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境 一、失 蹤
    1

    午夜時分,月明星稀,志誠從千裡之外回到家中。

    走到住宅樓下,他停住腳步,舉目打量起熟悉的環境,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美好,那麼親切,連天上月亮也那麼圓,那麼亮,那麼溫柔。對了,明天就是中秋節了,這是團圓的前夕呀!他抬頭看看自家的窗子,溫情溢滿心房,要不是午夜時分,他真想放聲大喊:“肖雲,我回來了,我平安回來了……”

    他控制住沖動走進樓道,在聲控燈的引導下,快速而輕捷地走上五樓,走到自家門外,耳朵貼門向裡聽了聽,輕輕地把鑰匙插入鎖孔,又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這些下意識的動作,使他在一瞬間好象又回到二十四小時前,連心跳也象當時一樣急促。

    二十四小時前,他與死亡擦肩百過。為追捕一個殺死兩人的凶犯,他和兩名戰友經過一個星期的艱苦尋覓,終於知道他藏在千裡之外那個小城,藏在那個遠親家中。白天,在當地警方的支持下,將那家主人秘密請到公安局,不知內情的主人聽說家中來的遠親原來是個凶犯、身上還藏有炸藥時,嚇得頓時變了顏色,一口答應配合公安機關工作,留下鑰匙,返回家中。按計劃,午夜時分,志誠和兩名兄弟十幾名防暴隊員的配合下,來到了那家居民樓下,悄然進入樓道,在聲控燈的引導下,悄然登上五樓,來到那家門外,耳朵向門裡聽了聽,輕輕地把鑰匙插入鎖孔,下意識地看了一眼。

    借著樓道聲控燈的燈光,他看到了跟在身後的兩名弟兄,還有跟在他們後邊的防暴隊員。他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表情,那是一個人面對死神時的表情。

    死神就在門內,就是要抓捕的凶犯。七天前,他用炸藥把兩個人送上西天,其中一個還是他的結發妻子。志誠到過現場,親眼看到被炸得血肉橫飛,已成碎塊的肢體。一旦沖進門內,他們可能是同樣的結局。

    志誠努力控制著自己,小心地把鑰匙插入鎖孔,輕輕一擰,門就無聲地開了,他一馬當先,閃電般沖入室內。對了,就在沖進門的一瞬間,他的腦海中忽然閃過她的面容,心中生出一縷柔情,也閃過一絲懊悔……

    可是,那只是一瞬間的事,絲毫沒有影響當時的行動。室內,主人早做好了接應的准備,志誠一沖進去電燈就打亮了,並向一個房間一指,志誠猛地撞開門沖進去。睡在床上的逃犯已經驚醒,正從床上爬起,一只手向床下伸去。志誠心急欲裂,大吼一聲“不許動!”一個縱身撲上去,將逃犯壓在身下,並死死抓住他伸向床下的手,兩名戰友隨即撲上,防暴隊員們也相繼沖進來,可逃犯那只手仍拼命伸向床下,常年的重體力勞動鍛煉得他身體十分強壯,臂力很大,加上困獸尤斗,十分難以制服。志誠只好運用自己的絕活兒:瞅准逃犯後肩胛骨的一個部位,准確地用右拳背骨節猛然一擊,逃犯“媽呀”一聲手臂耷拉下來,隨之身子一軟放棄了掙扎,接著就放聲大哭起來。

    絕活兒是他在警校時掌握的,幾年來追捕生涯的實踐,已把它練的爐火純青。那就是,集中力量,准確地擊中對手的經絡聚集部位,使其在一定時間內喪失反抗能力。也就是通常說的點穴。

    制服逃犯後,兩名戰友小心地拽出其放在床下的物品,志誠看清之後,身上冷汗刷的冒出來。

    那是一枚電子雷管和幾小包炸藥。如果行動稍微遲緩一點,後果不難想象。後來才知道,凶犯在在逃亡中一直把炸藥捆綁在身上,准備一旦被警察發現同歸於盡,可是幾天過去放松了警覺,由於晚上睡覺不舒服,就解下來放到床下,想不到就在當夜被抓獲。

    志誠意識到,自己摸了一回閻王爺的鼻子。

    歷險後的激動和慶幸使志誠久久難以平靜,由此導致心境也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他深切地感受到生的幸福,急切地盼望著快點到回到家中,和她推心置腹,暢述衷腸,讓所有的隔閡全部消失,讓相親相愛的日子回來……對了,母親說得對,結婚五年多,應該要個孩子了。萬一有一天一去不歸,世界上連個延續生命的人都沒有,那真是太可怕了……

    志誠就懷著這樣的心情走進家門。然而,當屋門在身後關上時,一種空寂清冷的感覺卻和黑暗一起迎面撲來。

    他把腳步聲放重了一些,輕咳一聲。

    沒有回應。

    走進臥室,打亮電燈。床鋪空空,沒人睡在上邊。

    奔進客廳,同樣空空蕩蕩。

    廚房、衛生間、包括陽台,都沒有人的影子,沒有人的氣息。而且,地面、窗台及家具上還有一層薄薄的粉塵。看來,家中已經幾天沒有人住了。

    空巢。

    出生入死,午夜歸來,中秋前夕,妻子卻不在家中……

    志誠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腳步沉重地回到臥室,坐到床沿上,眼睛定定地望著牆壁。牆上,是已經掛了五年的結婚照。照片上,她還象五年前那樣,用聰慧頑皮的目光和戲虐的表情對他笑著。

    他的第一個猜想是:她外出采訪了。

    這個猜想很正常。因為她是記者,結婚五年來常有這樣的情形,但是,那時總能在引人注目的地方看到她的紙條,上邊寫著去了哪裡,大約什麼時候回來。還有“對不起”、“愛你”等字樣。

    可是,最近卻沒有了,現在更是什麼也沒有。

    志誠把目光投向話機,想撥打她的手機,馬上又想到這是午夜。

    慶幸、欣慰、美好的心情悄然消失了,消失在午夜裡,取代的則是失落、惱怒與無奈,多日積累的疲勞驟然出現了,不可抵卸地征服了他的身心。“算了,天亮再說吧!”心裡剛說完這句話,眼皮就沉得抬不起來了。他掙扎著脫掉外衣,拉條被子蓋在身上,頭一沾枕就陷入沉沉夢鄉。夢中,他見到了她。他和她走在陽光燦爛的大街上,手拉手肩並肩,就象熱戀時那樣,行人投過來羨慕的目光。他有些害羞,也有幾分驕傲,心中溫暖而又甜蜜。

    然而,不知不覺變了。自己變了,變成另一個男人,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他和她手拉手肩並肩走在一起,燦爛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照亮她的臉龐,她幸福地依偎著他,還不時仰起臉和他說著什麼。

