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白晝都有光亮不足的毛病,有風,也有太陽,都是冷的。
又一個甚囂塵上的白晝。
在安寧的街道上,蹬士又是馬蜂一樣亂飛,但空的居多——說亂,其實一點也不亂,整體看是亂的,單個去看又像足球運動員帶球一樣,亂中有序。按兵不動的是那些經驗很足、氣力不是很足的蹬士司機。這類蹬士司機年齡偏大,他們知道以不變應萬變的古訓,也知道知足常樂的含義。與其空著在這兒那兒一圈圈瞎跑,不如載一個實的。藉於這種認識,他們往往守在電影院、汽車站、幼兒園、安寧商城門口等人員擁擠的地方,等待客人鑽進他們衣服口袋裡,變成錢。汽車站是他們的首選目標,下站的人、有行李的人也把他們當作首選目標。年齡偏大,便是老實、可靠。試想,如果不是老實,何至於混到一大把年紀了還得靠賣力氣掙錢的地步。人們都知道老實人可憐,可也知道老實人可信度是最高的。
兩個蹬士司機——一個身子前撲著,兩手靠在車的龍頭上,一個一手叉著腰,一手悠悠地夾著香煙,時而往嘴裡送,討論的卻是不俗的大事,很有些閭閻談封侯的古風。
一個開聲說:
「他媽的程家卿,真不是個東西。」
另一個打趣道:
「罵他——他昨晚在閨女床上玩貓抓老鼠的遊戲啦?」
「去你的吧,我敢說誰要與程家卿連在了一起,那準是誰家祖墳裡冒黑煙了。」
「把你的理由說出來看看。」
「你想想,程家卿當縣長,書記被撞;程家卿當書記,副書記被人捅了;程家卿娶一個老婆,被他通瘋了;再娶一個,又被他害瘋了。」
「什麼,程家卿的這個老婆也瘋了。」
「怎麼不是。」
「就是那個打扮得白狐狸似的?」
「就是她。」
「好端端的,怎麼瘋了?」
「逼不過了。」
「怎麼逼的?」
「要她交待問題。」
「是政府要她交待問題,程家卿又沒逼她。怎麼說是程家卿害瘋了她?」
「不是程家卿幕後指揮殺人連帶了她,她能進去嗎?不進去,她能瘋嗎?」
「唷,程家卿真是個災星。害了書記、害副書記、害了前面的老婆、害後面的老婆。」
「當心這顆災星落在你頭上。」
「我才不跟你這傢伙囉嗦哩,車來了。」
一個邊說邊踩著蹬士向正在進站的中巴車駛去,來不及細想,另一個也跟著去了。
哈,中巴車一停,先把行李收拾到蹬士車上,然後把客人收拾到蹬士車上,然後就——騎在蹬士上跳舞,比在舞台上跳舞更帶勁。
章如月瘋了。這個傳真一樣確鑿的消息,很快隨著蹬士在安寧的大街小巷穿梭來、穿梭去,被織成安寧人人人頭上都頂著的一塊布了。這消息多多少少給安寧增添了一股新鮮的活氣,許多閒人也似乎在這時找到了工作。雷環山乍聽到這個消息時,卻像被人從背後猛擊了一掌,差點沒昏厥過去。
程家卿的態度像冬天北風吹過的土塊一樣又冷又硬,章如月還沒等她開口說出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出來,就成了范進第二,章如月的這條線索斷了。只有另闢蹊徑了。原以為章如月作為女人,弱點是顯而易見的,女人身上的弱點比男人身上的優點更可貴,抓住她的弱點就等於尋找到案件的突破口,不料章如月瘋了。瘋了的人便沒有了弱點,也沒有了優點,很快會被其他的人打入另冊,瘋了的人所作的一切都是不做數的。看來,女人的弱點就是極易成為既沒有弱點也沒有優點的人,在指向虛無指向純淨的過程中迷失自己。
一條線索斷了,雙十政治謀殺案專案組的工作人員依然忙得個個如同超人。章如月的瘋,並沒有影響他們的工作熱情,相反,他們心中更明白了必須加倍工作才能彌補因章如月的瘋而帶來的不良影響和工作進度。
