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昆,陽昆!」伴著敲門聲有人在門外喊。
他從半睡眠中清醒了,迷迷糊糊的聽見了敲門聲,聽見了喊聲,翻身起床,去開了門。
站在門口的是方老師。
陽昆還沒從夢境中徹底回過神來,看著方老師,張著嘴巴,木呆呆的,不知說什麼好。
「怎麼,在睡覺?」方老師環顧了這十三米的顯得空蕩而凌亂的屋子,「你就住在這裡?」
「繫上的休息室,暫時住一住。」陽昆恢復了正常,伸出手和方老師握著,「你好!方老師。進來坐。」順手拉過床擋頭的一個舊的木靠椅,「好久不見你了。」
「是,好多年了。還是你們結婚的時候喲。」方老師不經意地掃了一眼陽昆,說,「那次,你兩個差點把我灌醉了。你兩個喝酒好得行喲,現在更凶了吧?」
「今天起了仙風呀?方老師,你捨得來。」
「哪裡?我來過好幾次了,都沒和你聯繫上。」方老師還沒有坐下,仍是站著說,「我今天是到圖書館做一個講座:《新時期的女性文學》。」
「現在的女性文學!離張潔、黃宗英等人搞的女性文學的初衷越來越遠了,好多是靠吹、靠炒、靠賣隱私、靠展示自己的性心理來取悅讀者、取悅市場。有的女寫手——對不起,她們算不了作家,連作者都還不夠格,是市場經濟初期出現的找錢人——是典型的偷窺癖、露陰癖、意淫僻……不惜把自己的性經驗性心理拿來嗲聲嗲氣的賣給市場。」陽昆來了點精神,把積在心中的話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還數了幾個人的名字,「有的牛高馬大的男寫手像個被劁了的太監,也故作小女人狀,去寫一些這方面的垃圾,去取悅心理不健康的人!」
「是。確實不好講。圖書館還不是為了讀者多,好去館裡借書、看書。你那些觀點我贊成,但這種場合不敢講。」
「有什麼怕的?學術研究,一家之言嘛。」
方老師解釋道:「這種普及性的還是有些不同。」
「就是要在這種場合打殺那些垃圾!」陽昆揮了一下捏成拳頭的右手。
方老師不想再就這個女性文學爭論下去,就轉了話題:「本來想順便看看你倆,打電話到繫上,說你在,就來了。」
過去,不管是老師、同學、同事、學生,只要提到他兩口子,陽昆心裡就特爽。此時,方老師一見面已三次提到「你兩個」、「你倆」,他就不自在,臉上訕訕的,剛才爭論的氣勢一下沒有了。他怕方老師繼續提起「你兩個」,趕快叉開話題,「方老師,你坐下說嘛。」他欲給方老師倒水,拿起暖水瓶搖了搖,沒有響聲,自責道,「哎呀,沒有水了。中午喝光了,忘了去打水。我這就去。」他提起暖水瓶就要出去。
方老師伸手制止了他:「不去了。我們出去走一走,找個地方喝茶吃飯一肩挑。」
陽昆猶豫了一下,同意了。他們在校園那條被夾竹桃護衛著的小道上靜靜地走,一時找不到相同的話題。陽昆想說,但怕方老師提到李一凡,顯得尷尬,也就默默地走著。方老師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但不知從何說起。陽昆想,為什麼方老師今天要來找?真的是順便還是有另外的事?是不是他有熟人在理工大學,要來找自己幫忙?或者是有熟人要考理工大學,要自己出力?對,馬上就是成人高考了。肯定是。老師找學生幫忙,在當今是一件普遍的事。因為,學生遍天下,在各行各業,乃至權勢部門,而且有的還佔據要津。那些教齡越長的老師,辦起事來游刃有餘,處處暢通。學生多呀!但方老師沒開口,他也就不問,就這樣兜著。左邊傳來一陣陣喧囂:「進了,進了!」
方老師透過夾竹桃葉縫看過去,足球場裡在進行激烈的爭奪,紅隊以壓倒優勢攻到了藍隊的陣地上,於是問:「是學生在踢還是教師?」
「天天這個時候都有人踢。有時是校際之間,有時是系與系之間。我們學校足球愛好者多。學校呢?」
方老師知道他指的是師大,說:「也是。現在是足球熱嘛。」
「董教授呢,還好嗎?」董教授是陽昆的研究生導師,對陽昆很不錯。他每次見到師大中文系的人,都要打聽他。
「他已經退下來了。身體還不錯。據說現在在弄一本關於唐宋文學的專著。」
「查教授呢?還寫字嗎?」
「還寫。而且越來越值錢了。」方老師說,「你可以找他給你寫一幅。」
