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如月自信自己對氣味的感受是具有獵犬一樣的敏感的,氣味是種很奇特的感受。
它潛伏在空氣中,稍縱即逝,甚至你片刻的思想和與人談話就能打破它,但當你獨自一人靜處時,它就從抽象中不請自來。無論濃淡,無論香臭,對動物氣味也好,對植物氣味也好,章如月都能大包大攬似地吸收。古怪的煤油氣味,苦澀的中藥氣味,薄荷清涼的氣味,苦瓜恬淡的氣味,檀香的氣味,狐狸腥膻的氣味,兔窩骯髒的氣味,蔥蒜暴戾的氣味,樟腦的氣味,奶香、花香、草香、香水氣味,油漆的氣味,鞭炮的硝煙氣味,牆受潮後的濕味,她都能兼容並蓄。她尤其喜歡動物的氣味,盡管有的動物外表猙獰,品性邪惡,她依然喜歡它們的氣味。與其說她喜歡動物的氣味,不如說她對許多人的氣味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她與她前夫的離異,追究起來大半是因為她受不了前夫身上散發出的氣味。而對程家卿的好感,一半來源於他的氣味。對於她來說,聞到了某種氣味,她就擁有了一團豐盈的想象,哪怕非常微弱,就像一縷引火線,它不能直接使一幢大廈在倒塌之際,如憤怒的巨大花朵一般綻放,但卻是大廈倒塌的起點。章如月,這個小巧玲瓏、柔媚動人、顧盼生輝的女人,氣味,就是她生活的起點。沉浸在氣味之中,無暇顧及生活的其它各個側面。不是什麼天外來客,而是一種新奇的氣味使她雙眼熠熠發光。她把靈魂幽禁在一間小房裡,謝絕任何人入內,她把心髒浸泡在上了酒精的玻璃瓶裡,為了使它免受污染,任其蒼白。她少有知己,對待來家的客人,點頭微笑,彬彬有禮,卻從不讓他們闖入她的靈魂。
這屋子裡有一股子嗆人的霉味。
她一走進這屋子就聞到了。盡管是冬天,她敏銳的嗅覺還是一下就捕捉到了。百葉窗上,沙發上、床上、壁燈、浴室、天花板上,床下的拖鞋上、這裡那裡,到處都是霉味。霉味全方位襲來,紛亂如麻,纏繞了她的雙腿,籠罩了她的頭發,刺激了她的神經,使她忍不住想打哈欠。然而,她不再對這種氣味像原來一樣有興趣。這是一間近似囚室的房子,有一種侮辱的意味,或者說侮辱大大超過了霉味。她不適應,就像一頭以水為生、以蒲葦為掩蔽所的河馬突然出現在一望無際,赤裸裸的沙漠上一樣惶感、失措。
“我要換一個房間!”
她對服務員說道。
服務員沒有回答。很快,僵持像懸橋一樣搭在她與服務員的目光之間。她們每對視一次,那僵持就會搖搖晃晃地弄出一些驚心的響動。服務員看著她,如同看著一個女巫,幾乎落荒而逃。
“我要換一個房間!”
每天,她對服務員都這麼說。鍥而不捨地堅持著,然而,適得其反,服務員開始覺得難以對待,慢慢地,便把這當作一句夢囈,像不管哪兒的露珠,不抹,也會自行掉落、消失。現在,不用掐算,她已經在這個房間裡煢煢孑立地度過了十天,並且對程家卿一無所知。她猜想他也一定在這幢樓裡,至於哪層哪個房間,那些人是不會讓她知道的。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就像一串燒紅的念珠,貫注到她枯寂而又難以理喻的生命中,了無生趣。她先是感覺到了胸膛裡的悶和痛,爾後,這悶和痛上升到咽喉以上,化為窒息。她的呼吸也似乎變得困難。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千零一夜裡的那個魔瓶。瓶頸被封閉了,妖魔就在裡面作怪,瓶頸被打開了,妖魔就在外面搗亂。
孤立無援的每一天的變化都令人難以置信。
程家卿在哪裡?也許近在咫尺,只隔幾堵牆,幾個房間?隔一層樓?兩層?