    志誠忽然感到心頭一陣尖利的刺痛:肖雲,你怎能這樣,你曾說過,今生今世只愛我一個,永遠不變……

    他忍不住呼喊起她的名字,可是她充耳不聞,照舊和那個男人手拉手肩並肩地往前走著,頭也不回,越走越遠,漸漸消失。他痛呼起來:“肖雲,肖雲……是我,我是志誠,你不要走,肖雲……”

    他被自己的呼聲驚醒,坐了起來,才意識到這是個夢,可仍然清晰地感到那尖利的刺痛滑過心頭。

    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心頭的疼痛才消失,他清醒過來,發現天已經亮了。他再也忍不住,撥了她的手機。然而,話筒中傳出的是:“你撥打的手機已經關機或不在服務區內”。

    天剛亮,她一定還沒有開機。他想了想,又撥了她的傳呼,雖然沒有留言,但傳呼上能顯示出家中的號碼,她會回話的。

    可是,好一會兒過去,沒有回話。

    怎麼回事?是她沒有收到,還是有意不回?抑或還在和自己冷戰……

    志誠的心先是忐忑不安,接著又向下沉去。片刻後,他又撥打了一遍手機和傳呼,還是沒有呼應。他不再撥電話,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走進衛生間,簡單地洗漱一番,走出家門,到小吃部吃了一口,向局裡走去。

    剛剛外出歷險歸來,又是中秋節,完全可以在家休息一下。可是,一個人呆在空蕩蕩的家裡有什麼意思?何況,抓回的逃犯還需盡快審訊,把案情的一些細節查清,否則無法移送檢察機關。

    志誠到了隊裡,跟另外兩名抓捕凶犯的弟兄會合,又去了看守所。

    2

    看守所提審室裡,志誠再次見到親手抓回的逃犯。才幾個小時過去,他已經判若兩人,抓捕和押解時的凶暴都不見了,代之以灰白的臉色,木訥的神情,呆滯的眼神。他腳戴重鐐叮當作響地被帶進審訊室,機械地坐到指定的椅子上,面對著志誠卻視若無睹,眼睛深處一片空洞,志誠叫了好幾聲他的名字,他才慢慢回過神來。

    志誠開始審訊:

    “姓名?”

    木然的聲音:“趙剛。”

    “年令?”

    慢慢地:“三十二。”

    志誠心一動:居然和你同歲。

    “你為什麼要殺人,為什麼要殺死你妻子?”

    他沒有馬上回答,但臉色發紅了,眼睛也有了水光。

    問了第二遍,還是沒有回答,只是嘴唇顫抖起來。志誠緊接著又問了第三遍:“趙剛,老老實實回答問題,你為什麼殺人,為什麼殺死自己的妻子?”

    旁邊的弟兄跟著喝道:“快說!”

    趙剛抬起眼睛,看著你,嘴唇顫抖得越發厲害,眼裡的水光也越來越多,沒等開口忽然抽泣起來:“同志啊,您……您都知道了,就別問了,別問了,您快點槍斃俺吧,俺實在不想活了,快斃了俺吧……”繼而放聲大哭起來:“秀敏哪,俺對不起你呀,都是俺沒本事啊,讓你跟俺受窮遭罪呀……可你干出這事俺實在受不了哇,讓俺到陰間給你陪罪吧,咱們來世再做夫妻吧……”

    審訊進行不下去了。看著這悲痛欲絕的凶犯,志誠一時不知如何才好。

    志誠總是這樣,總是容易對他人產生同情,對罪犯也同樣如此,盡管他早已認識到這對刑警是個弱點,可一直沒能徹底克服。還好,他及時想起抓捕時的情景:就是面前這個人差點引爆炸藥奪去自己的生命,於是,同情被反感所取代。他大聲喝斥道:“你哭什麼?不是你親手炸死她的嗎?那還哭什麼?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可是,他哭得更厲害了,強壯的肩膀一抖一抖的,不能自控。直到志誠說了兩遍同樣的話,他才抬起淚水模糊的眼睛說:“你不知俺的心哪,這不怪俺哪。她說過,一輩子就跟俺一個呀,俺也說這輩子就她一個呀,誰知她卻干出這樣的事啊……”

    他要說的志誠已經有所了解:他跟妻子結婚五年,感情很好。因為家庭生活困難,從去年開始,他離家去煤礦打工,沒想到妻子在家中紅杏出牆,跟村長搞到一起。他得知真相後,憤怒之下走上極端道路,攜帶了一些煤礦生產用的炸藥,悄然趕回家中,將二人送到了極樂世界。

    不知為什麼,凶犯的供述使志誠聯想到自己的處境,心被搞得亂糟糟的。他為此很生氣,故意改為嚴厲的語調:“行了行了,別說這些了,交代你犯罪的經過,把作案過程講一遍,還有,你是從哪兒弄來的炸藥。說吧,詳細些!”

    這是審訊的主要任務。趙剛雖然供稱炸藥是從煤礦弄的,可到底是怎麼弄到手的,必須查清楚。志誠追問著:“使用炸藥應該有嚴格的制度,有專人管理。你不是爆破員,是怎麼把炸藥弄到手的?”

    趙剛抬起眼睛,遲疑著回答:“這……您沒去過煤礦,不知道井下的事……行了,俺都擔著了,別再牽連別人了。俺是把炸藥騙到手的,怪不著他……”

    盡管他不想說,可最後還是問明白了。原來,當他下了行凶的決心後,就千方百計和一個爆破員套近乎,感情差不多了,就說自己冬季要到河裡去炸魚,需要些炸藥。爆破手卻不過情面,加之井下對炸藥管得不嚴,就每次使用炸藥時留出一點點,攢了幾回,就夠他用了。

    志誠聽完這些又問:“這個爆破工叫什麼名字?”

    趙剛:“這……他大名叫啥我還真說不清,反正大伙都叫他大林子……大概姓林吧,黑大個兒,撅嘴唇,在六號井,一打聽誰都知道!”

    審訊結束。

    然而,當趙剛在筆錄上簽完字,按上手印,即將被帶出審訊室的時候,志誠突然又把他叫住,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對你妻子到底有沒有感情?如果真有感情,怎麼能下得了手?你為什麼不好好和她嘮一嘮?如果她能改,你們就好好過日子,不改,就說明跟你沒感情了,就離婚,為什麼偏要殺了她?既然殺了她,又為什麼哭,是後悔嗎?我看,你還是對她沒感情!”

    趙剛聽了這話又激動起來,盈著淚光的眼睛憤怒地看著志誠,用抗議的語調說:“你別再傷俺了行不行?俺是等死的人了,還裝什麼假?站著說話不腰疼啊,你想想,如果這事擱到你身上,你咋辦?你一個心眼跟你媳婦好,可她卻跟別人搞上了,你是啥心情?!”

