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哲義從長蒲機場出來,到家裡撂下行李和熊之餘給他爸買的水果,打了一個電話後,就匆匆趕到了紅螺寺。他不明白熊老太太為什麼要邀自己到紅螺寺見面。熊之餘的爸爸是個大幹部,家裡七室三廳,連廁所都有四個,在他們家裡見面,豈非比紅螺寺強得多?
他雖然不明白龍老大的用意,但還是按照她的要求,按時趕到了紅螺寺。他到達紅螺寺是下午一點半,紅螺古寺地處偏僻,雖然是個遼代建築,風貌獨特,四周山環水繞,景色宜人,但因為交通不便,遊人卻不見多。尚哲義到達紅螺寺時,龍老太還沒來。他索性四處遊玩了一圈,看了看暴眼突睛的護法金剛,看了看不怒自威的千手觀音,看了看整日舉著根狼牙棒彷彿滿肚子委屈裝模作樣殺氣騰騰的韋馱。
龍老太比他預計的時間晚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到達紅螺寺。尚哲義看見她從出租車裡下來,感到萬分驚訝,他不明白她為什麼不坐她老頭的奧迪來,卻要花上百塊錢打的。
龍老太今年才剛五十多歲,在尚哲義的記憶中,她是非常年輕的,一頭青絲,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膚白皙,平時任何人,只要他或她的眼睛長在額頭上,都能輕易看出,這個半大老太年輕時是個美女。但是今天出現在尚哲義眼睛裡的龍老太卻不同,滿頭青絲雖然依舊,瞳孔裡的神采卻已消失無蹤,轉而變得黯淡無光,而且神情緊張,走路東張西望,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
尚哲義心裡很疑惑,他迎上去叫了一聲:「伯母。」
「你來了。」龍老太笑了一下。尚哲義覺得她笑得很勉強。她在跟尚哲義說話的時候,仍舊不停地往身後的寺門外瞟著,好像是想證明是否有人在跟蹤她似的。尚哲義心裡的疑惑更重,他定了定神,問她急急忙忙將自己喊回長蒲到底有什麼事。
尚哲義在瓜州時告訴熊之餘他是因為父親得了心臟病所以必須馬上趕回長蒲完全是騙人的鬼話,他的父親雖然曾經犯過心臟病,但現在卻健康得可以上山打豹子。事實上他回長蒲是讓熊之餘的媽媽喊回來的,而且龍老太還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訴他此事決不能讓熊之餘知道。她那種神秘兮兮鬼鬼祟祟的語氣,使尚哲義不由自主地緊張了半天。他在悶葫蘆裡憋了這麼許久,所以一見到龍老太,他就迫不及待地追問起來。
龍老太聽了他的話,沒有立刻回答。她先來到紅螺寺的護法金剛殿,給護法金剛們上了一炷香;又來到位於護法金剛殿後面的千手如來,給千手如來又上了一炷香;最後,她繞到位於千手如來法像後面的韋馱像前,又上了一炷香。
她每到一處,必要五體投地,虔誠叩拜,而且嘴裡唸唸有詞,好像在向護法金剛、我佛如來和那個舉著根狼雅棒似乎無所不能的韋馱祈求著什麼似的。她不但挨個燒香,還挨個塞錢。在功德箱裡,她一塞就是整張百元大鈔。
做完這一切,她才撣撣褲子上的泥上,站起來對尚哲義說:
「你來了。」
「來了。」
尚哲義讓這老太太弄得有點兒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和熊之餘交往了十幾年,十幾年間他到過龍家無數次,也見過眼前這個老太太無數次,他從來沒見過這個老太太燒香拜佛,邪了,今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有點兒弄不明白,因為弄不明白,心裡便愈發忐忑不安起來。
他期期艾艾地道:「伯母,您找我……」
「我找你來,是有件重要事情跟你面談。」老太太笑了一笑說,「你辛苦了,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尚哲義看了看表:「到現在飛機落地二小時四十八分。」
