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誰啊?」送話器裡突然冒出一句。
「我還能說誰?」陽昆加大了聲調,「我說你呀!材料弄好了?」
「哈哈哈……你沒有搞錯吧?」
陽昆一聽這笑聲,覺得有點不對,心裡升起了一股無名火:「你是誰?一凡嗎?別給我裝神弄鬼的!」
「你是……陽……」對方欲言又止了。
「你找誰?」
「我找陽昆老師。」
「我是陽昆,你是……」
不等陽昆說完,那邊就打斷了他的話:「我是何方,陽老師。」
何方是陽昆的一個得意的學生,從小喜歡文學,高考時為了不得罪父母,違心地填報了二老認為熱門的經貿、法律專業,結果被經貿系錄取了。進校後,儘管各科學業都不錯,但那顆喜歡文學的種子並沒有死,一遇到合適的條件又會發芽。陽昆的寫作課給她打開了文學的神聖殿堂,存封在心底的文學之夢又蠢蠢欲動了。她寫了幾篇抒發情感的小文章,交給陽昆指正。陽昆總體感覺不錯,字裡行間透露出這個漂亮學生的才氣。他悉心指導修改,並推薦給本市的一家婦女刊物發表了。從此,何方更把陽老師當成了偶像和知音,每到他的課,她總是早早趕到階梯教室,搶佔最佳的位置,一是好一字不漏地聽他的講授,二是好近距離地欣賞這個風流倜儻的年輕老師。她喜歡他講課時的一舉一動,乃至一顰一笑。有一次,何方臨時有事,到教室遲了,沒有佔到最佳位置,只好坐到後面——陽昆稱為阿爾泰山的地方——倒數二排的中間。何方好失望、好懊惱!她火辣辣的眼光不停地射向陽昆,可他就不向「阿爾泰山」仰望一下。他太驕傲了!他從不仰視,只有居高臨下地俯看。他就是高山、就是制高點!凡是陽昆的課,即使自己不能早點去,何方也要委託要好的同學給她在最佳位置搶佔一席之地。其他公共課、專業課,她可以請假,可以遲到,惟有陽昆的課,她沒有缺過一堂,甚至沒有遲到過一次。
當有學生將這情況告訴陽昆後,他不知說什麼好。一個老師被學生崇拜到這個地步,該是何等的滿足?他開始注意在學校不是特別艷麗的何方了。這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兒,鼻子、眼睛、嘴巴生得恰到好處,勻稱地分佈在瓜子臉上,略顯單薄的個頭兒,在閑靜時有一種嬌花照水的情態。去年,何方大學畢業了,父母通過關係給她聯繫了一個可以做進出口業務的公司,她不願意去。自己到幾個新聞單位去聯繫,都碰了壁,有的說她不是學新聞或中文的,有的說她沒有本市主城區的戶口,等等,一句話,反正不要。她不死心,要陽昆幫忙。看著這個寫作上有前途的學生進不了新聞單位,陽昆也急了,他當即給他熟悉的晚報的鄒總和經濟報黃總寫了推薦信,叫何方分頭去跑。結果也是無功而返。晚報今年一般不進人。即使進,也要研究生以上文化的。經濟報進人都是向社會公開招聘,擇優錄取。陽昆知道,晚報已經定了五個,這之中,只有一個研究生,一個學新聞,一個學中文的。有兩個是學工的,有一個還是學的採礦。經濟報已經內定了八個。他們找自己的時候,總是盡心盡力地幫忙,現在好了,輪到我找他們了,一點面子也不給了。
當初經濟報的黃解放,只有一個什麼函授專科文憑,要提總編形式上通不過。領導私下告訴他,要去弄一個本科文憑。五十五歲的人了還趕快去報了一個夜大的專升本。讀了兩個月,在四個競爭者中,領導選定了他。其餘三個,一個研究生,兩個本科生,而且水平都比他高。有職工不服,問領導,答曰:「人家已是本科。」後來,報社職工才清楚,這個領導和黃解放是老戰友,也是搞的這種上面要什麼文憑就可以有什麼文憑的辦法才坐上了位置。在「專升本」時,剛好是陽昆上《新聞史》,他很少來上課,考試又怕不及格,多次通過關係要他手下留情。並且信誓旦旦表示,今後一定認陽老師,買陽老師的賬。何方是陽昆給他推薦的第一個學生,沒想到他翻臉就不認人……
以後,何方沒有再找新聞文化單位,而是到一家公司當起了秘書。有時,她給陽昆打打電話,有時告訴他自己又寫了一篇小東西……
何方見陽昆一直沒有說話,不知他在想啥,就直截了當地說:「陽老師,我要走了。去廣東。」
她這是怎麼啦?這麼夜深了,要去廣東,還打個電話來。也許是第一次出差,心情激動,也許是問要不要帶東西。他問了一句:「去開會?」
「不是。」
「去辦事?」
「不是。」電話那邊的聲音顯得底氣不足。
「何方,你到底去幹什麼?」
「陽老師,我想和你談談。」
「不行。我現在走不開。對不起。」
「看得這樣嚴呀?」何方酸酸地問了一句,後又自責道,「我真傻!」
「你有什麼事,給我講嘛。」
「沒有了。」
「何方,你聽我說,不是我不願出來,是我要照看梅子。」
「她媽媽呢?」
「她在公司加班搞一個材料,還沒有回來。」
