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白晝;
又一個黑夜。
白晝如同上帝特製的一枚白棋,一個黑夜則是一枚黑棋,在時間的棋盤上,它們交錯著。一枚又一枚白棋,一枚又一枚黑棋,可是上帝要這麼多棋子幹什麼呢?難道還有人能下過上帝嗎?也許上帝純粹是為了好玩,拿捏著,自我消遣。只要覺得他俯矚的人群中有誰不中意,或者太中意了,便將手中棋子摁壓下來,就像我們獨坐無聊時拾起棋子壓向中弱體生嬌的小蟲子,也許它並沒有得罪我們。生者也許不知道白晝的力量,死者卻能感知到黑夜的力量,死者能夠從自己的身上感到永遠的黑夜的降臨,在他闔上眼睛的一剎那。
黑白、白,生、死,永遠矛盾著,永遠在較量著。而人的渺小,並不妨礙他們的較量。
也許這次還不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但無疑,一場本質的較量開始了。
這天一大早,雷環山回到安寧。雷環山的出現有些出人意料,左處長他們像一群孩子迎接他們的故事爺爺一樣迎接著雷環山。雷環山見到創立,也是分外親切。他們等待著雷環山的好消息,即使明知離案件偵破還有一段時日,但好消息也會給他們帶來信心和溫暖,如同蒼穹的星辰,雖遙不可及高不可攀,但它的光芒和溫暖會順著我們的指尖一直溜向我們的心尖——只要我們的手指指向它。
吃罷早餐,開了一個小會。雷環山指示:雙管齊下。一是讓左處長他們出擊,去查找原縣委書記黃海被撞的檔案材料、病情記錄、原來的調查情況;二是自己與王副局長、邊處長等人原地待命,等接到上級指令進行下一步行動。
會一散,左處長他們就像覓食的燕子飛出了門。留守的人覷見雷環山笑得很神秘,神秘只是他們的臆斷和想像。雷環山的笑與他平時的笑並無二樣。他總是有一個簡直讓人嫉妒的闖了禍反而哈哈大笑的頑童般的好心情。
雷環山一直在自己的臨時辦公室苦守著。苦守著清脆而又沉著、平靜而又躁動的電話鈴聲。
是時候嘍!
雷環山不斷地猜度著,預測著。
但是錢向鋒遲遲沒來電話。
腕上的手錶滴滴嗒嗒響著,每一秒鐘都是那麼漫長。雷環山像全副精力都押在了這三根短長不一的指針上。他不斷地低頭看表。每低頭一次耐心便失去一點。難道老錢出師不利?還是自己與老錢的建議沒有得到省委領導的首肯?雷環山背著手踱起步來。當最重要的事情擺在面前時,沒有誰會將它撂在一邊去顧及其它的事情。而且在未解決之前人們總是為之心神不寧,好像有許多棘手的事集於一身。雷環山就處於這種困境中。
還是打電話給老錢吧?但是老錢這個時期一定不在他的辦公室裡。他如果有一張古時候說客的嘴,那該多好。說不了他早就有一張說客的嘴,平時深藏不露,留到這一刻用。老錢是多麼好的一個人,年紀與自己相仿。頭髮黑得像最北方的土壤,眉毛濃得像一片最南方的棕櫚葉子,與年齡極不相仿,兩眼炯炯有神,顧盼生輝,嘴角微微挑起,剛毅果斷,只是走起路來亦步亦趨。彷彿就在雷環山的眼前。他對自己所承受的壓力閉口不談,卻總是替別人著想。正大無私,可以概括他全部的品性。
躊躇,躊躇著,臨近中午,電話鈴終於響了。雷環山條件反射般地跳了起來,像小時候撲向一隻自己早已盯上梢的碧綠膚色的青蛙,向著目標撲去。
「喂,老錢,是我。什麼?省委通過了。那好啊!爭論得很激烈,什麼?像兩國談判一樣。哎呀,總算通過了。下午還要通過省人大主任會的意見,好的,好。我就守在電話機旁不動。我不激動——監視居住,離我們的原計劃可還有一段距離。我是想,如果只是監視居住,幫程家卿忙的人就有時間秘密活動,四下找關係啦,包庇啦,我們的行動必然會受掣肘,弄不好到手的錦雞又要飛了,飛進叢林,再捉就困難了,就只好到夢裡捉去了。什麼,跑不了,老錢,你就這麼自信?我看還是小心謹慎為妙。好好,姑且信你一回吧。對,程家卿是省人大代表,省人大有一位副主任去了羊江,能不能聯絡上?那就好。估計不會有問題,那好。來而不往非禮也。你送我這麼好的消息,到時候,我傳捷報給你。你等著,我這邊馬上就著手按排。不會走漏風聲的。放心好了。麻痺不了,麻痺不了,我這白頭髮不就白長了。什麼?別倚老賣老,哈哈哈,好,再見。」
老錢真行!應該承認,老錢就是一塊遠勝於磁石的魔石。磁石只能夠聚合份量比它輕得多的雜亂無序的鐵屑,而老錢卻能吸引那些比他更見份量的人物。不簡單吶。下次見面,一定宣紙寫好,送他兩個大字「魔石」,下款可題:昔有美猴王從石頭裡蹦出,今有錢向鋒從魔石中鑽出。此外天地間別無靈石。雷環山心想。
自己的事情辦妥了,不知左處長帶去的人馬會不會辱使命?
