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郭明瑞是從劉佳平那裡汲取了一點力量和勇氣。他想,劉佳平理直氣壯所依仗的那些東西,我郭明瑞並不缺乏嘛!學歷?人民大學畢業;資歷?從八二年開始做縣委書記,到現在已有十四年的書記史,是所有縣委書記中資格最老的;政績?他在四個縣任過書記,每一任幹了些什麼,留下什麼實績,同前任後任們相比又怎麼樣,這已有公論,且有據可查。可實際情況又怎樣呢?那些政績平平者有的提升;有的群眾告狀,鬧得天翻地覆,呆不下去了只好移個地方,可是就在移動當中竟然出人意料地升了一格。那麼我郭明瑞找找領導有什麼不可?為啥不能理直氣壯?
這便是劉佳平走後郭明瑞躺在被窩里長時間思索的結果。它有效地指導了郭明瑞此後兩天的行動,增加了勇氣。第二天,郭明瑞仍是晝伏夜出,晚七點按響了市委萬書記的門鈴。面目和善的書記夫人告訴他,萬書記還沒回來。九點半再去,書記夫人說,吃過晚飯,有人打電話把萬書記叫走了,好像有啥急事。時間不早了,不能再來第三次,只好作罷。睡了一覺起來,是雙休日的星期六,不需要晝伏了,於是上午十點鐘再按萬書記的門鈴。書記夫人很有點過意不去地說,你來的遲了一步,下面哪個煤礦發生事故,萬書記剛走幾分鐘,讓你又白跑了。我認住了,你是北縣縣委書記。他回來我一定告他。
萬書記既然是下去處理煤礦事故,很難說哪天才能回來。那就找市長?反正一二把手是非找不可的。於是郭明瑞就直奔革市長家。他步伐很快,也很有力,可知他的勇氣很足。
按響門鈴之後,有人出來了,「嘶啦」一聲,鐵大門上抽開一個小窗口。一個胖女人說,革市長不在家。說罷就要關上,郭明瑞忙伸手擋住說,市長愛人老范是認得我的,你進去說一聲!聲音驚動了屋裡,市長夫人老范出來了,通過小窗口一瞧喲了一聲說,北縣郭書記吧?好稀罕,快進來吧。說罷逕自轉身回屋去。郭明瑞被放進院裡來,跟著胖女人走進屋裡時,市長夫人已在沙發上坐了,板著臉說了聲坐吧。郭明瑞就在坐下去的這一剎那間,猛醒過來,這老范如此冷淡,一定同那次甲魚的事有關。這位市長夫人的刁悍是有名的,他後悔自己是自投羅網。他準備說幾句話趕快走掉算了,就問,革市長到哪兒去了?
老范說不知道。郭明瑞又問,什麼時候回來?老范說,連去哪裡都不知道,怎麼能知道什麼時間回來呢。這就沒話可說了,郭明瑞正要告辭,老范說話了,而且正是衝著那甲魚的事來了:郭書記,好長時間不見了,我正想問你,那回你打發人送來的甲魚我可是如數退回,收到沒有?郭明瑞點頭道,收到了。老范說,我擔心中途丟上兩隻,就說不清了,讓別人以為是我們剋扣了呢。既然已到這一步了,郭明瑞也想摸清那次甲魚被退回的真正原因,就說,那本來是讓市長補身體的,你怎麼退回去呢?老范說,你們是二十多天才送來的吧?人家有人兩天以後就送來了,個頭足有你們的兩倍大,我們能用得了那麼多嗎?郭明瑞聽出來了,人家嫌小又嫌遲,就說,甲魚場是鄉鎮辦的,管理不好,長得很慢,老范說,長得挺好呀,那大個頭的也是從你們那裡弄來的呀。郭明瑞很是難堪。但又想知道送甲魚的人到底是誰,他聽養殖場的人講,那幾天古裡縣李子民書記的司機買過甲魚。再一想,那天是會議包場看文藝演出時,老范對他說,革市長最近身體不大好,想弄幾個甲魚補補身子。那晚李子民沒去,司機拿他的票去了,正和郭明瑞鄰座。他為了進一步證實,就說,你說的是李子民吧?他是在我們那裡買的甲魚,大點的都讓他挑走了。老范點點頭說,子民辦事認真,挺實在挺好。又說,其實,不管誰拿來,我們都是按價付錢的,並非白要,我當時應當跟你說清,或是預付款才對。