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女人 六、福瑞
    大會結束後,已到了下班的時間,別的人都紛紛回家,黃福瑞卻返到辦公室,關起門來一個人望壁獨坐。

    他覺得心裡很亂,說不清是高興,是難受,是激動,還是焦慮。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今天下午的事,來得太突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需要靜下來好好地想一想。

    「太城該發生驚人的大事件才好。」最近兩三年黃福瑞一直有這個想法。這是沒有法子的想法,是聽天由命又希望能開善目的一種想法。剛當上縣長那兩年,他可不像現在這樣悲觀。當時他很自信,雄心勃勃地想幹一番事業。為了實現自己的夙願,他歷盡艱辛,又是深入調查研究,義是東跑西顛地考察項目,又是上下左右找支持,拉資金,整天忙得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可是結果事與願違。他的助手及其一幫人,跟他想的完全不是一碼事。他們利用工作謀私利,送人情,拉關係,找靠山,營造個人的勢力範圍。企業一個個建成了,窟窿也一個個拉下了。他們既發了財,又擴充了勢力,又交了一大批上下左右的朋友,為他們說話,給他們撐腰,一個個紅光滿面,活得好滋潤。卻把那一個沉似一個的包袱,甩過來讓他背著。他生氣,發脾氣。他們當著他的面,點頭哈腰,陪著笑臉,只說是是是。一背過他,根本不理他那一套,該幹什麼還於什麼,好酒照喝,麻將照搓。開始只限於企業,後來別的部門也是如此了。他叫幹的事,他們願幹,當然都能幹成,如果他們不願幹,就是這困難那問題,反正到末了也幹不成。他堂堂一個縣長,那裡受得了這份子氣,因此決定換幹部。但是他推薦的人,一考察全是一大堆問題,沒有一個夠條件的。他認為不稱職的幹部,便是一點兒毛病也考察不出來。他作為縣委的一個副書記,在人事問題上又沒有拍板定局勢的權力,弄得他只能幹生氣,一點脾氣也役有了。記得讓他當副縣長那陣子,他死活不想當,因為他祖宗八代都是為民的,他從骨血裡一點官欲都沒有,他只想自己學的知識在工廠裡干一點實實在在的事情。可他這個時候,真想當那個縣委書記。加之,全區跟他一起當縣長的幾個人都已當了書記,唯獨他沒有當,就好像他不行,他犯了什麼錯誤似的。但地區不讓他當。不當就不當吧,他把希望寄托給新來的書記。按說,先後新來的那三個書記,都不是稀泥軟蛋,都是有魄力,有心計,有能力的人。他看得出來,他們都有改變太城局勢的決心。然而,他們幾乎都還沒有幹出什麼來,就都匆匆地下台了。這使他認識到,即便讓他當了書記,也不一定能怎麼著。或許反而招來大禍,落個不明不白的免職也保不準。他因此害怕了,因此改變了策略,學著世故一些,圓滑一些,不再叫真,不再得罪誰,想著快一點離開太城,爭取在地區有個適當的安排,面子上過得去,後半生有個依靠的單位就行了。想是這樣想定了,憋在肚子裡的那股子氣,還是時不時地在攻他那做人的尊嚴。有時他憋不住,想跑到上面去告狀,硬是被老婆孩子拉住勸住。他們說,你告人家有什麼憑證?沒有憑證,不是誣告?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想也是,自己確實不掌握他們的證據。他相信,如果不是他們伙裡人站出來,即便上面信任他,派人來查,也絕對查不出任何證據來。這個已經有驗證了。過去也有人告過,上面也派人來查過,末了非但沒有查出他們什麼,反而查證出了告狀人的問題,其中還有一個人了獄。他畢竟是年過五十的人了,不願去冒那個險。過去他看歷史書和歷史戲劇,見幾個奸臣當道的時候,那麼多的忠臣硬是束手無策地被奸臣們一個個殺掉,總覺得那些忠臣們太窩囊,太無能。現在他才理解那是怎麼回事了。所以,他常常無可奈何地空想,希望有驚人的大事件發生,比如來一場像文化大革命那樣的運動,把那些坑害人民群眾的惡鬼們統統押上歷史的審判台,痛痛快快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徹底革命。或者,來一場瘟疫,專染那些吸血鬼,讓太城死上幾十人,幾百人。那麼,今天下午發生在廣場上的事,究竟算是怎麼一回事呢?