「你沒回家去瞧瞧嗎?」
「瞧了,我就是在家裡給您掛的電話。」
「你爸爸媽媽還好嗎?」
「還好。」
尚哲義一面說,一面在心裡喊道,哎呀,老太太,你怎麼盡跟我扯閒篇,你把我大老遠地喊了回來,跟著了火似的,不會只是為了問我爸我媽好不好嗎。
他心裡雖然焦躁不安,卻礙著面前這個半大老太是自己長輩,不好表現出來,只好耐心地等待著老太太將話題轉入正題。
紅寺後院西北角,有棵老銀杏樹,松齡怕有幾百年,粗得兩個都摟不過來,樹皮斑駁,濃蔭密匝,樹陰底下有張青石長凳。現在他們兩個就站在這棵老銀杏下談話。老太太想是走得乏了,走到青石凳邊上想坐下來,尚哲義搶先一步,將抱在手裡的外套墊在上面,因為他擔心老太太上了年紀,青石長凳冰涼,她會承受不了。
「謝謝。」老太太頗有風度地說,同時往旁邊挪了挪,騰出點兒地方。她伸手拍拍青石長凳,「你也坐下吧。」尚哲義依言挨著她坐下。老太太側過臉來問他道:「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著急地把你喊回來嗎?」尚哲義搖搖頭,心想,我正等著你的解釋呢。
「唉。」老太太長長歎了口氣,用拳頭輕輕捶著腿道:「大熊他爸出事了。」
尚哲義吃了一驚:「大熊他爸怎麼了?」
「難道你一點兒都沒聽說嗎?」
「沒有。」尚哲義道:「瓜州離著長蒲好幾千里,我和大熊一天到晚忙著焦頭爛額,連報紙都沒工夫看。」
「這事報紙上還沒有登,不過不久也就要登出來了。前兒沒幾天,長蒲揪出了一批貪污犯,其中有幾個是大熊他爸手底下的,有些還是他一手提拔的,像市政府秘書長張子凌,他同時還兼著大熊他爸的秘書。現在這些人的罪行全讓人抖摟出來了,張子凌僅現在經查明證實的貪污受賄款額就高達七百萬,已經被檢察院抓起來了。跟張子凌一起被抓的,還有幾個,就算暫時還沒有被抓起來的,也都是取保候審或監視居住。省裡幾天前已經派了人下來督辦此案,昨天中紀委又專門派了人下來;大熊他爸遭連累,已經被停職檢查,最後究竟會怎麼處理,誰也說不準。我叫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我擔心大熊會經受不住這個打擊。他一向心高氣傲慣了的,萬一一個想不開,我擔心他會出點兒啥事。我想請你有空多開導開導他。」
老太太說著說著就抹起了眼淚。「你知道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如果大熊出了事,我也就不打算活下去了。」她淚眼模糊地抓住尚哲義的手,「你是大熊的好朋友,他一向把你當兄弟一樣看待,你一定要替我看住他,算我拜託你了。」
看她的樣子好像要下跪,嚇得尚哲義慌忙攙住她道:「伯母,你別擔心。大熊交給我,我一定替你看好他。」
在他的竭力安慰下,老太太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
「這都是什麼時候的事?」尚哲義問,「怎麼我一點兒風聲都沒聽到?」
「這事在長蒲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了。許是瓜州離得太遠,所以你聽不見。」老太太憂心忡忡地道,「以前因為案情沒有徹底查清,所以報紙電視都不讓報道這事。不過再過兩天,報紙上就要將這個案件公佈了,據說是中紀委的意見,要將它作為一個反腐倡廉的典型案例。我就是為了這個才急忙找你來的。我擔心大熊突然知道這個事,會受不了。」
「不會的。」尚哲義裝出一副輕鬆的樣子,「您老人家太小看大熊了。大熊比您老人家想像的要堅強得多。」
「我自己養的狗我自己還不知道脾性?」老太太好像想起了啥事,竟然笑了一下。尚哲義憑直覺知道這是一個驕傲幸福的微笑,絕對不會是裝出來的。
「既然報紙上要公佈這件事了,那就說明這個案件已經徹底調查清楚了?」
「基本算清楚了吧。」
「那麼,到底有沒有伯父的事呢?」尚哲義關切地問。