會不會有人來探望自己?來探望的人會不會得到允許?章如月不去看窗外,除了一種討厭的橄欖綠,窗外的顏色都是使心情也變得沉悶的灰顏色,窗外一無可看,除了蒼涼,還是蒼涼,蒼涼入髓。窗外,天氣陰晦,景色微茫,太陽是有氣無力的,像一個軟柿子,且是被石灰醃了的,白而不亮,也沒溫度,溫吞吞地粘在天上,連它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冬天為什麼是這樣的,快過年的時候,冬天大概就這樣的吧。吃了就睡,睡了就吃,想起什麼來,就像吃拉絲菜一樣,千連萬結,好不容易才能了斷。不想倒好,就是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自己難道就動物一樣地生活下去嗎?章如月想。
左處長和雷環山都來過,想從章如月嘴裡掏出一點什麼來。讓他們一無所獲,章如月心裡才有一種實施了報復的快感。
“我要換一個房間!”
章如月只顧提出自己的要求,說得像鐵板釘釘一樣肯定,好像不是要求,而是命令。
左隊人和雷環山面面相覷。這幢樓,接待的官員少,幾乎每個房間都有霉味。一有霉味,接待的官員更少了,用這樣的房間來款待程家卿這樣一個有問題而且問題很大的人,是妥貼的。難道將他安置在一個熱鬧的、摩肩接踵的地方?——今非昔比,他畢竟不是參加宴會或者出席重要會議來的,對於一個養尊處優慣了的女人,未免有些——所幸很快章如月自己又改變了自己的要求。
“我要見程家卿!”
這個要求固然合情,但是並不合理,比前一個要求更難辦到,如果章如月捨身取義,要替程家卿承攬罪責,見面商議當然是最好的出路。萬一他們就此組成攻守同盟,後果將不堪設想。真如此,木桶效應就難以產生。
木桶效應的適應范圍很廣,木桶效應就是木桶上最不結實的木頭導致整座木桶散架。
一旦木桶上最不結實的木頭裂開,木桶裡全部的水就會汩汩流出。每一個案件都有突破口,都能找到最不結實的那塊木頭。女人是柔弱的,往往最適宜充當木桶中那塊最不結實的木頭。許多案件的突破就是從相關女人身上開始的,盡管法律嚴峻無情,但不找到女人這根因多情而容易被打動的線索,被告席上說不定將空無一人,法律說不定永遠是一紙空文。豈能將章如月放回程家卿身邊,讓兩人合穿一條褲子。也許,在程家卿的教唆誘哄下,章如月也會變得強硬起來。女人為了所愛的男人,會極端固執,會負隅頑抗,會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即使獻出生命,依然面帶微笑,全然不知是男人在她頭腦中放了毒。不能讓章如月與程家卿見面,要知道,章如月說不定就是雙十案件中最不結實的那塊木頭。
“傳話可以,但是見面不行。”
程家卿這些天來就像茅廁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拒不承認自己在雙十謀殺案中起過任何作用,就像明知那是個帶電的東西,程家卿就不肯往雙十謀殺案靠。問他,他就像怕觸電似地,急急回避,越是表示沉默,裡面就越是有鬼,可是鬼在哪呢?也許在章如月這裡可以找到全面攻破的蛛絲馬跡,因此會使整個案件有個轉機。是啊,竹筒裡的豆子,只要倒轉來,就會一個不剩地抖落出來。
“我有什麼錯!程家卿出了事和我有什麼關系!”
章如月咬著嘴唇,似乎對自己辯解式的話語有所歉疚。
“我們是在保護你,對程家卿也是如此。放你出去了,你就不怕急紅了眼的人找你殺人滅口嗎?田剛亮是誰指使殺的?主謀是誰?出於什麼目的?到現在這些問題都還沒有弄清楚呢。”
說這話便如使出了殺手鑭,章如月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嘴裡訥訥的,臉上兔子似地掠過一陣驚慌。要求、全面、自由的重要,畢竟在生命之後。既然有人敢殺田剛亮,焉知不敢殺程家卿。
“田剛亮被殺之前,你是否聽到過什麼動靜?”
“這個問題我覺得不應該問我。田剛亮住在財政局辦公樓的樓上,離我們家有一公裡遠,我怎麼會知道動靜呢?”
“那麼,齊萬春你認識不認識?”
“我認識,他來過我們家。他樣子太難看,人胖得不成樣子,很特別,所以就記住了。”
“你知不知道他與殺人案有關?”
“知道。”
“你從哪裡知道的。”
“我聽單位上同事說的——是不是齊萬春殺了田剛亮,又要殺老程?”