    黃福瑞不能不承認今天下午發生在廣場上的事,確有驚人之處。對於栗寶山的到來,他本不抱什麼希望。所以,那天栗寶山找他談話時,他只客觀的正面的介紹工作情況,一句也不涉及人的問題。當栗寶山打問到銀俊雅時,他不表任何態度,輕輕一句繞過去。當時他從栗寶山的口氣裡聽出好像對銀俊雅懷著深重的牴觸,好像要對她採取什麼懲治的措施,心裡很不安,很為栗寶山擔心。但不便說出口。對銀俊雅本人,他有他的看法,有他的一個大約的估計。他認為銀俊雅肯定有作風問題,肯定是潭禍水。只是和那三位書記好像不大可能,起碼沒有那麼邪乎。有人說銀俊雅和賈大亮他們是一夥。他有時信,有時不信,常常半信半疑。銀俊雅曾經給他打過好幾次電話,他都及時掛掉了。他認為他在這個問題上做得是對的。他覺得這可能是他雖然受氣卻沒有倒下來的一個原因。現在他弄不明白的是,一天以前,栗寶山對銀俊雅還是那個態度,時隔一天,跟她談了半天話,竟然變了一百八十度,召開萬人大會給她平反。幸虧那天他沒有順勢表態,否則不把自己裝進去了。究竟是銀俊雅把栗寶山降服了,還是采寶山另有說法,他猜不出,估不透。但有一點他清楚,這件事在太城縣絕對是破天荒的,是誰也不曾想到的。雖然不像他設想過的那樣的驚人事件,可也確實讓人震驚。栗寶山竟然把那種見不得人,只能私下裡議論的事,堂而皇之地拿到萬人大會上去講,講得還是那樣正而八經,入情入理,使全場上的人為他鼓掌。想想會場上的氣氛,再想想賈大亮他們當時的表情,儘管他們也跟著鼓掌,可他憑著潛意識知道,他們不高興,他們在琢磨著對策。而坐在台下的銀俊雅則是一副得意的表情。這或許說明,她跟他們不可能是一起的,起碼就這個問題而言。那麼,銀俊雅是否跟栗寶山達成了某種協議,要一起來對付賈大亮一夥呢?如果真是那樣,他自然高興。可他又擔心采寶山要失敗。栗寶山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厲害。何況,怎麼能相信銀俊雅這樣的人呢?他思前想後,沒有一個滿意的結論,沒有一個準確的主意。

    電話吱啦啦一陣尖叫。

    黃福瑞看看電話,不去接。因為他斷定電話是家裡打來的,不是老伴就是兒子閨女,他們等他吃飯,等他又一次進行那沒完沒了的勢均力敵的勸說。他嫌他們麻煩。尤其這個時候,他最願意一個人待著,一個人慢慢地消化那些煩心的事。

    電話還是不住地叫。他不接,也無法安靜,索性拿起來,一聽是兒子順德的聲音,把電話扔到一邊,任憑兒子怎麼呼喚,也不答理。可是他沒想到,不一會,兒子來敲他的門了。為了不引起外人的注意,他只好開門讓兒子進來。