初接調查黃海受傷經過的任務時,左處長便笑老頑重太偏,心了:自己獨攬大活,將比鴻毛還輕的小事丟給別人,黃海自己喝醉了酒,誤撞吉普車,早有定論的事,有什麼重新調查幻必要。一路上,左處長雖然行動迅速,但嘴裡咕咕噥噥,一肚子意見,一肚子不明白,像個一心準備打中鋒的隊員,到了足球場才發現自己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替補隊員,心中不知有多喪氣。你個老頑童太不夠意思了,我們一幫兄弟雖然風吹日曬,霜打雨淋的,卻沒有使案件偵破工作前進一步,已經顏面無光,不好見江東父老了,原指望這回領個打得響的大任務,誰知卻像一個在財主門前化緣的高僧只得了乞丐一樣的待遇,叫人怎麼不氣?好你個老頑童,哼!
左處長他們先去醫院瞭解情況,往常上醫院都是火急火燎跑著進的,都是血淋淋的人命案,要趕在病人的喉嚨喪失說話能力之前趕到。倒是這回有了閒情,眼瞅著走廊上,護士們的腰身在白外套裡婀娜多姿地一枝枝扭動著,風韻十足,心中便立刻平添一份感慨。生命是多麼的水靈,多麼的可貴埃可是偏偏有人歪腦袋裡橫生惡意,不然自己和自己手下的這幫兄弟何至於來安寧受這番苦呢?不過,話又說回來,雙十謀殺案一旦破了,受再大的苦也值了。
然而,她們要找的那位為黃海動過手術的大夫已經退休,退休後便飛到深圳行醫去了。好不容易,打聽到他現在的地址、電話。一個電話閃過去,被告知老大夫正在為病人動手術,要過兩個小時再打過去。左處長輕吹了一聲口哨,心想: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此話真是不假,環顧四周,嘈雜的醫院就像一座流動的水槽,聒噪聲一刻不停,從噪音的製造這一點來說,醫院就像一座工廠,但是工廠的噪音是固定的,而醫院的噪音卻是千奇百怪、日新月異的。塑料的導管、玻璃的吊瓶、鋼鐵的儀器、人的腳跟落地聲、外傷者身上的黑痂紅腫、內傷者的心靈創傷、嬰兒受刺後放聲大哭的哇哇聲、大人疼痛時咬著嘴強忍而終不忍的哼哼聲、父母親人的安慰聲、病員的斑馬條紋服、巡邏戰士一樣走來走去的護士、以及床頭小櫃上擺放的面容紅潤或者剛剛發育的水果、不祥的透明的或渾濁的液體、雪的場景、操縱傀儡一樣操縱病人的動作,這一切,構成了這麼一幅用營養與衛生的理論做後盾的常換常新的眾生受難圈。
左處長單刀直入地問道:「那麼,黃海的病歷在哪裡?」
文質彬彬的院長用一雙霉點似的眼睛從眼鏡鏡框上方射出光來,看著左隊長帶來的一幫人圓圓滿滿地佔據了他不大的辦公室,竟有些拘束起來,臉上勉強堆著笑,欠了欠身,謙和地答道:「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了,病歷被公安局的人拿走了,他們要調查黃書記被撞的原因。」
「你們就沒有留一份存底?」
「沒有,因為很快就調查清楚了。」
「調查結果公佈了嗎?」
「沒有公佈,但是大家都知道,我也聽說了。不宜公佈,一個堂堂的縣委書記,竟然是因為喝醉了酒,撞到車子上去了,無論怎麼說,都是一樁醜聞。」
「你認為是醜聞嗎?」
「大家都這麼認為,要藏起來、掖起來的,不是醜聞是什麼?」
「有沒有人有不同的看法?」