「沒有。一點兒不關你伯父的事。」老太太說,「你伯父只是被人連累,代人受過。」
「那您老人家怕什麼呢?」尚哲義不理解。
「這只是我的看法。人家省裡來的人、中紀委來的人是不是這樣看,我就不知道了。」
「那麼,依您看他們會把伯父怎麼樣呢?」
「我想他們不能把你伯父怎麼樣吧?」尚哲義發現龍老太說這話時,語氣雖然很肯定,好像她就是中紀委書記似的,臉上的表情卻顯得肚裡沒底心裡發虛。「你伯父並沒有貪污受賄,他手底下的人貪污受賄,關他什麼事?跟他有何相干呢?雖說這些貪污受賄的人裡面有些是經他一手提拔的,但是經某人一手提拔而後犯錯誤的人多了,我看也並沒有幾個受到追究嘛。總不成別人都不追究,就偏偏追究他一個吧?沒有這樣的道理嘛!」
尚哲義發現這老太太剎那間彷彿又變成了一個雄辯家和演說家。她指手畫腳,慷慨陳詞,同時鼻子裡呼呼喘著粗氣,好像她面對的,不是她的一個後生晚輩,他兒子的一個朋友,倒好像就是那些省裡面和中紀委下來的督察員似的。
「這麼說,伯父沒事,不久還可官復原職?」
「本來可能還有一些希望的,你伯父在上面也有一些朋友,不過現在報紙一登,大概是徹底沒戲了。明擺著他們是想拿你伯父當個榜樣,做個靶子,殺雞給猴看嘛。」老太太愁眉苦臉地說,「你伯父能不去米糧倉我就燒高香了。」
作為長蒲人,尚哲義不會不知道米糧倉。那是一所高級監獄,有人將之比擬為北京的秦城。這座監獄設在距離長蒲七十公里外的那座名字叫做米糧倉其實卻是一毛不生一片童山濯濯的荒山禿嶺之中。有資格關進像米糧倉這樣一所「名獄」的犯人,都不是等閒之輩,一般的人,就是想進還進不去呢。
尚哲義發現一談到這個話題,老太太激昂的情緒一下子變得消沉起來,就好像一隻本來鼓鼓囊囊的氣球,突然讓人紮了一針子似的,絲兒絲兒地往外漏氣,很快就癟了下去。「我擔心有人藉機整他。」老太太說,「你伯父這些年銳意改革,得罪了不少人。有些人巴不得他越倒霉越好。他越倒霉,他們就越高興。」
老太太沉默了。她的眼睛追隨著天上的一片游雲,咯吱咯吱地咬著牙。尚哲義覺得她就像要將那些妄圖陷害她丈夫的人嚼碎了似的。
尚哲義不知說什麼好,只好用腳不停地撥拉著地上的落葉。
是寺院的梵鍾將兩人驚醒。
「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給大熊他爸做飯了。」老太太起身說。
「您給伯父做飯?」尚哲義驚訝地說,「保姆呢?為什麼不叫保姆做?」他知道熊之餘家裡有個已經干了十多年的老保姆。
「他信不過保姆。現在凡是經他『提拔』的人他都信不過。」
尚哲義知道龍家的保姆是熊之餘他爸從老家數百名候選者中親手「提拔」而來的。聽了龍老太滿含嘲諷和無奈的話,他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一個人竟然惶恐到連自己的保姆都信不過,那麼,他整日是生活在怎樣的黑暗和絕望之中,就不難想像了。
他起身送老太太出寺。
老太太臨走的時候,又挨著個地將韋馱、千手如來和護法金剛禮拜了一遍。
「你們有什麼要辦的事,趁你伯父的事還沒有正式公佈,你伯父還沒有被處理,你伯父還有一些影響的時候,趕緊辦了。」龍老太一邊走下紅螺寺漫長的青石台階,一邊叮囑道。「嗯」。尚哲義一邊答應著,一邊眼疾手快的攙了她一把,以免她在溜滑的青石台階上摔倒。
尚哲義把龍老太送走後,沒有回家,而是直接打的到了長蒲鋼廠。長蒲鋼廠在長蒲西北三十公里。廠長和銷售科長都姓陳,一個叫陳明生,一個叫陳廣大。尚哲義先找到銷售科長陳廣大。陳廣大約有四十歲出頭,長得肥頭胖耳,滿臉流油,一看就是個長年經營肥差的主兒。陳廣大和尚哲義很熟,兩人不止一次在一起吃吃喝喝。
所以尚哲義見了陳廣大,稍事寒暄,便單刀直入:「廣大,我們的貨什麼時候發呀?」陳廣大好像忙糊塗了,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你們的什麼貨?」
「我們第二批貨呀,四百噸盤條和螺紋鋼?」