第一路在左處長的帶領下,對多個懷疑對像進行了拘審,並根據情況,派人去雲南等地抓捕佘彤,未獲;第二路在石慧敏的帶領下,撬開了章如月在安寧工商銀行的保險箱,找出了窩藏在保險箱裡達八十餘萬的各類首飾、金錶等物,但在程家卿的辦公室裡只找到了些黃色書籍、黃色錄音帶、人體藝術畫和春宮畫,沒有發現任何值錢物品,由此推斷程家卿的大部分財產已經轉移,而傅梅用程家卿的簽名從縣財政局取走八萬元,不知出於何種動機。已瞭解到,傅梅與程家卿關係挺密切,並與佘彤有經濟上的往來,下一步就要拘留傅梅;第三路在李光明、左疆的負責下,上通下達,但各種繁雜的不痛不癢的瑣事就像藏在他們鞋子裡硌他們腳的小石子,使他們生發出不如請纓到第一線的念頭。「每天坐著,不到凱旋之日,前列腺發炎說不定就會成為我們的額外收穫。」其實,第三路人不是擔心什麼前列腺,而是第一路、第二路人似乎都比他們有趣得多。他們覺得自己並不比那些人差,只是崗位降低了他們的形象,以後的功勞也受影響。豈不知第一路、第二路也挺羨慕他們的,光坐著,無風無險,無災無險。
除夕之夜,三路人馬聚中在了一起,專案組的人都是在安寧度過的。在燈光下,大家都互舉杯祝賀,但沒有一個醉的。
雷環山的滿頭銀髮在除夕之夜的晚會中顯得尤其引人注目,他的智慧和威嚴都體現在銀髮當中。他舉起酒杯,跟周圍的人一一碰杯,然後對大家說道:「我今晚喝了點酒,心跳加快了不少,我彷彿又變得年輕了。但是我活不過今天——」他的話說到這裡,大廳裡馬上竊竊私語起來,一陣小小的騷動,表現得十分禮貌而優雅,就像片片荷葉在微風中淑女似地擺動了一下,又恢復了常態。大雅之堂,如此出言不恭,這老頑童,喝了點酒,就昏了頭,胡言亂語起來。
「是的,我活不過今天。我是今天誕生的,也必將在今天死去。不管是星期一還是星期六,對我來說,都是今天,不管是初一還是十五,對我來說,都是今天,我一輩子就是一天,今天。」
有人開始頷首,以示贊同了。這並不是在故弄玄虛,而是在抒發一種哲理。
「所以,我活不過今天。因為我活不過今天,所以這個案子,今天就要破它,不能等到明天。有人說,明天也是今天埃不,明天就是明天,必須抓住今天。今天就要破它,不能等到明天。有人說,明天也是今天埃不,明天就是明天,必須抓住今天。今天就要破這個案子,每一個人每天早晨起床,都要在心裡默念:今天就要破這個案子,今天就要破這個案子。」
不知誰帶頭,大廳裡湧動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現在,外面有人說我雷環山一幫人在安寧磨豆腐,只聽磨子響不見豆腐出來。我現在告訴他,尸位素餐,我雷環山還沒有學會。雖然,我再沒有頭髮可以熬白了——我的頭髮本來就是白的嘛。但是我敢說,我的每一絲頭髮,都不是為自己而熬白的。96年是鼠年,可誰要像耗子一樣,什麼好吃好用的都往自己窩里拉,我就看不起他。我就要提著捕鼠夾子往他們家送去(掌聲)。95年大家都做了不少事,做出了犧牲,尤其是女同志,做出的犧牲更大(沉默)。在這裡,我向大家致敬。」
雷環山軍人風度地向大家鞠了一躬,但手中還擎著酒杯,這使得他的姿式像一個虔誠謙卑的舉著聖燈的教徒在對著聖像膜拜。
「我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裡,多逮幾隻大耗子。最後祝大家新年快樂!我的話完了。」
雷環山將杯中美酒一飲而荊酒盡了,不好,杯中似有一縷長長的鬈發,像一條荇草,鬆散、柔滑地貼在杯底,大概是錯覺。定定眼神,再看,還在。雷環山想起一個女人來——章如月。這個不幸的女人,這杯中的鬈發是她的。再去看時,杯中的髮絲不見,章如月的瘋使得案件似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雷環山為這個不幸女人的瘋而惋惜,也為案件將滯阻在這個女人身上而憂慮。也許,還有別的出路——拘審傅梅。如果拘審傅梅,則一定要慎重。拘審,這還得徵詢南章市委的意見。
過年,過年,這年過得還像個年嗎?
