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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警以來,志誠經常離家外出,可從來沒有懷著這樣的心情上路。沉重的憂傷、不祥的預感、強烈的惦念、難言的惆悵和焦急的期盼從上車開始就縈繞在他的心頭,揮之不去。
他買的是硬座。好在車上人不多,很容易找到座位。而且,隨著車輛越來越往北行,車廂裡的人也越來越少。幾站之後,就變得空蕩蕩的,一張三人座位就剩下他自己,對面的座位也僅剩下一位旅客。
夜色已深,外面一片黑暗。列車在深沉的夜色中奔行,或許是擔心驚擾了旅客和沿途城鎮村莊,連喘息和腳步聲也變得暗啞低沉。車廂裡不多的旅客都睡了。志誠也感到很疲乏,可是,深重的擔憂使他難以入眠。伴著沉重的夜色,伴著列車單調的腳步聲,他不知不覺地好像又回到六年前。對了,那也是在一節硬座車廂裡:天色微曦,晨光從車窗射入,她秀麗的身影從車廂入口走進來。短短的頭髮,玫瑰色的臉龐,小巧的翹鼻子,明亮的眼睛,一身合體的牛仔裝,身材健美而曲線分明,帶著清爽的晨曦,帶著青春的活力和微笑走來。豐滿的胸部因為呼吸急促而起伏著,胸前還掛著照像機……
儘管已經六年過去,可此時卻一切都清晰如昨。當時,你還不認識她,也沒有想到她是在走向你,走入你的命運。你只是出於年輕男性的本能,被異性的青春活力和美麗而吸引,下意識地把目光從身旁的逃犯身上移開,與她的目光相撞。然而,你卻驚訝地發現她對他、你嫣然一笑,逕直向你走來,並把胸前的照像機對擎起對準了你,沒容你反應過來,鎂光燈已經閃過。之後,她走到你面前,又是嫣然一笑,遞上自己的證件:「對不起,沒有得到您的允許,我是記者……」接著拿出一個小錄音機,按下錄音鍵,又拿出本子和筆,開始了採訪。
你就那樣認識了她。
幾天前,本市發生一起惡性殺人案,有三人被殘忍地殺死,社會反響很大,你奉命和戰友外出追捕逃跑的兇犯,最終克服重重困難完成了任務。局裡得到消息後非常重視,專門組織了民警在車站歡迎,很多新聞媒體也聞訊而來,其中就包括剛剛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的她。因為記者們太多,報紙難以和電視台競爭,她為取得較好的採訪效果,居然打了一輛出租迎向火車,提前一個車站登上列車,對你進行了先期採訪。
那是你第一次接受記者採訪,有一種誠恐惶恐的感覺。你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更沒有在火車上被採訪過,沒見過她這樣的記者。當時,你雖然覺得她有些冒失,可對她的闖勁兒和事業心產生了好感,可能也有美麗異性的魅力使然,就沒有拒絕,在旅客們驚訝的目光中,低聲接受了採訪,簡單講述了追捕經歷。她邊聽邊記,當火車到站,你和戰友押著逃犯走下站台,一些記者為爭取較好的位置拍照採訪的時候,她已經完成採訪任務,一臉驕傲地和你並肩走下列車。那天,報社破天荒地比電視台先一步報道了這條消息,還刊登你在火車上押解逃犯的照片。初為記者的她也因此受到領導的表揚。
儘管那一幕已經過去六年,可是,那天的每一個細節卻始終新鮮如初地保留在記憶中。當時,她就挨著你坐在長椅上,離得那樣近,身體和身體相接,美好氣息也傳過來,跟你說話時,總是用明亮的眼睛直視著你,眼神專注,聽到有趣處還會露出一顆小虎牙一笑,讓人砰然心動……
那是一個開端。
原以為,採訪結束,你和她的相識也就結束了。可沒想到,兩天後她又來到隊裡找你,說還要寫一個詳盡的偵破通訊。你不善言談,可在她鍥而不捨的追問下,還是把整個追捕過程(保密情節除外)告訴了她。很快,一篇幾千字的偵破通訊見報了,文筆優美,曲折生動,在讀者中產生很大反響。可是還沒有完,偵破通訊發表的第二天下午,大隊長把你找到他的辦公室說:「這下你出名了,那位女記者又來了,要對你進行專訪。」
不知為什麼,聽到她要來,你心中生出幾分欣喜,又產生一陣恐慌。沒容你表態,大隊長就說了:「我知道你不是愛出風頭的人,可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是通過你個人宣傳我們刑警,你就在我辦公室等著,她馬上就來。大膽點,有啥說啥,別謙虛!」離開之前又開玩笑地說了句:「我看,她好像看上你了。要善於抓住戰機呀,主動點!」說得你臉上熱辣辣的,心砰砰跳個不停,當她走進來時,腦袋更是混亂不堪。
最終,辦公室只剩下你們二人,隔著一張辦公桌相對而坐。你更覺尷尬,努力把目光移向別處,可又往往不自覺地落到她的臉上。她好像也有些不自然,笑起來透出難以掩飾羞澀,這種表情倒使你膽壯了一些。