    志誠的心又被尖厲地刺痛,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想起了昨晚的夢境。

    他無力地揮揮手,趙剛被帶出去。

    回到隊裡不一會兒,就到了中午下班時分,志誠離開辦公室,走出公安局大樓,彷徨在街頭。此時,他真不想回家。他信步走著,見大街兩旁很多商店都張貼著出售中秋月餅的廣告,街頭的攤販擺放的也多是月餅葡萄等。行人們都高高興興、急急匆匆的,一副急著回家團聚的情景,幾家賣磁帶的商店都不約而同地播放著《十五的月亮》。這一切都使他倍感孤獨。此時,他十分渴望和親人在一起。他想去姐姐家,母親就住在那裡,好多天沒看她了,可又想起她們准會打聽肖雲,刨根問底起來不好回答。最後,他還是決定回家,並在街頭小販手裡買了幾塊月餅,回到家中就著開水鹹菜吃下去,就算是中秋節的午飯了。

    吃完飯,困倦再次襲來,志誠又躺到床上睡去,又做起夢來。夢中又回到了抓捕凶犯趙剛的一幕。一開始和真實的情況完全相同,他和兩個弟兄進入那棟樓,到了那家門外。他用鑰匙打開門,帶頭沖進屋子。可是接著就與真實的情況不同了,床上躺著的不再是逃犯,而是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是張大明,女的卻是妻子。他們驚慌地從床上坐起,現出驚恐的神情,身體還裸露著……

    巨大的恥辱、委屈攫住了他的身心,轉而又變成了不能容忍的憤怒。志誠心如刀割,手槍對著他們顫抖不已,對她嘶聲大叫起來:“肖雲,你怎麼會這樣,你怎麼這麼對待我……”肖雲用滿含淚水的眼睛看著他回答說:“你不是說各走各的路嗎?這都是你造成的,是你的責任。你開槍吧,開槍吧,快開呀……”

    他萬箭穿心,痛苦無比,手顫抖著,槍也顫抖著,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淌著,嘴裡還嘶聲叫著什麼。不知怎麼搞的,他並沒有扣動板機,槍卻響了,肖雲一頭栽倒下去,鮮紅的血花飛迸四散,飛入了他的眼睛,眼前頓時是一片紅色的世界。他悔之不及地痛呼起來:“不--不--”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嘴裡還狼嚎般叫著:“肖雲,我愛你呀……”

    他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象野獸一樣抱著枕頭在嗚咽,眼淚水一樣流淌,心還在隱隱作痛。那顆射向妻子的子彈好象射進了自己的胸膛。

    這是怎麼了?

    他忽然有點理解了趙剛的心情。

    他再也睡不著,慢慢坐起來,用枕巾擦去滿臉的淚水,怔怔地坐在床上很久。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那個逃犯的影響,還是潛意識的流露?清醒過來後,他深感慶幸,慶幸這是個夢,而不是真的。

    可是,如果是真的該怎麼辦?你將如何面對這一切?你能不能象夢中那樣,走上趙剛的道路……

    就在那一刻,志誠終於明白了,自己離不開她,不能失去她,他要立刻和她說話,要盡快見到她。

    然而,當他撥打她的手機後,話筒中回應的還是:“您撥打的手機已經關機或不在服務區內”。

    他感到有些反常,因為,她的手機平時總是開著的。

    他實在忍不住,又撥通了報社的電話,可是,一個快言快語的女聲回答說:“肖雲?她下去采訪了,沒在報社!”

    志誠急急追問:“她去了哪裡,請問什麼時候能回來?”

    回答:“她去烏嶺煤礦了。什麼時候回來我可說不准,按理該回來了……請問你是誰呀?”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志誠沒有報真實身份,而自稱是她的同學,從外地來,要見她。又問她外出是一個人還是和別人在一起。女聲回答:“我不清楚,好象就她一個人。”接著又自言自語地說:“真有點奇怪,怎麼大過節的還沒回來……”

    就在這時,志誠不知怎麼從嘴裡溜出一句:“請問,張大明記者在嗎?”

    “張大明……沒有,他也外出沒回來……哎,你到底找誰呀?你是誰呀……”

    志誠沒有回答,無力地把話筒放下。

    難道,夢應驗了?

    3

    張大明是報社的金牌記者。不但在本市、就是在全省甚至在全國也有一定名氣。他文章寫得不多,可多是大稿,每發表一篇都引起較大社會反響。曾經讀過他的文章,大膽深刻,才華橫溢。去年,市裡一個大型工程發生腐敗問題,牽扯到市領導,他寫了一份長篇報道,不但揭開了整個工程的腐敗內幕,還揭示了產生腐敗的原因,在社會上產生很大轟動。後來聽肖雲說,他因此受到內部批評,連報社的領導都受到株連。可他不為所動,該怎麼寫還怎麼寫。肖雲對他非常佩服,回到家中也總是張大明長張大明短的,崇敬之情溢於言表。

    志誠不是個小肚雞腸的人,但是,看到妻子對另一個男人這種態度,心裡還是難免酸溜溜的。開始,他確實沒往別處想,直到近一個時期與她發生隔閡,矛盾加劇,一種危機感才在心中油然而生。

    矛盾是怎麼發生的了?好象是從今年開始,或者是從去年……是不知不覺,從一點一滴小事開始的。認真分析,矛盾的產生主要和他們各自的職業有關。一個記者,一個刑警,還都是很有事業心的人。結婚後,她先是約法三章,五年內不要孩子。說記者這種職業太忙,她要趁年輕干一番事業,身為刑警的他何嘗不是這麼想。於是二人一拍即合,達成了協議。可後來才發現,這種“事業心”漸漸傷害到雙方的感情。家裡經常發生這樣的情形:有時雙雙外出,有時,你外出歸來我又走了,甚至多日難得見上一面。他們對此都有意見,都認為是對方的責任。他希望她改行當編輯,覺得這個工作相對穩定一些,她不同意,反而要求他改變警種,或者當治安警或者到政工辦公室等部門,也理所當然地遭到他的拒絕。為此,他們還爆發過幾次沖突,問題不但沒解決,感情還受到影響。有一次吵得厲害的時候,他居然說出“各走各的路”的話。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張大明的名字出現在他們中間。她非但對他的文采崇敬不已,還常常拿他來與志誠比較,有一次吵架時居然諷刺起他沒文化,使他實在難以忍受。的確,他只是警校畢業,正式學歷僅是個中專,大學文憑是後來通過函授弄的,寫文章更不是他的長項。可她的話極大地傷害了他的自尊。有一次,她又說起同樣的話,他忍不住大吼起來:“是,我沒文化,張大明文化高,大記者,你找他去吧,他正好需要一個後補老婆,你去填這個空缺吧!”