“這——這個,目前不清楚。”
雷環山想:這個女人是裝糊塗,還是真的一無所知呢?她竟然懷疑齊萬春會去殺程家卿?多麼可笑。她難道就真的一點不知道程家卿與齊萬春之間的勾當?聽她關心的口氣,似乎連程家卿與傅梅之間肆無忌憚,狼狽為奸,沆瀣一氣,鬧得滿城風雨的事都一無所知。不然的話,她不會用這麼關心的口吻說起程家卿的,時時關心著他的安危。究竟是怎麼回事?雷環山想不明白。章如月要麼是一個善於偽裝的女人,要麼是一個單純得如同玻璃的女人?哪一個更真實?——雷環山、左處長在章如月身上確乎一無所獲了,還平添了若干疑問。章如月這個人都快成了謎了。有時候,夫妻近得比什麼都遠,有時候遠得比什麼都近。這繞口令一樣的話,是不是有些深意呢?
章如月讓雷環山,左處長一無所獲地走了,而且走了幾天就不再露面,章如月心中一陣竊喜,但並不就此輕松下來,沒有人說話是小事,心境已與以往大不相同。浩茫的心事在窗外的蒼穹中連成一片,綿綿不絕,去追趕什麼似的。程家卿不會無緣無故地受到所謂的保護的,也許有什麼事瞞著她。看他前一段時間失魂落魄的樣子,狼狽得像一頭掉在陷阱裡的野獸。不,不會的,他是愛自己的。他是怕自己擔驚受怕,所以什麼事都瞞著自己。他的瞞,他的獨吞憂愁,而把快樂與自己分享,也是因為愛,他有一顆多麼好的心啊,但是萬一他在欺騙自己呢?……章如月反反復復地想著,像一個練功的人一樣不厭其煩。用想象克制孤獨,並不是她的發明。但她也許是運用得最好的一個。她就這樣一會兒晴一會兒陰地想著。
有時房間裡十分的靜,靜得怕人。章如月冷不丁地回過頭去,卻什麼人都沒有。坐在亞麻色的沙發上,她記起程家卿印在她額頭上的第一個吻。她記起她用鐮刀割草的童年,那時,她心靈手巧,會用花草編織花籃。第一次婚姻伊始,她就變得慵懶起來,喜歡披頭散發趿著拖鞋在屋子裡無事生非地走來走去。她的激情因時間的磨礪而趨於平緩、光滑,直到她遇見了程家卿。
程家卿來了,因為光線的關系,看不清他的臉,但肯定是他,他的步子有些迂緩。
顯然,他熾熱的情感內核在一種無形的壓力下已經變得冰冷而陌生起來,但肯定是他。
啊,他沒事,這就好,比什麼都好,他怎麼進來的?誰允許他進來的?哪些人開的思?有這麼好的事?黃鼠狼提著禮物給雞拜年,劊子手砍斷的只是捆住囚犯手的繩索,不必想那麼多了,老程來到了自己身邊,閃過一剎那恍惚之後,章如月投入了程家卿的懷抱,她笑了。與他在一起,是她最大的滿足。她緊緊抓住他,像溺水者抓住救生圈。確信他不會飛走,她的指甲開始嵌入他的內裡,像青蛙陷在爛泥裡,既舒坦,又快意。她享受著他時斷時續的撫摸。有幾分癡迷,有幾分酸澀,有幾分疲乏,有幾分動情,她賭氣似地把他的手捉牢,按在臉上,急促地呼吸著,仿佛他的手裡沾有花香。而她呢,好像是掛在他身上的飾物,失去了思想,也失去了份量。他的身體裡有小孔和綻開的縫隙,男人的氣味從那裡冉冉飄出,如煙如霧,她貪婪放膽地喚著。從蕪雜而模糊的氣味裡,她洞悉了褐紅袟顒疑C色,那些顏色極不分明,拖曳著,飄搖著……她把他摟得更緊。只見“吧嗒”一聲,程家卿倏地不見了。
燈亮了,恍若南柯一夢。
“你進來為什麼不先破門?”
