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噗……」正襟危坐的宣傳部常務副部長文來富用指關節敲著麥克風,又「呼、呼」地吹了兩口氣,再「喂」了兩聲,然後扳著一張馬臉掃視了一遍會場,清了清嗓子後就威嚴地說:「開會了!」
剛才還如馬蜂窩般的會場頓時鴉雀無聲,與會者唰地從包裡掏出筆記本和筆,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像一群小學生。仲秋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會,覺得有點怪異:一個個的老總在本單位都是重量級、至尊者,就連平常和他一樣愛喜笑怒罵、很有記者特性的羅仁全也一本正經起來。這是為什麼?是對會議的重視?是對講話者的尊重?他看不出來。
「今天喊大家來是開一個緊急會,因為太重要了,上午決定後就立即通知大家。我看了一下,大家都到得很整齊,沒有拉稀擺帶的。說明我們新聞隊伍是一支特別能戰鬥的隊伍。本來發達書記要親自來的,今早上給我打電話,說他另有重要任務,就來不了啦,叫我代表他,也代表正在北京開會的青敬部長全權開好這個會。」得意之色洋溢在文來富臉上,「這段時間以來,我們的媒體做了大量的促進精神文明建設的工作……」
文副部長已經講開了,可是左邊的羅副總那打開的工作筆記本上除了寫上年月日外,什麼也沒有記,只是拿著筆在裝模作樣;右邊的電視台的老總也只是在筆記本上寫了年月日、地點,一筆一劃地寫了兩行;他的右邊那位則在一張白紙上畫素描。仲秋似乎明白了一點為什麼,那就是台上的人講什麼對這些曾經滄海的人並不重要,但是他手中的權手中的官帽對於在坐的除自己以外的人就顯得重要了。
在當今,雖然官是無形的,隨之而來的有形的待遇卻很多,提級加薪來往小車手握發稿生殺大權!有幾個上了又主動下來的?儘管他們對人就說當總編太累,此活兒不是人幹的;儘管他們從骨子裡都瞧不起這個從縣裡連跳三級不知新聞為何物卻來管新聞大談新聞的文常務副部長,但他們還得在他面前現出謙恭,還得吹捧他「你講得好,說到了點子上,高!堅決照你的指示辦」。實話實說,很多人都在為帽子而活,他們怕有朝一日被摘了官帽,從而失去既得的權力和伴隨著的利益,寧肯做個彎著腰或乾脆跪著活的「人」,也不原去爭那吃不得穿不得用不得坐不得的鳥骨氣!
報社就有一個老副總編,畢業於北京大學,在新聞界,其業務水平有口皆碑,但就是不識時務,受到中國傳統文人「我善養吾浩然之氣」、「菊花到死猶堪惜,秋葉雖紅不耐觀」的影響,要做一個大寫的「人」,結果,那個副字就是去不了,直到退休也沒有在他名字後面加個括號,享受副廳級待遇。另一個「自學成才」的,儘管他一條「本報訊」都寫不好,但因為他會做人、懂事,就享受了那個官場上趨之若騖的「待遇」。後者一見到比他官大的或者儘管比他小但能管住他的諸如宣傳部、組織部、辦公廳的人,就一張臉笑得像爛桃子,那聲音比太監的還太監。雖然待遇高些,但臉上的皺紋比比皆是,剛過六十,就如七十好幾的人了。倒是那個沒有「待遇」的,越活越年輕,像才過五十。報社的同仁們私下常拿他倆比較,要那勞什子「待遇」就活得累,那臉就是這些年笑老的,身子也是這些年早出晚歸跑後門累垮的!
雖然如此,但一撥又一撥的人還是願學後者——實現自己的價值,享受人生,享受官本位下的有形和無形的資產。每每想到此,仲秋心裡就猶如打翻了五味瓶,不是個味道。怪不得現在「站著」的人快成了珍稀動物!