郭明瑞聽得明明白白,這老范在說,你郭明瑞為啥遲遲不送來,又為啥送了幾個小的,不就是怕我不給錢嗎?郭明瑞感到自己坐到被告席上了,正接受人家審判。他想起一句俗話:人不求人一般高,人若求人矮三分,他感到眼下的自己,比這位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市長夫人何止矮三分,六分都不止,他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屈辱,有些受不住了,就站起告辭。市長夫人也站起來卻原地未動,點點頭表示送客。郭明瑞逃也似的走出屋門,走出那個開有小窗口的鐵板大門。
郭明瑞回到301房間,通一聲躺到床上去,彈簧床猛烈顫動,咯吱直響。他閉上眼睛,細細回味剛才這屈辱的一幕以及屈辱中獲得的驚人發現。相比之下,市長夫人面前的屈辱已不算啥了,李子民買甲魚之舉更使他吃驚。本來這個討好上級的大好機會是給了他郭明瑞的。可他嘴上答應了,心裡卻有點牴觸,因此行動上也就不可能雷厲風行。直到二十多天之後,他才想起市長夫人的話,覺得不辦不行了,就到甲魚養殖場去,場領導說,郭書記從來不提這樣的事,今天提出,一定是有什麼過不去的事。你就說個數吧。辦甲魚場的信息是你給送來的,以後的貸款、辦場、技術培訓,哪一步能離開你的支持與幫助。現在咱們的甲魚場見效益了,幫你解決點難事,還不應該嗎?可是讓他郭明瑞說數,他倒有些捨不得了。這個養殖場經歷了多少艱難與曲折,走到今天真不容易。他蹲在池邊猶豫了好半天,才定了個原則:應付應付吧,數目五隻,個頭中等。養殖場的人就連忙捕捉裝好,他讓司機小胡給送去。誰知下午又原封不動拉回來了,小胡說,聽人家說話,看人家臉色,人家嫌遲嫌小。這就是說,人家給了他一次討好上級的機會,他卻適得其反,使市長夫人十分不滿,那麼剛才那樣的屈辱也就是必然結果了。
可是換一個人,同樣是縣委書記的李子民,人家是從司機那裡聽說市長夫人向別人要甲魚的信息,快速反應,搶到前面,把這個本不屬於自己的機會給奪過來了。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道不空行,爭分奪秒,只要有什麼接近討好上峰的機會,當仁不讓,捷足先登。正是這樣,李子民成了贏家勝者,當縣長、縣委書記一共只有六年半,去年十一月已提升為東山地區的副專員了。當然並不是說光送幾隻甲魚就能奏此大功,但此舉可以看出李子民討好上司的意識之強和手段之妙,正是多少次這類驚人之舉為他鋪就一條通向副專員的大道。
按說,李子民為郭明瑞上了生動的一課,他應當悟到一點從政的真諦了。然而,市長夫人為他上的另一課卻將這點悟性給抵消了。向上爬要經受人格的考驗,李子民的人格可能是橡皮做的,自己的人格卻是玻璃的,又硬又脆,受不住一點擠壓,因此寧可原地不動,也要保全完整的人格。
直到吃午飯時,郭明瑞才從這種很壞的心境中擺脫出來。這是因為遇見了個體企業家汪宏。
汪宏原是縣委宣傳部的一位幹事,八五年留職停薪下了海,掙了不少錢,就乾脆辭了職。現在一個人辦了三個企業:焦化廠、煤炭運銷公司和煉鐵廠,而且效益都很好,是縣裡的利稅大戶,縣委縣政府領導眼裡少數幾個財神爺之一。因此走進餐廳剛剛坐定的郭明瑞一看見汪宏就站起來。汪宏也看見了郭明瑞,忙走過來。郭明瑞說,坐吧,咱們一塊吃。汪宏說,同意一起吃,但必須是我請客,我那面菜都點好了,走吧。郭明瑞說,去吃你?汪宏說,吃我最安全,不屬於公款吃喝。於是便拉著郭明瑞到那邊坐下。他們兩人加上各自的司機,共四人。汪宏招手把服務員小姐叫過來說,再加幾個菜,小姐問加什麼菜,汪宏說告你們餐廳經理,只要你們能弄到的不說貴賤,撿好的上。