    順德是黃福瑞心上的一塊病。想當初,他對這個兒子抱著很大的希望,希望兒子比他強,學習好,品德優,上大學,搞學問,有造就,能夠給他爭一口氣。不料,兒子不但學習差,還染上不少壞毛病,抽煙,酗酒,論哥們,玩世不恭,沒有是非地讚賞和追逐社會上的醜惡現象。因為忙於工作,當黃福瑞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儘管又是苦口婆心地教育,又是體罰抽打,大動干戈,費了很大的心氣,無奈兒子非但依然我行我素,還時時頂撞他,氣得他幾次差點死去。到了臨近高考的時候,依兒子的學習成績,是一絲一毫的希望也沒有。母親為了給兒子弄個學校上,要他給想辦法,或者走定向,或者走代培。他不願為了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損壞自己的名譽,一口回絕了。可他想不到,他老婆竟然背著他去找賈大亮。這一找,賈大亮就給把這事辦成了。直到兒子上了師範專科學校,他才知道。氣得他踹腳打老婆,要把兒子叫回來。卻經不住親戚朋友勸,只好任其如此。兒子還是得寸進尺,畢業後不願當教員,要求改行。他母親怕再惹丈夫生氣,不肯去活動。兒子就直接找了賈大亮,結果改行安排到了人民銀行。黃福瑞知道後,要賈大亮糾正。賈大亮嘴上答應著糾,卻遲遲不動,有意拖著,兒子則天天跟他鬧,甚至動手打了他。就這樣不了了之。這是黃福瑞最覺得抬不起頭來的一件事,也是他落在賈大亮手裡的唯一的一個把柄。

    「你不回家,不接電話,一個人在這裡發哪門子神經呢?」順德一進門就用馴斥的口氣對他的父親說。在他看來,他的這個父親是最窩囊、最無能、最沒有人情味兒的老古板。

    「你來幹什麼?」黃福瑞忍不住地訓斥這個不肖的兒子。

    「幹什麼,叫你回去!」兒子的聲音比他還大,而且向他瞪起大眼珠。

    黃福瑞最怕人家聽見兒子跟他四架。他不得不嚥下一口氣,一邊關門,一邊放低了聲音說:「有什麼事呢?」

    「叫你回去吃飯。」

    「我不餓,不想吃。你們回去吃吧。」

    「不想吃也得回去,我媽還有話要對你說。」

    「你回去告訴你媽,我這裡有點事,待一會再回去。」

    「有什麼事?是不是對下午的會不滿意?我看人家姓栗的書記講得蠻好,為什麼要把人家的私生活看得那樣嚴重,弄得滿城風雨?人家愛跟誰好跟誰好,管得著嗎?吃飽了撐的啦?要我說……」

    「你給我住口!」黃福瑞一半是訓斥,一半是乞求。他最怕兒子在這方面給他捅漏子,如果讓外人聽見了,會懷疑他如何如何。兒子卻不管這一套,專揀老子最疼的地方掐,用以治服老子,求得他的勝利。他見老子著了急,害了怕,更是提高了聲音說:

    「為什麼讓我住口?你害怕什麼呢?你不是共產黨人嗎?

    有什麼懼怕的?為什麼不能光明正大?如果對下午的會有意見,幹嗎不公開講出來?於嗎要這樣唯唯諾諾,一個人鑽在這裡,連飯也不吃,自個兒熬煎自個兒?你不覺得活得太累嗎?」

    「你!你盡胡說些什麼?」黃福瑞又急又氣,真恨不得去堵上他的嘴。

    順德卻得意地笑著說:「行了,看把你嚇得。真虧你還是個縣長呢。別廢話了,快走。再要不走,我就到大街上去嚷,說我的老子不同意給銀俊雅平反,反對新來的縣委書記。」他說著走過去把門開了。

    黃福瑞在這種情況下,只能顧全大局,聽令於不肖兒子的擺佈。他出了門,讓兒子先走。兒子還是堅持走在後邊。到了這種時候,他還能有什麼辦法?於是,他在前面走,兒子在後面跟著,就像押著一個俘虜似的。這樣的情況,已有好多次了。每到這種時候,他就非常難過地想,自己到底在前世造了什麼罪,為什麼會遇上這樣一個孽仔!如果沒有這個孽仔,或許他在工作上不會像現在這樣憋氣。

    一進家門,女兒順意根本不管他吃飯不吃飯的事,首先拉他到自己的房裡,說她所關心的事。

    兩個孩子比較起來,順意還讓黃福瑞感到比較滿意。她雖然學習不算很好,但品行沒有什麼問題,也知道尊敬父母。初中畢業以後,她說她考上大學的希望不大,也沒有那個雄心壯志,使考了個商業中專,回來後在商業局上班。只是在地區上學時,和一個男同學相好,那男同學家在市裡,分在地直一個單位上班,他提出,只有她調到市裡去,他們兩人的事才好定奪。順意為了調動,跑過市裡好多次,都因種種困難,未能成功。後來知道父親有調地區的意向,一下思想開竅,高興得不得了。可是,母親不願離開故土,父親調動的決向很被動,從來不去找一找,活動活動,總在那裡等著組織決定。為了說服母親和父親,她幾乎天天都在做他們的工作,遇上有說服力的事,更是抓住不放。今天正是如此。

