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昊一下樓,就看見林艷手裡捏著根圓珠筆,在大堂裡溜溜躂達,一副無所事事、百無聊賴的樣子。
「幹嗎呢?」他笑著跟林艷打招呼。
「沒幹嗎,散步。」
「在大堂裡散步?」
林艷笑笑,繼續在大堂裡逛來逛去。
「喂,昨天我在長安商場看見藏西貴了。他花了二萬多塊錢,買了一件山羊皮上裝和一條藍狐領圍脖。他可真夠大方的,你真有福氣。」
「他不是給我買的。」
馬昊看時,發現她表情淡淡的。
「嘁,不是給你買的是給誰買的?總不會是藏西貴給自己買的。我可沒見過男人圍狐狸圍脖的。」
「我說了,他不是給我買的。」
「那他是給誰買的?」
「他愛給誰買給誰買,與我不相干。」
「你……」馬昊訝異地看著林艷,想從她的表情裡看出點兒名堂,但是林艷的表情自始至終一如止水,使他難窺端倪。
「我們已經離婚了。我們已經不是夫妻了。」
「胡說。」
林艷走到自己那張鑲有大理石桌面的桌子跟前,從抽屜裡拿出自己的坤包,從坤包裡面拽出一個綠殼殼的本本,「啪」地一聲扔到馬昊面前。
馬昊看著那個綠殼殼本子,發現上面果然印著「離婚證」三個燙金大字。
一剎那間,馬昊吃驚得眼珠子幾乎都要掉下來。過了半晌,他才遲遲疑疑地道:
「你們這是、你們這是……」
「離了!」
林艷將離婚證扔進包裡,將坤包重新鎖進抽屜裡。
「過不到一塊兒,不離幹嗎?我可不想不死不活地拖著。」
「是你主動要求離的?」
「不是。是我們雙方主動要求離的。」
馬昊覺得林艷這話聽不懂。他迷迷瞪瞪地望著林艷。林艷淡淡地道:「他覺得跟我過著沒勁,我覺著跟他過著沒勁,我們一商量就離了。上午剛辦的手續,你沒發現離婚證還熱乎著嗎?」
「這、這……」馬昊結結巴巴地道,「你們這是不是太草率了點兒?這可不是玩遊戲。」
「有緣相聚,緣分盡了就離,這跟遊戲不遊戲沒關係。莫非非得兩個人互相拖著,把其中一個拖死了才好嗎?」
「你跟藏西貴離婚不是因為藏西貴有外遇?」
「不是。」
「哦哦。」
馬昊不知說什麼好,只好「哦哦」地應著。停了會兒,他才道:「晚上我請你吃飯吧?」
「幹嗎?慶祝我離婚,還是慶祝我獲得第二次解放?」林艷用眼角瞟著他,嘴角噙著一絲挑釁的微笑。馬昊感到心慌意亂:「不不、不是。」他含混地說:「今天是我生日。」林艷笑道:「怎麼今天又是你生日?你一年過幾個生日?我記得上月剛給你過完生日,我還在金鳳糕點店給你訂了一個冰淇淋大蛋糕。你又過生日?」
馬昊好像皮漏了,出了一身汗。「林艷,你就別取笑我了。我讓你搞昏了頭,所以才胡言亂語的,你瞧……」他指著自己滿臉的汗珠子讓林艷瞧。
林艷抿嘴而樂。
「謝謝了,今天晚上有人請我吃飯。我和藏西貴要吃最後一頓分手飯,地點都訂下了,就在明月寄相思酒家。」
「什麼酒家?」
「明月寄相思酒家。」
「哈……」馬昊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個酒家是剛開張的,專門接待吃最後一頓分手飯的夫妻。」
「聽起來,這倒是一個吃團圓飯的地方。」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林艷微笑道,「以後我可不敢單獨跟你吃飯了,我要是跟你單獨吃飯,萬一有人告到莫晶晶那兒,我可是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了。而且,就算莫晶晶不找我的麻煩,我也怕……」說到這裡,她故意停頓了一下,嘴裡叼著圓珠筆,斜睨著馬昊笑道:「兔兔吃了我。」
「別瞎說。」
「你當我是瞎子,看不出你們兩個眉來眼去?」
林艷雖是以說笑的語氣說這番話的,馬昊聽了卻不由大吃一驚,心想,林艷能看出自己和兔兔眉來眼去,別人就一定也能看得出來;雖然自己一再在心裡警告自己要小心,沒想到還是露出了馬腳,這可是危險之至。
林艷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她只看出他很窘,滿臉通紅。她笑著用調侃的語氣道:「這也沒什麼可害羞的,你用不著臉紅。男歡女愛,人之常情,我能理解。」