章如月帶著一腕怨氣,虎虎地瞪著進來的服務員,厲聲喝道,厲聲喝道。
嚴厲的聲音把服務員嚇了一大跳,但她不敢搭理。一旦搭理,她眼中這個怪戾的女人會更凶狠地問她一些令她難以回答的稀奇古怪的問題來做反擊,進來有什麼錯?拉亮燈有什麼錯?真是的。八成是這個怪女人關在這裡給關出毛病來了。看來,以後為她服務這要冒一定的危險。
其實,章如月是懶得再計較的,章如月有一個程家卿送給她的香袋,這次也帶在身邊。
香袋是雞心狀,有巴掌那麼大,面是紅色的燈心絨,襯裡是藍花的布,香料維在夾層裡。程家卿說裡面裝的是艾草籽,艾草葉和捻碎的艾草梗,香袋有一股脈脈的異香。
送她的時候,程家卿說他自己本不愛這些帶香的東西,但知道章如月喜歡,便買來了。
盡管香袋正面繡的一對鴛鴦幾乎就是尋常鴨子的翻版,盡管反面繡著的永遠愛你四個字,歪歪扭扭得像學走路孩子的步子,章如月依然愛不釋手,她愛它的古拙、樸素和不造作。
這寄情托真的玩意兒,也不知出身哪位村姑之手。程家卿送的東西也很多,一般都是隨收隨丟,為什麼偏偏鍾情於它,一直不敢丟捨呢?章如月也想不出是什麼理由。關在這不知日夜的黑匣子似的屋子裡,百無聊賴,正可睹物思人。看著香袋,章如月就想起了程家卿。真是:何以解憂,惟有香袋。
1996年1月15日這一天,有一個人被安排來看章如月,與章如月談了許久。此人叫夏亦雪,是章如月的好朋友。不管在哪兒,章如月雖然聲名很大,相友相善的交心朋友寥寥無幾。而且隨著歲月的增加而不斷刪減,夏亦雪是始終不曾被刪減的一個,她進來的時候沒有敲門。章如月以為是那個不懂禮貌的服務員,又要吼,但當她移眼看時,不覺愣了。
“怎麼?你怎麼來了?”
見是夏亦雪,章如月很是吃了一驚。雖然這忐忑不安的半個月裡,心中把夏亦雪的名字當作算盤子,撥了一遍又一遍。
夏亦雪笑了。雙手展開,成擁抱的弧度,又像一個括號,要把章如月括進去,章如月笑著躲開了。
夏亦雪是個冰雪聰明的女人。有一雙手術刀一樣厲害的眼睛。她能用眼睛切開男人,也能用眼睛切開女人。也難怪,她是學中文出身的,解剖靈魂是她的專業。當章如月與程家卿卿卿我我,雙方都尚未離婚就打得火熱時,當章如月把她與程家卿的秘密告訴夏亦雪時,夏亦雪直言不諱地告誡章如月不要走上歧路,導致一步錯了,全盤皆輸。她還說,據專家分析,多數外遇是為了維護婚姻的負面努力。外遇,是對無效婚姻的一種迅速遮掩,過於匆忙的遮掩,既不冷靜,也不理智,就像一個赤裸在冰天雪地中的人,是不會去選擇衣服的,一堆稻草就會令他欣喜若狂,她希望章如月中止與程家卿的不潔關系。可是程章兩人的關系就像下坡的車輪,不可阻擋,徑直向婚姻奔去。婚禮那天,章如月請了夏亦雪做伴娘,夏亦雪對她的再嫁表示惋惜,她對新郎的評價是:一蟹不如一蟹。
章如月並沒有因為拒聽夏亦雪的忠告而後悔,即使處在這不詳的環境裡。
“你瘦了。”
夏亦雪親暱地拍了拍章如月原本凝脂也似的,現已憔悴病黃的臉蛋,以挑起章如月的興奮。
“你不是來勸降的吧?”
這話就像變了質的酒,擺在友誼的宴席上;不是夠不夠檔次的問題,而且是應該不應該的問題。然而,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騎一匹快馬,胸口放一封勸降書,你看我像嗎?”
夏亦雪毫不介意,眼睛裡有一種憐憫的光。她凝視著章如月,就像看著一只迷途中的羔羊。
“我看不像,勸降的人都是賊頭賊腦的。咦,你緊看著我的臉干什麼?難道上面真寫了苦難兩個字?”