雷環山覺得有一道屏障擋在自己眼前。
但是屏障很快被拆除了。大年初四,柳暗花明般地傳來了一個不亞於春雷的好消息,「羚羊」投案了。
雷環山聽完左處長的電話,馬上對左處長說道:「你等著,我馬上就來了。這比赤膊吃火鍋還帶勁呀。」
審訊室裡,左處長和一個記錄員在,還有野馬,雷環山進門口掃了野馬一眼,野馬也日看了雷環山一眼。
羚羊雙肩寬闊,骨骼壯實,眼神樂觀,表面上,從頭到腳都找不到一點瑕疵,美中不足的是他每隔一分鐘左右,鼻子就要用力地哼一聲。這表明他要麼有鼻囊炎,要麼是患感冒,再不然的話,則可能他原本就找了個囊鼻子。他每哼一聲,別人也替他難受,但他樂觀的眼神又彷彿在說:「我才不難受哩。」似乎他面對的不是審訊。在這一點上,他活像個傻子,他也是一個矛盾體。
「你們不知道逃跑的日子被人追蹤的滋味有多難受。我寧願下地獄,也不再選擇逃跑了。」
左處長輕蔑地問:
「那你為什麼還要選擇逃跑呢?」
羚羊用力哼了一下鼻子,答道:
「要抓我,我自然得跑啦,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跑不動。」
羚羊似乎對自己修長、矯健的兩腿在奔跑方面的才能很有信心。
左處長就像錘子看見了釘子一樣,非要把他的銳氣打下去不可。
「你逃跑,更加證明你心裡有鬼,你逃啊,逃得再遠,結果怎麼樣,還不是要逃回來。」
作為回應,野馬又用力哼了一聲鼻子。
「這不能全怪我。我有老母,有妻子,有孩子,他們都盼著我平安回家。」
左處長替他總結似地說道:
「還不是嘛。你跑得再遠,家裡還有一根線把你扯回來?」
羚羊的鼻子大概可以充當一個新穎別緻的計時器,因為它在固定的時間間隔裡響上一次。這可愛的鼻子,又識時務地哼了一聲。
「我現在才知道,一個人即使被火燒著了,也沒有門外聚起的一幫人在喊『燒死他,燒死他』更可怕。我理解了,文革那時候,有人不是受不了酷刑而自殺,而是受不了那麼多人在喊打倒什麼什麼引起的心理恐懼,自殺人首先是心理上崩潰了的。說實話,我一個人在外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幾次都想一死了之。哼,沒有家裡人替我——」「這麼說,你家裡人是知道你的行蹤的。」
羚羊被左處長的話嚇得一怔,臉都變了,慌忙擺手,解釋道:「不不不,我是說三天沒有吃的喝的我還可以支撐下去,可是一天不見家裡人,我就活不下去。」
「還有呢?僅僅就這樣?」
左處長緊追不捨地逼問道:
「我整天東奔西跑,東掖西藏的,把自己當成一件東西,不知放在哪兒。無論到哪兒,只敢撿最差的旅館去住,而且只敢住單人房間,有人敲門我就緊張得六神無主。這是在裡面,裡面比外面安全,在外面,見了穿制服的我腿就哆嗦。誰要是拍一下我的肩膀,我的魂就會飛掉,我不敢在一個地方久待。誰要多看我幾眼,我馬上心就突突跳。
見到穿制服的我怕,見了不穿制服的我也怕。我以為是便衣,簡直到了草木皆兵、風聲鶴唳的程度。三個多月來,我沒有吃過一頓好飯,吃飯時吃著吃著,有時候吃了一半就感到不對勁,趕緊收拾行李轉移地方;我也沒睡過一次好覺,有時候睡著會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起來,有時身上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一樣地憋悶,醒來直冒冷汗。有時做夢夢見的是懸崖、黑洞洞的槍和舉著火把、松枝來搜尋我的人群。有一次,我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突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立刻低下頭,然後拔腿就跑。那個聲音一直跟著我,我跑到一條小河邊時已是氣喘吁吁了,我不敢停下來,一頭扎進河裡。河水很冷,在氾濫,水上漂過許多東酉。我的皮膚一接觸到水,全身便像被火燙了一下,又像被無數針在扎。我盼望能抓住一個漂浮物,最好是一根木頭。我怕抽筋,那樣我就沒救了。我隨水向對岸漂去,在水面劃出一條長長的斜線。我看得見河岸上的灌木叢,但是上岸我花了不少時間,我抓不住岸,水流很急。等上了岸,我發現我的手彤紅彤紅,幾乎凍僵了。