她開口了:「是這樣,我的兩篇稿子相繼發表後,讀者反響很大,你和戰友們為了抓捕逃犯付出的艱辛和所冒的危險,使大家深受感動。一些讀者很想瞭解你這個人。」笑了笑:「當然,我們報社也有同樣的想法,這就算是我的採訪動機吧……」
你注意到,她說到這裡時臉色又泛起紅暈,語調也有點異常,不由想起大隊長的話,心裡陣陣發熱。還好,她馬上把話轉到正題上:「我們開始吧。你隨便談,凡是認為有意義的都可以談。主要談你個人的情況,包括你的警察生涯,也包括你的其他經歷,你的家庭。」
你平靜了一下,說自己從警時間不長,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警察,實在太平凡了,沒什麼採訪的。她卻說:「偉大就寓於平凡之中,平凡也更有典型性。何況,你認為平凡的事情,讀者並不一定這樣認為。這樣吧,你就從當上警察開始講起吧,把印象深刻的經歷、包括參與破獲的重要案件、抓獲的逃犯,還有自身的感受等等,讀者們一定會喜歡的!」
在她的啟發下,你終於談起了自己,談起你是如何上的警校,如何當上的刑警,如何當上了追捕隊員,以及參與破獲的一些案件和抓獲的重要逃犯,包括幾次執行抓捕任務時遇到的危險。談著談著漸漸投入了,忘了拘束。在聽你講述的時候,她明亮的眼睛忘情地盯著你,還不時發出一聲輕輕的驚呼。漸漸地,你和她淡忘了彼此的身份,也忘記了這是一次採訪,像老朋友一樣講起往事。在你講過一次危險經歷後,她問道:「當時你害怕嗎?你想過結果嗎?想到可能會犧牲嗎?」你回答說:「沒有,當時光顧著往上衝,哪顧得上想這想那呀。警察這種職業就是危險,你既然幹上了,就得接受這些!」說得她愣了好一會兒神。
工作談得差不多了,她又轉了話題:「我們換個角度吧。請談談你自己的情況,包括家庭,親人……啊,因為我要寫人物專訪,所以應該有這方面內容。」
她說這些話時,又現出那種不明顯的羞澀,還好像怕你誤解似的進行了解釋。可是,你在這方面實在沒什麼可談的,只能如實地告訴她,你出生在一個普通工人家庭,沒有任何社會背景,父親已經在幾年前去世,親人中只剩下母親和姐姐。你還有意強調說明,自家的經濟狀況很差,多虧這幾年參加了工作,掙上了工資,才使母親過上了溫飽日子。你注意到,她好像非常專注地聽著,嘴裡還不時「嗯嗯」地答應著,可並沒有往本子上記,這使你興趣索然起來。然而,在你停下來時,她卻突然笑著發問道:「我聽出,你講了這麼多,一直沒涉及到妻子……您還沒結婚吧,有女朋友嗎……可以透露一下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沒料到她會問這個,只覺心猛的一跳,急忙搖頭道:「不,不不,我還沒有女朋友,真的沒有……」
你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了,可你同時發現,她的臉也紅了。
接著是好一陣沉默,足有半分鐘,你們誰也沒再說話。後來,還是她先鎮靜下來,用解嘲的口吻道:「這……我所以問這個問題,是覺得青年讀者會感興趣。既然你還沒有……那麼,我再冒昧問一句,做為一名刑警,你想過找個什麼樣的女性為伴侶嗎?當然,如果為難的話,你可以不回答!」
她又用明亮的眼睛大膽地望著你,你卻陷入了沉默,感到這個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片刻後,才苦笑一聲說:「雖然我是警察,可我也是人,也是個青年人,對愛情當然有想法。可是,我也要面對現實,面對這現實的社會,所以,也就沒有想法了!」
聽著你的回答,看著你的表情,她的羞澀忽然消失了,明亮的眼睛閃起驚異的光芒:「怎麼忽然變成哲學家了,這是什麼意思?」
你淡淡一笑:「意思很簡單。因為我對現在的青年女性很瞭解。我太普通,太平凡了,沒有優越的家庭,沒有雄厚的物質基礎,更沒有可以依仗的社會背景,只有……所以,我沒有選擇的權力,也就不應該有想法……」
你沒有把話說完,就被她用抗議的語調打斷了:「你這是什麼話,難道我們女人都那麼庸俗嗎?你這可是不尊重我們!」
看上去,她真有些生氣了,臉色緋紅,眼睛直直地盯著你。你感到了自己的失言,急忙道歉:「對不起,我不是說你,我……我……實在對不起……」見你語無倫次的樣子,她撲哧樂了,可馬上又板起臉:「行了,我這次原諒你,可是帳要記上。為了彌補你的錯誤,你必須老老實實接受採訪,有什麼說什麼!」
你這才從窘境中擺脫出來,急忙答應。可是,她問的話仍然讓你難以如實回答。她直視著你問:「我現在要問的是你沒說完的話,你說的『只有』後邊是什麼?你只有什麼?能告訴我嗎?」
