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明瑞從六樓下到三樓,正好碰上小胡,小胡說:
「郭書記,人家催得緊,已搬下去了,換成206房間。」
郭明瑞問:「東西都拿下去了?」
小胡說:「拿下去了,我剛才又檢查了一遍。」
郭明瑞問:「為啥讓換房呢?」
小胡說:「聽說要來什麼大人物,三樓西面半層樓全騰下了。你看,服務員正忙著收拾呢。」
郭明瑞朝裡走了兩步,果然見十幾個服務員正突擊收拾303,305大套間,打掃的換被褥的,出出進進,忙忙碌碌。賓館康經理親自督察,不停地喝喊快點。另有兩名年輕幹部和一位公安人員正一個屋一個屋地察看什麼,看完就把門鎖上。公安人員手裡還拿著對講機。小胡說:
「看架勢,要來個大官呢。」郭明瑞說:「騰這麼多房間,可能是接待一個團體,極有可能是外賓。」說罷就下樓,回到他的206房間。小胡說:「郭書記你中午沒休息,躺一會吧。我下去了,有事你打電話。」
小胡帶上門走了。郭明瑞確實有點睏了,躺到床上很快就睡著了,睡夢中突然被一陣門鈴聲驚醒。他迷迷糊糊坐起來,一看三點零五分,方知已睡了一個鐘頭。正在下地,來人已進來了,滿臉笑容,幾步之外就伸出手來。郭明瑞忙握住對方的手說:「啊呀,李部長!」
這李部長叫李慶國,原市委組織部副部長,退二線當調研員已三四年了。人老實厚道,在位時很看重郭明瑞,在陞遷問題上常為郭明瑞抱不平。退下去後,萌生了編書願望,決定編一部《中國歷朝治吏簡史》,是專講各個朝代對於官吏的科考任用,升降獎懲等管理制度的。為此事他找郭明瑞聊過幾次,郭明瑞不僅熱情鼓勵他,還給他出點子提供參考書籍。兩人的關係因此而更密切了。以往郭明瑞每到市裡開會,總要到家裡和李慶國聊上一會兒。只有這回例外,郭明瑞沒打算去,李慶國卻找上門來了。
李慶國坐下了。郭明瑞一面泡茶一面問:「李部長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住?」
李慶國說:「你這回是怎麼啦,連面都不露?我是看見你的車,才跟蹤追擊找到這兒的。」
郭明瑞覺得不好說什麼,就搪塞道:「惰性越來越重,懶得動。」又怕李慶國問他來市裡幹啥,忙把話岔開:「李部長,你編書進展順利嗎?」
李慶國不回答編書的事,卻說:「我同你接觸老佔便宜,今天又佔啦。你喊了我三遍部長,對吧?」
「叫習慣了,這也算佔便宜?」郭明瑞有些不解。
「你怎麼忘了?」李慶國說,「我工作了一輩子,從戴烏紗帽起,就沒幹過一天正職,團委副書記,科委副主任,環保局副局長,土地局副局長,人事局副局長,組織部副部長,全是副的。現在退下來吊(調)起了,你卻一口一個部長的叫,這不佔了便宜?」
郭明瑞點點頭,明白了。老李的確夠可憐的,人不錯,勤懇踏實,忠於職守,可往往是正職一走,本該輪他上時,上面嚓一下就調一個來給塞死了,因此走到哪裡都是副的,沒幹過一天正職。難道好人都不行嗎?
