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秦政委拿起卷宗,在辦公桌上頓了一下,「我們請你來,就是為了這事。」秦政委看著仲秋一臉茫然的樣子,把手中的卷宗放下,說,「這案子,檢察院退了回來……」
仲秋身子前傾,問:「為什麼?」
「檢院說,事實不清,證據不全,要我們重新偵查。」
仲秋心裡一陣衝動:「這事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還要『重新偵查』?偵查什麼?前些日子,檢察院的還來問過。」
「啊,這個……反正人家退回來了,我們就得重新來。」秦政委掃了兩個部下一眼,說,「你是黨報的老幹部,又是老黨員,又是老跑我們公安的……」
「對,我還有市局發的特別採訪證嘛。」仲秋接過話來。
「就是,你也算我們公安一夥兒的。所以,我就不把你當外人。」秦政委滿臉誠懇,習慣性地給仲秋遞煙,仲秋擺了擺手,他又將這根「中華」遞給了邢主任,然後自己點燃一根,「實話實說吧。區裡對這個案子很關心,節日期間,政法委的唐書記,精神辦的於主任都給我打過電話,要我們認真偵辦這個案子。我們局不敢怠慢,還專門開了黨組會議研究。按程序,這個案子要退回香樟林派出所。但我們考慮到所裡現在事情正多,加之有第一次偵辦的經歷,擔心弄不落實,再送上去,又退回來。你叫我們、特別是我這政委的臉放到哪裡?乾脆就由局裡抽調人力,組成專案組重新搞。我親自當組長。」
仲秋端著紙杯,只是慢慢地喝水。
「局裡案子多,人手也不夠。其他再忙,我們也要把這個『回鍋肉』炒好,一次到位。我們這回是鐵了心的。專案組中數我這個組的人力最強。」秦政委話鋒一轉,「有關這個案子,聽說你還寫過報道,市委許進才書記還批示過?」
「對。」
「我們請你來,就是想請你回憶一下那天晚上的事情。」
「你不是說有個重要消息提供給我嗎?」
「就是這事兒。」
「哎呀!秦政委,你為什麼不直說?」仲秋話中有點氣,「害得我還以為是一篇大稿子哩,樂得屁顛屁顛的!」
「對不起。」秦政委解釋道,「為這事兒,我們幾個商量了好一陣。」他看著部下說,「不信,你問郝隊和邢主任。本來,照正常程序,是我們直接到報社來,找你取證……
仲秋一聽「取證」二字,急了,打斷秦政委的話:「什麼取證?取什麼證?」
「你別急嘛。」
「你搞得這樣正二八經的。」仲秋苦笑了笑,「還不急?」
「如果突然來兩三個人到報社找你,不去見你們領導也不好,見了,又怕人多嘴雜。現在的事情,就是常委會研究人事工作也保不了密的。我們談話,總要一間屋吧?」秦政委老朋友似地開誠佈公道,「在你辦公室,人來人往的,不好。所以,我就作主,說咱們是老朋友,乾脆請你到局裡來。反正,你平常也經常來往的。」
「啊——」仲秋歎了一聲,問,「我過去已經說清楚了。其實,今天大可不必走這個過場。」
「那是過去的,現在要重新筆錄。」高高的郝隊長插了一句進來,「仲主任,你到市局來過。我都見過你,你的文章我幾乎篇篇都讀。」
「當時,你在那個部門?」
「我在六處。」
六處是政保處,和上層建築,文化單位打交道。仲秋和六處有過來往,但想不起面前這個高個子女警了,又不好說出口,只好說:「對、對。」然後話題一轉,「秦政委,你們把過去記錄的我的話抄一遍,我簽字認可就行了嘛。」
「這樣不行。」
「我現在明白了,有些人為什麼不願舉報、不願作證。太繁瑣了。」
