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科學院學術報告廳裡,市婦聯主任關敏正在滔滔不絕地發言:「現在什麼年代了?不能用過去那一套來管學生。你如果不准耍朋友,不准談戀愛,不准結婚,那麼,有兩個問題怎麼解決?一,《婚姻法》規定,年滿二十二週歲的男青年和年滿二十週歲的女青年可以結婚,校規不能違背國家的法律呀。我們普法不是一再強調小法服從大法,部門法服從國家法嗎?真有大學生要提出結婚,你以什麼理由拒絕?二,現在考大學已經沒有了年齡限制,二三十、三四十歲,甚至五六十歲的人都可以考進去學習。毫無疑義,這些大齡的人大部分都是接了婚的,有的即使沒有結婚,可能都是耍起朋友,同起居,馬上就要結婚的。他們結了婚可以上大學,也可以在大學結婚,也可以一邊同居一邊上學,為什麼從高中考進大學的不能耍朋友,不能同居,不能結婚?過去的規章不適應形勢的發展,就要改,要與時俱進……」
這是市社科院牽頭舉辦的一個關於大學生在校期間能否結婚的一個研討會。可以容納一百五十人的新裝修出來的報告廳裡坐了一百餘人,裡面百分之七十是女同志,而且大都是教育口的諸如教育行政官員,大專院校從事學生思想工作的黨委、團委的有關人員,青年思想教育工作者,另外的就是從事社會學、行為學、心理學、法學以及生殖健康方面研究的專家學者。
劉枚作為市裡有影響的女經理,也被特邀參加了研討會。說是特邀,實際上是因為社科院找她贊助了三萬元的會議費,因此被王院長點名請來了。她本來不想與這些八桿子打不著的部門有什麼來往,但想到社會科學院涵蓋的領域太多,專家學者不少,市場經濟來勢兇猛,今後說不定有用得著他們的時候。而且,王院長還表示,在研討會門前的宣傳牌上要特別註明友情支持單位:金石公司。這也算一個廣告。用王院長的話來說,這是企業支持科研、涉足科研的第一步。她本來不想來,扯這些問題,不是企業家的事,是那些政治家、理論家和教育工作者的事,但轉念一想,不說王院長一再邀請,又是電話,又是派人送請柬的,不能太撥他的面子,就是自己的兒子轉眼就要上大學了,也該來,聽聽這些研討也許有好處。安排好工作後,就趕來了。
她一進會場,就看見關敏。關敏正在和一個老頭子說話,她也看見了劉枚,但裝做沒有看見,很快把眼光移開,專注地放在老頭兒臉上,邊聽他講,邊想:這種會,關你劉枚啥事,也來湊熱鬧?討論這些前瞻性的問題,未必你還搞得懂?仗著有幾個臭錢……
劉枚不知道關敏的心思。她想,李一凡這件事沒有如關敏的願,她心裡肯定不瞭然。否則,她不會在最後關頭把她從赴香港、澳門、新加坡考察學習的名單上拿下。儘管當時心裡很不是個滋味,但劉枚畢竟是劉枚,搞企業這麼多年,吃過的苦頭,見過的世面,多的是,已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了。你關敏這搞法明顯的小兒科,不大氣!報復也來得太快,太明顯了。港澳都去過兩三次了。這次要不是婦聯組織人事處的處長動員,她還不願報名哩。收費就比市裡其他部門組織的收得高,這是明顯的賺一筆或者抬幾個人一道出去。她答應的一個原因,是想借此機會,給婦聯做點貢獻。另一個原因是作為市裡的婦女組織的一個團出去,也可能得到一些收穫,獲得一些信息。結果不讓去了,不去就不去。有啥子了不得?她很快就調整了心態。沒想到在這裡碰見了她。畢竟是婦聯的頭兒,自己還是她的一個兵。劉枚高高興興地走過去,伸出手,說:「關主任,你好!」
關敏瞟了她一眼,像沒有看見劉枚伸出的手似的,也沒有響應,只是愛理不理地應道:「唔……我正在和雷老談話。」
劉枚受到了冷遇,但沒有馬上反映,裝做不知道的樣子,向著雷老莞爾一笑,還是那種口氣對關敏說:「關主任,你忙。」轉身走了,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幾個專家學者的發言,劉枚有時聽得似懂非懂,雲裡霧裡的,有時又覺得說的是大話、套話,好像是從報刊上的社論裡抄來的,只好閉目養神,考慮自己的工作。她旁邊坐的是晚報記者仲秋,研討會一開始,他就在本子上不停地記著。關敏發言了,他才舒緩了一下,但還是不時地記錄著。劉枚想,工作人員也太辛苦了,搞個錄音機就行了塞。想到這裡,就側過身子說了出來:「你們怎麼不弄個錄音機呀?」
仲秋對她微笑了一下,說:「錄了,還得整理。」
「你這樣記不全,又費力。錄下來,完完整整的。」
