伙房奔向工棚,再次感到不可思議。昨天,自己以那種身份來訪查,今天則成了一個打工仔。他輕車熟路推門走入,一眼發現室內有了變化,多了幾個破爛不堪的行李卷,使屋子增加了些許生氣。這時,他發現屋裡還有一個人,正捧著一本書趴在鋪上看,定睛一看,心猛地跳起來,暗說一聲:「壞了!」

    他是白青,就是那個傷腿的青年。昨天他在七號井的工棚裡,今天怎麼跑這兒來了?

    白青聽到動靜,放下書欠起身:「你是剛來的吧,柴大叔讓你挨著我住!」

    志誠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他,不知是繼續裝成打工仔,裝作不認識他,還是跟他相認才好。如果裝下去,瞞得了一時瞞不了長久,何況還要挨著他睡,他要是發現後聲張起來就不好了。如果不裝下去,跟他說實話,又不知他會有什麼舉動,能不能破壞自己的計劃。當然,從昨天的接觸看,他人不錯,應該不會壞你的事……咳,走一步說一步吧!

    白青還在熱情地招呼著:「大哥,快上鋪歇歇吧,這行李不太乾淨,可咱出門在外挑不起,將就吧,我現在腿不能活動,要是能動就幫你拆洗一下……」

    他沒有認出你來。那個開車的小伙子沒有馬上認出你,他也沒有認出你,看來,你的化裝還是成功的。志誠感到鼓舞。

    可是,這種情況沒能持續多久。當志誠走向板鋪,挨著白青坐到鋪沿上的時候,他先是隨便問道:「大哥,你從哪兒來,貴姓啊……」接著就變了腔調:「咦,大哥,咋瞅著你眼熟呢……你……你是不是昨天來過……」

    他認出來了。

    好在屋裡沒有別人,志誠摘下眼鏡沖白青一笑,他完全愣住了:「你……你到底是幹什麼的呀,你……」

    志誠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然後走到工棚門口向外望了一眼,除了百米開外的煤堆有人在幹活外,附近沒有一個人影,就返身走回來,坐到板鋪上,對他一笑:「既然你認出來了,就跟你說實話吧,還請你大力配合……」

    志誠嚴肅起來,簡略地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和來此的目的,白青聽完現出又驚又喜的神情:「原來是這樣,昨天我就看出你不是一般人……大哥你放心,我一定給你保密,你讓我怎麼配合我就怎麼配合!」

    又遇到一個好小伙子。志誠感激地握握他的手說:「先謝謝你了,其實,也沒什麼配合的,一是希望你替我保密,不要讓別人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二是幫我找到妻子。現在,我先問你兩件事,第一件是,這裡是不是發生了群死群傷的重大礦難,第二件是,你看沒看到我妻子,或者聽沒聽到她的什麼消息!」

    「這……」白青遲疑一下:「這……事是出了,可詳情我說不清楚……大哥,你別多心,不是我不配合你,有些事我是真說不清,你別著急,聽我慢慢說,是這麼回事……」

    白青壓著嗓子講了他所知道的情況。原來,他本來就是六號井的人,可半個多月前的一天,在挖煤時把腿砸傷了,不能下井,只好留在工棚裡養傷。一天早晨,他一覺醒來不知怎麼回事,工棚裡突然來了幾個人,把他轉移到七號井工棚裡。此後,他風言風語地聽說,六號井出大事了。可一打聽,說話的人就閉了嘴。後來,還是弟弟小青把聽來的消息告訴他,說死了好幾十人,礦上不讓往外說。他猜測,自己所以被送到七號工棚,肯定是嫌他礙眼。今天恢復了生產,覺得沒什麼事了,才把他送回來。他還說,雖然沒有什麼確實的消息,可原來跟他一個班的工人,到現在還一個也沒看見,估計是都完了……

    原來如此。聽著白青的話,想起昨天看到那份招工廣告,再看眼前工棚裡行李卷比昨天增多的情況,志誠一切都明白了。

    志誠又把話題引到肖雲身上。白青說:「這事我真不知道,她從那次來之後,就再沒露過面,我腿腳不便,不能出屋,她如果不進工棚,就是來了我也看不見……對了,她不是前天才離開嗎?又回來幹什麼?」

    志誠把在張林祥家瞭解的情況簡要說了一下,白青聽後失驚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兒,我只聽說大林子跟礦裡幹起來了,以後人就沒了,沒想到還有這些事,你上次來我也是害怕,沒敢說……你家嫂子膽子也太大了,礦裡已經下了死令,不許把死人的事露出去,她要是為這事兒來,可真有點懸……我是真沒見過她,也沒聽別人說過。這樣吧,等一會兒有人來你再問問他們……」

    正說著,外面響起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有人向工棚走來。志誠和白青急忙住口。片刻,三個男人從外面走進來,志誠一眼看清為首之人,心又一跳:五十來歲,身材健壯,面孔黝黑,不是那個姓趙的漢子是哪個,只是,今天沒有穿那身勞動服,而是一件破舊的迷彩服,完全是一副下井幹活的打扮。哎,他不是說自己是這個井的負責人嗎,怎麼……