    當時,她氣得流淚了。他有些後悔,可沒表現出來。從那以後,她在家中不再提張大明的名字,他的耳朵也清靜了。然而,心卻沉重起來。因為他感覺到,她是有意回避這個名字,而且,在回避的同時,對自己也明顯地疏遠了。他進而痛楚地發現,他和她之間陷入一種冷戰狀態。在追捕趙剛出發前,冷戰又演變成熱戰,他和她再次發生激烈的沖突,沖突的起因又和張大明有關。

    本來,感情在那天是有好轉可能的。經過一段時間的冷戰,志誠深感心靈受到的傷害,也實在過夠了冰冷而灰暗的日子,經過認真思考,覺得那樣下去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她都不好,決定認真地和她談一談,盡量恢復往日的寧靜與親密,並把改善關系的契機選在她的生日。

    那天,他特意買了一束鮮花和一個精致的大蛋糕,同時還購買了二十八根彩色蠟燭,那是她年紀的數字,還要求蛋糕店專門用彩色奶油澆上了兩顆緊挨著的心,並澆出“生日快樂”和一個“愛”字。可是,當他拿著蛋糕准時下班趕回家中時,卻發現沒有她的影子,等了好一會兒也沒歸來,給報社打電話,才得知她去了一個迪廳,一些同事和朋友在那裡給她舉辦了生日晚會。

    志誠心中很不是滋味。可還是拿起蛋糕匆匆趕到了那個場所。於是,他看到了那一幕。

    還沒進門,就聽到歌聲從迪廳裡傳出:“……我曾經對你說過,這是個無言的結局,隨著那歲月淡淡而去……”

    歌由一男一女兩個人演唱,女聲是她,男聲是誰呢?

    志誠猜測著走進迪廳,裡邊燈光昏暗,氣氛熱烈而浪漫。人們的注意力都被前面小舞台上的演唱吸引,沒人注意到他的到來。志誠悄悄在後邊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坐下來,眼睛望向前面,看到她正和一個男子充滿感情地對唱著:

    “分手時候說分手,請不要說難忘記,就讓那回憶淡淡地隨風去……”

    志誠馬上猜了男人是誰,盡管從來沒有見過他。看上去,他比你年紀要大上幾歲,三十七八的樣子,高大英俊,沉穩自信,非常有氣質,嗓子雖然有些沙啞,但唱得很有感情,很投入:

    “也許我會忘記,也許會更想你,也許,已沒有也許……”

    他就是張大明。

    看著這一幕,志誠的心不可抑制地戰抖起來,酸楚、屈辱和一種被欺騙的感覺匯集在心頭。他努力控制著感情,把蛋糕和鮮花放到後排的一個桌子上悄然離去。走出迪廳時,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他一個人回到家中,思考了許久,終於漸漸冷靜下來。他早已知道,張大明的妻子成了植物人,躺在醫院病床上兩年多了。在這種情況下,他追求肖雲、肖雲對他產生感情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考慮來考慮去,他還是決定和她好好談一談。不過,已經不是為了消除隔閡,恢復感情,而是要把話談清楚,需要她有一個明確的答復,是和自己一起生活,還是保持和張大明這種關系。

    她回家時已經很晚了,看到他,臉色馬上陰下來,與生日晚會上的表現判若兩人。他努力用平靜的語調對她說了句:“生日快樂!”

    對了,她當時有些意外,愣愣地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睛,哼聲鼻子掉過頭。這種表情使他壓抑多時的怒火一下從心底湧起,一瞬間,他想到自己破滅的美好願望,想到自己拎著蛋糕趕到晚會上的樣子,想到她和張大明含情脈脈的演唱,於是,變成一種諷刺挑釁的語調,聲音也高了:“生日過得很快樂吧!”

    聽到這話,她把目光轉向他,迎著他的目光,用同樣挑釁的語調回答:“快樂,非常快樂。怎麼著?”

    他盯著她的眼睛:“不怎麼著,我只是祝你生日快樂!”

    她怔了一下,語調更加尖利地回應道:“謝謝,難得還有人記得我的生日,可惜是雨過送傘!”

    志誠憤怒地:“不是雨過送傘,而是你不需要這把傘,是我這把破傘無法滿足你的需要,我不會為你舉辦生日晚會,也不會陪你唱歌。我只會拎著生日蛋糕,捧著鮮花,象傻瓜一樣到處找老婆,結果卻看見她和別的男人在演出無言的結局……”

    說到這裡,那股巨大的委屈和酸楚再次湧上心頭,他憤憤地掉過頭說不下去了。

    意外的效果出現了。她聽了這話一下愣住,好一會兒才說:“這……那生日蛋糕和鮮花是你……”

    他沒有聽錯,她的表情和語氣充滿了歉意。可就在那個時刻,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來,傳來趙大隊長的聲音:“馬上到隊裡來,出現場,惡性爆炸殺人案,兩人被炸死!”

    談話就那樣戛然而止。志誠關了手機,掉頭向外奔去。這時,她突然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志誠……”他回頭看了一眼,見她已經追到門口,她臉上出現少見的愧疚之色,手還下意識地向前伸著,好象要抓住他的樣子。他的心松動了一下,卻又產生報復的快感,使勁哼了聲鼻子就掉頭離去。接著就是出現場,追捕,直到將凶犯抓獲歸來……

    現在想來,當時如果停住腳步,把她緊緊地擁抱在懷中,堅冰一定會融化,化為幸福的淚水……

    可是,當時他沒有那樣做。

    與報社聯系過後,疑慮再次湧現在心頭:她外出采訪,失去了聯系,張大明也外出了,多日未歸。這是巧合嗎?志誠眼前再次浮現出夢中的情景:她和張大明可能正在某處……他的心又被尖利地刺痛。他對自己叫著:不,不會這樣,肖雲不是這樣的人,她內心深處還是愛你的。你離家時,她的表情就是證明。也許,她對張大明是有好感,可還沒有發展到那一步,兩人唱一次歌兒又能說明什麼呢?你怎麼變得這樣多疑,這樣小肚雞腸……

