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左手握成拳頭,支著左臉頰,手肘卻杵在皮靠椅的扶手上,右手隨著音樂的節奏輕輕地揮動著。李一凡卻在沉思。
雙簧管以其鮮明的音響唱出了黎明時的感傷,一個很有魅力很吸引人的旋律在雙簧管上鳴響後,田園風味的主題又出現了。暫時沉靜下來的音樂又恢復過來,以絃樂器震音為背景的法國號上響起了一聲嘹亮的號角的召喚……
李一凡出了一口氣,在咖啡杯上啜了一下,拿起一個開心果,身子朝椅子靠著,邊撥邊愉悅地說:「馬上就是『早晨的特裡頓噴泉』,一個美好的神話般的世界。」
仲秋停止了揮動,接過話題:「第三章是『中午的特萊維噴泉』,最後一章是『黃昏時的梅迪契別墅的噴泉』,帶有特別溫柔而感傷的情調。每當我看到電影或電視中有羅馬的鏡頭時,就要想起這首交響詩。有時,這些片子中的音樂裡還間雜著它的旋律。」
「雷斯庇基還作有《羅馬的節日》和《羅馬的松樹》,加上《羅馬的噴泉》,從不同的角度,栩栩如生地描繪出一幅幅羅馬的風俗畫面,使聽眾如臨其境。」
長笛、單簧管、豎琴正在奏出輕快的舞曲旋律……
李一凡又沉浸在樂曲中。仲秋猛地想起了此次會面的目的,不是來欣賞「雷斯庇基」的啊。他清了一下嗓子,說:「昨天。區檢察院來找我了。那案子已轉到了起訴科。」
「啊?」李一凡從「早晨」的「噴泉」中回過神來看著他。
仲秋重複了一遍。
「他們找你幹什麼?」
「案捲到他們那裡,認為有問題,要重新核實。」
「核實什麼?」她亮晶晶的瞳仁照著他,清純可愛如一個少女。
哼,你還假裝二百錢數不清!你自己去說了些什麼,還裝傻?仲秋不想再饒圈子了,說:「他們說,那不是強姦。」
「誰說的?」李一凡臉色迅速變化著。
「你!」
「我?」她的臉剎時變得通紅,眼睛張得大大的,「我什麼時候說的?」
「問你自己。」說完,仲秋丟了一顆爆米花進口裡,咀嚼著,像老師看著學生般看著李一凡。
李一凡急得要哭了:「你就相信了?」
「人家代表組織,是檢察院的。」
「那當年誣陷劉少奇那些老革命家的還不是組織,比你那個組織還要高、還要大哩。」
「人家說是你改變了……」
李一凡覺得受到了最大的委屈,湧出的淚水就在眼眶裡轉,她哭聲哭氣地說:「仲老師,你要相信我……」
「那麼,那些話?」
「我不知道。這段時間有一股看不見的東西,在要我改變。前幾天,我碰見派出所的蔡所長,問他案子的事,他說早送到區局了。區局也很認真,表示一定要依法辦案。但據說有阻力,上面有人在打招呼。我沒當回事,這不明擺著嗎?」她接過仲秋遞去的餐巾紙拭去了眼淚,眼圈紅紅的,鼻翼也有點發紅,「陽昆叫我改變,單位上也有人在亂說……現在,什麼都堆在我頭上!」
「你是關鍵的當事人。自由和監獄就在你一句話。所以你成了『明星』。」仲秋想調侃一下,以緩和氣氛。
「還明星!」李一凡咧了咧嘴唇,臉上佈滿了烏雲。
音樂已經進入了『中午的特萊維噴泉』。兩支單簧管在豪邁地奏著,海神尼普頓駕馭著由海馬拖拉的戰車,率領著部下,浩浩蕩蕩地開了過來。在管風琴、絃樂器、鋼琴、木管樂器的主和弦的海的波濤上,銅管樂器奏出了勝利凱旋的號角聲……
「小李,現在你?」仲秋試探著問。
「我寧死不屈!非要用法律來討回公道。我要看看在當今中國,是法大還是權大?」她咬緊了牙關,臉頰上顯出輕微的牙稜。
「嘿,法大?」她這種認真的態度突然觸動了仲秋潛意識的一個想法,「前幾天,一個通訊員給我送稿件來,閒聊中,說他在上黨校時,老師講:你們說『權』和『法』哪個大?權字,『又』從『木』,你不聽話,就用木棒棒敲你一下一下又一下。法呢?『去』從『水』,不但『水兮兮』的,到頭來還要『去』你媽的!你說哪個大?我們是個崇尚王權社會的國家,蒼頡老夫子造字的時候就搞明白了的。我們現在還有些人搞不明白,當然要吃虧喲……」仲秋見專著地聽著的李一凡臉色發生了變化,猛地一想,怎麼在這個時候講這個笑話?真該死!他趕緊轉圜道,「其實,這個老師是亂說。現在,中央一再提倡依法治國,『法』一天一天比『權』大了。這是有目共睹的。」