    沒等志誠想清楚,趙漢子的目光已經照過來,還好,首先落到白青身上:「哎,這不是小白子嗎?你還活著哇!」

    白青聽了這話委屈地說:「趙叔,你這話咋說的,我腿是砸壞了,可離死遠著呢,我剛二十歲,你可別咒我呀……哎,給你們介紹一下,」指指志誠道:「這位是新來的……姓張,柴大叔說跟你們一個班兒。」轉向志誠:「張大哥,這位是咱趙大哥,是你們班的頭兒,可講義氣了!」又對趙漢子:「趙大哥,這位張大哥是我老鄉,沒下過井,您多照應啊!」

    趙的漢子隨便看了志誠一眼,顯然是沒認出來。歎口氣半開玩笑地說:「咳,到了井下,誰照應誰呀?我還得求閻王爺照應呢!」打量志誠一眼:「嗯,體格還行,井下的活兒也沒啥大竅門,只要體格好,捨得出力就行……哎,看你咋有點面荒的……咱們是不是見過面?」

    志誠急忙搖頭,故意土裡土氣的腔調說:「沒,沒,俺是第一次見大哥,今後,大哥多照應了!」

    趙漢子疑色稍減,點點頭說:「那是,只要你不藏奸,好好幹,啥說沒有,要是藏奸耍滑,那可對不起了,你少干別人就得多幹,我一個人想照應你也不行,大伙不答應!」對另外兩個漢子:「你們說是不是?」

    兩個漢子附和道:「那是,俺們班不要藏奸的,要是想藏奸,就別下井!」

    志誠急忙說:「這你們把心放肚子裡,俺這人沒啥本事,可幹活從來不耍滑!你們要是看俺藏奸儘管吱聲,俺立馬走人!」

    正說著,又有一個年輕小伙子走進來,二十多歲年紀,長得又矮又壯,還是個豁牙子。趙漢子一見二人就沒好氣道:「豁子,你是不是又上洗頭房子了?你他媽來烏嶺幹啥來了,掙倆錢容易嗎?都填那沒底兒坑了?」

    豁牙小伙子一點也沒往心裡去,看志誠一眼,笑嘻嘻對趙漢子說:「大哥,不是你說的嗎?咱們是陰一半陽一半,活一天就得樂和一天,我長這麼大還沒嘗過女人滋味,要是一下子完了不是太虧了嗎?」

    趙漢子又氣又笑:「你他媽的,敢用我的話對付我,你樂和樂和也行,可不能太勤了啊,這幾天你一下工就往那家洗頭房跑,整的連幹活的勁兒都沒有了。哼,別看你體格好,這麼下去也快……我跟你說,你要是老這樣,我們這班兒可不要你了!」

    豁牙小伙子嘻嘻一笑:「哪能呢,我倒想天天去,可我去得起嗎?一個月也就幾回,大哥你就擔量點吧……」

    正鬧哄著,獨眼男人搖搖晃晃走進來:「快到點了,準備下井……哎,老王家爺倆兒咋還沒到?還想不想幹了?」

    正說著,兩個男人走進來,年長的五十來歲,年少的二十傍邊,從眉眼上一看就是爺倆兒。當爹的急忙解釋說:「礦長,俺們來了,這不還沒到點嗎!」

    獨眼男人沒好氣地說:「啊,你還踩著點來呀,就不能提前點兒?」對幾個人:「跟你們說啊,從明天起,接班必須提前半小時到工棚集合,晚了就扣工錢,一分鐘一塊。就這麼定了!」看看表:「還等啥,就剩二十多分鐘了,收拾收拾,準備下井……哎,新來的,沒看到別人嗎,快動彈,還等誰伺候啊……我說你呢……」

    獨眼男人說著把一條腰帶和一頂安全帽一盞礦燈扔給志誠,志誠接過來模仿別人的樣子往身上武裝,可手忙腳亂地弄不好,白青在鋪上說:「張大哥,你這麼下井可不行,得穿厚點,底下冷,可大衣不行,穿它幹活不方便……這麼著吧,你把我的毛衣毛褲套裡邊,那邊是我的水靴,你穿上,下邊有的地方有水……」

    在白青的幫助下,志誠穿上毛衣毛褲和水靴。白青又幫他紮好腰帶,帶上安全帽,扭亮頭上的礦燈,並教給他如何開關。等他穿好後,別人早已武裝完畢,一群人魚貫走出工棚。志誠注意到,趙漢子身上還挎著個大包,裡邊鼓鼓囊囊的不知是什麼東西。這時,他已經明白,這個趙漢子只是他們這個班的頭,絕不礦井的負責人,負責人是那個獨眼的柴礦長。既然這樣,他昨天為什麼那麼說呢?

    志誠一時想不清楚,但腳步不能停,隨著大伙向外走去,向礦井走去。

    此時,志誠心裡忽然產生一絲悔意:你來這裡是尋找肖雲的,白青已經說過她沒來這裡,下井還有必要嗎……

    可是,改變主意已經來不及,井口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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