    志誠這樣想著想著,心情漸漸好起來,又回憶起和她度過的美好日子,思念之情更甚,心中暗暗祈禱她快些歸來。

    4

    夜裡,志誠又做夢了,做了怪夢。

    大約是很長時間沒有做愛了,也可能是心情轉好的緣故,睡下後,生理上反應非常強烈,恨不得她馬上歸來上床,親熱一番。就這樣迷迷糊糊睡去。朦朧中,他覺得她回來了,脫下衣服鑽進了被子,他跟她就象新婚之夜那樣熱烈地交合在一起。奇怪的是,纏綿中他忽然發現她變了,變成了另一個女人。天哪,居然是齊麗萍,她怎麼來了……他感到震驚,心裡提醒不能和她這樣,可生理上的要求那樣強烈,她又那樣的主動……他終於不能自主,把自己交給了本能,變得野性十足,與這個女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一陣暈眩後,志誠從夢中醒來,感覺下體涼冰冰的,原來是遺精了。夢中的感覺仍然保留著,簡直比真正做愛還要美好。他一動不動躺了很久,希望這感覺保留得更長久一些。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平靜下來,不由有些驚訝:怎麼會做這樣的夢?怎麼會夢到齊麗萍?自從警校畢業後就再沒見過她,也從未聯系過,八年過去,當年的感情早已隨風而去,今夜,她為什麼會突然闖入夢中?這又意味著什麼……

    可是,和後來做的夢相比,那個夢就不算什麼了。那是一個相反的夢,一個噩夢。

    整個夢的顏色都是黑的,看不到天,看不到地,只感到周圍一片黑色。黑暗中,他看到肖雲和張大明在前面並肩走著,前面是更加黑暗之處。不,他們不是主動向前走,而是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掠向前面,向更加黑暗的前方走去。他們的身子在拼命向後傾斜著,與那種看不見的力量抗爭,然而無濟於事,還是身不由己地向前而去,越來越遠。志誠忽然意識到可怕的事情要發生了,忍不住驚呼起來:“肖雲--肖雲……”

    她聽到呼聲,扭過頭來。他看清了她的表情,看到她眼淚一下流出來,眼睛盯著他,嘴動著,可是聽不到聲音,然而他清楚地意識到,那是向自己求救。他叫著她的名字向她沖去,想拉住她,然而,雙腿卻極為沉重,步履艱難,半天邁不出一步,眼見她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只在他心中留下那淒楚的求救目光……

    志誠心痛欲裂,正在著急,忽然感到那股看不見的黑暗力量撲向自己,把自己也向那黑暗的地方掠去,他不由得再次驚呼起來:“肖雲……”

    志誠被自己的呼聲驚醒,醒來後,心還在“砰砰”跳著。他動動身子,噩夢雖然擺脫了,記憶卻留在心中揮之不去,一種莫名的恐懼久久徘徊在心頭。志誠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卻怎麼也擺不脫噩夢的干擾,擺不脫夢中她那求救的目光。一種不祥的感覺在心中生出。

    天還沒大亮,他就迫不及待地撥了她的手機,可回答仍然是“你撥打的手機已經關機或不在服務區內”。一遍又一遍都是如此。最後,他打定主意,天亮後直接給煤礦掛電話。這時他忽然想到,那個抓獲的逃犯趙剛就在烏嶺煤礦打工,也是在那裡弄的炸藥,現在她又去了烏嶺煤礦。難道,自己和那個從未到過的地方有些什麼緣份?!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先通過114查到烏嶺煤礦辦公室的電話號碼。電話很快打通了,是一個嗓音文雅的男人:“您好?這裡是烏嶺煤碳總公司辦公室,請問您有什麼事?”

    不知為什麼,志誠忽然靈機一動,沒有報真實身份,而是以報社的名義找她。對方驚訝的聲音:“什麼,肖雲?她來烏嶺了……”短暫的沉默後回答:“對不起,她不在我們這兒,您搞錯了!”

    對方說完即放下電話,志誠急得“喂喂”叫了兩聲也沒當事。不知怎麼回事,他從對方的口吻中聽出一種緊張,一種不安。回答得實在太簡單了,電話放得也太干脆了。報社明明說肖雲去了那裡,他們怎麼說沒去呢?於是再撥電話,這回換了一個粗魯的男聲:“哪裡,有什麼事?”沒等志誠話說完就不耐煩起來:“不是告訴你了嗎?她沒在這兒,根本就沒來過!”志誠耐著性子說:“可她明明說去你們那兒了,怎麼會不在呢?麻煩您了,請費心給打聽一下!”對方更加粗魯:“你是不是見鬼了?她來我們咋沒看著?你讓我們上哪兒打聽去?”

    “匡”的一聲,電話再次掛斷了。

    志誠被對方的態度激怒了,拿起話筒再撥,等對方一接電話就大聲道:“你們什麼態度?她明明上你們那裡去了,打聽一下怎麼不行……”不想,電話裡又換了那個文雅的嗓子:“對不起,肖雲同志確實沒有來。這樣吧,我們給你打聽一下,或許,她去了礦井也說不定,有她的消息我們給您回電話好嗎?”

    志誠只好恢復客氣的口吻:“那太謝謝您了。請問你是……”

    “我姓尤,烏嶺煤礦辦公室主任。”

    沒有別的辦法,志誠把電話號碼留給他,怏怏放下話筒。他已經從114知道了礦長辦公室的電話,可為了找老婆而麻煩礦長,似乎有點小題大作了。既然辦公室主任已經答應給查,那等一等吧!

    還好,等了大約二十幾分鍾,對方就回電話了,還是那個姓尤的辦公室主任。他的回答盡管客氣卻令人失望:“對不起,我剛才問了一下,沒人知道肖記者來過,抱歉了!”

    電話再次放下,志誠再次感到對方的態度有些不正常,但不正常在哪裡又說不清。因此,盡管對方言之鑿鑿,他的疑慮反而更重了。於是,他給隊裡打個電話,說有點事晚些到,早飯沒吃就奔向報社。

    5

    去報社的路上,志誠腦袋裡亂哄哄的,已經消除的疑慮又在心中重新出現了,而且更濃重了。除了烏嶺煤礦的態度不正常之外,張大明的影子也頑強地出現在眼前。想想吧,中秋節,一男一女兩個記者都外出采訪了,都沒有回來,能是偶然的嗎?他們是不是都在撒謊,根本沒有去烏嶺煤礦,而是……咦,怎麼回事……

    報社已經不遠了,可公汽忽然停下來。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好象有人在打架,公汽怎麼鳴喇叭也不讓路。身為警察,對這種事不能視若無睹。志誠跳下車。是有人打架,而且是非常不公平的打架,四五個漢子在凶狠地毆打一個男人,邊打還邊往旁邊的一台三菱大吉普上撕扯,被打者好象已經暈過去。雖有不少行人圍觀,卻沒有一人出面阻攔。志誠正要上前,一個男子卻先他一步沖了上去,邊阻止打人邊怒喝著:“干什麼的,不許打人……”話沒說完,拳腳已經往他的身上飛去,還有人罵著:“你他媽說我們干什麼的?讓你認識認識……”說著一根電警棍觸過去,拉架的男子“哎喲”一聲倒向一邊……