她很聰明。你確實省略了要說的話:我只有一腔熱血、一顆正直的心和一身傲骨。然而,這麼說對她恐怕仍是一種挑釁或者不敬。因此,你想了想回答說:「我只有一個普通的家庭,一個普通的身軀!」
她沒有被你所騙,搖搖頭說:「不,你要說的不是這些……好吧,我也不勉強。不過,聽你的話,好像你在愛情上遇到過挫折。是這樣嗎?」
這回,你被刺痛了,下意識地站起來,眼睛盯著她問:「這也是你的採訪內容嗎?」
輪到她臉尷尬了:「啊,這……我是順便問一下,對不起……時候不早了,耽誤了你的時間,今天就到這兒吧。我該走了!」
你忽然後悔起自己的衝動來,急忙挽留道:「這……沒什麼,我剛才……你還可以繼續問……我送送你吧!」
她沒有拒絕。
當你陪著她走出公安局辦公樓的時候,暮靄已經悄然降臨。也許是對她說了一些心裡話的關係,儘管採訪的結尾有些不和諧音,可你還是覺得和她的距離拉近了,成為一個比別人親近一些的人。你送她走出公安局大樓,走到人行道上。她說了兩遍不要你送,可態度並不堅決,也沒有說要乘公汽和出租車。你們就那麼沉默地走著,一直走到報社大門外,在暮色中互視一眼,道了聲「再見」,她轉身向報社大樓走去,走到大樓門口,又轉過身向你招了招手,才走進樓內。
那天夜裡,你好不容易才入睡,她的面容老是在你眼前晃動,難以揮去。你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別想入非非了,她和你有什麼關係,她怎麼會看得上你……」第二天早晨洗臉時,你又在鏡子中端詳了自己好一會兒,覺得無論怎麼看,都實在太平常了,不但談不上英俊,甚至比同令人要顯老,而她那樣年輕漂亮……她不可能看得上你!
兩天後,一篇人物專訪在報刊上出現了。文章寫得真實而生動,如實記錄了訪談經過和涉及的內容,只是把最後那段關於愛情的話題刪掉了。在結尾一段中,她用真摯的筆調寫道:「這就是我們的公安刑警。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太普通了,太平凡了,但偉大和高尚就蘊育在這普通平凡之中。就是這些普普通通的刑警,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在保衛著我們的平安和幸福。作家魏巍曾用『最可愛的人』來稱呼當年的志願軍戰士,此時我卻願意把這樣的稱呼送給我們的刑警。在這和平的歲月中,他們才是最可愛的人!」
文章產生很大社會反響,尤其在警察內部,局領導甚至說這篇文章有助於改善公安機關的形象。可你卻陷入尷尬之中,弟兄們看了文章後都戲稱你為「最可愛的人」,還都開玩笑地說那漂亮的女記者愛上了你。對此,你無法解釋,也解釋不清。
你為此再次失眠,多次失眠。
對同志們的玩笑,你覺得尷尬,也有幾分得意,同時也產生幾分幻想,然而又覺得不可能。就這麼接觸幾次,談了幾次話,她怎麼就會……齊麗萍留下的創傷是深重的,使你一定程度地喪失了對女人的信任。你覺得,女人都是虛榮的,如果說她們有愛情的話,也只是附著在金錢地位等有形或無形物質上,而你最缺乏的就是這些。
然而,儘管這麼想,你還是自齊麗萍之後第一次產生了激情,產生了見她的渴望,你希望能再次接受她的採訪。可是,幾天過去,她再未來過公安局,也沒和你取得聯繫。在那幾天裡,你非常關注辦公室的電話,每聽到它響起,總是搶著上前去接,即使別人接了電話,也會注意傾聽,可是一直沒有她的電話。上下班路上,你寧可多走幾步,也要繞路報社,經過時也總是注意地觀察著報社大樓的出入人員,希望能碰見她一次,然而,你每次都是失望。一周過去,你終於忍不住了,趁辦公室沒人,把手伸向電話機。可是,電話這時卻自己響起來。於是,打電話變成了接電話。
太神奇了,話筒一放到耳邊,傳來的居然是她的聲音,而且指名要找你。你的心頓時熱了起來。可是,當你報上自己的名字,問她有什麼事情時,她卻有點語無倫次起來:「啊,沒什麼,我……你……看過報紙了吧,有什麼意見嗎?」
難道就為這個嗎?你有些失望,也抱有幾分期望。笑了一聲,支吾著回答:「這……是不是寫得太過份了,我……哪有你寫得那麼好,特別是那句話,別人會怎麼想,現在大家都跟我開玩笑!」
心照不宣。她沒問哪句話,卻輕笑一聲道:「我不管別人怎麼想,我沒有說假話,我確實是那麼認為的,你確實是個……」
她把話停下來,省略的當然是那句「最可愛的人」。你頓時覺得血管膨脹,血脈奔湧。一時間,腦瓜也忽然靈光起來,用急急的語氣對著話筒說:「我確實對這篇文章有很多意見,可是在電話裡恐怕說不清!」
