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枚從冰箱裡拿出一袋酸奶,就著幾塊嘉士利餅乾吃了,提著行李下樓,接她的小車早就等在門口了。車行駛了一陣兒,就開始走走停停。一打聽,前面公路中斷了。原來是片區改造的市民因補償太低和開發商發生矛盾,集體到市政府大門口反映情況。這已經是多次了。老是得不到明確的解決,他們只好攔腰坐在公路上,以將事態擴大,引起市長、書記的重視。這一坐可害苦了上下班的人們!公共汽車、摩托車、小轎車,反正一切車輛都過不了。這是一條主幹道,不一會兒,車輛就排成了長龍。上班族們心慌火急,趕緊下車,越過那公路上的人牆,去找在那邊掉頭的公共汽車。劉枚看了看表,對司機說:「我們倒回去,走中山支路,再繞到衛體路。去機場前,我還有好多事要辦。」
好不容易趕到公司,已經是九點過了。打開辦公室,房燈不亮,檯燈也不亮。她火了,一反打電話叫人的習慣,大聲叫道:「唐倩,唐倩!」
「什麼事?劉總。」
「我辦公室怎麼沒有電?」
「今天片區停電。」
「停電?怎麼不通知?」
「晚報上通知了的,昨晚電視上還播了停電通知的。」
「不行,我今天還有很多事要辦,叫他們趕快給我們送電。」劉枚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過了頭,苦笑了一下,「我是誰?是書記嗎?你去給我點兩支蠟燭來。唉,倒霉事不來一個都不來,一來就他媽的接二連三的一齊來湊熱鬧!」
不一會兒,唐倩將蠟燭送來了,辦公室裡有了光明。電話響起來了。劉枚拿起耳機,講了幾句,就擱下了。唐倩從屋角紙箱裡給她取出一瓶太后礦泉水,擰開,放在她面前:「沒有開水,只好喝它了。啊。劉總,有好幾個電話找你。」
「什麼事?」
「他們都沒有說,只是問你什麼時候來。」唐倩走到門口,又轉過身,說,「哎呀,我差點忘了。劉總,李一凡生病了。」
李一凡不來了,她昨晚整的材料呢?過一會兒要帶到北京呀。劉枚急著問:「她沒有說什麼?」
「沒有。啊,她說整的那個材料已經弄好了,在她辦公桌上。」
「你快去取。」
劉枚忙著處理事情。唐倩將李一凡整的材料也拿來了。劉枚匆匆翻看了幾頁,臉上露出了笑容。電話又響了,她拿起耳機:「請講。」
「劉總,我是李一凡。」聲音有氣無力。
「是不是昨晚太累了?」
「不是。」
「什麼病?」
「嗯……」她轉了一個話題,「材料拿到了嗎?」
「拿到了。」
「沒有弄好。劉總,對不起。」
「一凡,材料很好,謝謝你。」一凡那細如柔絲一樣的聲音,使劉枚心緊、好奇:這姑娘,昨天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就變得這樣?要是整材料弄出了病,公司得好好犒勞她。於是,她又問道,「一凡,是感冒嗎?」
「不是。」
「是什麼病?你說嘛。我叫唐倩來看你。」
「沒有病……」一凡提高了聲調,「你別叫小唐來……我明天就來上班。」
李一凡吞吞吐吐的話,使劉枚一頭霧水。要不是中午就要走,她真想去看看她。無疑,她是為了這份材料病倒的。劉枚擱下了耳機,將李一凡整的那份材料裝進旅行包,就開始處理桌上放的幾個文件。一會兒,唐倩又來推開了門:「劉總,晚報的電話,你接不接?」
「有什麼事?」
「他沒有說,就說有件急事要找你。」
急事?報社有什麼急事?未必他們要來採訪我們?昨天還在和李一凡講,要把目前公司銷售遇到的困難,出現的問題給市裡、給丁書記打個報告,反映反映。現在記者就找上門來了。是他們有順風耳,還是天助我金石?劉枚想到此,臉上露出了笑容,喜滋滋地說:「你快去叫他打過來。今後凡是報社打來的,只要我在,你就叫他打過來。」
「萬一是找你拉廣告的呢?」
這些年,市場經濟深入人心,加之新聞單位越來越多,廣告公司遍地開花,拉廣告的人風起雲湧,有專職的,有兼職的,電話遊說,登門索要,還有用組織措施、用行政手段,等等,爭相給傳媒拉廣告,以獲得百分之二十、三十、四十,乃至百分之五十、六十的好處。金石公司每天都要遇到好多起,就連丁書記都打過電話,要劉枚支持一下宣傳部的一本什麼畫冊,說什麼儘管公司與宣傳部沒有什麼關係,但它畢竟是黨的一個重要部門,山不轉水轉,哪有不打交道的?比如它管著市裡的傳媒,今後公司有了問題,傳媒要來曝光,人家部裡有關同志就會幫你說說話。劉枚覺得書記真是高瞻遠矚,立馬就劃了一萬元廣告費。三年了,那畫冊像什麼樣,誰也沒見過,誰也沒去問,誰也沒去查,也不知道該誰去查?以後,那個靠送姨侄女給丁書記當保姆,而後獲得晉陞,從一個山區縣委副書記連升兩級,榮任宣傳部副部長的文來富要出個人書畫文合集,劉枚又主動贊助了五千元。他是分管全市傳媒的,用丁書記的話說,先餵他點,免得他唆使傳媒咬你。現在,正是需要八方給你捧場的時候,吃得起補藥吃不起瀉藥!這種情況當然是特殊,但為了避免廣告人的干擾,凡是傳媒方面來的電話,劉枚就叫唐倩通通擋住,否則,這些像蝗蟲一樣的廣告人會把金石吃垮的。