「你胡說八道什麼呀!」馬昊又緊張又害怕,恨不得捏起拳頭來捶她兩下。
正在這時,林艷卻突然歎起氣來,馬昊被她搞得滿頭霧水,由不得瞪起雙眼瞅著她。只聽林艷歎著氣道:「唉,你對別人都這麼有情有意,你為什麼就對我無情無義呢?難道我就那麼醜?那麼讓你看不上眼?」
「誰說我對你看不上眼?」
馬昊聽了林艷這寒意蕭瑟的話,不禁脫口而出說了這麼一句。說完才知道自己說錯了,剛消褪了點兒的臉蛋又臊得通紅。他使勁用腳搓著地,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
「這麼說,你對我還是看得上眼的?」
「我……」
「唉,你呀……」林艷笑道,「你這個人就是這樣,有賊心沒賊膽,這是我最看不上你的地方。」
「我、我……」馬昊那雙一貫能言會道的嘴巴這會兒好像讓鉗子鉗住了似的,變得直打嗑巴。
「算了算了,」林艷擺著手笑道,「瞧你嚇得那樣兒。你放心,我不會纏著你不放的。像你這樣的,我還瞧不上呢。」話是這樣說,心裡想的卻是,你要是膽子再大一點兒,我可就不管什麼張晶晶李晶晶這個晶晶那個晶晶了,那你就是我的了。
想到自己剃頭挑子一頭熱,林艷不禁感到有點兒傷心,差點兒落下淚來。
一時三刻,讓我到哪兒去籌集二百四十萬呢?尚哲義走在陽光燦爛的大街上,茫然地想。他想來想去,只有請何記者出來說說情了。一個記者有多大能耐?他明知即使請何記者出來說情也沒有多大用處,但是現在齊廣維既已被抓,除了何記者,他也想不起有別人可以幫忙了。
就算是病急亂投醫吧,他心裡歎著氣,用街頭公用電話給何記者打電話。不料,電話打到《瓜州晚報》,《瓜州晚報》的人卻回答說何記者辭職了。
「他什麼時候辭的職?」尚哲義愣了半晌,才問道。
「前天吧。」
他媽的,真是人倒霉,鹽罐子都生蛆。尚哲義心裡想,這傢伙早不辭職,晚不辭職,偏趕這會兒辭職,這不是存心搗亂嗎?他放下電話,尋思來尋思去,在瓜州還有什麼可以幫上忙的人?他想起熊之餘的老同學馬昊。心想,不知道這位馬先生能不能幫上忙?他是本地人,又在瓜州鼎鼎大名的大鴨梨酒樓工作,說不定也許認識什麼能說得上話的人。
看他那情形,真個是病急亂投醫了。
但是當他像個瘋子似地跑到大鴨梨大酒樓時,大鴨梨大酒樓的人卻告訴他,馬昊剛剛讓人叫走。
尚哲義心裡只有直歎倒霉。
他筋疲力盡,一屁股癱坐在大鴨梨大酒樓的白玉台階上。
隨後的幾天,尚哲義滿世界找馬昊都沒找見。後來大鴨梨酒樓的人也開始滿世界找馬昊,因為他好幾天沒來上班,已經嚴重影響了大鴨梨酒樓的正常工作。吳有千非常不滿,讓人傳話說如果他三天之內不來上班,就開了他。
不過他開除不開除,對於馬昊已經無所謂了。當尚哲義和大鴨梨酒樓的人滿世界找他的時候,他卻正坐在瓜州北郊一間黑洞洞的民房裡發呆。他腦袋上纏著繃帶,坐在欒策飛給他找的這間農民房裡百無聊賴地等著欒策飛。
他想起兔兔,滿心悲傷。
上個星期六的夜裡,兔兔被人發現死在西城的一個垃圾處理場裡。她身上被人連捅了六刀,上身的羊皮短大衣除了四個窟窿,還算整齊,下身那件藍色的羊皮百褶裙卻被人扯得稀爛,陰道裡塞著一個未成熟的粗大的巴拿馬香蕉。當人們發現她的時候,她隨身攜帶的一個英國產的皮手提袋也不見了,據說那裡面裝著她的全部家產幾十萬元。
儘管警察的結論是她死於歹徒的劫色劫財,馬昊卻覺得她是死於有目的的報復殺人。他在兔兔血赤糊拉的屍體後面,彷彿隱隱看見了齊廣維的身影。為此他提高了警惕。可是他躲得過初一,卻仍沒躲過十五。
那天當他被中學的一個同學打電話叫出來,駕駛著他的綠色富康順著瓜州沿河大路準備到金都飯店去赴同學的約會時,一輛本來在馬路對過行駛的紅色卡瑪斯大泥車卻猛然一打車頭,出其不意地迎面向他撞來。馬力強勁的大卡瑪斯將路障撞得四處亂飛。當時幸虧他反應機敏,急踩油門,猛打方向盤,才沒使卡瑪斯大泥車與自己正面撞上。當他一腳將油門踩到底時,綠色富康就像匹受了刺激的烈馬一般,往前猛地一竄,與此同時,他往右猛一打把,使本來想迎面頂撞綠色富康車頭的卡瑪斯大泥車只撞上了它的一個尾巴。綠色富康被撞得就地轉了個向,順著公路護堤就一路滾了下去,一直滾到從瓜州城北邊擦城而過的金瓜河裡才算止住。