台上那位言必稱發達書記的文副部長是仲秋的中學同學,當他早就從農村調回城,結束了知青生活時,文來富還在他下鄉的地方偷雞摸狗,好吃懶做,加上說不清道不白的男女關係,就連知青大返城時都沒能乘上最後一班回城車。後來,他和在紅山縣埡口鄉中心校校長的女兒好上了,校長才把他弄到小學當代課老師。中心校和鄉政府一個伙食團,久而久之,這個大城市的落難青年得到了向鄉長的同情。這個女鄉長是縣裡下派來的。晚飯後,二人經常在一起聊天,都歎相見恨晚。這樣一來二去,就攪和在床上去了。為了更便於工作,鄉長將他調到身邊任文教專幹。妻子又哭又鬧,文來富一句話就把她嘴堵住了:「再鬧,我和你離婚!」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山區的女人一代一代地實踐著這古訓,何況他還是大城市來的知青!妻子只是流淚,岳丈大人也不說什麼,女婿已經在走運,可以管校長了,前程無量哩。那面是鄉長,鄉長的後面是縣裡。隨他的,只要女兒還是他的人就行了。
後來,向鄉長陞遷了,到縣裡一個部門當了局長,他倆還藕斷絲連。他常去縣裡活動,她也給他出力。一步步地,文來富坐上了鄉黨委書記的位置。不久,時任市委辦公廳主任的丁發達來埡口鄉考察,文來富忙前忙後地打理,弄得丁主任直喊「安逸」。他在鄉里的一個佈置一新的茶樓裡專門為丁書記一行搞了個歡迎儀式,專門挑選了兩個長得最靚的姑娘唱歌。有一個姑娘叫賈玉珠,鄉供銷社主任的女兒,和男友去深圳打了兩年工,後來男友找了一個有錢的小老闆,把她拋棄了。主任叫她回來,在街上開了一個特色茶樓,她也當起了女老闆。儘管已經二十六七,做了好幾次「人流」,但略施粉黛,輕描娥眉後仍是那樣嬌嫩,恰如「梨花一支春帶雨」,比起純粹的年輕姑娘來,更是風情萬種,風騷迷人。
「哥是河中的水,妹是水中的魚;哥是山上的樹,妹是纏樹的籐;哥是遠方的客吔……」賈玉珠唱了一曲又一曲,唱得丁發達熱血沸騰,一反過去的故作姿態,像追星族似球迷般拍著茶桌喊道:「好,好!」
歌畢,賈玉珠端起一小杯香茶,蓮步輕移,款款走來,微微屈腰,眼波流溢,翹起蘭花指,微啟櫻桃小口:「丁主任,請。」
那唇中呼出的一絲熱氣,使丁主任心旌蕩漾,接過茶水,一口喝了,抓住賈姑娘的玉手握著搖著,就是捨不得鬆開。文來富笑了……
從那以後,他和丁發達成了好朋友。以後丁主任升了副書記,他也沾了光,調到縣委組織部任副部長,一年後,轉為部長,兩年後,升任縣委副書記。因他長期在教育戰線工作,到了縣委後,一把手就分配他分管宣傳教育口。當初,他很有點不願意。誰都知道,就全國來說,這個口是費力不討好的,不但沒有油水,問題反而不少,比如,教師的工資、校舍,比如宣傳、學習等等。弄不好,還會出毛病。前任副書記,就是在這方面出了問題才被安排到人大去的。想起來,真不划算,吃又吃得不多,撈又撈不到多少。他想分管有油水、有實惠的經濟部門,但那是一把手和他的兄弟伙們早就坐得穩穩當當的地盤,他不能有非分之想。退後一步天地寬,要不是丁發達丁書記……能夠離開那山溝溝到這縣城?當了副書記,已經是祖墳上燒了高香了。
有了位置就有了權力,就可以營造自己的城池。他要拉自己的隊伍,搞幾個協會什麼的,讓他們替自己說話。作協,不行,自己記敘文都搞不來;攝協,這是高消費,不易發展會員;劇協,自己不會唱戲……想來想去,書協最好,中國字人人會寫,不講場地不要什麼成本,在桌子上沙灘上用筆用樹枝用竹片用手指……都可以寫,更重要的一點是典型的見人見智,是抽像藝術。它的好壞,隨寫者的地位浮動。他開始像模像樣的練起字來,這字雖然內行要笑掉大牙,但那是在背後。有幾個內行敢當面批評的?如有,中國的各種協會至少要減少相當一部分會員,特別是會員的領導!不久,書協成立,他當之無愧地兼了名譽主席。後來,他到了市裡,因了幾幅題字(全靠了副部長在後面襯著,否則上不了牆),又成了市書協顧問。這當然是後話。緊接著,他控制並重組了縣報,讓書記任社長,自己親任常務副社長。全縣有多少大事要抓,一號哪有時間過問報紙?大權名正言順地落在了他手裡。權力有了,地位鞏固了,他要報答給了他關鍵幫助的女人——向鄉長向局長了。他將她的弟弟向太明——另一個局的辦公室主任調到自己分管的宣傳部當副部長並兼任報社總編。為了抱住丁發達這根大腿,向局長把她那一直嚮往大城市的漂亮的姨侄女介紹出來,由文副書記送給丁大人做了保姆。向局長說,中國加入WTO是雙贏,而你送這個侄女到大城市至少是三贏吔!