唐倩這一問,又提醒了劉枚,趕緊更正過來:「不,我剛才說過頭了。還是和過去一樣,你先擋架。不然,我沒法工作。」
小唐反身走了不一會兒,電話鈴響了,劉枚拿過耳機:「請講。」
「你是劉總嗎?我是晚報社會生活部的仲秋。」
仲秋。這名字好熟。對了,晚報上一大版一大版的社會生活方面的文章,都署有本報記者仲秋。難道他就是那個仲秋?他找我有什麼事?劉枚眼望著右邊牆上掛著的那幅上海朋友送的《雙橋》油畫,一邊想著一邊問:「嗯,我是劉枚,你有什麼事?」
「你們公司是不是有個叫李一凡的職工?」
劉枚覺得奇怪:「你問這幹啥?」
「我只是核實一下。」
「你找她有事?」
「沒有。她昨天晚上是不是加班?」
李一凡今天突然請假,現在報社記者又來打聽她,一句話突然從劉枚口裡冒出來:「她出了什麼事?」
「我隨便問問。我昨晚上碰到了她的朋友。」仲秋話題一轉,「啊,劉總,賀處長問你好。昨晚我們還談到你哩。」
劉枚頓了一下,脫口而出:「哪個賀處長?」
「市委組織部宣教處的,他說他是你的好朋友。」
「啊!」劉枚半天合不攏嘴,這人怎麼這樣?張起嘴巴亂吹。以為這裡是他那個鄉壩頭學校,口無遮欄無所謂。這兒是人海波瀾,看見的是張張笑臉,實際上到處卻潛伏著陷阱,說不定一句話就得罪了一方神祇,一不留神就踩到了某個權勢者的尾巴!嚼這些牙巴勁幹啥?鄉頭的紅苕屎還沒屙乾淨。她吞吞吐吐地回答:「是、是有個處長,我認識。你……」
「沒有什麼。我順便說說。」仲秋在電話那頭加快了語速,「劉總,你忙。不打擾你了,真不好意思。」說完,不等劉枚答話,就把電話掛了。
劉枚拿起嘟嘟叫的耳機,心裡有點發毛:今天怎麼了?那個仲記者是什麼意思?問這些去幹啥子?難道是社會新聞?神經兮兮的!早知道他是來說這些的,就不接他的電話了。白耽擱我的時間!前幾天,有一個自稱是中央某大報的記者來到公司要找劉枚,唐倩擋不住,只好將他帶到劉總辦公室。劉枚一聽是這個大報的記者,又看過名片,就放下手上的活兒,和他聊了起來。記者一開始就對金石公司和劉枚戴了幾頂高帽子,然後話題一轉,擺起了時下人們愛聽的高層內幕,中央領導和他的報紙的親密關係,他採訪領導們的新聞外的精彩故事,等等。劉枚和記者打交道已不是三五次,談了半天,見對方很少在拿出的本子上記錄,心裡直打鼓:這是個什麼記者?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一晃兩個多小時過去了,他終於亮出了底牌:向劉枚推銷一種新能源,換句話說,是由金石公司當代理商。還說,他的報社已經壟斷了這種產品的經營權……劉枚警惕了,記者怎麼搞這事?然後把他打發走了。後來找丁副書記打聽,此人曾是這家報社記者站聘請的一個編外人員,半年前就被解雇了。
她擱下耳機,轉身到文件櫃,去取櫃子裡的一個紙包,那裡面包著一件明末清初的玉如意。這是北京的衛總裁點名叫她弄的。衛璧輝說,馬老爺子想要這東西。劉枚為這事,想了很多辦法。前些年,一些想先富起來的人,就充分開掘地方資源,「要想富,挖古墓」,把一個蘊藏著自秦漢以來林林總總珍貴文物的大峽地區翻了個底朝天,文物販子滿天飛。直到在香港、美國、英國的文物市場上看見了大峽地區的文物,在國外著名的文物、考古雜誌上看見了這些文物的照片,有關部門才引起了重視。不過,這已是水過三秋,該富的一些人腰包都裝得差不多了,有些人家裡的博古架上也擺滿了,該送的領導也送了。現在,文物被管起來了,文物販子也煙消雲散了。到哪裡去找文物?有錢也難買鬼推磨啊!但是,北京的老爺子要,又是關係到給市裡的緊俏產品的分配指標,不弄到,行嗎?任何東西,哪怕狗屁不值,只要一壟斷,就身價百倍,壟斷者可以頤指氣使,可以不可一世,更可以從中漁利。二十年前,賣肉的、賣煤的、賣米的、賣布的……不是都身價百倍,令人趨之者若鶩,討好者成群嗎?最後,劉枚只好向丁書記求助,才從一個縣文管所裡半買半調地搞到了手。
今天,她要把這東西帶到北京,當面交給衛總裁。前些日子,賀處長打電話告訴她,說他要去北京開會,問她有什麼事要辦。她都沒有說玉如意,這不是千兒百把塊的事。她要親自辦,一是怕有個三長兩短,二是盡量減少知情者。
電話鈴又叫起來。她煩,不接,等它叫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