我的衣服又粘又濕,我拍打著臂膀,用手搓凡是能搓得到的地方,以起到活血的作用。
過了一會兒,我往對岸一瞧,對岸沒有人,朝上岸的這邊看,又四處觀瞧,也沒有人注意我,根本沒有人追我,純粹是自己嚇自己。在大街上有人喊我的名字,也是個幻覺,是種假想。事後,我也覺得自己荒唐可笑,可……」「好了好了,別提你那不脫衣服就洗澡的漂亮經歷了。」
左處長見羚羊怪舒服地沉浸在自己的敘述中不能自拔,便提醒他言歸正傳了。記錄員停下筆在津津有味地聽著,他的筆停在食指和拇指之間,好像也被敘述中冷冰的河水凍僵了。雷環山耐煩地聽著羚羊的一字一句,以求找到新的突破口。
「你說你為什麼耍投案?是不是想提供假情況給我們?」
「我敢對天發誓,我就是良心長到胳肢窩裡去了,也不敢在公安面前不恭不敬埃我投案的確是有我的苦衷。我老娘,七十多了,腰彎背駝,頭白眼花,頭髮比這位領導的頭髮還白,」他指了指一聲不吭的雷環山,又接著說,「我老娘,可憐拄著枴杖。站在大院的門口,瞇著眼,凡是見到一個熟人,就拉著人家問,羚羊出差這麼長時間了,怎麼還不回來呀?我娘想我,卻根本不知道我在逃難,家裡人不告訴他。我這次偷偷回家過年,我娘高興死了——她還以為我出差回來了呢。我想,萬一我死在外面,我娘連我的屍首都看不到,不如投案自首,求一個寬大處理。下了大獄,老娘想見我一面,還是能夠的。即使拿去當靶子,我老娘總可以看到我的屍吧。」
「還有沒有別的原因?」
「程書記的老婆聽說瘋了,是真的嗎?」
「你操心她幹什麼?」
「程書記的老婆一瘋,肯定就會下力氣抓我們這種與程書記接觸密切的,否則案子展開不了,跑是難跑脫的。哼,與其哪一天被抓住了,判個重刑,不如投案自首。爭取從輕處理,判個輕刑。好了,我現在總算可以稍稍解脫了。」
「你的這種思想態度才像樣,但要講實話。」
「我一定講實話,我知道說假話,就像張飛描眉,越描越黑。」
「那麼好,你告訴我。佘彤是不是與你一塊逃的?」
「絕對沒有。佘彤我只聽說過這個人本事挺大的,見了面覺得也不過如此。哼。」
「你別不老實。」
「我要不老實,世上就沒有老實人了。」
「那你交待吧。交待之前你要想好,別給我真的假的一起來。真中有假,假中的真的,那可不行。你現在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記錄下來。」
「是。」
「我先問你第一個問題。你是什麼時候認識程家卿的?」
「差不多程書記來安寧時就認識了。」
「93年。幾月?」
「我忘了。」
「你是怎樣認識他的?」
「沒有轉彎抹角,直接找上門的。那時候,我一個女兒幼師畢業,分配在一個鄉里小學當孩子王。哼,幹著幹著,她不樂意了,說沒前途,要跳。我正好有個小舅子在九河市當副市長,爽口答應想辦法辦到他那兒去,單位都聯繫好了,在一家大公司裡當文秘。哪知,這邊縣教委不放,說這個口子開不得,一開就像決堤一樣,是浪是沙是金子都要跑掉,亮出了我小舅子副市長的牌子也不行。九河管不到安寧,自然他敢老虎見貓來攀親——一口回絕。哼,我就和我老婆商議,可不能讓一粒棉花糖硬住了喉嚨。帶上禮品,我找到了程書記,著重講了我的在九河當副市長的小舅子。程書記很感興趣,說一定要讓綠燈一直開到我們家門口。哼,出門,他還送了我,拉著我手說說不定以後還要麻煩我。他會有什麼事來麻煩我,客氣罷了。後來,我為幾樁生意上的事還找過他,他都沒有拒絕。程書記就是這樣一個平易近人的人。就這樣,我們的關係不斷親密起來。
後來,有個官場上的人托我給他送點東西給程書記,程書記不當一回事地收下了,並對我說下不為例,那個托我的人果真官升一級。哼,許多人聞訊後像落雪天的鳥一樣,直往我家裡鑽,一致說我有辦法,請務必替他們美言幾句。那時我也蠻風光,去程書記家裡如同到自己家一樣。我一共為二十幾個人做過好事,哼。」