    這是怎麼回事?太過份了……不容多想,志誠一邊飛快沖上,一邊從懷中掏出警官證大叫:“都住手,我是警察,不許打人……”邊叫邊沖上前,揪住手持警棍的漢子。

    還真管用,幾個凶漢聽到志誠的怒吼,都停下手,可是,沒有害怕的意思。一個滿臉酒刺的黑臉男子走上前來,露出笑容,也從懷中掏出證件:“同志,別誤會,咱們是同行……”

    對方拿出的是警官證和一張追捕令,同時對自己的行動做了說明。原來,他們是外地來的警察,正在制服一名要抓捕的逃犯,這個滿臉酒刺的男子還是個派出所長。

    原來如此。

    志誠扭頭看一眼,見逃犯已被制服塞進車內,明白了這是個誤會,就松開手。可被電警棍擊倒的男人卻沖上來揪住派出所長:“警察怎麼了?我不就是問問嗎?你們憑什麼用警棍對付我?不行,你們不能走……”

    滿臉酒刺的所長轉過臉,馬上換了表情:“你想怎麼的?你阻撓公務,干擾警方執法知道不知道?不追究你責任就不錯了,還想怎麼的,要不,跟我們上車!”

    他這一說,又有兩個漢子奔向男子,要拉他上車。男子急了,也從懷中掏出證件:“你們敢,我是記者,誰敢動手?!”

    這時,志誠忽然一下認出了此人:身材高大,相貌端正,不是張大明又是誰?!

    張大明和幾個便衣警察撕扯起來,誰也不讓誰,要是不知內情的看見,又會以為是兩伙人在打架。志誠只好又上前分開雙方,先對所長說:“行了行了,你們雖是抓捕逃犯,可行動也過火了點……這位是省報記者!”又對張大明說:“算了吧,我們警察也不容易,我替他們向你道歉了!”張大明還是怒火未息,直到志誠聲明自己是肖雲的愛人,找他有事,他這才罷休。幾個外地警察也不再糾纏,上車絕塵而去。

    於是,道路恢復了暢通,看熱鬧的人散開。路旁只剩下志誠和張大明。臉對著臉,眼睛對著眼睛對視著,出現了一種微妙的尷尬氣氛。

    志誠萬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和他相識。此時,他頭發蓬亂,衣衫不整,臉頰上還有一塊劃傷,顯得很狼狽,和那天晚會上見到的情景大不相同。這使志誠心中生出幾分好笑的感覺。不過,他剛才那種挺身而出的舉動還是令人佩服,現在,這樣的人太少了,而警察總是對這樣的人很容易產生好感。可是,志誠又馬上想到肖雲,想到那個生日晚會,想到他和她一起唱《無言的結局》的情景,想到那個夢境,心緒馬上又亂起來。

    倒是他先恢復了平靜。拍打兩下身上的灰土後露出笑臉,主動跟志誠握手,好象挺親熱的樣子,又象明知故問似的問他有什麼事,倒弄得志誠有些尷尬起來。總不能開口就是:“你把我老婆弄哪兒去了”呀?他猶豫一下,才轉個彎說:“啊,其實,我也不是找你,我……我是想去報社,打聽一下肖雲去哪兒了,不想碰到你了,就順便問問。”

    張大明的表現出乎意外:“什麼,肖雲還沒回來?她怎麼去這麼多天?該回來了……”

    他重復了一下志誠已經知道的情況,並補充了一些具體細節。他說,他和肖雲聯合搞一個社會調查,反映一下當前煤礦工人生存狀況。他去另一家煤礦,她則去了烏嶺。他說完又補充說:“我也是昨天晚上剛回來,還以為她早已回來了!”聽說手機不通,傳呼不回,烏嶺煤礦也沒見過她時,更加奇怪:“不可能,是我送她上的火車,前幾天還跟她通過電話,她說情況了解得差不多了,還有一個采訪對象沒找到,等采訪完這個人就回來,礦裡怎麼說她沒去呢……”

    他無意間暴露了一個事實:是他送她上的火車,他們還通過電話。而做為丈夫的你卻……

    然而,這時候已經顧不上許多了。志誠聽了他的話,心更加懸了起來。既然她真的去了烏嶺煤礦,可煤礦為什麼說沒有去呢?難道真象他們解釋的那樣,她直接去了礦井,接觸礦工,礦上不掌握情況?不可能啊……

    張大明好象更加著急,向志誠問了烏嶺煤礦的電話號碼後,拿出手機就撥,可煤礦辦公室的電話沒人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撥了礦長辦公室的電話,還真讓他很快接通了。“您好,是李子根礦長辦公室嗎?請找他接電話!”

    一個女聲隱隱地從手機中傳出:“請問您是哪位,找李總有什麼事?”

    他冷笑一聲:“李總……看來,和李子根通話還必須先報身份啊。你告訴他,我叫省報的張大明,有重要事情找他!”

    他的口氣很不對頭。人家是當地著名企業家,怎麼用這種口氣說話呢……

    沒等志誠想清楚,手機中已經響起一個男聲,他急忙注意傾聽:“哎呀,原來是大明老弟呀,可真難得啊!多年不見你好啊。雖說沒見老弟的面,老弟的名聲可是如雷貫耳啊,找大哥有什麼事?”

    原來他們認識。不過,對方的口氣和張大明截然不同,非常親熱。然而,張大明卻沒有相應的回報,而是用略帶譏諷的語調道:“李礦長……不、李總,我再有名也不如您哪,有名哪如有錢好?錢多了自然就有名了。感謝你能接電話,給我這個耍筆桿的面子!”

    “哪裡哪裡,咱們是誰跟誰,你在大哥心裡可是有份量的……要是有事求大哥,那可是給大哥面子,說吧,啥事兒,只要大哥能做到,就頭拱地也要辦到,是缺錢嗎?”

    張大明依然冷冷的:“謝謝你了李總,我張大明再缺錢也不會找到你頭上。向您打聽一件事,我們報社的肖雲同志去你們礦了,你見到了吧,請她給我回個電話。”

    可能是心理錯覺。志誠覺得對方好象遲疑了一下,接著馬上變成驚訝的聲音:“誰?肖雲?她啥時候來烏嶺了,我咋不知道。這二年她沒少宣傳我,真要來了我得好好招待呀。你搞錯了吧,她要來了應該先見我呀……她沒來,肯定沒來,你一定是搞錯了!”

    聽到這些話,志誠的心往下沉去,手忍不住向張大明的耳邊伸去,想奪下手機說上幾句。可張大明躲閃開,並替他把話說了:“李礦長,她肯定去你們礦了,我和她通過電話,當時她就在你們礦上!”