「哦。那個呀,」陳廣大臉上帶著僵硬的笑。抱歉地道:「哲義,這個事你別問我。這個事我可管不了,這事是陳廠長一手抓的。你去找陳廠長吧。」
「這麼點兒屁事,何必麻煩陳廠長呢,你老兄隨便一句話不就解決了,誰不知道你是你們陳廠長的內當家。」尚哲義一面給陳廣大戴高帽子,一面順便丟了一支大中華給陳廣大,同時將兩條用報紙包著的大中華香煙塞在陳廣大的抽屜裡。
「廣大,算幫兄弟一個忙。兄弟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人。」
「當然當然。你兄弟我還不知道嘛。」俗話說,吃人嘴短,拿人手軟,陳廣大了兩條大中華,臉上僵硬的笑紋變得柔和了一些,扎煞著雙手,為難地說:「哲義,這事老哥真做不了主,這事你還真得去找陳廠長。這事如果老哥能做得了主,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老哥立馬就吩咐手下給你們發貨。」
尚哲義見他說得認真,不像是在敷衍搪塞自己,也不由將信將疑地道:「哎,廣大,陳廠長為什麼不讓給我們發貨?」陳廣大道:「我可沒說陳廠長不讓給你們發貨。」尚哲義笑道:「那麼,陳廠長是同意給我們發貨的,只是你老兄不同意囉?」陳廣大強笑道:「你小子別跟我這兒耍嘴皮子,跟我這兒耍嘴皮子沒用。你趁早還是去找陳廠長,只要你能把陳廠長的批條拿來,我立馬給你發貨。老哥說到做到。」
「廠裡有貨嗎?」
「有。多的是。」
「那為什麼不給我們發貨呢?」
「哎哎,你這人……怎麼回事?你幹嗎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呢?我跟你說了,這事我不清楚嘛。」
「廣大。」尚哲義左右看看,趁與陳廣大同辦公室的那位女同事出門上廁所的機會,將凳子拉近一點兒,壓低聲音對陳廣大道:「你跟兄弟說說,你們陳廠長為什麼不讓給我們發貨?」他直起腰來,望著陳廣大笑道:「你放心,出你的嘴,進我的耳,兄弟保證不出賣你。這麼多年交下來,我尚哲義是什麼德性,難道你心裡還沒有底?你看我是那種人嗎?今天你跟兄弟說句明白話,兄弟記你一輩子恩。要不然,兄弟可要記你一輩子仇了。」
陳廣大大概是被他打動了,不過也可能是知道尚哲義的能量大,或許他將來少不了有用著他的時候,所以,聽了尚哲義的話,陳廣大猶豫了一會兒,就一邊眼睛盯著門口,防止有人偷聽,一邊將嘴巴湊在尚哲義耳邊說:「我聽說是有人給上面寫材料反映給你們的貨價錢定得太便宜了,陳廠長怕惹麻煩,沾上一身屎洗不脫,才主動在廠務會上提出給你們的貨要加價,要不然就不給你們發貨。」他一邊說,一邊東張西望,聲音壓得更低,臉上表情也顯得更加神秘:「你們熊老闆他爹出事了,你知道嗎?」
尚哲義心裡咯登一下,心想要是因為這個原因,那就麻煩了。陳明生顯然是不想讓人認為他是與熊之餘的父親熊天正和熊天正手底下那幫貪污犯是一夥的,才公開在廠務會上做出這一決定,目的顯然是想藉此來撇清自己。
「那麼,你們陳廠長想給我們加多少價呢?」他提心吊膽地問。
「這個數。」陳廣大張開兩個手指。尚哲義看見眼前粗粗的棒槌似的手指,不由吃了一驚。
「八萬」他期期艾艾地道。
「開玩笑。」陳廣大把巴掌收攏,笑道:「再添兩個零。」
「八百萬?!」雖然尚哲義早料到不可能是八萬,陳明生既想撇清自己,要價肯定不會少了,少了免不了還是要讓人懷疑,他只有來個獅子大開口,才能消除人們心中的疑慮;不過,聽到陳廣大一下把價格提高了一倍,他還是不禁嚇了一大跳。
「八百萬!」尚哲義憤憤地道,「陳明生幹嗎不乾脆把我們剮了吃肉?」
「你別生氣嘛。」陳廣大靠在椅背上,輕鬆地笑道:「陳廠長也是沒有辦法,逼上梁山。誰叫熊老頭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這節骨眼兒上出事呢?」
「可我聽說這事跟熊天正沒多大關係呀。」