何方不說話了,陽昆只聽見她粗重的出氣聲。過了一會兒,還是陽昆打破了靜默:「這樣吧,我把梅子安頓了就出來。」
「陽老師,你不用出來,剛才是我不好。」何方已恢復了常態,「我就在電話上給你說。表姐給我聯繫了廣州一家雜誌。雜誌老總發了個傳真過來,叫我馬上去一趟。」
「什麼時候走?」
「明天。」
「為什麼不早說?」
「我給你說過,我不喜歡公司、不喜歡中學生也幹得下來的工作。我想當記者、想當編輯,想辦報辦刊。兩江市不需要我,就到需要我的地方去。昨天一早就開始找你,學校說你沒去,家裡沒有人。」何方語氣裡含著抱怨,「今晚,也打了幾次,老占線。臨走以前,我想給你說幾句話,辭辭行。」
「我去開了一個研討會,今天傍晚才回來。真對不起!你明天什麼時候走?」
「10點20分的飛機。」
「好,我來送你,到時再聊。」
「算了,有人送我。你太忙了,還要上課。」
「有人是有人,我是我。其他,你別管。」
「好嘛。」何方輕鬆地出了一口氣,顯得愉快了。
陽昆放好電話,回頭一看,梅子已背靠平櫃,懷抱布娃娃睡著了,微啟的雙唇上沾著白色的奶油一樣的東西,右手食指、中指上也沾著這種東西,還有一些奶黃色的蛋糕屑。陽昆抬眼看小圓桌上的生日蛋糕,已被小傢伙戳了一個不小的洞。她等不到媽媽回來,也等不到吹蠟燭,就先吃為快,然後酣然入夢了。
陽昆的心一陣發緊,不知為什麼,童年時的情景突然闖開了記憶的閘門,讓他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個不堪回首的年代。
那年,他和梅子一樣大。「造反有理」的歌聲響徹神州上空,「紅衛兵」的腳印遍及大江南北。陽昆的家鄉——一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世外桃園般的小鎮突然間也和上了時代前進的步伐,在串聯來的「紅衛兵」的鼓動下,一支造反隊伍在獵獵的紅旗下誕生了。他們和北京、上海、武漢的造反派沒有兩樣,砸廟宇、毀碑刻,燒舊書、焚文物,一時間搞得烏煙瘴氣。這些弄完了,他們那狼一樣的眼睛又盯上了莊稼、菜地、果園和山林:這是資本主義的尾巴,要割掉。社會主義的土地,怎麼能長這些東西呢?可憐陽昆父親栽種的那片梅子樹啊,一夜之間就被齊根砍斷或被連根拔起。那是父親辭去供銷社的工作,貸款從廣東引種來的呀!這是要了他的心肝他的命,氣得大病一場,整日裡躺在床上長吁短歎。家裡一貧如洗,天天就是清湯寡水的水鹽菜稀飯,上面一個人喝,下面也有一個人在喝。喝得面帶綠色雙眼凹陷,喝得皮包骨頭四肢無力。可憐床上的病人,可憐呀呀學語的幼兒!
母親心裡好痛!全家的重擔落在了瘦弱的女人的肩上。那天,她好不容易從娘家要來兩斤弟弟從北方帶回來的麵粉,給病中的丈夫做了一大碗麵塊,自己只剩下一碗湯,湯中有幾塊面塊。她捨不得吃,全餵了陽昆。好香、好讒啊!陽昆還想吃,趁母親到廚房去了,就溜進父親的房間,盯住剛才媽媽端進來的擱在床頭櫃上的那碗麵塊,伸出小手朝碗裡抓。父親正背靠床頭,嘴裡有滋有味地嚼著,雙眼看著床頂,不知在想什麼。猛然間,他眼角的餘光感覺到孩子在旁邊,扭頭一看,果然如此,他一面大聲說:「燙手!」一面要抓住陽昆的手。可是,一切都晚了。小陽昆的手已經伸進了滾熱的麵湯裡,在他要縮回手的瞬間,父親的話使他驚恐,小手失去平衡,將碗拉翻了。麵湯、面塊倒在了他的脖子上、身上、手上。這個祖傳的青花瓷碗也掉到地上,碎了。
母親一邊哭著一邊抱著陽昆朝醫院跑。燙傷治好了,但陽昆的手和脖子上留下了三個疤痕。這明顯的傷疤和心上的傷疤結成了一體,成了他永遠的痛:「我要讓我的孩子永遠永遠免除苦難,不再重複父輩的腳印!」
如今,時代變了,環境變了,一切都變了。可是,歷史似乎又在重複昨天的腳印。這麼一個其樂融融、溫馨愉快、令人艷羨的家,此時卻……獨生女梅子竟偷食了蛋糕!陽昆的心在緊縮:老天,今天為什麼要找李一凡加班?昨天為什麼不找?明天就不行嗎?我的劉枚劉總經理吔!
「咚、咚咚……」有人敲門。
陽昆抬頭看牆上的掛鐘,11點50分了。一凡該回來了。是她。她怎麼沒有事先打電話?說好的,要到半路上去接她,那片香樟樹林夜深了不安全。她這個人任性、脾氣強,也許寫完了就自個兒回來了。她有鑰匙,怎麼不自己開門?
「咚咚咚……」響聲重而急。
他輕輕地走過去,問道:「誰?」
「是我,」一凡帶有哭腔的細微的聲音,「陽昆……」
陽昆全身一震:「你怎麼啦?」
「快開門!」
門拉開了。李一凡和一個男人站在過道裡。她頭髮零亂,臉色蒼白,而且左臉頰還有傷痕,上衣的扣子也掉了,裙子也是破的……
他心頭一沉,還沒有開口,她就哭著叫了一聲:「陽昆……」一頭撲進了他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