於是你們約定當晚在藍月亮卡啡廳見面。那是你們第一次非正式約會……
「媽的,就坐這兒吧!」
回憶突然被粗魯地打斷了。志誠的身子被人使勁撞了一下,一股酒氣撲過來。他不滿地抬起頭,發現列車停在一個小站上,一些旅客上了車,身邊也新來了幾名特殊的旅客,是他們把自己從溫馨的回憶中拉出來。
來的是四名青壯年男子。志誠第一眼看到的是撞醒自己的漢子:身材高大,衣衫破爛,嘴唇浮腫,眼眶紫青,臉上還有沒擦淨的血跡,腕上戴著手銬。他閉著眼睛,像灘泥一樣被人推到身旁的座位上,又一灘泥似的倚在自己身上。好像是昏迷了過去。
這……
志誠不解地看向另外三個人,為首者滿臉酒刺,四十來歲,另外兩個年輕人,一黑一白……志誠頓時覺得世界太小。
原來,他們就是那幾個因抓捕逃犯和張大明發生衝突的便衣警察,這個戴手銬的肯定就是逃犯了。對了,當時還看過他們的警官證,滿臉酒刺的男子還是派出所長。看來,這一路有伴了。志誠高興地打起招呼:「哎,太巧了,是你們哪!」
三雙眼睛一下怔住,一時沒認出他來。志誠急忙解釋:「你們忘了,在省城,你們和一個記者……是我把你們拉開的!」
志誠說著把警官證遞過去。所長終於認出你來:「啊……對對,是你,真巧哇,你這是去哪兒啊?」
他說話的時候,一股濃濃的酒氣撲過來,讓人有些反胃,志誠微微側頭回答說:「去烏嶺煤礦……你們是哪兒的,要去哪兒?」
志誠看過他們的身份證,可因為當時很亂,沒往心裡去。想不到,他們的回答居然是:「我們就是烏嶺派出所的,你去我們那兒幹什麼?」
真是太巧了。自己去烏嶺,無論是取證還是尋找肖雲,都少不了派出所的協助,想不到在半路上碰到了他們。志誠急忙站起來,和所長緊緊握手:「真是太好了,請問您貴姓……」
然而,對方卻不像他那麼熱情,搭了一下手就縮回去:「啊,我姓蔣,叫蔣福榮。你……去我們那裡幹什麼?」
「啊,這個……有個案子,需要到你們那裡取個證,還得請你們多幫忙!」
初見面,志誠不好說找妻子,就先說了取證的事。蔣所長聽後和兩個手下對視一眼,疑惑地看著你問:「我們那兒最近沒出什麼案子啊,取啥證?」
「這……案子發生在我們那裡,但是,有些事牽扯到你們那裡的人!」
「啊,那你要找誰,我現在就和所裡聯繫,讓他們馬上著手!」
蔣福榮說著,一邊把手機拿出來準備撥號,一邊用眼睛盯著志誠。志誠嘴一張差點把大林子的名字說出來,可忽然想到身旁有逃犯,就把話嚥了回去,對蔣福榮使個眼色,敷衍著說:「啊,不用著忙,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取個證!」
蔣福榮沒再往下問,臉上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後站起來沖志誠呲牙一笑,說去趟廁所,就向車廂一頭走去。這樣,跟前就剩下兩個年輕人和逃犯。黑臉年輕人長得很粗壯也很粗俗,和志誠一個座位,靠通道一側,把逃犯擠在中間。白臉年輕人看上去有些面熟,長相英俊,明眸潔齒,好像個大姑娘,只是嘴唇有些發紫,不停地吸煙,而且香煙還是「中華」牌的。志誠不由暗想,他每月掙多少錢哪,居然抽這種煙。坐了一會兒,又見他抓起茶几上的布墊,擦起了皮鞋,把皮鞋擦亮後又鋪回茶几上,完事還對自己笑一笑,好像要博得誇獎似的。
志誠心裡產生一絲反感:什麼素質!可是沒有表現出來。搭訕了兩句,才知道他姓齊,叫齊安,黑胖小伙子姓喬,叫喬猛。
天下公安是一家,出門在外遇到同行,本是件高興的事。可這兩個年輕同行卻缺少應有的親熱,誰也不主動說話。志誠只好繼續搭訕,問起他們怎麼改坐了火車,那台「三菱」哪兒去了。兩人互相看看,齊安不太情願地地向逃犯吹了一口煙:「媽的,還不都是他整的。在前面那個小站,他趁我們吃飯時不備就想跑,好不容易把他抓住,車卻撞到路旁樹上。沒法子,只好留下一個人修車,我們仨帶他上了火車!」
原來如此。志誠看看逃犯說:「他好像傷得不輕啊!」
黑胖子喬猛哼聲鼻子:「裝的。你別看他這樣兒,跑起來比兔子還快!」
說話的時候,濃重的酒氣不時噴過來。志誠更加反感:肯定是你們喝酒疏忽才讓他逃跑的,他的傷也肯定是你們打的。再看眼前這兩個人的氣質,作派,跟社會混混差不多,包括剛才那個蔣所長也不怎麼樣。這些年公安機關把不住進人關,混進來一些素質不佳的人,可像他們這樣三個湊到一起還真少見。志誠心裡畫了個問號,沉吟片刻,斜了身旁逃犯一眼,低聲問:「他什麼案子?」
更是反常,這樣簡單的問題,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卻做出不同的回答:
「搶劫!」
「盜竊!」