    “這……”話機中的聲音遲疑了一下:“真的嗎?你真跟她通過電話,那現在怎麼聯系不上呢……這……她能不能扎到哪個礦井去了?你們記者不都是這個作風嗎?深入群眾……對,一定是這麼回事,她以前來我們礦也有過這種情況,一來就奔礦井,跟我連招呼都不打……哎,大明,你不要掛念,肖雲是我的小妹妹,她要來我們礦,我肯定好好招待,可她要沒來,或者有意躲著我,那我可沒辦法了。這樣吧,我派人給你調查一下,有她的消息,馬上就給你打電話咋樣?”

    不這樣又能怎樣?張大明看一眼志誠,一字一句對手機道:“李子根,你現在是礦長了。咱們彼此誰都知道誰的為人。我就相信你一回,希望你立刻派人找到肖雲,如果找不到,也給我一個肯定的回答……對了,我也提醒你一下,肖雲的愛人可是警察,而且是刑警!”

    張大明說完這話就把手機關了。

    張大明說了志誠要說的話,甚至比他自己說還要有力。可是,志誠並未因此放心,那種不祥的感覺反而強烈了。張大明看看他的臉色安慰說:“別擔心,不會出事的。這次下去我也跟他說過,最好直奔基層,繞開上層,否則了解不到真實情況……你別急,有了消息我立刻通知你!”

    只能如此了。可志誠仍不甘心,想了想問道:“聽口氣,你認識這個礦長,你們是……”

    張大明態度不明地笑了一聲:“何止認識?”看看表,“過上班點了,我得去報社,你還有什麼事嗎?”

    當然有事。志誠有很多話想問他,可又張不開口,只好慢慢搖搖頭:“沒事了,你走吧!”

    張大明拔腿要走,可看看志誠的臉色又站住,用一種關切的語氣說:“別擔心,我相信肖雲不會出事的!”

    不,一定出事了。志誠說著,可只能在心裡說,他無法把自己的預感說出來,無法把自己的夢告訴別人,更無法告訴他。

    張大明又看看他的臉色,要走不走地又說:“要不這樣?我把這事跟我們報社領導匯報一下,你也可以采取一些措施……對了,你不是刑警嗎?如果實在不放心,可以和當地警方聯系一下!”

    他的建議很好,可暫時不能采訥。因為現在還無法確認肖雲失蹤,如果她並沒出什麼事,自己卻大動干戈,那是多大的笑話?!

    志誠腳步沉重地轉身離開。張大明跟了幾步,用真誠的口氣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過,也許她很快就回來,不必太著急……你放心,我會想辦法的,有什麼情況隨時聯系,我們一定能找到她!”

    看得出來,他對這件事確實很關心,他和肖雲的關系確實非同一般。他後邊的話更使他產生反感。“我會想辦法的”、“我們一定要找到她”,你是誰?和她是什麼關系,我不需要你的關心!可是,這些話沒有說出來。當前,最重要的是肖雲平安歸來,別的都是次要的了。他只能對他說:“感謝您的關心。不過你說得對,我是刑警,在必要的情況下,我將采取可能采取的一切手段來尋找她。她是我的妻子,我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能找到她!”

    志誠覺得,張大明聽了這話臉色有些發紅。不過,也許是自己的錯覺。

    志誠沒有跟他握手就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回頭看一眼,見他還怔怔地站在原地沒動,臉色顯得很蒼白。他的眼前忽然又閃過夢中的情景:肖雲和他親密地並肩走著……一個念頭油然生上心頭:“他說送肖雲上的火車,又說和肖雲通過電話,誰能證明……男的對女的有不良企圖,遭到女的拒絕,就動了殺機,這種案子不鮮見,自己就辦過兩個……”

    志誠想到這裡,又回頭看了一眼,張大明卻已經掉頭向報社大樓走去。他冷靜一下,覺得自己有點過份。刑警的直覺告訴他,張大明不會干這種事。他可能和肖雲有某種特殊的關系,但不可能加害於她。

    6

    志誠終於下了決心,做出了決定。

    離開張大明後,他比沒見過他之前更為擔心。因為,此前他一直以為她和他在一起,這雖然讓他不舒服,可畢竟她是安全的。可現在看,她完全是一個人。這讓他不停地想起那個噩夢:她被一股邪惡的力量拉向恐怖的黑暗……

    志誠寢食難安,坐臥不寧。不祥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最後終於沉不住氣了,不行,不能再坐等,要立刻行動。

    他決定去烏嶺煤礦。明天是國慶節,按規定要放長假,正是好機會。

    可是,警察這個職業和別的行業不同,越是節假日越緊。何況是刑警,放假要值班不說,隊裡還規定,任何人不得擅自外出,有事出城必須請假。

    志誠很為請假的理由躊躇。怎麼說呢?你總不能說,“趙大隊,我老婆可能出事了,我去找她”吧。萬一沒出事,這麼大驚小怪的不是讓人笑話嗎?再說了,趙大隊要是知道了,當回事,再采取組織措施,麻煩就更多了……不行,不能這麼說,必須找個正當理由。

    理由很快被他找到了,而且非常充分。下午一上班,他就找到趙大隊長,提出去烏嶺為趙剛的爆炸案取證。

    趙大隊長說:“這點小事就讓別的弟兄去吧,你剛從外邊回來,又趕上中秋國慶,怎麼還能讓你外出,肖記者會有意見的!”

    志誠心想:“我就是為找她才要去烏嶺的。”可嘴上卻說:“不,還是我去吧。這幾天沒什麼大案子,肖雲外出采訪了,我一個人呆在家裡也沒意思。再說了,取證這事也挺重要,現在的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不會做思想工作,難度很大。何況,這個證人給罪犯提供炸藥,造成嚴重後果,已經構成犯罪,取證的難度更大。”

    趙大隊想了想,被說服了:“那好,你去吧,從中隊挑個人帶著!”

    這……

    志誠不想帶別的人去。因為還有私事要辦,何況隊裡事多,人手緊張。他想了想說:“不用,我一個人先去,如果找到證人,請當地警方協助,先把證言取了,如果構成犯罪,需要押解回來,隊裡再派人去!”

    趙大隊想了想:“也行,你外出的時候,隊裡派人去過煤礦,可誰也不承認提供了炸藥。現在看,沒准兒已經打草驚蛇,能不能找到證人都兩說著……你先一個人去吧,有情況隨時打電話!”

