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時間早過了,仲秋在辦公室處理完最後一篇稿件,正要走,又來了過去採訪時認識的並不太熟的朋友。他是報社的通訊員,不,準確地說是所有新聞單位的通訊員,上自北京,下至地方的傳媒,和他們這些通訊員都有聯繫。依靠群眾辦報辦新聞,是我黨的優良傳統,這些通訊員都是傳媒不敢得罪的大爺,發行、拉廣告都要靠他們。儘管仲秋這個部門和這些通訊員來往不多,但畢竟是報社的客人,只好禮貌待之,心裡還在盤算,呆會兒在什麼地方去陪他吃個便飯。東南西北的聊了一通,才知道他是陪他的宣傳部長來拜訪向太明,勾兌報社的,其目的當然是希望報社,確切地說是向太明今後在宣傳上多給予方便,遇到有批評稿件之類,可以把把關,或者事先告知一下,好有個準備。領導正在和向太明扯其他事情,他就說要去各部門竄一竄,套套近乎,拉拉關係。各部門都走到了,最後是社會生活部了。
時間就這樣在東拉西扯中混過去了。仲秋一邊聽他侃,一邊借擺正電話機之機,伸出右手,瞟了一眼腕上的手錶,快七點了。他的心思已飛出辦公室,飛到家裡了。也許蘭已經回家了。她還在生氣嗎?今天原準備早點回去,做點表現,以抵消昨晚的矛盾。夫妻夫妻嘛,反正是丈夫受欺……如今的男人,個個在外都是人模狗樣,雄赳赳氣昂昂的「雄起」,回到家裡,卻是判若兩人,燒茶煮飯,涮鍋洗碗,抹屋掃地,低眉順眼……夫人則成了太上皇,武則天、葉赫那拉氏,稍不留心就撅起小嘴生氣,就不說話,就……弄得男人不好伺候。現在的夫人,嬌、矯、驕!他一直想寫一篇文章:《女人是把雙刃劍》。你忙事業嗎?她一個人在家,說太寂寞,沒有人陪她,嫁了一個工作狂,說樓上張三多好,天天陪夫人散步,像新婚夫妻似的;你不奔事業,天天陪著她嗎?她又不耐煩,說你看隔壁王五,人家大把大把掙錢回來,樓下劉二,已當老總了……女人希望的男人是什麼?是費翔的身材,比爾。蓋茨的事業,阿貓阿狗的溫順。而她呢?忘了自己是老幾。說句實話,蘭還不是這種女人!但畢竟是生於這個時代,難免沾染上「雙刃劍」的惡習……
「嘰嘰嘰……」一種像老鼠般的叫聲響起來。原來是通訊員的手機響了。是部長召喚他去吃飯了。
仲秋如釋重負。他要仲秋一塊兒去吃飯。仲秋禮貌地拒絕了。他不輕易出去吃一餐飯,能推就推,能躲就跺,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去的。他認為出於應付的吃飯一花時間,二耗精力,三背影響,四欠人情。「吃了有錢人的飯,誤了無錢人的工。」這是父親的教誨。他父親生前不知說過多少話,惟有這句銘記在心,而且時時掛在嘴上。何況,他要忙著回去。今天早上離家時,蘭還和他氣鼓鼓的,一句話也不說。昨晚上她和他打了嘴仗,爭得很厲害,起因是李一凡。當時,他倆正在邊吃飯邊看電視,其樂融融的,沒想到一個推銷減肥藥的廣告跳了出來。那外國女人的身材真好,有一些像尼可。基德曼。仲秋嚼著花生米隨意說道:「真漂亮!」
蘭一炮橫過來:「一副色像!」
仲秋一時蒙了,平時兩口子在一塊兒吃飯看電視,都要對屏幕上的一些人物評頭論足。有時,蘭比自己還評得厲害些。孩子在北京上學,兩個人在家,說一些佐飯的話,也是一種對兩人世界生活的調劑。可今天她怎麼了?看她不像是開玩笑,而是一臉嚴肅,作古正經的樣子。不說話,冷場更難受。仲秋笑了笑,說:「這個人是漂亮塞。你昨天還在讚揚嘛。」
「我讚揚是我。」
「為什麼我不可以讚揚?」
「看到你那色兮兮的樣子……」
妻子今天怎麼啦?哪股水發了?仲秋腦子裡像風車般旋轉,尋找個個為什麼的答案。但找不到,只好反問道:「我怎麼是色兮兮的?」
「你自己明白。」