「憲法規定,公民都有作證的義務。」秦政委站起來端起茶杯去續水,「你個大記者還要推進法治建設嘛。如果不一丁一點兒重新來一遍,我們怎麼得出結論?怎麼移送檢察院?你也不希望這個案子拖得太久呀。怎麼樣?郝隊,邢主任,開始吧。」
「我過去說的派出所記錄的呢?」
「哎呀,我的大記者!過去作廢。」秦政委大手一揮,「我們重新開始。」
邢主任早就準備了紙和筆。
郝隊長對仲秋說:「仲主任,我們開始了喲。」待他點了點頭後,她問道,「你的名字?」
仲秋老大不情願地翻了她一眼,知道這是辦案筆錄的八股,於是一一道來,接著把那晚上偶然撞著的事情又說了一通。末了,郝隊長問道:「仲主任,你為什麼在那個時候離開帝王飯店?」
「奇怪的問題。」
「不,我們想知道。」
仲秋盯了一眼郝隊長,心想,這個女人厲害。說嗎,怕牽連那些人,特別是賀處長他們。中央明文規定黨政機關幹部不准去夜總會、桑拿浴!第一次,派出所都沒有問這些。乾脆搪塞:「我不想呆了,就回來了。還要處理一堆稿件。」
「幾個人一路?」
「我一個。」
「為什麼一個人急匆匆的回來?」
「我沒有急匆匆。我騎的是摩托,它就是那個速度。」仲秋一想,她老在離開上問,再不說,她硬還以為有什麼隱私呢。「他們要去洗桑拿,我不去,就離開了。」
「他們?是哪些人?」
「這與本案無關。」
郝隊長想了想,說:「但能證明你。」
「能證明我什麼?」仲秋盯著她。
「能證明你是在『帝王』,是在哪個時間出來的。」
仲秋生氣了:「對我還不相信?」
「老仲,辦案就是這樣,要一環扣一環。」秦政委解釋道,「如果我們現在不扣死,又來個反覆就麻煩了。」
「好嘛。」他降下了火氣,「只要懲罰得到壞人,我就說嘛。有鯤鵬公司的經理龐貲、組織部的賀逸平……」
「啊,」郝隊長又問,「你一個人怎麼抓得住江、江兵?」
「他開先跑了一段路,我騎摩托追上他,將他絆倒。他知道無法跑脫了,加之他個子瘦小,底氣就不足。還有李一凡也跑來了。」
「他既然瘦小,李一凡為什麼不能戰勝他?」
「這,你要問他兩個了。也許,她被嚇慌了。」仲秋分析道,「深更半夜的,一個人,壓根兒沒想到有什麼。就是突然竄一條狗出來都會嚇死人,何況是壞人!江兵還狠狠地打了她……」
「怎麼弄到派出所的?」
「我本來想給110打電話,後來附近有個派出所,就用皮帶將他捆了,送去了。」
「後來,李一凡就回去了?」
「我用摩托車送她回去的。」仲秋解釋道,「離她家還有一段路。她又遭到這一打擊,我不放心。」
「為什麼不叫她丈夫來接她?」
「據她說,家裡有小孩兒。走了,怕出事。」
「你過去認識李一凡嗎?」
「不認識。」仲秋警覺起來,「怎麼——?」
「隨便問問,」郝隊長抬眼一笑,好看的丹鳳眼沒有一絲惡意,「江兵呢?」
「也不認識。」
郝隊長側過身子,挺直腰板,說:「政委,差不多了。」
「仲主任既然來了,就問個徹徹底底,明明白白,免得又搞二次。我這個人呀,牛脾氣。搞就搞清楚,搞徹底。下次那邊再咿嗚呀嗚的,就不得行!老子就要說個子曰……」秦政委揮了一下手,侃切地說,「差不多不行!」
「我說錯了,不是差不多,而是弄清楚了。」
「好嘛,要是以後還不清楚,我要拿你是問。」秦政委又擺了一下手,「你們忙去嘛。」
郝隊長和邢主任分別和仲秋握手後走了,仲秋站起來,做了個擴胸動作,說:「我真像是一個犯罪嫌疑人。」
「怎麼有這個感覺?」
「你那個郝隊長好厲害,在她的眼裡我不就是一個嫌疑人?你聽她那些問話!」