郭明瑞說,你少要點吧,我們四個人吃不了多少。汪宏說,郭書記,你的關心與幫助我永生難忘,可苦於難以報答。過大年時,通過郭偉才給你送了些大蝦去,你又同常委們分享了。今天好容易逮住你了,說啥也得吃一頓飯,喝幾杯酒——哎,對了,你喜歡喝啥酒?人頭馬?茅台?郭明瑞說,我說個原則你來定:外酒喝不慣,國酒不迷信牌子價錢,要喝真的。小胡說,高粱白沒假的,我們平時就喝高粱白。郭明瑞說,就喝高粱白。服務員小姐聽得捂嘴笑了。汪宏說,郭書記,你看小姐都笑了,還是點一樣高檔的吧。郭明瑞說:「小姐這一笑反倒使我更加堅定了,就為這個真,非高粱白莫屬,定了!」
吃飯中,汪宏說:「我來市裡是業務上的事,遇見你了,就想找找你。」
郭明瑞問:「找我有事?」
汪宏說:「在縣裡時,你忙我也忙,出來都輕閒了,向你匯報匯報生產情況。」
郭明瑞說:「你也不用向我匯報,你的生產挺好,我還是基本瞭解的。最傷腦筋的是幾個國營企業如何走出困境,我倒是想請你參謀參謀。」
汪宏說:「我倒真想給你參謀點事情。但你得給我充分時間,起碼得兩個鐘頭。」
郭明瑞說:「時間好說。從午飯後到晚飯前,全給你,要是不夠,來個日以繼夜,把整個晚間也加上,怎麼樣?」
汪宏說:「行了行了,來,為我參謀取得成功於杯!」
飯後,兩個上了六樓,進入汪宏帶客廳的大套問。汪宏給每人泡上一杯龍井極品之後,就開始了他們的談話。
汪宏說:「郭書記,我是不是有點操之過急?你不休息一會行嗎?」
郭明瑞說:「沒關係。這兩天的時間百分之百屬於我,困了啥時都可以睡的。」
汪宏說:「業務上的事,我原計劃過幾天才來的。是因為你就提前來了。」
郭明瑞瞧著汪宏,笑笑說:「你怎麼知道我來市裡了?
別人追我是謀外貿局長的職務,你是為啥呢?」
汪宏說:「郭偉找我借錢,我才知道你要來市裡。我是有一些話,也許是你難於接受的一些活,想跟你講講,或者說給你參謀參謀也可以。今天總算找到一個說話的好機會,我可要一吐為快了。」
郭明瑞說:「好,你講吧,我洗耳恭聽。」
汪宏說:「郭書記,我要為你參謀的,不是國營企業怎麼辦,而是你個人應該怎麼辦。你無論是人品還是政績,早該上一個台階了。可一直沒有上去。為什麼,不外是兩方面的原因:主觀原因,你不願意跑,不願意說,缺乏主動性;客觀上呢,恐怕財力也不足。所以我要向你說的,歸結起來就是一句話:咱們共同努力,一起使勁,你解決主觀問題,我解決客觀困難。說得明白一點,我作經濟後盾。多不敢說,二三十萬沒問題,就當作一筆政治投資吧,我是真誠的,負責的,你完全可以信賴。」
郭明瑞壓根兒沒想到汪宏要講的竟是這麼一番話。他表面平靜,內心驚詫,盯著汪宏的臉瞧了足有一分鐘,才說:「汪宏,你現在是一個有能力有希望的企業家,你拿錢不是上新項目,而是往別人的職位陞遷上投,有點不大好理解。能把你的真實想法告訴我嗎?」
汪宏說:「人也奇怪,沒錢時心裡覺得不平衡,可有了錢心裡又出現新的不平衡。比如我吧,現在資產已逾千萬了,我的副業還在發展,資產還在增多。有了這麼多錢幹啥呢?總想於點別的,實際上是花錢買個心裡平衡。這方面你知道,希望工程、修路、救災我都捐助過了,總數已達五十多萬。最近我想到一個新項目:扶持一位好官上台階,也許比修一座學校更為重要。有啥個人目的嗎?沒有。我己離開公家的門,同仕途也就絕了緣。辦點什麼個人事情,有錢開路,易如反掌。我是想,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一位好官能上一個台階,他造福的覆蓋面就更大,他本人功德無量,我也功不可沒。