李慶國身子倏地動了一下,滿臉滑稽,似乎想起什麼有趣的事來,未言先笑,哈哈笑了兩聲才說:「明瑞哪,你說這是怎麼回事,我這輩子同這副字結下不解之緣了。
說來也可笑。前年鬧了一段腸胃病,到醫院檢查,一位實習大夫說,他懷疑是副傷寒。去年頸部、胸部不適,醫生說是副神經怎麼了,後來又說可能是副交感神經怎麼了。
這不又是兩個副的。今年鼻子不對勁,以為是鼻炎,一檢查,醫生說是副鼻竇炎,還是副的。他媽的,得病也和人事一樣了,要麼你別得病,要得病乾脆來個正的算了,幹麼老是副這副那的?」說著自己也忍不住又笑起來,郭明瑞更是笑得幾乎岔了氣。
「你說的不完全對。」郭明瑞好容易收住笑才說,「你現在不是調研員嗎?下文時沒說你是副調研員吧?」
「噢對了!」李慶國也恍然大悟,「不只沒說是副的,級別上還照顧了一下,文中寫的是:正處級調研員。」
「這不對了。」郭明瑞說,「調研員本來就沒副的,沒副的就是正的,何況還有個正處級,這不是一下子來了兩個正的嗎?」
兩人說得又笑了一回。
這李慶國原也心寬,在個人問題上不是耿耿於懷的人。只是遇見熟人逗逗熱鬧罷了,因此說過笑過之後,就說:「別說笑話了,我是有件重要的事情來找你的。」
郭明瑞問:「什麼事?」
李慶國說:「今年元宵節那天,我給你講過的那件事呀。」
郭明瑞想了想,沒想起來。
李慶國說:「我說我和褚省長有點親戚關係,什麼時候我領你去找找他。不記得啦?」
「噢,忘了忘了,早忘了。」郭明瑞說。
「看來你根本沒當回事,是我太認真了。」李慶國說。
「明明是毫無希望的事,你偏要認真。」郭明瑞不無嘲諷他說,「要是頂用,你還用一輩子老是副職?」
李慶國說:「我的事不是他不幫,是咱自個兒的運氣不行,咱用著他時,他一直在外地作官,等他調回咱們省裡時,我已退二線吊起來了。」頓頓又說:「我的事上沒用上他,我就想你的事上用用他。他是我連襟的表弟,他調回來時,我連襟領我去看過他一回,人挺隨和,不顯有什麼官架子,我一定領你見見他。」
郭明瑞搖搖頭說:「不用了。我出來三天了,明天要回去,哪兒也不去了。」
李慶國說:「不是讓你跑省裡。他下來了,就在三樓住著,這樣的好機會你還不利用?」
「噢?」郭明瑞一驚,「這麼說,三樓西邊全騰出來了,就是因為褚省長下來?」
李慶國說:「對,剛才我見萬書記、革市長都趕回來上三樓了,等書記、市長一走,咱們就插進去。不敢錯過這個時機。你想想,省長下來了,想接近的人少不了,市委的常委們,沒進班子的副市長們,還有一些這樣那樣關係的人,這些人跑開了,咱們這些人就甭想沾邊了。所以時機不能錯過,你等等,我出去偵察偵察情況。」李慶國一走,郭明瑞內心就激烈地鬥爭起來。僅有的一點勇氣已被市長夫人老范給打掉了,人格和自尊也受到傷害。市長那裡尚且如此,再找省長?他不想再於這毫無意義而又自討沒趣的事了。可是李慶國卻是一片真心誠意,真有點受之不情願,卻之又不恭,在這兩難境地,他又想到慣用的「走為上計」:出去躲躲,回來給老李撥個電話,說出去買個什麼東西——煙吧,李慶國是抽煙的——遇上縣裡的什麼人,給纏住沒能回來。這樣比當面拒絕要好得多。正想著,還沒容他採取行動,李慶國就進來了,一把拽了他說:「萬書記他們還沒走,咱們到三樓等著,他們一走咱就進去。鑽在屋裡啥情況都不知道,會誤事的。」郭明瑞毫無辦法,只好被拽出門來,硬著頭皮,亦步亦趨地跟著李慶國走。
從二樓上三樓,只有二十多級台階,郭明瑞卻像登泰山一樣爬得艱難吃力。到三樓一看,也不見有啥動靜,同平時沒有兩樣,可是正要拐進樓道時,郭明瑞騰出的301房間跑出兩個人來,前面的是公安戰士,拿對講機的手一伸,將他們擋住了。另一位年輕幹部就問話:「幹什麼?」
李慶國說:「找褚省長。」年輕幹部又問:「找省長有啥事?