    順意拉父親坐下說:「爸,這回你該下決心了吧?今天下午的會,再明白不過了。從前有人說,銀俊雅跟那幫子人是一夥,使美人計害書記,攆書記們走,好讓他們的人上台執政。新來的書記開萬人大會給銀俊雅平反。實際也是給賈大亮他們平反,說明他們過去什麼問題也沒有。這不是明擺著說明栗寶山信任賈大亮他們嗎。他們現在的策略正是要取信新書記,擠你走,取你而代之。你還不來個識時務,主動讓賢,在市裡頭謀個好位子,等什麼呢?」

    黃福瑞苦笑一下說:「你看你都想到那兒去了。」

    「怎麼,我說得不對?」順意不高興地問她的爸爸。

    「當然不對,你就愛事事跟你那個意願聯繫起來。」黃福瑞在女兒面前顯得又親切又愉快。

    「怎麼不對,你給我說說。」順意拉著父親的胳膊,撒嬌地說。

    黃福瑞從來不把自己在政治漩渦裡的思想告訴給子女。

    而且不許他們隨便亂說,防止別人誤以為是他的看法。即使對老婆,也有很多很多的保留。所以,他給女兒的回答還是那句老話:「行了,知道不對就行了,不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你的事老爸會考慮的。」

    「又是那一套。」順意知道再追問也沒有用,只好還說自己的理:「爸,你不要總覺得自己想的對,你應當虛心聽取別人的意見。我以為我的分析絕對沒有錯。你想想……」

    「行了行了!」黃福瑞的老婆焦翠鳳這時候推開門,打斷女兒的話,「快讓你爸吃飯吧。」

    「好好好,爸爸先吃飯,我去給爸爸弄。」順意笑一笑站起來。

    「我早就弄好了。」她母親說。

    「那好,爸,走吧,快去吃。」順意扶黃福瑞起來,到了飯廳,四個熱菜兩個涼菜,一碗稀粥和兩片饅頭已在餐桌上放好。黃福瑞知道他們已經吃過,便在餐桌前坐了下來。這時候兒子早已出去,老婆和女兒在旁邊陪著他,使他感到家庭裡的一點溫馨,先前那憂慮和氣憤暫時退居三捨,胃口好像也有了。

    順意在一旁看著看著,憋不住又說道:「爸,那個栗寶山書記挺有意思的,經他那麼一講,不相信的人也願意聽,好有鼓動性呢。他這一手好厲害,你說是不是?」

    黃福瑞嘴裡嚼著飯,心裡又盤算起那些不明不白的事,沒有聽見女兒問他的話。

    「爸……」順意要叫醒爸爸,被她母親扯了一把。母親用眼睛對她說:「別再擾亂你爸了,還不讓你爸吃個省心的飯。」隨後,她走過去拍一下男人的肩膀說:「快吃飯吧,別再費那些沒有用的腦筋了。什麼官呀位呀是呀非呀的,全沒有用。身體好,我看比什麼都強。你要聽我的話,早把那個芝麻官辭了,當個老百姓有多好。住在這個小縣城裡,什麼心也不用操,環境又好,人又熟,工資不多也不少,夠花的了。別管他這個那個的,省得我整天為你操心。」