「我不要全,我只要主要的觀點。」仲秋解釋道,「前面幾個是專家學者,他們的發言很獨到,我就記得多些……」
他是誰?這不明顯地說關主任的發言不獨到?你一個工作人員不一碗水端平?好奇心驅使劉枚又開腔了:「你……」
「我是晚報的,姓仲。」
劉枚腦子裡風車般轉著,晚報的,姓仲。這是個不多見的姓。那個專門寫社會問題方面的文章的仲秋仲大記者會不會是他?她小聲地說:「你們晚報有一個叫仲秋的寫的社會生活問題方面的文章,我最愛讀了。」
「謝謝!我就是。」說著,他從挎包裡摸出名片盒,取了一張名片給劉枚,「請問,你是……」
劉枚也回應了自己的名片。仲秋一看,說:「啊,金石公司,劉總,久仰久仰。我們早在電話上認識了。」
台上,關敏還在念著講稿:「有的人在一起同居,又心虛,怕別人知道了。如果被別人發現了,就倒打一耙,反誣別人侮辱她,強姦她」關敏提高了點聲調,「這種做法很惡劣!所以我主張大學生可以結婚……」
同居和倒打一耙有什麼關係?如果同居可以倒打一耙,那麼,結婚還不是可以。她為什麼要這樣講?這是明顯的邏輯錯誤。誰給她寫的講稿?仲秋沉思著,但找不到她這樣講的理由。對了,是不是她有所指,有弦外之音?劉枚見仲秋突然不說話了,以為他要記下關主任的重要內容,但沒有看見他動筆,只是木木地咬著筆頭髮神。她用手肘輕輕地碰了他一下,問:「你和李一凡熟?」
「不……」他突然問了一句,「那晚,她是不是在加班嗎?」
「對。那天,負責搞這個材料的辦公室主任趙平生病了,就臨時抓她的差。」劉枚抬眼看了看在發言的一個四十多歲的滿口專縣口音的女人,說,「本來,我要她就是想讓她在辦公室。你想,一個文學碩士,在辦公室搞材料是再好不過的了。結果,她不願幹辦公室那些婆婆媽媽的活兒。小兩口都是外地人,老公又是個老師,收入也不高。她可能是想到業務部門收入要好些,讓小家庭日子好過一點。」
「這個人怎麼樣?」
「相當不錯。工作積極肯幹,不多言不多語,人際關係很好,是公司的女工委員,正在培養她入黨呢。」劉枚歎了一口氣,「這麼好的一個同志,就遭毀了。都怪我。」
「要怪只能怪壞人。她不撞上,就是另外的女同志撞上。只有打擊壞人,才能還一方平安,才可以路不拾遺!」
正在發言的是理工大學社會科學系的黨總支書記賈玉珠,儘管她盡量用普通話,但這四不像的普通話怎麼也掩蓋不了她的家鄉口音:「大學是改造人的工場,是培養知識分子的地方吔。如果可以結婚,那麼,肯定會有很多學生都來要求結婚吔。那時,一個校園不曉得會出現好多好多小家庭吔,還會出現好多好多小母親吔。那呀!學校就不成為學校,學校成為了一個社區吔!……」
仲秋聽了聽,說:「誇大其辭的理論!」
「有點。」劉枚附和道,「即使要結婚,也不是全部,而是個別。」
「你聽這些發言,很有意思。這些年來,我總結了一個經驗,不管任何問題,部門、系統的專家學者們,當然官員也包括在內,一般來說,他們都是站在部門、系統的立場、角度說話,就是進行研究也是這樣。惟有不屬於部門、系統的科研單位的專家學者的發言或者文章,才是中肯的,對推動或改進工作有利無害。」仲秋抬起下巴指了指賈玉珠,對劉枚說,「你聽,她肯定是教育系統的,盡量維護學校現有秩序,使之一層不變。」
「那麼,這種發言,你登不登出來?」劉枚問。
「報紙要坐到不偏不歪,盡量客觀公正。不同的觀點都登出來,讓讀者評判。讀者心中有桿秤嘛。」
「李一凡的事情,你準備寫一篇長文章?」劉枚轉了回來,問,「我最喜歡看你的文章了。」
「謝謝你。已經寫了,早就登了,一快豆腐乾……」
「啊,我可能忙,沒有看見。還寫嗎?」
「可能寫不出來了。」
「你剛才問這麼詳細。我還以為你要寫一篇哩。」
「咳、咳!」仲秋清了一下嗓子,說:「劉總,我是一個當事人。所以要問清楚。」
「什麼當事人?」劉枚大惑不解,睜大雙眼盯著他。
「那天晚上,是我救了她。」說著,他把那晚的經過複述了一遍。
劉枚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說:「怪不得,我聽見一些風言風語,說她半夜三更的和一個什麼情人在樹林裡……是江紅的弟弟去碰上了,以為那男的要欺負她,就去幫忙。結果反而被他倆弄到派出所去了。」她說完,看了一眼仲秋,見他臉上毫無變化,就補了一句,「我不相信。我太瞭解李一凡了。」
「可是,就有人要把黑的說成白的,亂潑髒水。」
賈玉珠已被另一個女人替換。仲秋全然忘了記錄,瞟了發言席一下,側過頭,說:「劉總,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平時專門問你,顯得冒昧,或者又沒有多大意思。今天反正談都談到她了,我就問一問。」