左處長眼珠一轉,他開始運用雷環山的思維方法了。
「具體的,問一下公安局的人就知道。」
「你們應該完好無損地保存病人的病歷,是不是應該這麼做。」
「他們是公安局的,我們不能不合作。」
「好,就談到這裡了,謝謝。」
「不客氣,」兩個握了握手。
左處長人雖瘦,手上的骨骼卻比常人粗大。只輕輕一握,院長臉上的肌肉就搐動起來。院長在一本書上看過,與他們握手十分有力的人:熱情,責任心強,決不會敷衍了事。看來,左處長就是這樣的人。
瞭解一個人的內心遠比瞭解一個人的肌肉和骨骼重要得多,但是要瞭解一個人的內心,必定要借助一個人的傷口,真是這樣嗎?院長這樣翻來覆去想著的時候,左處長已經走遠了。
左處長一行來到公安局,馬局長正有客人,一見左處長,趕緊笑呵呵地出來了,以他特有的一扭一捏的動作。身上的脂肪就像人肩上的一桶水,晃蕩著,晃蕩著,卻不見一滴水濺出來。一雙手老遠就伸了過來,恭敬得極有分寸,恭敬得讓你覺得這就是真正的的恭敬,許多人便在他的這種熱情感召下毫不設防。
左處長對他的過份熱情不覺皺了皺眉。
左處長問:「黃海同志的病歷是不是在公安局?」
馬局長一怔,但這怔只是曇花一現,他的笑趕緊又上了臉。
「坦白的說,是在公安局。唔,送病歷來的那天我恰好不在,事後我才知道。沒錯,是在公安局。唔,是的,是在公安局。」
「既是在公安局,你不是說過,即使我們不問,你也會主動為我們提供情況的嗎?」
「左處長,你們不是在調查團書記被謀殺的事情嗎?我們怎麼知道,你們還要黃書記的病歷?這就怪了,田書記被謀殺,難道還跟黃書記有關?我們不知道呀。」
「現在知道了,那好吧,麻煩你馬局長告訴我們,黃海同志的病歷放在哪裡?」
「在保險箱裡。」
「請帶我們去看看。」
「程書記知不知道?不知道,那我要去請示一下程書記。」
馬局長話沒說完,頭和身子就扭轉了立常左處長一手扳住他的肩膀,措詞嚴厲地對他說:「我看不用了!」
馬局長只得又把頭和身子扭回來,在左處長咄咄逼人的目光的威懾下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神色慌張,笑已由甜轉苦,此時的笑已變成了對臉部的最大折磨。這樣的笑不僅不可以使人年少,相反,只會使人一笑一把皺紋。
「我看還是去請示一下程書記,希望左處長您能理解鄙人的苦衷,萬一程書記怪罪下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幾乎是央求了,左處長不忍,拍了拍他油脂豐厚的肩膀,完成臉色由嚴峻到和悅的轉變過程。
「馬老兄,我理解你的苦衷,但我請你理解我們的工作,我想你不會希望成為我們工作的絆腳石吧。我希望你不僅現在,而且等我們事情辦完了以後也不要報告程家卿,我希望你保密,否則,你就別怪我不近人情。」
馬局長臉上的笑僵住了,臉上因笑而撐起的線條如同一群醜陋的小蜥蜴,張大的嘴也忘了合攏。小時候見過的被人抓在手裡捏出了尿來的蛤蟆,也沒有此刻的自己可憐,馬局長簡直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馬局長感到了左處長呼出的氣息裡有權力的成份。
權力是什麼?