    順意聽了接上說:「媽你可真是的,不叫我說,你倒說了這麼些。我盡不愛聽你那不動窩的守舊宣傳了。」

    焦翠鳳是土生土長的太城人。他們家祖輩都是種地的,到父親趕上了好時光,縣裡建農機修造廠徵用了他們種的地,父親因此當上了工人。黃福瑞一九七零中學畢業分配到農機修造廠勞動鍛煉,正和焦翠鳳的父親在一個車間。她父親見黃福瑞人又老實,又有學問,便把女兒許配給了他。焦翠鳳跟他們家裡的人一樣,實誠,厚道,勤快,簡樸,生活上最容易滿足。雖然文化不高,連初中也沒有上完,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但由於她的那些優點,黃福瑞感到跟她過得還算幸福。開始那幾年,焦翠鳳見當領導的女人都調好工作,也向黃福瑞提出來過。黃怕影響不好,沒有答應。後來她也就不再提了,覺得當個售貨員也不錯了,何必再勞那個神,還給丈夫加負擔。再後來,百貨公司的領導以工作需要把她調到了辦公室,讓她看電話,搞收發,她更覺得沒有再提換工作的必要了。這些年來,儘管黃福瑞把的很嚴,從不答應給親戚朋友辦什麼事,但黃福瑞畢竟是縣上的主要領導,別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加上焦翠鳳暗地裡鼓鼓搗搗,她娘家及其親戚朋友們也辦成了一些事,諸如上個戶口呀,當個合同工臨時工呀等等。因此,感激她的人一大片再加上從小生長在這塊土地上,對這裡本來就有著深厚的感情。所以,她覺得太城縣比什麼地方都好。那年她進了一趟市,回來病了好幾天。她說,一到市裡那個地方,到處是樓,到處是人,到處是車,憋得要死,煩得要命,一天也不想再待下去。從那以後,她下了決心不往市裡去。因此,一直主張不動窩。對女兒想鼓動她父親調地區很反對,這時又頂女兒說:

    「不愛聽,誰讓你聽了?我是給你爸爸說,又不是給你說。我知道了,你想調,我不攔著,我也管不了。你爸爸的事,不用你來管。」

    「我要管,偏要管。」女兒順意很生氣地頂過去。

    「我就不叫你管!」

    「行了行了,你們兩個不要再吵好不好?」黃福瑞見她們母女兩又爭執起來,很惱火地打斷她們的話,兩個人見他發了火,便不再爭執下去。在這個問題上,她們母女兩堅持的原則是一樣的:只要是老頭子真生了氣,她們絕對不再說什麼;保護老頭子的健康是最最重要的。

    黃福瑞每到這個時候,都感到家庭的那一種特殊的溫馨,所以他的氣也就很快地消了。不過,他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再想什麼,匆匆地吃完了飯,躲到那邊的屋子裡一個人去想。

    這邊,焦翠鳳和順意在黃福瑞離去之後,少不了又爭執了一會。不過,她們說話的聲音很小,兩個人誰也沒有真動氣。這已是好幾年的慣例了。

    過了一會,有人敲門。

    順意打開門一看,是強毅。

    「你爸在家吧?」強毅問。

    「他不在。」順意笑答。

    「又在騙我。」強毅看一眼順意,逕直走了進來。

    順意不攔,也不說什麼,把門關上了。

    強毅推開黃福瑞待的那個屋子的門,進去了。

    黃福瑞見是強毅,指指旁邊的沙發,讓他坐下,自己繼續低下頭來抽煙。

    強毅是黃福瑞比較看得上眼、也比較信得過的一個人。

    他剛滿四十歲,年富力強,為人正直,公道,善於聯繫群眾,有較強的組織領導能力。本來是人事勞動局局長的合適人選。黃福瑞也作了推薦。但賈大亮想用他圈裡的人,暗地裡做手腳,寫黑信反映他這個問題那個問題。結果,秦會林當了局長,他還是副局長。儘管這樣,強毅也不抱怨黃福瑞軟弱無能,十分理解黃的處境和難處,依然敬重他,支持他的工作。這使黃福瑞很受感動。正因為這樣,他們兩人的心靠得比較緊。不過,平時強毅很少跟黃福瑞接近。這也是黃福瑞比較滿意的地方。今天,他找上門來,是很少見的事。