馬昊急忙撞開車門,從水底泅水而逃。
至於是什麼人撞他的?那些人為什麼要故意撞他?他聯想都沒有想,更不敢探頭去看,因為他覺得事情是明擺著的。這次是富康良好的加速性和機動性以及他自己良好的水性救了他一命,他相信自己下一次不可能還會有如此好的運氣。
自從出了這件事,他就再也不敢公開露面了。他打電話給欒策飛的秘密手機,欒策飛給他在北郊找了間黑乎乎的農民房,他就在那裡藏起來了。他覺得自己連老鼠都不如,老鼠還只是白天不敢出洞,他是白天晚上都不敢出洞。
他本來想質問欒策飛的。欒策飛是答應過保證他和兔兔的安全的,難道他就是以這種方式保證他和兔兔的安全的?但是當他看到欒策飛那張苦瓜般的臉和那張苦瓜般的臉上沉重而痛苦的表情時,他卻又覺得有些於心不忍。他知道欒策飛是個好人。儘管這傢伙強行將他安排在那樣危險的一個位置上,從事著那樣危險的一項工作,可是欒策飛也沒少關照他。
他想這件事也許已經超出欒策飛的能力了。欒策飛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想。那天欒策飛見到他時,立刻說:「我雖然沒有低估齊廣維的能量,但我也沒有想到他的能量會大到如此地步,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兔兔!」
他語氣沉重,說話的時候,不停地撕擄著他那亂糟糟的頭髮。
現在馬昊就在這間黑洞洞的農民房裡等著欒策飛給他送證件和錢來,以便他可以出逃。他又等了六個多小時,直到晚上十一點,他已等得焦躁不安,才聽到外面有自行車的鈴聲。接著,他聽到門上一輕二重地響了三下,這是他和欒策飛約定的暗號。
他仍然不放心,從門縫裡往外窺視,直到確定門外真的是欒策飛,才將門打開。
「有人跟蹤,我費了好大勁兒才甩脫,所以來晚了。」欒策飛一邊返手掩上門一邊說。
「東西帶來了?」
「帶來了。」
「我看看。」
馬昊打開微型手電,這手電也是欒策飛替他拿來的。他匆匆出逃,除了一身衣服和腕上的一塊勞力士手錶外,幾乎一無所有。
「這身份證是防偽的嗎?」
「是防偽的。」
「嘿,想不到你的照相技術還蠻高。」
黑暗中馬昊聽見欒策飛「咯」地樂了一下。
「從今以後我就叫羅青河了?」
「至少你暫時叫羅青河吧。」
黑暗中兩個人都樂了一下。
「通知我媽了?」
「沒有。」
「為什麼不通知我媽?」
「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你的情況越少人知道越好。知道的人越少,你就越安全。」
「可她是我媽。」
「你媽也一樣,這時候誰也不能信任。」
「包括你嗎?」
「如果有可能的話,包括我。」
馬昊想想是這樣的,咬了咬嘴唇沒說話。
「查出是誰向齊廣維洩露消息的嗎?」
「沒查出。沒法查。不過,我想……」欒策飛頓了一下,似乎不知道下面的話該怎樣講。過了會兒,他才接著往下說,聲音凝重而謹慎:「我想有可能是章有恆向齊廣維走露消息的。」
「章有恆?」
馬昊差點兒叫起來,因為章有恆就是瓜州市檢察院檢察長,是欒策飛的頂頭上司,是他的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
「噓,小聲兒。」
欒策飛說著,在黑暗中摸索著坐下來,他騎著一輛自行車趕了半天路,路上還要逃避追蹤,早已累得腿肚子抽筋。他本來可以向局裡要車的,他也可以坐出租,但是為了避免暴露馬昊的藏身之地,他不敢,他只能自己靠自己的兩條腿騎車來。
「這件事,除了我知道、你知道、兔兔知道,剩下一個知道的,大概就是章有恆。你在大鴨梨臥底的事,雖然我一直瞞著他,不過他是檢察院院長,我的頂頭上司,大概多少聽到了一些風聲。」
「李可駒是齊廣維提拔的,難道章有恆也是齊廣維的死黨?」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不但章有恆,李可駒、楊理都是齊廣維的親信。楊理不但是齊廣維的忠實部下,同時還是齊廣維不記名的乾兒子。齊廣維這個人厲害就厲害在這裡,他在瓜州做了六年市長,他一上任,萬事不問,首先安排的就是公檢法三大部門。」