章如月挽著夏亦雪一齊坐下。
“這些日子你是怎麼過來的?很難,對吧。”
夏亦雪和章如月坐在一起,就像一片綠葉反挨著一片黃葉。
章如月故作輕松地笑道:
“想他的時候,就把沙發當作他,把沙發的扶手當作他的手臂。”
話未說完,淚卻無聲地滾落下來。章如月的拇指和食指呈人型,叉在眼角邊,秀頎的食指趁勢理了理鬢邊的發絲。
“噢,別哭了,別笑了——如果你想哭,想哭就哭個痛快吧。”
夏亦雪對章如月說。
夏亦雪這麼一說,章如月反倒不哭了。
“你不知道,我是一個不稱職的妻子。俗話說,妻賢夫禍少,如果我人精明一些,事情就不至於這樣。”
“這不能怪你。”
“我本可以勸勸他的,但是能怪我們嗎?我們又沒有把手伸得長長的,是那些人自願上門的。你不知道,幾乎每天晚上,來的人就像蒼蠅一樣,飛出了一批,又來了一批。
有時候我想,被這蒼蠅一樣的人包圍著的,也不是好東西,不是臭了的,就是餿了的,老程不是個好東西,我也不是。”
“可是,誰能坐懷不亂呢?程家卿像那樣的人嗎?”
說到坐懷不亂,章如月臉一紅,她辯駁道:“可老程也不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啊,他只是想使我們的晚年有一個好的保障。”
“有退休金,晚年不就有保障了。說到底,你們還是一山望著一山高,心裡面不甘平淡。”
“是啊,錯就錯在一念之差埃如果老程不去安寧那個該死的地方,事情不會這麼糟。誰知道他當初是怎麼鬼迷心竅來著,聽說有一個機會,他就不管不顧,赴湯蹈火似地就要去。去了,當了縣長又當書記,一當書記就不順,又是倒房,又是洪水,又是鬧事,又是打啊斗的,又是砍啊殺的,天災人禍,好像都沖著他來了。”
“你知道程家卿在安寧都做了些什麼?”
“老程的公事,我是向來不問的。他一天到晚忙得像個轉來轉去的陀螺,但除了經濟上的問題,他是不會有其它問題的,這點,我可以保證。他如果是個在政治上有野心的人,當初他就不會拋下值錢的烏紗帽來娶我。他是不服這口氣,憑什麼把他的書記擼下來,他又不是沒有能耐。他是那裡摔下那裡爬起,硬要拉開架式給別人看,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他要爭氣,偏偏老天不幫忙,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有什麼辦法呢?”
“做官多是逢場作戲,鑼鼓一敲,就得上常太平無事時,你調脂弄粉,也是本事。
江山社稷難保了,你提刀上沙場也是無能——有時候也靠運氣,但是程家卿不屬於這樣的官員。他能迅速重新崛起,這樣的美事幾人能有,你能說他的運氣不好——這不是運氣的問題。”
“求求你別提這個,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他。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再見到他?是在什麼時候?有時我不吃不喝,弄得饑腸轆轆的,反倒沒有想他難受。我不敢想他,我在心裡對自己說:略微想想吧,可是一想就控制不祝唔,我承認我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女人,誰叫我是一個好心腸的女人呢。”
“哼!好一個好心腸的女人!你就不為自己想想,你別整天程家卿程家卿的,他不是你的支柱。”
“不,他是我的支柱。”
“你錯了,誰都不是另一個人的支柱,男人也不是女人的支柱,你是獨立的。有幾次,我想打電話給你,把這個告訴你。我見你愛得太投入,況且你的身份也不同了,就作罷了。”
章如月苦笑了一下,“我還有什麼身份可言,跟老程結了婚,我就落了個千夫所指的下場,成了滑稽戲中的一個人物。在人們眼裡,我連潘金蓮都不如。潘金蓮害的只是一個男人,而且一害就害死了,死了的人哪來的痛苦?而我卻一下害了兩個,而且都是害得死不死活不活的——害得一個男人抬不起頭,無立身之地;害得另一個男人降了職,威風掃地。”
“這是別人的不是,我沒錯。愛上一個值得愛的人沒有錯,愛上一個不值得愛的人才是錯的——你的錯在這裡。”
“你是說老程不值得我愛?”
“我不敢肯定。憑我的直覺,程家卿不是愛德華八世。”
“你還是說老程不值得我愛嗎?不,恰恰相反,老程是值得我愛的,而我配不配愛他我還得想想。你想想,放下與自己生命等重的政治生命,舉起一個也許只能在客廳裡做做裝飾的女人,這需不需要勇氣——難道你敢說這只是他一時的頭腦發熱?”