這是怎麼回事?志誠心裡疑雲更重,卻見對面的齊安向喬猛使個眼色,沒好氣地解釋說:「這……是盜竊,也是搶劫。他本來是盜竊,被發現了,就硬搶……變成了搶劫。嘿嘿……」
喬猛急忙符合:「那是那是,他先盜竊,後搶劫!」使勁扯了一下逃犯:「坐正點,別往人家身上靠!」
看著這樣的同行,親近感完全消失了。對面座上的那位旅客顯然不願和他們坐在一起,拎起提包走了。志誠忽然想到,近年整頓企業公安機關,企業派出所都取消了,或者改為內部保衛科,或者將企業人員清出,改由地方公安機關選派民警。他們是烏嶺派出所的,是不是煤礦的企業警察呢?就試探著問道:「你們派出所是什麼性質?現在不是整頓企業派出所嗎,涉及到你們沒有?」
喬猛明顯不愛聽這話,橫了志誠一眼,用不屑的語氣說:「整頓能怎麼著?聽兔子叫不種黃豆了。我們已經整頓完了,現在都是正式警察!」
齊安接上說:「那是,整頓開始時把我們嚇一跳,尋思真要扒我們警服呢,等我姐夫往上一找,啥都風平浪靜了。現在,我們對上是行政派出所,隸屬縣公安局領導,可實際上他們管不著我們,我們還是聽礦裡的!」
志誠疑惑地問:「你姐夫……他是……」
「他姐夫就是我們烏嶺煤礦的礦長……不,是我們烏嶺煤炭總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也是我們大哥!」喬猛看看志誠,有些遺憾地:「你不是我們這行的,要不應該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我們那兒的著名企業家,咳嗽一聲,平巒就得有一多半人感冒,市裡省裡全行。遠了不敢說,在咱中國沒有他辦不了的事。跟你說實話,就是縣公安局也得聽我們老闆指揮。所以,別的地方企業派出所都取消了,可我們卻外甥打燈籠,照舊(舅)。現在,我們的警銜都授了,比縣公安局般對般的警察還高,我們蔣大哥是所長,按正科級對待,授了二級警督,將來還可以升一督,我們哥倆也都授了一級警司!」
齊安沒說話,臉上卻露出得意的神情。可志誠聽著卻來了氣。公安部早就意識到企業派出所影響公安機關形象,體制上也不理順,下了很大力氣整頓,可下邊總有辦法對付,上邊也總有人開綠燈。像這樣的素質穿著警服,什麼影響啊,把執法權交給他們,能幹出好事來嗎?!
志誠忽然也產生離他們遠一點的想法,可想到去烏嶺還需他們幫助,只能硬著頭皮坐下去。也是為了套話,他假做對他們的話很感興趣,繼續問:「聽你這麼一說,這李總確實不一般哪,應該常上報紙電視啊。對了,肯定有記者經常去你們那兒採訪吧!」
「那當然,」喬安說:「我們李總可以說是報上有名,廣播裡有聲,電視裡有影,記者,常去,市裡、省裡的全有。對了,別看我們老闆一般人不放在眼裡,可對記者還是非常當回事的,誰去採訪也不讓空手走,逢年過節也少不了給報社電視台意思意思!」
志誠想起張大明和礦長通電話時的情景,當時,張大明非常倨傲,對方卻一直很客氣,看來,這胖子說的不假。如果真是這樣,那肖雲去了也不會受委屈……可是,她真的在那裡嗎,那個李總為什麼一口咬定沒去過?這……
「救救我……」
志誠忽然聽到一聲耳語,嚇了一跳,差點站起來。可馬上弄清是倚在肩上的逃犯發出的。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可身子仍然動了一下。對面的齊安警覺地瞪起眼睛:「怎麼了?」
不知出於何種心理,志誠沒有說實話:「啊,沒什麼,坐得好累,上車太急了,沒買到臥鋪!」
齊安狐疑的眼神消退了。
可是,志誠卻怎麼也抑制不住心跳。等了片刻,身旁的逃犯再沒有異常表現,這使他懷疑自己神經出了毛病,聽錯了耳朵。可就在這時,耳語再次傳進耳鼓:「警察同志,救救我……」
這……
這回肯定是真的了。頓時,志誠覺得身子「嗖嗖」直冒冷氣:這是怎麼回事?這個逃犯要幹什麼?他把你當成了什麼人?他明明知道你是警察,為什麼還……
應該把這個情況告訴兩個押解人員……
可是,鬼使神差,志誠居然沒有這樣做,也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他只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就好像什麼也沒聽見的樣子。這時,蔣福榮從車廂一頭走回來,在對面落座後一笑:「媽的,肚子不太好……哎,兄弟你啥事這麼急呀,連張臥鋪都沒買就上了車,這一道兒可夠你受的……對了,你去我們那兒到底取什麼證啊?需要找誰,我給家裡打個電話,讓他們先做好準備!」
他眼睛盯著志誠,又拿出手機做出撥號的架式,可就在這時,身邊的逃犯突然呻吟起來:「嗯……我……我要上廁所!」