羚羊每哼一聲,記錄員就要皺一下眉頭。左處長開始不適應,適應過來了之後漸漸地喜歡上這哼哼聲,因為這哼哼聲好像是一部故事片的插曲,插曲是不重要的,可是故事片的內容很重要。
左處長用手指了指羚羊,叫他停,然後慢悠悠地說道:「你別揀我們知道的說,回頭你把你替他們送禮的那些人的名單和金額寫下來,交給我們核對就行。」
羚羊不知是計,心裡大亂。這個知道了,可見程家卿或者其他人已經交待了吃老虎的事,替章如月窩藏贓物的事是不是也知道了呢?看樣子,不繼續交待下去,這個瘦竹竿和那個白髮老人是不會放過自己的。窩藏贓物只有自己和章如月知道,天知地知她知我知,現在章如月瘋了,只有天知地知我知,自己不說出去,外人是解不開這個秘密的。
吃老虎肉的事,那可千萬說不得,交待些次要的算了。正猶豫狀,左處長的話就來了:「你的問題可不少,你要一五一十的全部交待。如果你說的與事實不符,我們可以去調查;如果我們已經掌握的情況,你還故意隱瞞,你想想這樣做的後果吧。」
「我交待,我交待:我還從安平為程書記買來過娃娃魚和貓頭鷹。」
安平是安寧的鄰縣,也處在九公山這條大嶺上,那裡森林茂密,溪流蜿蜒。溪流中的娃娃魚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彌足珍貴。可是,想嘗鮮的人不比娃娃魚的數量少;貓頭鷹棲息在松林中,據說可以補腦,想吃它們的的確大都是些沒有腦子的人。
「就是這樣?嗯。」
左處長的嗯字拉得很長,好像一條鐵軌,等待著運上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你要老實點,別撇開重的不談,談些皮毛。」
羚羊悻悻地垂下頭,就像一朵在太陽底下曬蔫了的太陽花。
「就這些了。」
這時,雷環山走近羚羊,他熱忱而親切,用不失長者之風的口吻對羚羊說道:「好,就交待到這裡好了,你可以回家了。你的態度還算比較不錯。不過,重要的不說只說些不太重要的,可不應該埃如果別人搶在你前頭交待了,你就是拒不交待了。
我說過,你可以回家。可是,這以後的幾天裡有人說出了你幹的什麼壞事兒,你以後再說出來,人家就是迅速澄清事實,而你呢,是故意隱情不報。我提醒你,可不要坐失良機埃你再想想,想好了,你就說,說完也是走。要麼,你現在就回家,這也是走。你要知道,紙是包不住火的,還有,白天不做虧心事,晚上不怕鬼敲門。你知情不報,即使回了家,心裡還擱著事情,晚上也睡不著。你晚上睡不著,白天又愁眉苦臉,即使與全家人團聚在一起,又有什麼意義呢?難道讓一家人整日都看著你一張苦瓜臉,吃不下飯。大過年的,家家喜氣洋洋,就你們家進了瘟神一樣——你想想,是不是還送一些比貓頭鷹、娃娃魚更大的,或者說,比貓頭鷹、娃娃魚更小的什麼東西?」
羚羊頭腦中快速倒帶一樣,閃過許多不同的印象畫面。半天過去,他微微抬起頭來,嘟噥道:「你們全知道了,還讓我交待什麼呀?」
「你說出來和我們說出來不一樣。你說出來,就是交待罪行,和我們合作;你要讓我們說出來,就得歸入抗拒、拒絕合作一類了,我們現在是給你機會。你不要滑得太遠,據我們掌握的情況,還沒有發現你參與了謀殺案。」
羚羊如同兜頭受了一盆開水,要跟人拚死似地跳了起來。
「謀殺——啊,不不不,我絕對沒有,我敢——要不,我掏出我的心來給你們看看。」
「是啊,現在就要你說出掏心話埃給你機會,你又不說。」
「我說,我說。」
羚羊的汗推陳出新地在他額頭上冒了出來。
左處長與雷環山互相對視了片刻,會心地一笑。
「我為程書記送過一隻老虎。」
「他收下了沒有?」
「收收……收下了。」
真是膽大包天!真是膽大包天!竟然置堂堂法律於不顧,將威振山林的老虎當作禮物送給領導,而領導竟然毫不含糊地收下了,就像收下一個紅包、一台彩電一樣自然。
這不是腐敗是什麼?