    事情定下來後,志誠心裡略略輕松了一些。下班前,張大明打來電話說,對方回話了,到現在還沒有發現肖雲,正在進一步尋找。讓他再等一等。

    可是,志誠卻對自己說:不,不能再等了。他把中隊的工作安排了一下,指定副中隊長代替自己主持全隊工作,就匆匆忙忙趕到火車站。可是,省城沒有直達烏嶺的火車,只能購買抵達平巒縣城的車票,到平巒後再乘公共汽車前往。

    可是,列車要到午夜才開。等待的滋味很不好受,志誠決定去看看母親。

    母親住在姐姐家。

    姐姐家還住在老城的一片平房區裡。姐姐原來在一家大集體工廠上班,企業破產好多年了,早就沒了工作。姐夫的工廠也有很多人下崗,還是因為姐姐已經沒了工作,才保住了他的飯碗。不過,這個飯碗已經盛不了多少飯,四十多歲的姐夫每月只開四百多塊錢,姐姐平日只好蒸饅頭賣,每月掙上三頭二百補貼家用。全家人就靠這點錢維持生計,還要供一個中學生,因此生活水平無法和自家比。自己住樓,姐姐家住平房,而且是陳舊的平房,吃的用的更不能相提並論了。可是,母親就是願意住在姐姐家。志誠為此很是內疚,又沒有辦法。母親只有自己一個兒子,父親去世後,她也曾在自家住過一段時間,可是,自己和肖雲平時都很少著家,就是節假日也很難象別人那樣團聚,經常把母親一個人扔在空蕩蕩的家中。另外,母親對無所事事和上樓下樓的生活也不習慣,因此就經常到姐姐家去住,住來住去就留下來。好在姐夫是個厚道人,啥說沒有。志誠沒有辦法,只好經常貼補姐姐家一些錢物。在這一點上肖雲做得也不錯,她是個大方人,哪月都要給母親三百二百的,還經常給姐姐家買吃的用的,報社搞什麼福利也要送姐姐家一份。志誠知道,自己給母親的錢,母親多半貼補了姐姐家。盡管如此,他心裡還是有些不平衡。在這方面,他傳統觀念很強,總覺得自己是兒子,母親應該住到兒子家,可又沒有好辦法。這也是自己對肖雲不滿的原因之一。可認真想想,還真怪不著她什麼事。

    志誠走進姐姐家時,一眼看到母親正在廚房裡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摘菜,看到自己突然走進來,現出意外的驚喜表情。同時,也很快發現兒子臉色不對,驚喜變成了擔心,眼睛盯著他的臉問:“出啥事情了?”

    到底是母親,兒子的點滴變化都瞞不過她。志誠心裡感到很溫暖,可是,他不能讓母親擔心,就故意輕描淡寫地說啥事兒沒有,臉色不好是因為這幾天外出查案子,沒睡好覺。母親很容易哄瞞,擔心的神情減退了,又問肖雲在干什麼。這又問到了要害之處,他只能含糊地說她外出采訪了,母親也信了,可馬上又拉過一個小板凳,要他坐在她身旁,然後輕聲問:“你沒問問肖雲,有了沒有?”

    志誠知道母親的意思,她已經不止一次問這事了,這也是他一直覺得對不起母親的事。然而,他只能低聲回答:“好象還沒有!”

    母親掉過頭,默默地摘了幾下菜,歎口氣說:“沒見過你們這樣的。你三十二,她也二十七八了,還等到啥時要啊?媽跟你說,你們老不要孩子可不是個事兒,沒孩子還是一家人嗎。聽媽話,該要了!”

    不能不承認,母親的話雖然平常,卻很有道理。難道不是這樣嗎?如果抓捕趙剛時他引爆了炸藥,你就會孓然一身離開這個世界,連個延續生命的人都沒有留下,那是不是太可怕了?而且,你和肖雲目前的隔閡是不是也與此有一點關系……

    母親看看沉默的兒子又問:“是不是和肖雲吵嘴了。我看你倆……你比他大幾歲,要多體諒她。其實,你媳婦人挺好,不象一些女人小心眼兒,媽喜歡她風風火火的勁兒,你工作她也工作,不能讓她象媽這樣。媽沒文化,沒趕上好時候,你不知道,媽看她是多麼眼熱呀……最親的人是爹媽,最近的可是夫妻呀,是你們倆過一輩子呀,你們是最近的人哪。有啥事好好商量,千萬別吵嘴,兩口子也不行,一撕破臉就不好了……”

    聽著媽媽的絮語,品味著這些平凡的話,志誠深感到這是金玉良言。母親雖然沒文化,卻非常通情達理,從不象一些婆婆那樣專挑兒媳的毛病,相反,總是當兒子誇兒媳。真的,聽她那麼一說,志誠頓時對肖雲的好感增加了不少。同時也更加堅定了他的信心,使他感到自己的決定是對的。那就是,一定要把她找到,把她找回來,和她重歸於好。

    和母親嘮了一會兒,姐姐、姐夫和外甥陸續回來了。姐姐聽說志誠要出門兒,臨時決定包餃子。吃飯時,母親特意讓他坐到身邊,還不時給他挾餃子,這使志誠想起兒時的情景,心裡直發熱,眼睛也有些發濕。置身於這溫暖的氣氛中,再想想自己的家,他痛感那真不象個家的樣子,心中暗暗對自己說:不行,跟肖雲和好後,一定要生個孩子,然後把母親接去,三代同堂,也過上這種日子。

    吃完飯,天已經暗下來,志誠不想夜裡上車驚動母親和姐姐一家人,就告辭離開。見留不住,母親一定要送他到大門口。他只好攙著母親的手臂並肩往外走,這又使他想起兒時被母親牽著的情景。送到院門口,他和母親臉對臉站了片刻,母親的臉在暮靄中顯得朦朦朧朧,只有鬢角的白發格外刺眼。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想流淚,好在天色暗母親看不出來。最終,他控制住感情,歉意地低聲說:“媽,我來看你的時候太少了,你別生氣。”母親說:“你說哪兒去了,媽知道你忙,肖雲也忙,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只要你工作干得好,心裡有媽,媽就比啥都高興。”他啞了片刻又說:“我這次出門可能天數要多一些,你別惦念!”母親“嗯”了一聲說:“你也別惦念我,我身體好好的,啥事也沒有。不過,你竟和壞人打交道,一定要加小心!”

    最後,他還是在母親催促下才離開的。他走幾步回頭看一眼,直到走出好遠,還看見母親有些佝僂的身影站在院門口。

    志誠掉過頭,擦去不知何時流出的淚水。

    半個多小時後,志誠登上了遠行的列車。車開後,他久久地望著車窗外的紫色夜幕,心裡一片茫然。那漸漸遠去的車站,仍然傳來憂郁的歌聲:

    “前方的路雖然太淒迷,請在笑容裡為我祝福。雖然刮著風,雖然下著雨,我在風雨之中念著你……”

    歌聲伴合著細雨和迷離的夜色,澆灑在志誠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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