你們是哪兒的?」李慶國大約是感到自己的正處級調研員已經拿不出去了,就指指郭明瑞說:「這位是北縣縣委書記……」沒等他說完,那年輕幹部就說:「不行不行,去吧去吧,省長同市委領導正談話。」那公安人員已動手了,胳膊一伸,推得他們後退了一步。郭明瑞明顯感到,在這些隨員眼裡,只有省委書記,省長這一級領導,一個小小縣委書記,那就視為草芥,絕不會對你客氣一點的。他感到自尊心有點受不了,只想一走了事。
李慶國還在磨:「同志,我知道省長同萬書記他們談話,我是說,我們在這裡等一等,萬書記他們一走,我們就進去。我找省長有事啊!」
那年輕幹部臉上有了顏色:「什麼事?」
李慶國有點語塞,郭明瑞接上說:「同志,我們要跟省長講的事,是不是必須在樓道裡就得跟你先講一遍?」
嗆得那年輕幹部說不上話來,只用眼睛怒視著郭明瑞。
李慶國這才想到親戚關係這張王牌,就說:「同志,我和省長是親戚關係,省長下來了,說啥也得見見面呀!」
這張王牌果然靈,年輕幹部瞧了瞧李慶國,就推開對面房間的門喊趙主任。趙主任是位中年幹部,從對面房間裡走出來,問什麼事。年輕幹部說:「這位同志說,他和省長是親戚,要見省長。」趙主任找了張便箋給了李慶國,說:「姓名,什麼親戚關係,寫下。」李慶國寫了,趙主任就拿著進入303房間。少頃出現在門口,向李慶國招手。
李慶國忙伸手拽郭明瑞,卻被那兩人同時伸手擋住。趙主任間:「誰是李慶國?」李慶國說:「我。」趙主任說:「你來,就你一人。」郭明瑞轉身欲走,李慶國忙拽住說:「你等一等,我先進去,千萬等等。」
李慶國一走,郭明瑞陷入更難堪的境地。走吧?老李再三叮嚀要他等著,老李低三下四全是為了自己,自己一走勢必寒了他的心。不走吧?他被置於四目睽睽之下。那公安人要他往後退退,這樣他們之間拉開三四米的距離。
那四隻眼睛緊緊盯著他,好像他是個亡命徒,隨時都有衝進去的危險。他覺得怪不自在,怪難受,就把臉扭到一邊去。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是這一屆的省人民代表,褚省長初調回來是代省長,在省人代大會正式選舉時,他是工工整整在他名字上方畫了圈的,沒想到,一個曾選過他的人民代表,又是一個縣的縣委書記,見一下他都這麼難,那麼老百姓就更見不到了,這麼想著,就眼睜睜看著牆上那石英鐘的秒針,卡嚓卡嚓,一秒一秒地走著。
那兩位似乎也站得不舒服了,公安人員問:「喂!你在哪兒住?」郭明瑞指指301房間:「原來在這裡住,被你們攆到二樓了。」那年輕幹部就揮手說:「你走吧,省長要是接見你,還愁沒人去請你?」
郭明瑞朝303房間瞟了一眼,仍不見李慶國出來,心想,行了,受刑般等了十來分鐘,能交代你老李了,就轉身憤然而去。回到206號房間,正要坐到沙發上,猛覺門窗對流風太大,轉身去關門時,發現那個拿對講機的公安人員在門外站著。他正要不客氣地摔上門,服務員來送水。服務員認識郭明瑞,有些奇怪地說:「郭書記,你從三樓下來時,他就跟下來了,見你進了屋,他又走來看房號。他是幹嗎呀?」