權力就是沙發,只給上面屁股提供舒適的感覺,卻能給下面的彈簧一次受教育的機會,教會它們不抵抗和沉默,如果實在無法保持沉默,可以讓它們來一點自娛自樂的呻吟。在權力的使用上,權力不是本質,人才是本質。權力一經好人使用,便成了好的權力,權力在歹人手上,便無論如何也好不了,在權力問題上,坐慣了沙發的馬局長算是吃一塹長一智了,他沉默著跟著左處長他們的後面。
豈料過了馬局長這一關,還有一關。
上了樓,走了過去,一個大個子警察一扇防盜門擬地攔住左處長他們,拉起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式。「沒有程書記的命令,不能進!」
「我們是雙十謀殺案調查組的。」
猶豫片刻,大個子警察還是不肯鬆口。
「不行,沒有程書記的命令,不能進,我負不起這個責。」
邊說,他邊用眼睛看了看人群中的馬局長。
左處長揮了揮手,「給我砸!」
「你們想做強盜?」
「你再干擾辦案,後果你要想清楚,給我們鑰匙。」
馬局長無可奈何地苦笑道:「給他們開門吧。」
「沒,沒帶來。忘在家裡了,你們等我回去齲」「給我砸!」左處長再次命令道。
有人先用鐵傢伙砸開了門,然後又撬開保險箱,迅速取出了黃海的傷情檢驗報告和對那起與黃海有關的事故調查報告。
他們為什麼要從醫院裡取出傷情報告呢?
既然是調查黃海受傷的真相,又為什麼沒有黃海本人片言隻字的陳述?調查報告其實是為了掩人耳目。說是調查,其實是虛與委蛇從而草草了事。說白了,就是不調查,還讓人覺得已經調查了。假調查以後,又把它從醫院裡轉移到公安局來了,並且藏進了保險箱裡,藏得又是那麼嚴實。這就怪了,怎麼會這樣呢?這又不是一件絕密文件。
藏進保險箱裡最大的好處就是不讓人接觸,不讓外人接觸,就誰也不知道真相如何。
有人根本沒有認真調查,而從這些貌似調查的人嘴裡傳出的情況便有了一種權威性。只要讓人們相信他們的所謂調查:黃海書記是因為喝醉了酒失足撞在行駛的吉普車上的。
這樣做,只要人們相信了,他們更達到了目的。
「回醫院。」
左處長手一揮,一行人又回到醫院。經院長證實,傷情報告不是偽造的,也沒有摻入不實的內容。
左處長又打電話找那位知道內情的退休大夫。退休大夫猶豫了半天,不說,先是支支吾吾不往主題上去,後又兜著主題繞圈圈,儘管他在以支支吾吾和兜圈圈作抵禦,但其中隱含的內容就像海綿一樣,捏緊了一點就會出水。
左處長痛心地說道:
「你難道會眼睜睜看著手術台上的病人血流不止而坐視不救嗎?」
「不會。我是醫生,再說,人得有良心。」
「如果你看到的是無辜的心在流血,你怎麼辦?」
對方沉默了,難堪的沉默,搬運這難堪而巨大的沉默,恐怕沒有一個搬運公司敢於承接這項業務。
「有些事,憋著反而更難受,不如說出來,尤其是別人提到後。」
左處長又展開了心理攻勢,可對方還在沉默。
「我們一定替你保密,現在我們也不錄下你的話,你放心好了。你想什麼時候收回你的話,你就什麼時候收回。請相信我們,如果需要,我們可以保證你的人身安全。」
「既然說出來了,我就不收回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點骨氣我還是有的。」
「那你還猶豫什麼?」
「他們連縣委書記、縣委副書記都敢動手,哪個黎民百姓不是膽戰心驚、心有餘悸的。」
「你又不在安寧,再說,兇手已經抓了起來。」