這——就是腐敗!雷環山的血騰地一下像一塊紅布一樣抖遍了全身。他血脈賁張,表情憤然,胸膛裡如有八百羅漢在霍霍有聲地練著蓋世奇功,又如錢塘潮水狂熱地衝撞而來。
腐敗可怕就可怕在百姓也參與腐敗,可怕在腐而不敗,幸而腐敗就是腐敗。什麼是腐敗?腐敗就是腐朽了就要失敗。程家卿這種人,一定要讓老百姓看清楚。要讓老百姓看清楚這種腐敗分子的下場,讓老百姓看清楚腐敗分子的下場只有一個:失敗。
「你為什麼要送老虎給程家卿?」
「不是我送給他的,是他要我替他弄的。他說,聽說安平那邊有老虎。他還說,老虎罪補,能壯陽。」
一個要管理數十萬人、身負重任的縣級領導幹部,居然如此單刀直入,情不知恥,膽大妄為,肆無忌憚,以個人淫慾為目的,公然向他人索取能帶給自己青春的活力的活的壯陽藥——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華南虎。在他眼裡,這已經瀕臨滅絕的珍稀尤物,竟然成了他唾手可得的保健品和壯陽藥——真是令人悲從中來!憤從中來!郁從中來!怒從中來!恨從中來!
「一共送了幾隻?」
「——一隻。」
「就一隻嗎?嗯——」
「不兩隻。」
「為什麼送兩隻?」
「第一隻老虎是殺死了之後送去的,程書記嘗了以後,懷疑吃到的是假老虎肉,就聲明要捉一隻活的,要真,讓他看了之後再宰殺,所以一共就送了兩隻,前一隻是死的,後一隻是活的。」
「都有誰吃了?」
「除了程書記吃了,還有齊萬春、齊萬秋兩兄弟。」
「你呢?」
「烹熟之後,他們也勸我嘗了幾塊。」
好一個分一杯羹,昔日大塊條頤,此後怕要嘗嘗鐵窗的滋味嘍。
「還有誰吃了?」
「傅書記。」
「那個副書記?」
「傅梅。」
「女人家吃什麼壯陽物。」
「她說,別人吃她就要吃,否則她就是吃虧。她說他信奉的是不吃虧哲學。」——
原來如此,這個胃口比廬山仙人洞還大的女人。
「到底是個女強人。啥,還有人吃了沒有?」
「第二次吃的時候我正巧有事,不在常第二次是我請的屠夫,他也許知道。」
「想想。」
羚羊撓了撓頭皮,說:「我可不能瞎說埃據說,他們送了一些給市裡的領導。」
「送給了哪些人?」
「我真的不知道,別逼我。逼急了我沒辦法只好亂咬好人。」
「就吃了兩隻老虎?」
「就兩隻。」
「真的嗎?你再想想。」
「吃是只吃了兩隻,抓卻抓了三隻。」
「另一隻呢?」
「關在齊萬春家,被那老虎掙脫鐵籠子跑了。」
「怎麼不去抓回來?」
「老虎跑到安寧的大街上,安寧人莫名其妙,老虎還敢跑到大街上來逍遙,真是怪事。後來派了公安人員用麻醉槍將它擊倒,抓祝因為大家也知道了,安寧的有線電視台也播出了這件稀罕事。程書記只好將老虎送到南章動物園去了,並指示放出風聲,說是有一個馬戲團經過這裡,跑丟的。」
老虎上街,真是咄咄怪事:人吃老虎,更是咄咄怪事!鞍材惆窄飯珨鰬{w質虜慍m植瘓浚n材惆砲|歉得罰角x碩家T勾竺埂保r誘舛嗡晨諏鎦鋅梢鑰吹槳材什值囊桓霾嗥_?
羚羊就像一隻被子彈擊穿的水壺,骨碌骨碌漏出了這麼些聳人聽聞的「金玉良言」,令左處長和雷環山痛心不已。
當羚羊佝僂著身子半倚在桌子在羅列那些通過羚羊之手將一摞摞鈔票送給程家卿以達到買官鬻爵目的的人員名單時,從羚羊佝僂的背影中,雷環山看出了羚羊的確很高大。
同時他也感到他的猥瑣——身材高大者的猥瑣是來自靈魂的猥瑣。
當羚羊走出審訊室時,雷環山的腦海裡又閃過一隻森林中老虎的形象。一隻以自身燦爛的色彩使陰鬱的森林得到安慰的老虎。想到老虎,他的心又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