「哪能沒關係!」陳廣大鼻子裡嗤嗤笑,一臉挪揄的神色,「那些人都是經他一手提拔的,這些人一個個貪污受賄,他屁股底下能乾淨得了?他怎麼不提這個,不提那個,偏偏提這些人呢?他若沒得好處,他能提拔這些人嗎?這就叫上樑不正下樑歪嘛。」
「這個……」
尚哲義覺得陳廣大的話有道理,不說一般人會這樣認為,連他自己都有這樣的疑慮。
尚哲義只有狠狠地抽煙,將自己埋沒在煙霧之中。
「行了,你別跟我這兒蘑菇了,你跟我這兒蘑菇,純粹浪費時間。你還是趕緊找陳廠長去吧。我說了,只要你能把陳廠長的批條拿來,老哥立刻給你們發貨。」
尚哲義不是傻子,豈能聽不出陳廣大話中的逐客之意。想起自己兩個月前來長蒲鋼廠時,陳廣大和陳明生那副巴結熱絡的勁兒,想不到剛剛才過了兩個月,這兩人竟然就變成了這樣一副嘴臉。雖然他知道以前人家對他的熱絡巴結也是衝著熊天正的面子,現在熊天正既然坍台了,人家對他不再像以前那麼熱絡巴結情有可原,可他心裡仍免不了有幾分彆扭。
尚哲義與陳廣大告別後,來到廠長辦公室找到了長蒲鋼廠廠長陳明生。陳明生的廠長辦公室在陳廣大上面一層,陳廣大在第二層,陳明生在第八層。他去的時候,陳明生正在開會。他坐在會客室等了半天,陳明生的會議才結束。陳明生走進會客室一看見他,就直抱歉:「對不起,不是我不講信義,實在是情況特殊。你告訴你們熊老闆,只要再拿八百萬來,我立刻安排給你們發貨。」
「陳廠長……」尚哲義還想講講情,沒有講話之前,他先瘵一支中華煙敬了過去。誰知陳明生竟伸手擋開:「不不,不抽了。剛才開會抽多了,這會兒嘴巴還麻木呢。你要沒事,我就先走一步。我還有幾個客人在長蒲賓館等我,對不起。」
陳明生說完就想走,尚哲義喊住他。他努力壓制著內心的不滿,笑笑地提醒說:「陳廠長,我們可是有合同的。」陳明生好像沒聽出他話語中的威脅之意,嘿嘿笑道:「我們廠與人訂了合同又執行不了合同的情況,多了,不信你到陳廣大那兒查查,隨便也能查出個十份八份吧。陳廣大你認識吧?要不要我給他打個電話?」
「陳廠長……」尚哲義一看威脅不起作用,立刻轉舵,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你就……」
「行了。」陳明生一臉不耐煩,「你什麼也別說了,說什麼也沒有用。這事現在已不由我做主,給你們加價的事是廠務會集體通過的,我也是逼上梁山。你告訴你們熊老闆拿錢來,只要你們的錢一到賬上,我立馬讓陳廣大給你們發貨。」
不知是他不想把尚哲義過分逼狠了,還是不想給人一種落井下石的印象;不過,更大可能是怕熊之餘的父親熊天正東山再起,熊老頭的事畢竟還沒有最後定論,陳明生想要給自己留條後路。總之,陳明生說完這句話後,歎了口長氣,做出一副苦相,拍著尚哲義的肩膀道:「我現在也是魯智深進了深豬林,空有一身本事,卻無所施其手腳。我還等著別人來搭救呢。老弟,你多原諒吧!也請你轉告你們熊老闆,請他多多原諒。」
說著,掉頭便走。
尚哲義再一次喊住了他:「陳廠長,如果發不了貨,是否可以退款呢?」陳明生苦笑道:「這個怕有困難。你們預付的八百萬,我都已投入到生產中去了,你們要的盤條、螺紋鋼,我都已給你們生產出來了,現在就堆在庫房裡……」
「既然如此,那你就乾脆給了我們吧,只要你抬抬手,我們就有活路了!」
有那麼一瞬間,尚哲義覺得自己活像一個要飯的。
「這個……恐怕辦不到。情況我都己給你講清楚了。現在這件事委實已經不由我做主。要不然,你們就再等等看,等你們熊老闆他爹的事最後有了定論。要不然,你們就再添八百萬,我馬上讓陳廣大給你們發貨。除了這兩條路,我看沒有別的路好走。」
「咱們生意上的事何必要跟他們政治上的事扯在一起呢?那些政治上的事,與我們何干呢?」尚哲義還想做最後一次努力。陳明生擺擺手,示意她毋須再說:「這是在中國!」他一臉苦笑,打躬作揖地說:「請你原諒,我也是身不由己。」
說完這句話,陳明生即丟下尚哲義,揚長而去。他走得那樣匆忙,好像身後有個無常鬼似的。他的腳在出門時拌一下蒜,差點兒沒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