「我人不在安寧,可我家屬,還有一個未出嫁的女兒在安寧,我得提防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傢伙呀,殺田書記的人抓起來了,可是,你敢保證在安寧沒有別的殺人兇手。」
「這——你——,這……」
左處長囁嚅著。
「我的話似乎有些危言聳聽了,告訴你吧,起初就憑電話裡的聲音,我當然不能完全相信你,我知道你是什麼人呢?我得摸摸底呀,現在你說得這麼懇切,一定假不了,我信了。雖然有人殺田書記,我這人雖不是氣衝霄漢的好漢,可也不是膽小如鼠的懦夫,血啊什麼的,我見得多了。我怎會鬧得跟草木皆兵似的呢?說實話,我不怕。如果正義還害怕邪惡,那麼正義早就不值得我們用鮮血甚至生命去捍衛了。」
說完,那邊壓低了聲音,用一種別樣的口吻說道:「的確,是有人要謀害黃海書記。」
一股冷颼颼、霜凜凜的殺氣通過光纖電纜從深圳抵達安寧,「什麼?真有人要謀殺黃海,何以見得?」
左處長雖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厲害角色,但他還是吃了一驚,因為這事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驚駭之餘,慚愧的羞澀像一條長長的蜈蚣爬上了他的心。
自己怎麼早沒想到呢?從自己手中肥皂一樣輕率地滑過去的線索和疑點,卻被雷環山抓得牢牢的。看來薑還是老的辣,雷環山的思維那才叫縝密呢,自己怎麼就沒有從那位蹬士師傅的話裡聽出弦外之音呢。
在黃海住院期間,想不到程家卿竟敢親自出馬到醫院,再次佈置謀殺。誘以重利,許以尊爵,要求大夫在藥劑中摻入毒汁,將已經被車撞得鼻青臉腫、神情恍惚的黃海推進長眠不醒的境地。可見他是多麼狂妄大膽,多麼不可一世,多麼剛愎自用,把人的生命視為路邊草、水中魚,想剷除就剷除,想毒死就毒死,同時,他又是多麼淺保在安寧他可以永遠一手遮天嗎?他就不怕大夫去控告他嗎?哦,也許不是淺薄,而是基於一種自信,對自己精心設計的自信,對自己永遠是贏家可以傲視人寰、睥睨塵世的一種自信。
事情的真相誰敢說出去,正如在上界誰能逃出如來佛的掌心,在安寧,誰能逃出他程某人的掌心呢?誰要得罪了他,他的一個腳趾頭就能將誰壓得喘不過氣來,他一動手指頭,大禍就會彈向空中。何況,即使說出去了,也沒人信啊,說了等於白說。直到今天,一位正義的有良知的退休大夫說出了實情。ˍ「現在我不怕他了,既然公安部門都來人調查他,可見他的尾巴要露出來了,我說的話至少你們會信。」
謝天謝地,多虧了這位遠在深圳此刻正與自己通話的大夫拒絕了程家卿的險惡要求,否則,不僅黃海被撞的真正原因永遠是一個謎,就連田剛亮的被謀殺,也將因此失去有力的證據而成為一團霧氣。
「謝謝您!謝謝您!」
連謝幾次還嫌不夠,左處長真想伸出手去,伸到遠在深圳的那位大夫眼前,與他相握。
「那麼,您可不可以回來一趟,配合我們,機票錢我們出,您不用擔心。」
「不行,我來深圳雖然不到一年,但已經建立了一定的知名度和信譽度。我不願看到我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知名度因我的離開受到影響,你也知道競爭是激烈的,也是殘酷的。雞飛蛋打的滋味誰嘗都不好受。退休前,我為國家干了大半輩子了,退休了,我要用這一點剩下的時間干我自己的事了。請原諒,我現在不能回去,不過,我可以在必要的時候出庭做證。」