蔣福榮一點也沒意識到什麼,只是為問話被打斷而生氣,沒好氣地說:「上什麼廁所?我看你是又想跑?給我憋著!」說完眼睛還是瞅著志誠,等他回答。可是,逃犯卻給他搗亂:「不行,我憋不住了,不讓我去,我就拉褲兜子了……」說著掙扎著站起來,還用戴手銬的手解褲帶,那意思要就地解決。這下蔣福榮和兩個手下急了,又是喝斥又是制止:「你他媽要幹什麼,搗亂哪,是不是找不自在……」可逃犯不聽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嚷著說憋不住了。蔣福榮只得對兩個手下一晃頭:「領他去吧,一定要看住!」
齊安和喬猛押著逃犯向車廂一頭走去。逃犯身體顯得很弱,走路時把身子靠在喬猛身上。志誠意識到要出事,想提醒蔣福榮,卻有一種奇怪的力量阻止他這樣做。
蔣福榮卻什麼也不知道,還在繼續問著:「你去我們礦到底要找誰呀,取什麼證啊?」
志誠不得不把目光收回。逃犯已經不在身邊,可以說了。他低聲把案情簡單介紹了一下,然後說:「我找這個人具體叫什麼名字還真不知道,只知道人們叫他大林子……」
「大林子……」
蔣福榮突然叫了一聲,可馬上又說:「這……我怎麼不知道這個人呢,他是姓林還是叫什麼林哪?」
志誠:「我也不知道,犯罪嫌疑人只提供,人們都管他叫大林子,在六號礦井,應該能找到吧!」
蔣福榮:「這……那倒是,只要他是我們礦裡的人,應該能找到,不過,就怕他聽到動靜溜躂了……咳,這點小事,還犯得上來人,一個電話就行了嗎……我看,你好像還有別的事吧!」
他的眼睛還真挺毒。反正,早晚也得跟他們說實話。身邊沒別人,志誠也就不再隱瞞,把肖雲失蹤的事講了一下。蔣福榮閃著眼睛聽完笑起來,拍著志誠的膝蓋說:「兄弟原來是找媳婦啊,這有啥不好意思的,早跟大哥說呀。看來,你們感情不錯啊……不過,最近沒聽說礦裡來記者呀……對,沒來過,很長時間沒來過記者了!」
志誠已經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所以,聽了這話並沒特別失望,而是說:「也許她在半路上改變了採訪計劃,去了別的地方也說不定。不過,我還有取證的任務,所以還得去你們礦裡,到時,還請你們多多幫忙啊……」
話沒說完,車廂那頭忽然一陣騷亂,接著有吵嚷聲傳來:「開門……快開門,媽的,快開門……」
蔣福榮忽的站起來:「出事了!」
他急匆匆向車廂一頭奔去,志誠緊緊跟隨在後,心裡明明白白知道出了什麼事。果然,廁所外邊,喬猛和齊安正在拚命敲門,還有一些旅客湊上來看熱鬧。齊安看到蔣福榮,罵咧咧道:「三哥,他趁我不備,一下把我推出來,在裡邊把門插上了……」
廁所裡邊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火車行駛的聲音突然變大了。蔣榮氣極敗壞地叫起來:「壞了,他要跳車……快,快找列車員,把門打開……」
一個女列車員拉著臉趕來,邊用鑰匙開門邊埋怨道:「告訴你們,弄壞什麼東西要賠呀……」
廁所門打開,裡邊卻只有砸壞的窗子傻乎乎地張著大嘴,與進來的人對視著。志誠向外望了一眼,一片漆黑。
這時車減速了。蔣福榮清醒過來,對兩個手下大叫道:「媽的,還看什麼,快,車要到站了,下車……」
他們沒顧上跟志誠打招呼,就掉頭向車門奔去,女列車員還跟在後邊嚷著:「哎,損壞的東西你們要賠呀……」
志誠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心緒一片混亂。他知道,自己對逃犯的逃跑負有重要責任,已經構成了包庇罪……三個同行雖然素質不高,可畢竟是警察,你怎麼能……可是,他這種感覺並不強烈,相反,卻隱隱地為那個跳車的逃犯擔心。
這是怎麼回事呢?
列車啟動,志誠回到座位向窗外望去,小站漸漸向後退去,蔣福榮等人早沒了影子。
志誠產生一種預感,他覺得,車上這個邂逅將對自己此行產生影響,這個影響將會很大很大……事實上,人的命運不是經常受到邂逅的影響嗎,你同肖雲的結合不也是從邂逅開始嗎?從邂逅,到約會……那天晚上,你提前二十分鐘就到了藍月亮卡啡廳附近,藉著暗淡下來的暮色,站到一處樹蔭後,注視著附近的動靜和來往的行人,就像在執行一項重要的蹲守任務一樣,心情十分緊張。你所以提前赴約,又躲在暗處,既是內心的驅使,又想保持自尊,不願像個傻子似的站在那裡讓人看熱鬧。你把手機拿在手中,不時地看一眼時間,終於,她的身影出現了。就在她要走進卡啡廳的時候,你急急走過去,從背後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聞聲回過頭來,在暮靄中向你綻開明亮的笑容。
那是多麼動人的笑容啊!