陽昆歎了口氣,說:「當初,市場行為還沒到現在這個程度,求教授寫幅字,肯定沒問題。但現在,那字就是錢呀!不好開口了。」
他倆就這樣邊說邊走,基本上都沒有離開師大這個主題。信步由韁,不覺又來到了那個陽昆打發愁緒、寂寞、憤懣的小館子。怎麼會到這裡來呢?預兆不好。這可是自己給自己剝魯迅詩自嘲的地方啊!他猶豫了,想換一個能不回憶過去,給予自己好心情的地方,但方老師已邁進了門檻。只好跟著。店堂裡沒有人,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了,要了一壺雲南糯米香茶,一碟黑瓜子。方老師提起茶壺要給陽昆倒茶,他伸手制止:「方老師,讓我來倒。我是學生。」
「哪來這樣多規矩?過去是師生,現在是朋友、同事了。」方老師給他倒了半杯,給自己的杯子也倒了一半。
「不,老師永遠是老師。」
茶喝了,嗑著香而碎的黑瓜子,方老師像是隨口問:「陽昆,你住那個地方很糟糕,條件不好。」
「是。」他嗑著瓜子說,「賈書記說,正在給我另外找……」他知道說漏了嘴,趕緊剎住了。
「給你另外找?你住在學校?」方老師故作驚訝,追問道,「怎麼不回家住?」
「我、我在整評職稱的材料。」
「這個要多久?」
「我還有其他事。」陽昆腦瓜子裡一轉念,乾脆引出方老師的目的算了,免得他老在這房子問題上轉,「方老師,師大的成人高考怎麼樣?」
「據說是一般化。」
「今年招多少?」
「不知道。」方老師慢慢品著茶,不露聲色地看著陽昆。
陽昆心裡沒底了:我拋出話頭,他不接招。那麼他來幹什麼?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來看過我。今天卻不請自來,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方老師放下茶杯,眼光落在陽昆臉上,單刀直入:「陽昆,我們不要饒圈子了。我問你,你和李一凡到底怎樣了?」
剛才還主動接受方老師的眼光的審視的陽昆,把臉偏向了窗口,把眼光投到外面的根根淡黃色的斑竹上,投到那在細風中搖曳的葉片上,兩個鼻孔出著粗氣,嘴唇一動一動的,但就是沒有話出來。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吐出軟不拉幾的四個字:「沒有怎樣。」
「那你為什麼不回去?」
「你怎麼知道我不回去?」
「你說賈書記在給你找房子。」
「我、我……」陽昆被逼到底了。
方老師笑了笑,說:「你不要搪塞了。我都知道了。我就是專門來的。」
啊!來當說客?這句話在陽昆肚內升起,忍了幾下,沒有說出來。方老師心裡明白,陽昆是不希望他的事擴散出去,如今,居然老師都知道了,覺得難堪。他語重心長地說:「陽昆,在學校,老師們都認為你倆是我們繫上歷屆學生情侶結為夫婦的最好的一對。是後來的學弟學妹的楷模,是老師們的驕傲。像現在這樣下去,大家都心痛。」
「這又不怪我。」陽昆將眼光移到方老師臉上,說:「怪她自己。」
「那種事是她願意的嗎?」方老師心情沉重起來,「你回去看看,她都成什麼樣子了?簡直是另外一個人,我都差點認不出來了。只不過,精神還沒倒。」
「我知道。那事誰撞上誰倒霉……」陽昆把眼光移到茶杯上,說,「我和她商量,要她撤訴。她不同意,要堅決鬥。」
「這是對的呀。打擊壞人,捍衛自己的權利嘛。」
「我也有自己的權利塞。」
「你的權利?」方老師吃驚了。
「是呀。撞上那事,我自認倒霉,忍了。可是,她非要張揚。還讓那記者寫稿在晚報上去告示,好像被強姦了還是光榮一樣!」
「我看過那文章,沒有提到具體的受害者呀。」
陽昆拿起瓜子,沒有嗑,說:「問題是她要送那人進監獄。一進入司法程序,就要弄得滿城風雨的。我還有臉嗎?」
方老師沒料到昔日的學生,今天的年輕大學教師是這種想法,就換了一個角度,說:「打擊壞人是我們每個公民的責任。」
「但又何必毀了自己的家去打擊壞人?」
「她如果私了,撤訴,就是做偽證,要吃官司呀!」
「私了撤訴的不是一起兩起,哪個在吃官司?她是充能幹,不顧家庭……」