在丁副書記的大力舉薦下,文來富到市裡做宣傳部副部長也快三年了,除了在電視上看見他外(他陪同丁副書記到報社宣佈向太明任職,仲秋外出採訪了,還有兩次到報社,仲秋也沒有在。其中有一次,給報社送來一幅他濃墨重寫的「業精於勤」。向太明還召集報社職工開了一個熱烈的接字儀式。仲秋回來到報社會議室去看了,疏密不勻,間架不適,用力不夠。如果他不是部長,這字……上個月,電台開開門辦台座談會,仲秋應邀參加。坐在會議室裡,花生瓜子糖,喝茶、聊天侃大山,無意之中,他看見對面牆上也掛著「業精於勤」的中堂,那下面赫然寫著「文來富」三個字,那「文」字像個「之」字,而那「富」字十人有九人都會認成「官」。但仔細一想,沒有「之來官」,只有「文來富」),這是三十年後第一次的面對面。
在車上,仲秋就在想,宣傳部開會,文來富又是分官這個口的,今天肯定能看見。見到老同學說些啥呢?喊「文部長」,太俗氣,畢竟是老同學;喊「來富」,但當初誰也沒有這樣叫他;喊「侉二」,這可是最親熱的名字,那時,老師、男女同學都是這樣喊他,他答應得蠻自在蠻舒心。當年,文來富家窮,父母一口氣生了六個孩子。正應了越生越窮,越窮越生這句名言。他排行第二,因為是揀父親和哥哥穿過的補巴衣服穿,人又瘦小,雙肩特仄,衣服在他身上總穿不周正,侉兮兮的。一次上體育課,他老去干擾在打羽毛球的女生。有個女同學吼了他一聲:「過去!像個侉二。」這下,文二變成了侉二,畢業時,同學們幾乎把他的大名搞忘了,而只記住了侉二……結果什麼也沒有想好,就在過道上不期而遇了,把三十年的距離一下子拋到了銀河系。他真想叫他的小名「侉二」。
「文部長好!」王副總見文來富迎面走了過來一面招呼,一面快步走過去和他握手。
「老王,你真準時,再遲一點,我樹你一個典型,像上次老孟那樣。」文來富邊說邊把眼光移到仲秋身上。
仲秋聽說過,宣傳部開會有鐵的紀律,特別是文副部長到時就開會,絕不等職位比他低的人。來遲了的,要罰坐前排,而且是在旁邊加的位置,並且嚴厲批評。那次,教育台的老孟來遲了,副部長就給了他這個難堪。弄得曾當過副教授的孟揚無地自容,從此凡文來富的會,即使家中失火老婆住院,他也不敢拖延,總是提前半小時趕到空蕩蕩的會場。
「文……」仲秋看著他很是激動。畢竟是中學同窗六年,而且前後幾乎有三年都是同桌,同吃一碗麵,同喝一杯茶不知有多少次。他的目光停留在文來富臉上,來不及選擇合適的字眼,那親切的呼聲就從嘴裡溜了出來,「侉……」。
此時文來富剛才還平和的長臉上突然顯出了慍色,咧開的雙唇也迅即合攏了。
仲秋趕緊將「二」字壓回肚裡。
王副總已經走進會議室了。仲秋站在這裡,真有度秒如年之感覺。就這樣尷尬地離開?不。他好歹是見過大世面的,總得要說兩句老同學久別後又相逢的話:「三十年不見,你都發福了。要是你在外面,我還不敢認了。」
文來富仍是扳著一張馬臉,蛇一樣的眼光在仲秋臉上沒有停留,就游到了仲秋背後,放開嗓子:「小古,你過來,我給你說!」邊說邊丟下仲秋,轉身大步朝正在會議室忙碌的新聞出版處副處長古東走去。
仲秋像被兜頭潑了一瓢冷水,全身猛一激凌,瞬間,他什麼都明白了,略一調整情緒,昂起頭,挺起胸,朝會議室走去……
「大家注意啦!」文來富喝了一口茶水,提高了聲調,「現在,我鄭重宣佈,丁書記代表市委的三點指示就是我們新聞出版、廣播電視全系統遵守的紀律,也是我們這一階段工作的方針。我們天天高喊搞好投資環境,結果我們的傳媒天天披露的卻是搶劫、強姦、殺人、賣淫、吸毒……這就敗壞了我們的環境。人家一看,這麼一個城市,還敢來投資嗎?有人肯定不服氣,這是客觀存在的,怎麼怪傳媒呢?可是,我說,你不去宣傳它、張揚它,人家就不知道!就像俗話說的一樣,一堆屎不臭,你要去挑起臭。何況你這一宣傳,等於是提倡、教唆,不知道的人也知道了,好多人還要跟到去學。這是三個文明建設的需要,是穩定大局的需要。搞傳媒沒有大局意識,沒有社會效益第一的意識,還行?今後,外地、外國友人再從你們那裡知道了那些有損兩江市形象的東西,影響了市裡旅遊市裡的投資,我,宣傳部要拿你們是問,該處分的要處分,該摘帽子的要摘帽子!所以,我再次強調:一、從今天起,不得再刊播這些污七八糟的東西;二、實在非刊播不可,必須報宣傳部批准;三、如有違禁者,將嚴肅查處……」