左處長見他有顧慮,不便強求,只得作罷。回到文風樓,將瞭解到的情況向雷環山一五一十地作了匯報。一直守在屋子裡的雷環山此刻一副指揮若定,氣度安閒的將帥姿態,端坐著邊聽著匯報,邊喝著茶,最後,他放下茶杯,幽幽地吐出一個「好」字。
他的話像一著妙棋落枰,回聲悠遠。
左處長如聞仙樂,興致倍增。他在屋子裡踱著步,如鶴行平沙,有種滿腔郁氣一下子舒發了的興奮。
不過,面對雷環山,他還是矜持地問道:「下一步怎麼辦?」
雷環山坐在椅子上,笑瞇瞇地望著他,反問道:「你說呢?」
左處長走到雷環山身邊,揚起眉,露出一種職業化的果決和冷峻,一根劍指斷然斬在髹成紺色的書桌桌案上,旋即彈起。「擒賊先擒王!」說出的每個字都像注射過雄性激素,充滿了陽剛之氣。
雷環山流露出讚許的目光,點點頭,然後看了看表,說道:「如果順利的話,估計四個小時之內可以逮到程家卿。」
這神采奕奕、紅光滿面的老頑童,活像一名處變不驚、步步為營、穩打穩扎、不驕不躁,與對手咬合得很緊,放得開又收得攏的棋士。不要說孤注一擲的賭徒,就是身上只有一個急躁冒進因子的人,也會被他那國手般超常的鎮定自若震懾住,然後被他打敗,瞧瞧,連時間都計算好了。
左處長暗自佩服,一時間生出許多艷羨來。第一次,左處長發現,雷環山頭上銀髮和一直不斷的微笑是那麼崇高,臉上的紅光是那麼動人。臉上的紅光像一團火,頭上的銀髮又像一一簇浪尖上的浪花。火撲不滅浪,浪也撲不滅火,這是一個真實的雷環山。
「現在怎麼辦?」
「休息,吃過午飯再談。」
「會不會撥出蘿蔔帶出呢?」
「恐怕拔出蘿蔔帶出泥還不足以比喻此案,這恐怕是一個呈輻射狀的案子,而且是帶有危害性的核輻射案子。」
「高,定性準確。我也給你來個定性: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哈哈,還老驥勒,我都知道了,背後你們都喊我老頑童。」
左處長撓撓頭,也笑了。淋漓盡致的笑聲像塗了各種色彩的手印,很快節節上升,印滿了整個牆壁,使室內充滿了暖色調的溫馨和輕鬆,溫度也似乎上升了。
「老頑童有什麼不好,笑多愁少,誰見過一個小孩子整天愁啊愁。小孩子要麼笑,要麼哭,笑得真實,哭得也真實,一樣暢快。」
「老雷,我可不是恭維你,憑你這中氣十足,氣韻如鼓的大笑,如果有國際性的笑聲比賽,你準能拿個國際大獎。」
「沒有笑到最後,就不能算笑得最好。」
直到吃午飯,左處長還在咀嚼雷環山的這句話。這樣的精神快餐,好吃,卻難消化。
左處長早就懷著一種狩獵的渴念,只待雷環山發號施令,但一時解不開雷環山在葫蘆裡的秘密,好不懊惱。
等到下午三點鐘,雷環山把左處長找了去,小聲地說:「時機到了。你帶上幾個人,穿上便衣,埋伏到縣委縣政府辦公大樓對面。」
「程家卿在辦公室嗎?」
「在。你們觀察一下,看看他走動沒有?」
「要不要安寧縣的警力支撐。」
「獨立行動吧,別打草驚蛇,萬一程家卿鋌而走險,罪莫大焉。」
「好,我們對講機聯繫。」
「一言為定。」
左處長風風火火走了,雷環山又喝上了他的茶。茶色已經釅碧得如同深秋翠郁的山色。雷環山瞇起眼,像一個在半昏半曉的林間幽徑上徘徊的人,若無其事,而又心有所繫,也不知他想些什麼。他在想錢向鋒即將傳來的消息會是怎樣一個消息,還是在想對手是否也有自己一樣的閒情?是在想這一局穩操勝券的把握性,還是在想下一局可能遇到的種種艱辛?