上午,方老師就去見過李一凡,和她長談了一次。她一再表白,堅決不撤訴,要堅決走下去,即使犧牲婚姻、犧牲家庭,她也要依靠法律向壞人、向造謠者討回清白、討回公正,堂堂正正地走自己的路。多少年來,一個個私了了的受害者過得並不愉快,那沉重的十字架壓得喘不過氣來。她不願過這種苟且偷生的日子!她流著淚對方老師說,她沒想到和自己恩恩愛愛的丈夫會是這麼一個相當自私的男人。為了自己那可憐的臉面,竟然要自己的妻子做違心的事情,污辱她的清白。李一凡講這一切時,方老師還不相信,以為是她言辭過激。現在,他信了。他在竭力讓心中的陽昆和此時的陽昆在大腦裡成為一體,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話語。
陽昆見方老師沒有說話,以為他的思想在朝自己這邊傾斜,趕緊補了一句:「我還懷疑她和那狗日的記者……」
「你不要亂說!」
「如果那狗日的和她沒有干係,為啥這樣死心塌地幫他?半夜深更的,這樣巧?英雄救美人。還寫文章?如果沒有鍋巴吃,圍到灶台轉,幹什麼?……」
正在陽昆激憤地訴說的時候,服務小姐來給茶壺添開水。他沒有迴避的意思,趁著性子一口說下去。小姐知趣,添完水,很快走了。
方老師覺得他越說越不像話了,敲了敲桌子,睥了他一眼,打斷了他:「這樣下去……你們的孩子要受到傷害。」
「但是……我顧不了這樣多。」
「叫梅子吧?」方老師見陽昆點了一下頭,接著說,「她想你。想你早點回去給她講沒有講完的卡通故事……」
他垂下了頭,好一陣才說:「我也是。但……以後吧。我會對她好的。系總支賈書記也來做工作,希望我勸她私了。鬧得沸反盈天的,擔心我的晉陞副高受到影響……」
「怎麼會這樣說?」方老師一聽,覺得奇怪。一個共產黨的總支書記怎麼會說這種話?
「人家是關心我。方老師,你設身處地地想,老婆被強姦,全市都傳遍了,我還怎麼做人。我是個大學老師呀!」
「那你……」方老師沒有說完。
陽昆聽懂了,說:「只有這樣走下去了。」
方老師歎道:「你們這麼好的一對夫妻、一個家庭……唉,可惜!」
「有什麼辦法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陽昆也歎了一口氣,「這麼多年了,我沒想到她是這樣一個人。」
「可是——陽昆,李一凡是真心實意愛你,愛你們那個小家的呀!」方老師還在尋找最後的機會。
「有這種愛嗎?」陽昆眼裡流露出一種怨恨:「方老師,我是『哀莫大於心死』呀!這些日子,我天天躲著,怕見人,真的是『破帽遮顏過鬧市』。也許,學校師生都知道了:陽昆的老婆被強姦了,陽昆的老婆偷人了,陽昆頭上戴綠帽子……」
方老師聽不下去了,制止道:「別說了,陽老師。」
陽昆確實陷入了悲哀,眼裡噙著淚,嗚咽著:「方老師,她做得太絕了。我只有一刀兩斷,才能走出這個萬復不劫的深淵,才能把這沉重的帽子甩進太平洋,才能重過正常人的生活。否則,我會發瘋的……」他用衣袖擦了擦雙眼,眸子裡流出憂鬱、哀怨之光。
一個剛才還是氣壯如牛的大男人,突然之間變得可憐巴巴的,成了個小老頭兒。難道這打擊對他心靈的傷害和刺激有這麼大?不知為什麼,方老師腦子的屏幕上霍地跳出了程頤和朱熹,跳出了一個個衛道士的形象。「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那蒼老而聲嘶力竭的聲音在空濛的天空中如沉雷滾來滾去,從窗外傳了進來……一個個中國這塊土地上自產的衛道士就在方老師眼前晃……那些個衛道士的形象怎麼個個都有點像陽昆?他感到輕蔑和鄙視,只覺得陽昆的形象越來越猥瑣、卑劣!他正眼看著他,但無話可說,腦子裡一片空白。沒想到自己的學生,受過現代教育,而且還在向青年學生傳道授業的陽昆會是這麼一個人……不,他是從後山宋代古墓裡爬出來的一個還魂殭屍!
「魯迅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我豁出去了!否則,我會跳江的……「陽昆還像祥林嫂般喃喃著。
方老師再也坐不下去了,站了起來,說:「我走了。」
陽昆好像從遠古中回過神來:「還沒吃飯呀。」
「還早。我還有事。」方老師匆匆和他握別,「你,好自為之。」
陽昆傻乎乎地坐著,像被誰盜走了靈魂。
有食客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