仲秋一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停下筷子,誠摯地看著妻子問:「我怎麼啦?」
「你還裝做二百錢數不清嗦?」妻子張大一對丹風眼盯著他,好像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看個清楚。
仲秋反看著她,沒有任何怯場和退讓。妻子見他這樣,把眼光掃到了電視屏幕上,說:「你各人幹的事情,還不知道?」
「親愛的,我確實不知道你說的是啥子。」
「你和那個爛帳李一凡是啥子關係?」妻子恨恨地說,「你給我說清楚!」
她怎麼知道李一凡?她怎麼會產生這種亂七八糟的想法?為什麼這樣說人家?仲秋想了想,說:「她是我的採訪對象。」
「對像?我怕是對在床上了。」
「你怎麼這樣亂說?人家是個正派人。」
「正派?」蘭盯著他問,「正派,怎麼正派到勾引別人的男人?」
「越說越不像話了。」
「你兩個做都做得,我還說不得呀?」
仲秋越聽越生氣,兩個字衝口而出:「無恥!」
蘭氣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丟,同時把沒有吃完飯的飯碗狠狠地躉在桌子上,飯粒濺了出來,有的跳到了地上,接著,哭著說:「是,我無恥!和爛帳上床才高尚!」
仲秋也火了:「我給你說,你隨便怎樣損我,我都無所謂。但不准你亂說別人。她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
「她就是那種人,要不,平頭白古的,怎麼來勾搭你?」
「怎麼是勾搭?我給你講過了,過去不認識,是那天晚上別人攻擊她,我剛好撞上了。」
「早不撞,晚不撞,偏偏這樣巧?」
「純屬偶然。」
「屁個偶然!」蘭氣鼓鼓地說著,站起來,去盥洗間了,然後進到女兒房間,「砰」的一聲,隨手把門反關過來,睡了。仲秋也一股氣直直地哽著,吞不下去,沒有理她,臨到睡時,才去叫她回自己房間。她不吭氣。叫了幾次,仍是貓的尾巴——越抹越翹。仲秋氣不打一處來,也懶得理了。別人不瞭解我仲秋,你還不瞭解嗎?居然聽一些無中生有的話來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他反身回房間自己睡了。
早上起來,他弄好早飯,叫她起來吃飯,她仍不理。過去,兩口子鬧矛盾,一宿起來就好了。今天,她還得理不饒人。不對,她得什麼理?全是胡言亂語!撿根雞毛當令箭!要說委屈,我仲秋才委屈,你憑空潑些髒水在我身上。要是別人還可理解,可你是我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婆,卻這樣……仲秋沒理她,自己吃了飯,去報社了。今天一有空就想這事:她怎麼會這樣?究竟是哪裡出了毛病?想不出來。還是只有和她好好談一談。原想早點回家,結果拖到了七點過。他加足馬力,抄近道回到家,取出防盜門鑰匙,插進鎖孔,反時針擰了一圈,門沒有開。他心一涼:裡面沒人。要是有人,只一圈就開了,除非她在裡面反鎖了。再擰兩圈,門開了,沒有燈光,沒有人氣,屋裡冷清清的。妻子不在家。她到哪去了?要是往天,她早就回來了。這是一個反常。也許是在單位加班?但這麼年來,很少聽說過她加班。蘭的單位對國家的勞動法規學得最好,節假日,八小時以外,從來沒有讓職工加過班。她的頭兒說:人類社會的進步,我們的努力,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把複雜變簡單,就是在八小時以內把該做的做完。你要把簡單搞複雜,要在八小時之外加班加點,我不但不表揚,反而要扣你的獎金,要批評你!你浪費了我的電力,影響了職工的身心健康!也許今天是個特殊。他給她的單位打電話,值班的說,早就下班了,沒有任何人加班。也許,去逛商店了……