三點四十七分,錢向鋒打來電話。
省人大的會已經結束,不久將由公文部門對身為省人大代表的程家卿採取限制自由的強制拖。
雷環山立即與左處長聯繫,下午四點整採取行動,利用這個空檔,雷環山將上級的對程家卿採取行動的決定告訴了李光明與邊疆。
四點整,雷環山、李光明、邊疆等人幾乎與左處長的人馬同時到達程家卿辦公室。
左處長推開門,目光一掃,從那層層疊疊堆積如山的文件、書刊中挖出了程家卿的那張臉。見到了雷環山等人,程家卿站了起來。他作了一個請坐的動作,額頭的疤痕赫然明亮起來,像油裡浸過一樣,他好像很熱,彷彿他身旁的是一座噴發熔岩的火山,他認識雷環山,雷環山這個對手的臉嵌在他的心中已經多時。他希望這張荷花一樣飽滿的臉,永遠離他遠遠的。然而他的對手就坐在橙黃色的皮沙發上,他的臉也近在咫尺,輪廓鮮明,精力旺盛。尤其可恨的是他還帶來了一幫人,粗暴無禮闖進了自己的辦公地點。
程家卿鬆開一下領帶上的結,在深藍色的西裝的領子上擺弄了一下,然後走出門。
左處長正要起身,卻被雷環山按住了膝蓋,程家卿在門外吩咐茶水。
像公共汽車裡的陌生人,水瓶裡的水不冷也不熱,不能將茶葉像微笑一樣舒展,程家卿抱歉似地尷尬地笑著。有一種澀味從他湧起的皺紋裡流出,他不敢去碰周圍的這些人的眼睛,似乎這些人的眼睛像狼的一樣發出貪婪的綠光,要把自己吞噬。他的眼睛有些疲軟,臉好像沉得要掉下去。他揭開茶杯的蓋,吹了口氣。其實,水不熱,當他意識到了水不熱的時候,左處長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維。左處長聲音裡的字,一個個都像鉛彈,直接射進了他的胸膛。
「程家卿,我代表公安廳向你宣佈:你因涉嫌受賄被拘留。你簽字吧。」
程家卿面如凝霜,雙腿像開水中的麵條——發軟。他癱坐在寬大黑色的靠背椅上,頭耷拉著,像一隻被剔去了筋骨的白面狐。虛脫了似的,他的手一直顫抖著,像動物臨死前的抽搐,簽字時,他的手依然抖個不停,像對著想像中的打字機在練習打字。
十分鐘過去,程家卿才手撐桌子費力地站了起來,他請求道:「我要回家一趟。」
雷環山頷首同意,左處長努努嘴,一個幹警上前攙著程家卿,雷環山在最前面走著,大家跟著一齊下了樓。程家卿混在這一行當中,因為沒有人穿警服,遇見他們的人都沒有介意。
但一見到神情委頓的程家卿,章如月便掩面,嗚嗚地哭了起來,像吃奶的小奶牛一樣拱動著細膩柔美、驕傲妙曼的身子。很快,她便克制住了哭聲,她知道事態不妙,左右設將哭聲扯成高腔。
左處長他們在程家卿家中取得的收穫不算太大,搜查完程家卿的家,過後進行清點,計有大屏幕彩電一台,普通彩電兩台,空調兩台,錄像機三部,洗衣機一台,電冰箱一台,紅木傢俱一套,還有手錶十八塊,皮鞋四十五雙,名貴高級補品六十多盒,美金存折伍千元。衣服、香水、女人用品一大堆,人民幣款三萬餘元,奇怪的是金銀首飾降了章如月身上的,便不見有。惟有一缸甲魚在廚房裡修身養性,與世無爭。很幸運,它們受到了繼續在缸中療養的寬大處理,許多天不見有客人來的露西,這回見來了熱鬧,便東奔西走,勁頭十足,格外慇勤,根本不知道裡裡外外鬧哄哄的是為什麼,對著程家卿哼哼不已不算,還騰出一條爪子頻頻搔著下巴,一轉身,還伶伶俐俐地朝愣愣呆呆的小菊扮著鬼臉呢。
搜查完畢,雷環山等人把程家卿帶上車,驅往南章。
走之前,程家卿帶上了換洗的衣服。想了一想,沒把身上的鑰匙放下。
這天晚上,程家卿一片闃靜,不見炊煙,像一艘迷航的船隻,陷落在沉沉黑夜當中。
也許在別處聽不到,但在程家卿一定聽得到黑暗與大地沙沙沙的磨擦聲。不知為什麼,程家卿院子裡的君子蘭還是往常的模樣,它與活潑有餘嚴肅不足的露西和嚴肅不足活沒有餘的甲魚構成了程家卿對外開放的三個風景點,可是,這三個風景點在這天夜裡沒有一個觀眾。
章如月蒙著被子大哭,哭聲如同荒郊淒煙裡的幽怨的女鬼。摧眉折腰的小菊只顧無聊地剝著自己的指甲,像在剝一堆老也剝不完的大蒜,時而從鄰家飄過來的電視裡的人聲,才使程家卿沾上了一點活氣。
這天是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五日,如果截止到零點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