“我承認他不是一時頭腦發熱,但你要知道,中國古代生了男孩就要在門口掛一張弓,因此,中國的男人便有一個錯覺,以為男人就是一張弓,是一張能射很多箭的弓,如果他不能射很多箭,他就不是好弓。把妻子也摟在懷裡,把小蜜也摟在懷裡,甚至把娼女也摟在懷裡,以此來顯示自己的胸懷多麼寬廣。我不敢說,這是中國全部男人的夢境,但至少是中國一部分男人的夢想。”
“你說的這種男人只是少數,老程不是這種男人。”
“你且記著,在愛情上,男人只是雜牌軍,女人才是正規軍。”
“我不管那麼多,我只知道老程愛我有多深,我就要愛他有多深。”
“愛是看不見的,愛得多深,只有相愛的雙方才能體會到。你們對對方的愛,只有你們知道。我該走了,你要想開一些。記住一句話,湖深愛養魚。”
“謝謝你來看我,換了別人就不來了。”
“你要知道,我是夏亦雪埃還記得我們愛唱的那首歌麼?”
“記得。《我會在我旅行的日子想你》。”
章如月輕輕地哼了起來:
雙飛的翅膀搭在一起也會累
不如讓一支紅燭陪我流淚
我會在我旅行的日子想你
我的起點終點都在你懷裡……
夏亦雪是與歌聲一道離開的。
友人告辭,歌聲杳然,章如月悵然若失地坐下。夏亦雪送來的桔子閃耀著友情的光澤,讓章如月深感寂寞和惆悵。
與夏亦雪的見面,不知是喜是憂。幾天以後,章如月莫名其妙的瘋了。
也許是苦悶,也許是憤怒,也許是因為對荒誕命運的荒誕反抗,也許是因為困惑的情感得不到及時的疏導,瘋狂使得章如月面目全非。
當服務員看到瘋狂的章如月時,腦袋嗡地一聲,嚇得連連後退,手中的托盤光??一聲掉在地上,但見章如月臉上布滿血痕,像跳印地安舞一樣拚命跺著腳,正在聲嘶力竭地喊叫著,兩眼閃著黑暗中失去了幼仔的母狼才有的光,那麼哀傷,那麼淒慘,充滿著復仇的火焰。
她一邊怪異地喊叫著,一邊扔著所能找到的一切。
“來吧,這是枕頭!這是被子!這是我的心!這是我的床單!覛葙詈筧擁氖竅憒H油暾廡G媰i紀炎約旱囊路]@@罷饈俏業耐散祝≌饈敲鯇l?
這是我的腦袋!這是我的胸罩!
這是我的鞋子!
這是我的絲襪!
這是我的內褲!
這是我的乳房!
我要把你們全扔了!覛腄H
章如月漸漸赤裸,像一棵剝去了青皮的千年大蒜。隨著身子的大幅度的起伏,她的胯部撒野似地張開著,又妖嬈又放肆,潔白瑩潤的圓滾滾的乳房就像兩只在怪石塊剛、凹凸不平的山路上蹌踉的小白兔極其不安地竄躍著,擺蕩著,似乎想極其巧妙地脫離她的身體。接著,她一下跳上床,開始撕扯自己的胸膛。她要撕開自己的胸膛開始演講,好像面前有許多人。她尖著嗓子喊著,似乎是有人捏著她的嗓子讓她喊出來。聲音那麼尖刻,那麼肅殺,那麼鋒利,那麼隨心所欲,那麼不可思議。如同山魈夜號,如同野獸用牙齒在咬著拴系它的鐵鏈,又像聊齋中的冤魂找到了替代者可以重新做人一樣發出的欣喜的叫聲。
“你們問吧!你們來吧!
你們還沒有過癮,是不是?
一個一個來吧!
我會讓你們滿意的。
我是女人,給我火!給我火!
我要用它點燃我的頭發,
誰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
女人的頭發就是火焰,
它會變得很長很長,把天空污染。
你們問吧!你們來吧!”
喊完這一切,她還沒有盡興,火鳥一樣昂起頭,兀自仰天大笑起來。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這種笑聲,怪怪的,在獰笑與傻笑之間,使聽者的汗毛立刻像泡進開水裡的毛尖一樣,一根根豎立起來。怪笑之後,她又下床,整個人像鴕鳥一樣鑽進沙堆一樣,往床底下鑽……章如月瘋了。
恐怖的服務員也像被人撕去了最後一道遮羞布一樣,亡命而逃。事後,她發誓再也不走進章如月住過的房間,打死她也不進去。
也許章如月的裸體,無論以何種姿態,以何種角度出現,都是一幅精美絕倫、具有古典美的油畫,但是配上了世紀末般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痛苦的聲音,便是誰也不敢稱羨欣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