舉個可笑的例子:假如包公當年只是個七品縣令,上不去,是某一個人出錢才將他推到開封府去,那麼這個人不是就有了同樣不可磨滅的歷史功績嗎?我就是追求這個,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我也可以自豪地想,我不只對這一方土地的經濟發展作過貢獻,還扶持過一位老百姓不會忘記的好官跨上一級新的台階。至於為啥瞄準你,首先是你符合我認為的好官標準,其次是我和郭偉關係不錯。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
郭明瑞聽得笑了,頭也緩緩搖起來,說:「汪宏哪,應該說你的出發點是好的,甚至可以說是高尚的。對我的好意我也非常感激。但做法我可就不敢苟同了,這不是明明白白支持我去搞腐敗嗎?」
汪宏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我認為這樣搞與反腐敗並不矛盾,或者就是反腐敗的一個有力措施。你想想吧,人家無德無績的人不擇手段地向上爬,你卻潔身自好,守住自身那一丁點小天地不動,那天下不就豺狼當道了嗎?
我倒是想,應當有一批正直有良心的企業家慷慨解囊,資助一批為民謀利益的領導,把他們扶上去推上去,把那些無德無績的傢伙擠下來,這才是功德無量的好事。中醫有扶正法邪的理論,我覺得人事政治上來個扶正法邪也是很必要的。」
「你這越發宏論驚人了!」郭明瑞猛地向後一倒,頭仰到沙發靠背上,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態。顯然,他沒法接受汪宏這「扶正法邪」的理論。
汪宏似乎說話說累了,也仰靠回去,臉上是沒法溝通的失望與悲哀。
郭明瑞忽地又坐直身子,瞧著汪宏說:「你剛才講的這一套理論是否正確,我們先不管它。我們不妨先探討一下實際上是否可行,當然,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個別人格卑鄙道德敗壞者不是沒有,我說的是幹部隊伍的大多數,能有多少人敢這麼送,這麼收,如此赤裸裸骯髒交易?
比如我吧,你支援二三十萬,我敢提著去送?人家敢收?」
汪宏也坐直身子,笑道:「郭書記,你想探討實踐,可你缺乏的正是實踐。哪有像你想像的那樣,甲提了幾萬去了往茶几上一放說,給咱提個什麼官吧,就討價還價,最後成交,乙說行了,你等著吧。這是孩子們玩耍,或是貨攤上買東西。人家送禮有送禮的辦法,你沒聽說送禮七法嗎?」
郭明瑞搖搖頭。
汪宏呷了一口茶,說道:「這七法嘛,別的不說了,只說我認為最妙的一法吧,叫投資禮。想給哪位領導送禮,就找領導的子女或親近的什麼人,說我幫你辦個飯店。服裝店或是別的什麼小企業吧,我給你投資多少萬,什麼時候賺了,再給我還回來。比如當初投了三十萬,最後賺了一百萬,還了三十萬還余七十萬,送禮者不傷老本,受禮者大發其財,還冠冕堂皇,不露痕跡,就是紀檢委下來查,也查不出一點問題來。借錢還錢正常往來,況且又是子女親戚們的事,八桿子也夠不著人家領導本人。
你說妙不妙?只要你同意,瞄準哪位領導了,我替你辦去。」
這一番話對郭明瑞又是一個震動,有關送禮的話題雖然也零零星星有過不少耳聞,但如此送法,還是第一次聽說。正要說什麼,司機小胡打來電話,說賓館讓調換房間,要他很快回去一下。
郭明瑞忙站起來,對汪宏說:「你剛才說的這一套經驗,別人不知怎麼樣,我還是學不來的。好,先談到這裡,我得回去一下。」走到門口一看表,兩點整,他們整整談了一個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