    黃福瑞知道他准有重要的話要說。從內心裡講,黃很高興他這時候能來。

    「吃過飯了嗎?」強毅坐下後,見黃福瑞只顧問頭抽煙,不說什麼,只好找句問話打破沉默。

    「吃過了。你也吃了?」黃福瑞搭腔道。同時,抬起頭來看一下強毅,把茶几上的半包香煙遞過去。

    「吃了。」強毅接住咽,抽出一根來,點燃了。他知道,黃福瑞心裡想些什麼,是很難讓他自己說出來的。他想的,你只能猜,只能通過他的面部表情和隻言片語,去判斷是否說中了他的心事。所以,他抽了幾口煙之後,開始說他要對他說的話——

    「這事總體來看,大概是件好事。銀俊雅一直是他們手上的一張牌。他們靠這張牌,打敗了對手,也搞散了全縣人的心,罪過是不容饒恕的。搞掉他們手中的這張牌,於民有利,也是我們所希望的。原先我們分析,栗寶山可能採取整治銀俊雅的辦法。結果正好相反。現在細細想來,栗寶山的辦法還是比較高明的。他把不便公開的事情公開化。雖然許多人不相信很俊雅清白冤枉,但沒有一個人能說出真憑實據。所以給她平反,不會有人反對。在這個基礎上,宣明紀律,不准再傳此類新聞。這就堵住了它的市場。不僅不會引起銀俊雅的牴觸,而且保護了前任的領導,給地區爭了面子。」

    說到這裡,強毅有意停下來,注意觀察黃福瑞的神色變化,見他眉間的皮肉鬆展,接上說:

    「至於說,栗寶山會不會被銀俊雅一下子迷了,我看是不大可能的。就算栗寶山一見這個傾城的女人就動心,也絕不會這樣做。他比較年輕,肯定把個人前程放在第一位,況且,『前車覆,後車誡』,他是在連倒三任書記的情況下來赴任的,不會不特別特別地注意這個問題。召開萬人大會給銀俊雅公開平反,沒準是地區的授意。」

    黃福瑞看了強毅一眼。強毅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強毅說:

    「這當然只是一種分析。我是想,栗寶山初來乍到,採取這樣大的舉動,起碼應該給地區打個招呼。」

    黃福瑞一邊吐煙,一邊不由自主地點了一下頭。

    強毅接著說:「不管怎麼樣,應該說這是件好事。我們的態度當然是支持。這連他們那些人表面上也不能不支持的。至於栗寶山下一步會採取什麼策略,現在還看不出來,也猜不透。無非是兩條路:一條是跟賈大亮他們妥協,擠走你,讓賈大亮當縣長,保個平穩,保住自己。這正是賈大亮他們所希望的。一條是找準賈大亮他們的問題,把他們徹底揭露出來。這是我們的希望,人民的希望。但是,要走這一條路也難。」

    黃福瑞聽了最後一句話,只是狠狠地抽煙。

    強毅見他心裡難受,又解脫他說:「不過,事情總會好起來的,邪惡總歸是要失敗的,只是個時間問題罷了。時機不成熟,硬碰只能是自己吃虧。這樣看來,走也不見得就不好。」

    黃福瑞吐出一口煙霧後,沉思著。

    強毅是一直支持黃福瑞走的。他曾多次向黃分析過走留的利弊,告訴他繼續留在太城凶多吉少。黃雖覺得他的分析有道理,但從未表達願意走的態。這並不是因為老伴不同意,根本原因是他嚥不下這口氣,不甘心交出縣長的椅子,讓賈大亮那樣的人去坐。強毅見他又陷入沉思,便又勸他說:

    「自古道,大丈夫能伸能曲,好漢報仇十年不晚,我們也沒有必要制那個氣。既然這裡的問題你不便於解決,換個人來解決也是好事。而且,有的時候,正可以以禍得福。如果不是這樣,調地區或許是很困難的。雖說黃縣長已經過了五十,但還有八九年的干頭。要是能安排個合適的職務,還是可以幹一番事業的。到時候,我還可以調去,繼續在黃縣長手下工作,也算有了一個發揮作用的環境。」