「仲主任,我們不這樣不行呀!」秦政委也站了起來,「從你的角度講,你是一個證人,講的都是實話。但從我們的角度講,在沒有得出正確的結論之前,是要懷疑一切。就說這個案子吧,你認為簡單,可是,人家不這樣認為。要不,怎麼會退回來呢?有些話我也不好多說……」秦政委突然剎住,轉了話題,「我們這次就要下工夫,做到事實清楚,證據全面,讓人做不到手腳,打不出噴嚏。如果你是正確的,這其實就是為你,為受害者好!」
「萬一人家還是認為不清呢?」
「除非當事人和證人作了偽證。」
仲秋走動了幾步,說:「都是實話實說的。譬如我,完全是遵從新聞五要素,沒有一點兒假冒偽劣!」
「那,我就要找他們說個明白。」秦政委把右手捏成一個拳頭,「我是個較真兒的人。你是知道的。就是天王老子要扭,我也不怕。反正,我頭上這帽兒也只戴這一屆了。」
「好,有你這個較真的組長,但願我這是最後一次被你們詢問。」仲秋伸出手,說,「政委,再見。」
「怎麼『再見』?」秦政委看了一眼表,「吃了飯走,今天食堂有水煮魚。我倆還要喝一杯塞。」
「還早。我還有事。」仲秋背上包說,「過幾天,我請你,我們到怡味軒吃豆花飯。」
院子裡的車幾乎都走了,仲秋那輛羚羊摩托靠在黃桷樹下的石欄杆邊,孤零零的。那群一早飛出去的麻雀又回來了,在樹枝叢中小聲呢喃。仲秋仰頭抬眼打望一個個如蓋的黃桷樹樹冠,身子幾乎轉了三百六十度,在茂密的葉片中找不到麻雀的影子,到是看見在一個被樹葉半遮掩著的樹叉上有一個鳥巢,用一根一根的枯樹枝搭建成。這不是麻雀的巢,而是斑鳩或者鴉雀的。這傢伙真老練到家了。住在這裡生兒育女,誰敢欺負?有帶槍的人保護!
背後一根黃桷樹叢裡傳出了清脆而略帶感傷的叫聲:「李——貴娘,李——貴娘」這是陽雀在尋找他的愛人,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不知找了多少年多少代!仲秋從來沒有看見過這種鳥,只是聽老年人講過它的傳說故事:從前,有一對年輕夫婦,住在背靠青山,面向碧水的美麗的地方。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小兩口兒,恩恩愛愛,日子過得十分甜蜜。不久,有了一個寶貝兒子,全家都沉靜在歡聲笑語中。後來,當地的財主霸佔了他們勤巴苦做開墾出來並賴以生存的土地。小兩口兒欲哭無淚,決心去找縣官評理伸冤。男的背著乾糧上路了。這邊,財主卻派人把女人和小孩搶走了。財主早就對她的美貌垂涎三尺了。女人不從,跳進了面前的碧水。男人到縣衙沒有尋到公道,反被斥為無理取鬧,趕了出來。等他疲憊地回來,眼前卻是滿目凋零,家沒有了,妻子沒有了,兒子也沒有了。他不吃也不喝,天天看著青山,看著碧水,望著天空呼喊:「李貴娘,你們在哪裡?」「李貴娘……」聲聲呼喚,催人淚下,驚天地泣鬼神……後來,一個什麼神仙路過這裡,把他變成了一隻世上從沒有過的鳥,讓他自由飛翔,到大千世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這樣執著地呼叫,尋找他的李貴娘!
老人說,這是一種比大拇指大不了多少的有顏色的小鳥,它的執著和追求遠遠超過大鳥,甚至人類。仲秋手把著摩托車,尋聲找那陽雀,找那執著的小鳥。那裡只是樹葉疊樹葉,哪裡有陽雀?也許,它不是在找李貴娘,也不是在找李貴郎,而是年年月月地找「理貴糧」。千百年來,老百姓尋找講理的地方不是比尋找糧食更執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