「就是。」李一凡聽得很專心,像一個小學生,兩個眸子亮亮的,果決地說。「我就來做個鋪路石,在我身上實現『法』比『權』大,決不讓它『水兮兮』!」
「小李,」仲秋端起咖啡作酒敬了敬,說:「祝你成功!」
「謝謝!」李一凡也端起咖啡杯回敬了,但沒有喝,一種慼然而不可名狀的神色從臉上掠過。
仲秋突然覺得有點窘,抬起眼光,落在對面一桌那個高大生猛、一頭棕色頭髮的老外和他的翻譯或女友或朋友——小巧玲瓏的同胞身上。他張開耳朵吸收「中午的特萊維噴泉」,但是,那不可一世的轟然巨響已經平靜下來了,代之而起的是叮咚的泉水聲,烘托出詩意的氛圍、詩意的空間。「多好哇」剛從他腦子裡跳出來,一支憂傷的旋律卻從這詩意的氛圍中升起,瀰漫了詩意的空間,瀰漫了咖啡店,瀰漫了喝咖啡的人的心靈。
「仲老師,他們好壞喲。」在這憂傷的空間中,回到現實的李一凡輕微的含著憂傷的的話語敲擊著仲秋的耳鼓。
「是。」仲秋自言自語,「區檢察院怎麼會有這種看法?為什麼會這樣說?」
李一凡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低著頭,也許她沉入了「黃昏時的梅迪契別墅的噴泉」中,鐘聲、鳥鳴聲和樹葉的沙沙聲此起彼伏。她動了動雕塑一般的身子,抬起頭,張眼對著仲秋,說:「肯定有人去找了他們。」說完,放下眼簾,一臉苦澀。
聯想到事情發生後的向太明改稿、撤稿等等事,仲秋開始覺得這不是一個單純的強姦案子的問題了。也許,還牽涉到其他事。他打量著李一凡,幾次接觸,一顰一笑,隻言片語,都折射出她不可能是那種遊戲社會遊戲人生的漂亮女人。他要切入正題,驗證心的感覺的正確。於是,他提起咖啡壺給她加了咖啡,嚴肅地說:「小李,我問你,你要對我說實話。」
李一凡從來沒有看見過仲老師這種正兒八經的樣子,頭腦有點亂,但這只是一瞬間,很快,她恢復正常,正了正身子,像小學生對老師那樣,誠懇地說:「仲老師,你問嘛。」
「你仔細想想。這些年你、還有你先生,得罪了什麼人?。」
「沒有。」她搖了搖頭,「我和先生是大學同學,關係一直很好。我們兩個都不是這個城市的人,也沒有三親六戚,朋友也很少。在單位上也與世無爭,領導、同事都還處得不錯。」
「你和先生是通過什麼關係到各自的單位的?」
「他是他的導師推薦,但學校是經過考試選拔了的。我是在人才交流市場自己去應聘的。」
「你們和領導……」仲秋想了想還是說出了口,「沒有特殊的關係?」
「沒有。領導對我們都很好。我和他都是單位的骨幹,他馬上要評副教授了,單位也在培養我入黨。劉總說,就在『五。一』前後開支部大會發展我。」李一凡惶惑地問,「仲老師,你這是什麼意思?」
「有。我是記者。職業習慣。想從這之中找到點東西,透過五光十色、班駁陸離的現象看其本質。否則,怎麼會出現這些謠言,會朝你頭上甚至還朝我的頭上潑髒水?」仲秋將杯底的咖啡倒進嘴裡,提起壺給自己杯子添,倒了個底朝天,只有一小口。他放下壺,向服務小姐招了下手,然後翻開食譜,說,「我們再來一份,怎麼樣?」
李一凡憂鬱的眼光透過眼角看了仲秋一眼,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要卡布基諾琴聲,好不好?」他徵詢道,「這是由咖啡、鮮奶油、檸檬皮、玉桂粉和糖包組成的。去年,我在上海淮海路上的一個很有異國風情的咖啡店喝過,別有一番滋味。過去,我們這裡還沒有。只有但丁一家現在才推出。」
卡布基諾來了,李一凡看著這藝術品般的咖啡,臉上漾起孩童樣的神色,捨不得動它:「這是一件藝術品!」