李可駒是瓜州市公安局局長,章有恆是瓜州市檢察院檢察長,至於楊理,今年則只有三十六歲,是在齊廣維的薦舉努力下,才當上瓜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院長的。楊理是瓜州市這一層次的官員裡年紀最輕的一個,瓜州市上上下下都看好他,認為他前途無量。
這些內幕消息,官場秘聞,像馬昊這樣一個小嘍囉,當然是不可能知道的,所以聽欒策飛說完,他不禁又出了一身冷汗。
「這麼說,你一定也得過齊廣維不少好處,否則,你怎麼能當上反貪局局長?」他望著欒策飛冷笑道。這一剎那,他心裡對欒策飛的信任,不禁打了個八折。
「我?」欒策飛笑笑,「我是抽過兩條他送的紅塔山香煙。」
「僅僅是兩條紅塔山?」
「我倒希望他能給我一些更大的好處,可惜,有章有恆,我這個反貪局局長還不在他的眼裡。好了,你別廢話了,現在你才開始懷疑我,已經太遲了。」欒策飛說著,窸窸窣窣將一包東西從兜裡掏出來塞給他。「這是三萬塊錢,是我的私人存款,你先拿上。這張牡丹卡還給你,我沒敢去取錢,怕銀行裡有內線,萬一通過密碼監視發現你還在瓜州,就危險了。今天晚上你就走,以免夜長夢多。這是從鶴來山上車的火車票,你可以騎我的自行車先到鶴來山。不要在瓜州火車站上車,這時候瓜州市的四街八巷肯定都佈滿了齊廣維的爪牙,他們都在睜大眼睛找你。你千萬不可讓他們發現,否則,你難逃一死。」
馬昊小心地將三萬塊錢藏好。
「等風聲平息後,你到我媽那兒去取回三萬塊錢。」
「先不要說這些。只要你平安,就比什麼都強。錢不是問題。你快走,我先出去瞧瞧外面有沒有人。這是我一個朋友的地址,很可靠的,你放心。你先去找他,他會安排你住下的。」欒策飛說著,將寫在紙條上的地址塞給馬昊。馬昊將紙條藏好。
「我得逃亡多久?」
「需要多久就多久。」
欒策飛望著馬昊。馬昊見他的雙眼在黑暗中幽幽閃光。
「你放心,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欒策飛在馬昊肩上輕輕摁了摁。他走到門口,停下來聽聽,才輕將門拉開一條縫,他又從門縫裡往外瞅了瞅,才打開門走出去。他顯得那麼小心謹慎,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使馬昊剛有些鬆弛的神情又不由緊張起來。
欒策飛站在門口四下裡望了望,才朝馬昊招招手。他將騎來的自行車推給馬昊。馬昊一看,還是一輛八成新的山地車。「這車是我在路上順手牽羊牽來的,我那輛自行車太破了。想不到我遵紀守法了半輩子,最後竟是晚節不保。」
欒策飛嘿嘿地笑,聲音裡充滿了自嘲而又無奈的意味。
馬昊的淚珠兒忍不住落下。他喊了一聲:
「老欒……」
「走吧走吧。」欒策飛揮揮手,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到地頭兒給我來個電話,我好放心。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
馬昊抬腿上車。他已經有很久沒騎過車了,剛騎上去時頗有些不習慣,左右搖晃。
「小心!」欒策飛伸手扶了他一把。
「沒關係。」
馬昊朝欒策飛笑笑,露出一嘴白牙。他騎著欒策飛偷來的山地車跑出老遠,回頭一看,發現欒策飛仍站原地眺望著他。他朝欒策飛揮了揮手,一邊抹去臉上的淚珠,一邊使勁蹬動山地車,朝鶴來山方向馳去。
他知道自己從此算是踏上了逃亡之路,他不知道這條路何時是個盡頭。也許等李可駒、章有恆、楊理都下了台,他才能回到瓜州。但是李可駒、章有恆、楊理豈是那麼容易下台的,而且即使李可駒、章有恆、楊理下了台,焉知新上台的不會是齊廣維的死黨?
馬昊想到這些,蹬車的雙腿沉重得像灌了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