除了執行蹲坑、抓捕等任務,你很少進卡啡廳這類娛樂場所。也許職業使然,在你的心靈深處,總是對這種場所存有戒心。然而,那天晚上和她對面坐在角落的一張卡啡桌旁的時候,你才發現那種環境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可怕。高級音響設備傳出克萊德曼的鋼琴曲,優雅、浪漫、輕柔,滲入人的心底,卻又不干擾人說話。光線幽暗,桌上燃著一支蠟燭,更增添幾分浪漫的情調。
你在見面前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想表現得輕鬆自然,風度得體,可見面後卻完全忘記了,與她相對而坐,目光都很少抬起。她也失去了上幾次見面的大方灑脫,很多時候也陷在沉默中,只有克萊德曼的鋼琴曲不時輕柔地飄過來。
後來,還是她先開的口:「怎麼,你約我來就是觀察這蠟燭是如何燃燒的嗎?請直言吧,對我的文章有什麼意見!」
這使你陷入更大的尷尬中。因為這只是你要和她見面的借口,並沒有做好回答的準備,聽到發問,只覺得臉上發熱,支唔著說:「這……意見倒沒什麼,只是……你寫得太……那個了,特別是最後一段,容易讓人產生誤解。」
你說出最後一句立刻感到失言,她果然敏感地抓住了,輕輕一笑:「誤解?能產生什麼誤解?」
「這……」你不知怎麼回答,抬起眼睛看了她一下,正好碰到她的眼睛,一雙明亮而真誠的眼睛。你們四目相對,同時笑了一又同時把目光移開。你忽覺心猛的一熱,又狂跳起來。
之後,你們就陷入沉默中。你挖空心思也不知說什麼話題才好。你心中暗暗痛恨自己,可就是想不出話題來。這時,懷中的手機又不合時宜地響起來,是隊裡打來的,說有緊急案件,通知你馬上趕赴現場,約會就這樣短暫地結束了。
你感到沮喪,可沒有辦法,只能悻悻離去,買單時,卡啡廳收費超出你的想像,可就在你要付錢時,她搶上前態度堅決地說:「這次是我約的你,你要買單等下次吧!」
她的話使你心中一喜,感到這是整個晚上的最大收穫。因此沒有和她爭執,只是說:「好,下次我請你,下次,下次……」
走出卡啡廳。暮色已經很濃了。你非常清楚,你的職業決定不可能有充分的時間享受這種夜晚,在黑暗的掩護中,你的膽量忽然大起來。分手的一剎那,你突然冒出一句:「對不起,請問,你……你有男朋友嗎?」
當時,你都不知道怎麼把這話說出口的,說完心「咚咚」地跳個不停,像等待宣判一樣等著她的話。她稍稍一怔,輕笑一聲回答道:「有!」
天上忽然響起雷聲,難道要下雨嗎?
然而,她馬上又接著說:「我有很多男朋友,無論是中學、大學還是在報社,我都有很多男性朋友!」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大膽地望著你。仍然是雷聲,可是,那是幸福的雷聲。一瞬間,你的心血上湧:「你……我……」
手機再次不合時宜地響起,於是,你只能道一聲再見匆匆離去。
接著是半個多月的分離,你又投入到一次追捕中,追捕的仍然是殺人逃犯。任務緊急,你把別的都推到腦後。儘管如此,卡啡廳那浪漫的一幕仍時時在腦海中出現,使你的艱苦追蹤增添了幾分溫馨和甜蜜。你意識到,自己已經愛上了她。而且,看上去她對你也有好感……每想到這些,你就忍不住想給她打電話,可每當把手機放到耳邊,信心又動搖了。「別自作多情了,誰知道她到底是怎麼想的?不就是約會一次嗎,能說明什麼,當初齊麗萍不是比她還要熱情嗎……想到這些你的心就冷下來,把手機關閉了。
然而,半月後你卻接到了她的電話,是一種公事公辦的口氣:「逃犯抓到了嗎?抓到了一定先通知我,我再寫一篇偵破通訊。」你克制著激動回答:「抓逃犯恐怕要比寫文章難,如果我能平安回去,一定通知你!」她沉默後變了口氣:「我知道……你……多保重,一定要平安歸來!」
於是,當你成功地將逃犯捕獲返回時,她再次搶前一站對你進行採訪,再次和你並肩走下列車。於是,隊裡和局裡的很多同事都知道你和她成了「朋友」。
可是,後來的發展並不那麼容易。因為職業的關係,無論是記者還是刑警,都要經常外出。然而也就因此,你們約會的時候不多,每次聚首也就覺得更珍貴,更有意義。可是,儘管關係和感情在發展,卻一直沒有用明瞭的語言確定。直到有一次你更長時間的外出追捕,在通話的時候,她終於在電話裡說出那句話:「你千萬保重,為了我!」