「喝咖啡嘛,就是一種享受。」仲秋手把著自己那份,也沒有動,又聊起了她和同事之間的關係。他聽李一凡講著,不由自主地品了一口頗具誘惑力的卡布基諾琴聲,嘴角糊上了奶油。他用紙揩著,說:「沒錯。正因為領導待你們不錯,就會有人嫉妒你。東方似的嫉妒,有時是無所不在的。同事之間,你不要以為相互都是禮貌相待,但說不定某一件小事你就得罪了某人。在關鍵時刻人家就會損你,甚至落井下石。比如說,同事中的婚喪娶嫁,某一次你忘了逗份子,於是,他就記恨你一輩子。我的一個小同事,結婚時,我忘了逗份子,她就從心裡不了然我,想方設法說我的空話。就像今天,她要是看見我倆在一起,第一,她要在報社裡故作不經意的樣子對別人加油添醋;第二,她裝成有事的樣子給我家裡打電話,說:」仲師母呀,我有急事找一下仲老師。『我妻子會說:「他不在,出去了。』她就說:」我看見但丁咖啡店有一男一女,男的有點像他,不曉得是不是。『事實上,她是經常陪向太明打麻將。稿子寫不了,還當了科長。功夫在詩外呀!」
李一凡陷入了沉思:「也許,不經意之間就得罪了人。但是,江紅,我們一直處得不錯呀!」
「你要將她的弟弟繩之以法,求你私了你也不答應。他們肯定恨你。」仲秋轉了話題,「你先生怎麼也要你私了呢?」
她的臉上又平空生起了陰雲,斷斷續續地講了陽昆說的一些話,只是把關於仲秋的話留下了,最後問道:「仲老師,他們的書記為啥也來關心這件事?據說她是才從一個縣調進學校的,和江紅一家有什麼關係?」
「現在的人,活動關係比什麼都得行。莫說這裡,北京也能活動下來。何況我們這裡向來是以竹根親出名。本來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們,只要像竹根那樣穿來饒去,就成了親戚,就互相抱成一團。還有各種利益集團,為了本團體的利益就會想方設法地損害他人。」仲秋覺得話題太沉重,笑了笑,換了個話題,想使它輕鬆些,「如果要尋根問祖的話,說不定三百年前我們還是一家人呢?」
李一凡笑了:「也許。」
「這也是中國特色嘛。」
「仲老師,還有,我想起了,……」李一凡欲言又止了。
「什麼?你說!」
「那天,劉枚叫我到她辦公室安慰我。其間,市裡丁書記給她打電話談了很久。我看見劉總有時神態不自然,而且不斷看我。我想,他們可能談到了我的事情。後來,我就走了。」
「哦!」
「我感覺到劉總……」李一凡喝了一口卡布基諾,「本來,我不在乎那些,但想起來總是有點……前幾天,工會委員開會研究工作,我是女工委員,應該參加。可是,沒有叫我,而是叫江紅去了。還有,我前面講了,原先說『五。一』前後要發展我入黨,現在『五。一』就要來了,卻沒有一點風聲。我問過支部書記陳向東,他吱吱唔唔的。」
「劉枚這個人?」仲秋眼裡兩個問號勾著李一凡。
「她很不錯。對我很好。」李一凡語速很慢,像是想一個字說一個字,「現在,她肯定有難處,我感覺得到。但不知是為什麼。」
對面大樓那個小屋子裡,作秀的電台那一男一女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沒有了蹤影。仰頭觀望的人們又不知到什麼地方去看另外的「稀奇」了。《羅馬的噴泉》已經噴完,《羅馬的松樹》的第一樂章「波爾格斯別墅的松樹」已到了中部,小號猶如衝鋒號般奏出的不協和音,使得音樂變得動盪不安了。
兩個人突然不說話了,在不安的音樂中勾著頭,慢慢啜著卡布基諾。有人影在左邊晃過,仲秋下意識地抬起頭,將眼光瞟了過去。在那靠牆的桌前,不知什麼時候坐下了兩個人,也是一男一女。男的靠牆坐著,頭上是意大利十六世紀畫家柯雷喬的《朱庇特與伊俄》,畫中那肥碩的裸體女人的屁股剛好對著他。他正是昨天來找仲秋的那個男檢察官,只不過沒有穿檢察官服。那個齊耳短髮的女人靠他右邊一方坐著。仲秋只能看見她的側面。李一凡只要稍微偏一下身子,就能看清楚她。仲秋壓低聲調,說:「小李,左邊最裡面那個男的就是昨天來找過我的檢察官。那個女的——啊,好像是婦聯的關敏。」
李一凡將十六開的食譜打開,假裝看上面的條目,將眼光從眼角射過去,眭著女人。然後,小聲說:「對,好像是。她到我們公司來過,劉總陪著到各個辦公室走了一趟。」
音樂已進入「地下墓穴附近的松樹」,四支法國號彷彿是對遠古時代的懷念,輕聲奏出了極其神秘而黑暗的主題,顯示出虛無縹緲的風韻,從墓穴裡吹出來陰森而恐怖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