劉枚沒言語,只是看著他,用眼神表示了「你問嘛」。
「她在你這裡幹得好好的,為什麼要離開你們?這麼好一個單位,又是她自己挑選的,你又待她不錯。」
「我在想呀,」劉枚組織了一會兒思緒,然後從容地說,「一,那個人是江紅的弟弟,平時她和江紅她們處得都不錯,發生這事後,據說,江紅去找過她,要求她看在同事的面上,私了。她堅決不同意,因此得罪了江紅。江紅是個很有能量的人,一時間,各種風言風語流竄,她覺得壓力太大,又不願做違心的事……」
「我看呀,她即使違心答應了,那髒水還要潑,只不過是另外的版本,比如說她長期和哪個男的幾七幾八喲,等等。因為事情都傳開了。對不起,我搶了你的話。」
「二,她可能感受到了公司受到的壓力……」
「是她遭遇了壞人,公司有什麼壓力?」
劉枚不吭聲了,只是胸脯起伏著,鼻息加粗,眼睫毛不停地扇動,聲音也變得沉重了:「仲記者,你不知道。為她這事,我們公司受到的壓力大呀!」
「關公司什麼事?」
「她是金石的員工呀。」她見仲秋一臉茫然的樣子,進一步說,「要公司領導出面做工作,要她撤訴……」
「純碎個人的私事,怎麼就演變成了公事?」
「所以我剛才說,那個人的能量大得很哩。」
仲秋想了想,這個江紅是劉總的部下,她肯定不敢在劉總面前造次,肯定是活動了市裡的關係,讓他們來出面。聯想到自己碰到或粘上的一系列怪事,他確實覺得江紅這個女人能量大。寫好的稿件一刪再刪,最後居然發不出來,還得動用許進才。她能活動到哪些人?至少有向太明。從向的口口聲聲中,至少還活動到了文來富。一個公司的普通女職工,居然有這本事!他想知道,劉枚這邊又是些什麼人在為她效勞,於是問:「是些什麼人給你打招呼?」
劉枚搖搖頭。仲秋看著她,一點不退讓(耳朵裡傳來台上的發言聲,他已沒有心思記了,憑前面的發言和自己的重點記錄,寫一篇兩千字以內的研討綜述已沒有問題了):「你有難處?」
「對。」劉枚仍出著粗氣,「我,不是我個人,是公司得罪不起……」
仲秋不再問了,因為他想起了許多,一個公司要生存,一個不是民營企業的企業領導,要面臨的問題有時比民營企業的領導面臨的還多,而且至關重要。比如,人事任免,不管你業績怎麼樣,只要管得到你的主要領導不滿意了,就會讓你「打起背包就出發」!這比不得他,即使「打起背包就出發」,沒有了主任頭銜,但還是記者,還是寫稿……他想趕緊饒開這對於劉枚來說可能是敏感的話題,但嘴裡還是冒出了言不由衷的話:「其實,她不走……」
「說實在的,她如果不走,我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劉枚臉上開朗了一些,「儘管後來還是受到了……」她把後面的話吞了回去。
仲秋已經讀懂了她的臉色和心情,說:「照你這樣說,公司和你還得感謝她的離去?」
劉枚想了想,找不到合適的語句,說:「也有你說的這層意思,但我和公司確實是一再挽留她。就是公司面臨大災大難,我劉枚面臨撤職,也決不會以讓她走來免除公司的壓力……我不知道表達清楚沒有?」
「清楚了。她是個為公司、為你、為他人著想的人。」
「所以,我一直覺得對不起她,欠了她……」劉枚完全像個大姐姐般,「年紀輕輕的,還拖著孩子,老公一個人的工資……唉,不知她另外找到工作沒有。我給她說過,隨時歡迎她回來。」
仲秋想對她說「我已給她聯繫了一個工作,你不要擔心」,但權衡了一通,沒有說出口。畢竟不是要好的朋友,給她說這些沒有必要。院長又在講話了,那抑揚頓挫的聲音傳了過來,原來是在做總結:「研討會開得很成功,謝謝大家!大家不要走,我們準備了便飯,還有一份紀念品。借這個機會,讓我們再一次感謝金石公司、感謝公司劉總的慷慨解囊!我們還要感謝晚報的著名記者——仲秋主任到會,給我們做全方位的報道……」
話音未落,掌聲又響起了。仲秋知道,他們都是衝著能報道拍的。哪一個不想在傳媒上揚名呀?正因為如此,記者才成了當今社會的寵兒。
「仲大記者,你在哪裡?」王院長在到處找他。會議開始前,他叫仲秋挨著他坐。仲秋謝絕了,說你還要招呼,陪方方面面的領導,專家學者,我自己去找個座位就行了。此時,他找他了,也許是怕他像時下不少記者一樣,拿了禮品(所以,今天的紀念品在飯後發)中途溜了。他只好站了起來,向大家揮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