郭明瑞明白了:在他們眼裡,他成了可疑人物,危險分子,擔心他的房間是不是和省長的房間正好上下相對,只隔一層樓板,那樣的話,晚上要是點燃一個炸藥包什麼的,那省長不就危險了?他感到既可笑又可氣,立即打電話把小胡叫來,堅決要移房,就搬到109房間去了。他想,同省長隔了一層樓,沒有幾噸炸藥是威脅不到省長安全的,而一個人要明目張膽地把幾噸炸藥搬進賓館,顯然是不可能的,這樣省長完全可以高枕無憂了。
心裡的氣是小胡進來以後才慢慢消下去的。小胡說:
「他媽的,搞得戒備森嚴,如臨大敵,原來省長都不知道,全是那個老婆和手下那夥人發神經。你道咋?省長問送水的服務員,怎麼樓裡這麼靜?沒人住?服務員說,平時差不多能住滿,是專門為你騰出半層來的。省長聽了,很是驚訝地噢了一聲。你看省長不是不知道嗎?」停停又說:
「硬是李佩瑤事件把他們弄得神經兮兮了。」
郭明瑞點點頭,覺得小胡說得有道理,保衛首長安全,這本是無可非議的,可是鬧到脫離群眾的地步,一定與不久前發生在北京的李佩瑤事件有關。這似乎就可以理解。剩下的就是自責。還是那句話,人不求人一般高,人若求人矮三分,何況你求的不是一般人,是省長,全省的第二把手,你不矮六分九分才怪呢。這就是跑官的可恥下場,活該!一會兒李慶國來了,把自己的想法告他,以後決不再幹這號自己作踐自己的事了。
李慶國是五點鐘才找到109房間來的,他從303一出來就被賓館經理拉到辦公室去了。原來一位市委常委等在這裡,企圖走他的門子同省長見見面。他哪裡還敢攬這事?作了好多解釋,直到那位常委相信他的確無能為力時,才告辭出來,忙找郭明瑞來了。
李慶國滿臉沮喪地出現在郭明瑞面前,啥話沒說,咳了一聲,就坐下去點上一支煙猛抽。當郭明瑞倒了一杯茶給他端過來時,他才開始說話:「我太相信那個轉彎抹角的親戚關係了,結果讓你跟著我受屈辱,真對不起!」頓頓又說:「褚省長是夫人陪著找市裡的一個中醫大夫看病,在這裡住一晚。我沒見上他,只是在夫人那裡坐了一會。
夫人這一關就難過,她說工作之外的任何事情都不准煩擾省長。我坐了一刻來鐘,硬是沒話找話地磨,要求見見省長,她始終不鬆口,只好告辭出來。」
郭明瑞說:「李部長,不管什麼結果,你的好意我領了,但下不為例,從此咱再也不提這事了,行吧?」
李慶國說:「你放心吧,我還敢嗎?」說著站起來告辭,說給老婆答應下買糧,晚上還等米下鍋。郭明瑞就送客,送出樓門,送到街上,正要分手時,郭明瑞突然想起自己走時帶了六千元,何不花它幾百呢?就拽住李慶國說:「李部長等等,我請你吃飯吧,你說哪個飯店?」李慶國問:「你請客一向是個人掏錢,今天還是?」郭明瑞說:
「這個你別管。你定飯店,咱們認真喝上幾杯,也算慶賀咱們終於從屈辱的路上走回來了。」
李慶國說:「我回去還得買糧。」
郭明瑞說:「你先買糧去,說好時間,準時到哪個飯店就行了。」
李慶國說:「不去不去,不忍心吃你那幾個工資。要喝酒,到我家,菜比不上飯店,酒不差,幾種好酒我都有。」兩人爭執不下,一個堅持到飯店,一個硬要去家裡,最後誰也沒說服誰,只好分手各吃各的。
郭明瑞回到賓館樓前,正在擦車的小胡忙走過來說,郭書記,你這送客也真實在,送了這麼長時間。剛才有人找你。郭明瑞問,什麼人?小胡說,姓馬,在報社工作,我出來時,他還在屋裡等著,你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