管她的喲,先做飯吧。飯都要做好了,還沒有聽到開門聲。她去哪裡了?給她的同事打電話,第一家無人接,第二家接了,說下班時是一起走到車站才分的手,不知她去了哪裡。最後,這個很崇拜仲秋的女同事說:「仲記者,你們是不是吵了嘴?我今天看她精神不大好,沉默寡言的。」
仲秋一驚,她怎麼知道?但很平靜地否認:「沒有呀。她沒有說去哪裡嗎?」
「沒有。」
仲秋擱下電話,心裡急得不行:她到哪去了?屋裡寂靜無聲。屋外走廊傳來囔囔的皮鞋聲。是她回來了。不,這聲音響了過去,是隔壁鄰居回來了。他又給蘭的姐妹親友打電話,有的無人接,凡有人接的都說沒看到她,她也有一段時間沒有和他們聯繫了。仲秋突然想起來了,蘭肯定是去她母親那裡了,前兩天她還在說好久沒有去看她老人家了。他使勁拍了一下腦殼,罵道:「真是忙人無計!」
她的父親早幾年就去世了,和她生活在一起的ど兒的單位去年集資建房,一家三口搬進了新房。ど兒叫她一起過去住,她死活不干:我和你老漢在這裡過了一輩子,他在哪裡走的,我也要在那裡走!兒女們無奈,只好讓她住在老屋,請了一個鐘點工保姆照料她,大家有空就回去看一看。仲秋家住得遠,加之他又忙,回去的時間不多,常常是蘭一個人回去看望。乾脆趕回去,一是看看老母,二是接蘭回來,也算是下個矮樁,消弭前嫌,冤家都宜解不宜結,何況夫妻!他邊想邊拿起摩托車鑰匙,頭盔,正要出門,又反身取了一個頭盔,呆會兒妻子要戴。下得樓來,在超市給岳母買了水果和糕點,就發動了摩托車。到了岳母家門口,裡面正有說話聲。仲秋好不高興,提著禮物,疾步奔進屋,只看見一個女人坐著的背影。岳母正面向著她。那個女人在給她洗腳。仲秋喊了一聲:「媽!」
岳母已看見了他,高興地問:「仲秋,你捨得回來呀?」
「我……」後面的話還沒有出口,他一直看著的那個背向著他的女人已隨著岳母的聲音回過頭來。那不是蘭,而是那個鐘點工。仲秋頓時像被人打了一棒似的,木然了,然後睜著眼四處打望,一句話情不自禁地從嘴裡蹦了出來,「媽,蘭來沒有?」
岳母搖著頭說:「沒有。還是、是上個月來過了,都有一二十天啦。她在忙啥子?你今天起仙風了?」
仲秋還沒有轉過彎來,按著他的固定思維繼續問:「她沒來?」
「沒有看見孃孃。」鐘點工補充道。
蘭沒來?她去哪裡了?能找的都找了呀。岳母見女婿神不守舍的樣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說:「啥子事嗎?你坐嘛。」
「媽,沒得事。我以為蘭到你這裡來了哩。」仲秋沒有坐。鐘點工給他送來一杯開水,他雙手捧著,沒有喝。
「你在找她?」岳母又問,「她走哪裡去,不跟你說?」
「沒有。屋裡沒有。大姐他們那幾家也沒有。不知道她去哪裡了?」
「好多鍾了喲,還沒回屋?」老太婆站了起來。
仲秋心亂如麻。自從和蘭結婚以來,她從來沒有這樣不打招呼而不知去向的。他到哪裡去了?現在社會秩序不大好,他就不時地編發過婦女獨身在外被搶、被強姦(例如李一凡),甚至被殺害的消息……一絲驚悚掠過全身,背心微微發涼,雙腿也像被電麻了一樣……他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咕都咕都」地一口氣喝完杯子裡的水,擱下杯子,就要離開。岳母叫住了他:「喂,你吃了沒有?吃飯塞。」
「不。我走了,媽!我去找蘭。」
「她在哪裡?」
「不曉得。」話音還沒落,仲秋已經跨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