    黃福瑞遞給強毅一支煙。強毅打著打火機,先給縣長點著。

    又傳來敲門聲,強毅立刻站起來告辭。

    來的是龔泰民。他和強毅在院子裡相遇後,彼此點點頭,一個匆匆離去,一個進了黃福瑞的屋子。

    龔泰民是八五年機電學院的畢業生,年僅三十五歲,知識淵博,思想解放,敢說敢幹,是個難得的人才。黃福瑞在工廠裡發現後,把他調到政府辦公室,任命為副主任,正準備推薦到計經委挑更重的擔子,有人向上寫信揭發,說他驕傲自大,目空一切,經常在下面出言不遜,貶損地區。省,甚至中央的領導。於是一個批示下來,要縣裡立即將他調出黨政機關。黃福瑞哪裡頂得住,好說歹說算是保住了他的待遇,調到地方志辦公室去當了一個沒有什麼活可干的副主任。龔泰民為此寫過好多上訴材料,要求澄清事實,平反冤案。但無論他怎麼申訴,全沒有人來理他,弄得他實在沒有辦法。他敬佩黃福瑞的清正廉潔,也感激黃福瑞對他的器重和保護。他是外地人,平時儘管很想找黃福瑞訴訴心中的不偷快,但為了不給縣長惹麻煩,他很少到黃的辦公室。到家裡今天是頭一回。

    「是小龔,快坐下。」黃福瑞見是龔泰民,顯出熱情,給他讓座。

    龔泰民坐到黃福瑞對面的一把椅子上,看了看這位縣長,快人快語地說:「黃縣長,我覺得今天下午的大會開得很好,讓人有迴腸蕩氣之感,不知你感覺如何?」

    黃福瑞面對他看重的這個年輕人,既不能說假話隨聲附合,又不能把自己複雜的心理說出來,保持沉默吧,龔泰民設下那個問號以後,直直地看著他,非逼他表態不行,沒有辦法,只好模稜兩可地說:「會開得怎麼樣,各人都有各人的感受,那還用說嗎。」

    龔泰民對黃福瑞迴避問題的回答,很覺得憋氣。但在他尊敬的老領導面前,不好繼續追問。不過,他已聽出來,黃縣長還存著疑義,因此,乾脆把自己完整的想法說了出來:

    「黃縣長,不管你怎麼想,我認為,栗書記今天下午所採取的舉動,是正確的舉動,聰明的舉動,是解決太城縣問題的一個開端。從採取這個舉動,可以看出,栗寶山是一個有魄力,有心計,有水平的人。有了這樣的書記,你這縣長不是好辦了嗎?你應當充分地相信書記,把你所瞭解的情況無保留地告訴給書記,跟書記團結起來,端掉那些搞陰謀詭計的惡人。」

    黃福瑞用驚訝的眼光看著這個年輕人。他覺得龔泰民還是太年輕了,看問題很簡單,不像強毅那樣成熟和深沉。可他的勇氣令他敬佩。他想,他要跟他換個位,龔泰民或許不會像他現在這樣窩囊。在他的記憶裡,龔泰民還是第一次把問題挑得這樣明白。他有點為他擔心,不得不警示他說:

    「小龔,我不能不提醒你,今後在外面說話可不能這樣無所顧忌。你要明白,說話是要負責任的,一句話說得不合適,可能要你付出一生的代價,你懂嗎?」

    龔泰民笑一笑說:「我當然懂。我在你面前說的一些話,離開你,我肯定不對任何人講。問題是,我覺得你不應當那樣怕。既然處在矛盾的一個方面,既然矛盾要解決,總不能不交鋒。何況真理又在你的這一邊,有什麼可害怕呢?容我直言,正因為你害怕,你軟,他們才無所顧忌,才那麼硬。

    如果你還抓不住這一次的大好機會,還在那裡觀望,搞調和,或者謀劃著一走了之,都是大錯特錯的。」

    黃福瑞用有些慍怒有些驚訝的眼光看著龔泰民。龔泰民忽然覺察到自己的語言過頭了。他趕快站起來說:

    「對不起,我的話可能惹你生氣了。但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希望你能很好考慮考慮。今後如果哪裡有用得著我的,請黃縣長打個電話,我保證隨叫隨到。不煩你了,我走了。」龔泰民說完後,匆匆地走了。

    黃福瑞望著龔泰民關上的門,沉思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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