你欣喜若狂,同時又心血翻湧,當時,你的眼睛濕潤了。可是,那次追捕歸來後,她卻沒有到車站迎接。是你給她打的電話。那天晚上,你們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那一夜你說了很多話,說了自己的經歷,還反覆介紹了自己的家庭,還要她認真考慮這一切,說得她最後都有些厭煩了。她盯著他說:「你怎麼了?你的家庭怎麼了?沒有錢怎麼了?我現在才發現,你好像有些自卑。你要知道,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你誠實,正直,這比什麼都重要!」
聽完這些話之後,你突然將她緊緊擁抱在懷中,終於說出心中早就要說的話:「謝謝你,我愛你……」
經過那一夜,後來的一切都順乎自然了。你們開始談婚論嫁。在操辦結婚的時候,你再次發現了她的優秀品質。你為即將組成的新家拿出的唯有母親做的幾套被褥,其它就全是她的積蓄和她的家庭資助了。你為此感到內疚。她卻不以為然,還笑道:「誰規定結婚一定要男方花錢?你傳統意識挺強呢,說穿了,還是男尊女卑那一套。其實,只要兩人相愛,誰花錢還不是一樣?」說完,又深情地對你說:「只要有你這個人,我就什麼都滿足了,你比什麼都寶貴,你的身上有一股特殊的勁頭兒,讓我喜歡……」當時,你聽了這些話,又將她緊緊地擁抱在懷中,流出了幸福的淚水。
當然,你也發現了她和你不一樣的地方。她快樂開朗,可對事情缺乏一種認真的態度,特別是對她「兩支筆」寫作有看法。她有時會寫出情真意切的感人文章,就像給你寫的稿件那樣,可更多時候,寫的卻是一些官樣文章,都是鶯歌燕舞形勢大好那一套,或者是一些緊跟形勢的政治口號。對此你還能夠理解,因為她只是個普通記者,寫什麼文章並不完全取決於她自己,可是對另一種情況你就不能理解了。那就是,她時常給一些企業老闆寫一些吹捧性的文章發表在報刊上。當然,這樣做的結果不但能掙些稿費,還往往能換來物質回報,這種回報還很可觀,遠遠超過稿酬。你對此表達過不同看法,可是她說:「我的事不用你管。雖然我喜歡你的為人,可我卻做不到你那樣。我們家有你一個人認真就行了,我要是也像你一樣,咱們恐怕無法生活。報社下達了廣告任務,不給他們寫稿,上哪兒去拉廣告,上哪兒掙獎金去?老兄,你是刑警,什麼不明白?咱們要有理想,可是首先要生活下去才行,而且要生活得好一些……」
她就是這樣,既浪漫又現實。仔細想一想,她說的未必沒有道理。你不能用自己去要求一切人,人是社會的產物,她只是在適應社會,適應生活。她說得對,如果兩個人都像自己這樣,恐怕真的會很艱難,她很難在報社幹下去,自家的生活也不知什麼樣子了。比如說吧,你現在的住宅樓是她通過關係從一個企業低價購買的,而買樓的錢也多靠她寫稿拉廣告掙來的,在一個省會城市,靠公資買住宅樓,談何容易……
這麼一想,你也就沉默了。你說服不了她,改變不了她,可你能管住自己。你時常暗暗告誡自己:志誠,你是警察,你絕不能幹這種事。
儘管有如此大的差異,可並不影響感情。也許是差異產生了美,你們互相欣賞,相處得十分融洽。包括性生活也是如此,每次作愛都覺得是靈與肉的結合,既心心相印又充滿浪漫的情調。由於職業的關係,你們都經常外出,經常分離,可這反而加深了你們的感情。還記得,婚後不久你追捕逃犯外出時,她一反常態,邊為你整理攜帶的物品邊落淚。臨別時,緊緊地摟住你的腰抽泣著說:「你一定要小心,早一點回來!」這使你看到了柔情的一面,心中更加的痛愛她。而每次外出歸來重逢,你們又感到格外的親密,體會到久別勝新婚的滋味……
現在,這一切似乎都是很遙遠的事情。然而,這些回憶增強了你的信心,你堅信她內心深處是愛你的,如果給你機會,你一定能尋找回從前的日子。即使她真的對張大明有了感情,也要把她奪回來。雖然那個人看上去並不那麼惡劣,可愛情是自私的,不能溫良恭儉讓。她是屬於你的,永遠都是屬於你的,你不能沒有她,不能沒有她的世界……
在溫馨的回憶中,志誠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翌日上午九時二十分,志誠到達平巒縣城。
下車前就已經打聽清楚,烏嶺煤礦距平巒縣城還有三百多華里,要坐公共汽車前往。而通往煤礦的公共汽車每天只有一趟,是九時四十分發車。為此,志誠下車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盡快趕往公共汽車站。然而,就在他匆匆走出檢票口,奔向一輛出租車時,忽聽背後有人大叫一聲:「媽的,哪裡跑!」隨之肩頭被一隻大手揪住,還沒容他弄清怎麼回事,一隻碩大的拳頭已經兇猛地向他臉上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