會場一派寂然,連掉一根針也聽得見。
「咳、咳咳!」旁邊的羅仁全不知為什麼一個勁兒地咳起來,他想壓住,兩片嘴唇緊緊地閉著,牙關咬得緊緊的,臉頰憋得通紅。可是,這那裡憋得住、壓得下,那癢、那難受是發自胸腔、來自喉嚨!他趕緊用左手捂著嘴,一個壓、憋得太久的「咳」從胸腔、從喉嚨裡衝了出來,由於受到手掌的阻擋,衝出的氣流又猛地折回,那「咳」聲一下變成了,「咳——空、咳——空!」
「哪個在咳,你不能忍住嗎?」文來富扳著臉問,接著揮了揮右手,「出去,出去咳個夠。」
羅副總好像終於得到了解脫,但又顯得很不自然地站起來,在眾目睽睽下捂著嘴大步走了出去,還沒有走到門口,那「咳——空、咳——空」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你小聲點嘛!」文來富對著羅仁全翻了一個白眼,然後收回眼光,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該說的都說了。我,不希望,我們部裡也不希望哪一個硬是不要帽子、不要飯碗……」
散會了,個個與會者終於獲得了解放,伸的伸懶腰,打的打呵欠,講的講話,剛才清一色的一本正經的張張黃色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一個不知是哪家新聞單位的年輕人對文來富說:「文部長,你講得太好了、太及時了!你講的那三條就是我們報社的尚方寶劍,哪個不聽,我就斬。我不聽,你就斬我!」
「說得好。你回去好好傳達、執行,過段時間部裡召開一個經驗交流會,你爭取來介紹經驗。」
「要得,就在他們報社開。石總領導有方,經濟效益好。」不知是誰冒了一句。
「好嘛。文部長,下次開會就由我來作東,拉出去。不在部裡開,免得給你們增加麻煩。」
「也沒有啥麻煩的!只是部裡太窮,無法給你們發誤餐費。」文來富拿著文件夾,邊走邊說。
石總趕緊接過話題:「只要你一句話,今後我來發。」他看了文來富一眼,見他投來鼓勵的眼光,馬上補了一句,「只要在外面開,什麼都好辦!」
仲秋用手肘碰了碰王副總,輕聲問道:「這人是誰?這麼張揚?」
「市裡專門從新華社要來的,據說是個什麼博士。」
「哪家單位的?」
「《消費指南報》的總編。」
「啊,我知道了。我聽新華社的一個朋友說過,他的老師是許進才書記的同學。是他老師推薦給市裡的。不是博士,是在讀在職博士。這個朋友說,他原在一個單位搞後勤,和北京一所大學來單位搞調研的老師套上了,後來就讀了這個老師的在職碩士研究生。後來又繼續讀博士了。其實,他本科都沒有讀過。」
「不拘一格降人才嘛。」
「什麼人才?在新華社,他連新聞的邊都沒有碰過。」
「當領導的,有幾個是搞新聞出身的?只要……」王副總覺得一時失言,立即將冒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仲秋知道一向謹慎的王副總說出這幾句話,而且是面對他這個下屬,已經很不容易了。他沒有對王副總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跟在他後面,走下樓,鑽進了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