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鳳山原來跟黃以恆在縣政府辦是同事,省農校畢業的,不知什麼原因,提為副科級秘書後就被下派到了合安縣的「西伯利亞」王橋集鄉,他對黃以恆很不滿,鄭天良的理解是可能是因為兩人在同一個辦公室上班,而且自認為能力不弱,而一個上去了,一個卻下來了,心中難免有些怨言,而鄭天良在這種時候,卻必須要從大局出發,維護黃以恆的威信,春節過後,他更加明確了這一原則。
陳鳳山對鄭天良說:「鄭主任,我比你更瞭解黃以恆。」鄭天良對陳鳳山說:「我不希望你再說一些人際關係上的事,我們要多謀事,少謀人。」陳鳳山說:「你不謀人,人要謀你。鄭主任,你要不是有省委魏廷旺副書記給你謀一下人的話,你還不是在東店鄉跟我一樣喝得醉熏熏的。」鄭天良說:「我即使在東店鄉也不會像你這樣不思進取,自甘沉淪。」陳鳳山苦笑了笑:「鄭主任,我肯定會支持你的,但我支持你就把實驗區辦起來了?」鄭天良說:「我只要你支持就夠了。」
鄭天良知道陳鳳山心裡憋著一肚子窩囊,這個自命不凡的人當然不敢跟他擺老資格,他在朝陽公社當書記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普通的辦事員,但陳鳳山心裡不服黃以恆是能看得出來的,而現在的黃以恆根本不需要陳鳳山這類角色來評定功過是非,他是市裡省裡樹的典型,連鄭天良現在都不得不讓他三分。陳鳳山並不一定反對建實驗區,他真正反對的是沒有讓他主政實驗區,副縣級職位是他們這些鄉長書記們一生而為之奮鬥的最高理想,可這個理想卻偏偏在機會來的時候又失去了,他對黃以恆過激的評價就在所難免了。
從年初六開始,鄭天良就將鄉政府的大小官吏們全都作為人質綁架在鄉政府的會議室裡,家在這裡的回家吃飯,家不在這裡的一律吃食堂,誰都不許喝酒,包括陳鳳山在內,還沒人敢反抗鄭天良,鄭天良覺得在鄉鎮這一級他總是能那麼一呼百應如行雲流水,這也許真應驗了老反革命吳成業的那句話:「你只適合在鄉鎮當一把手。」這話究竟是說他的能耐只能在鄉鎮當頭呢,還是說縣一級的衙門根本就容不下他這樣的人呢?無論往哪一方面想,都不是好兆頭。不過,在這關鍵時期,他不願往深處想。
吳成業是年初七到王橋集的。吳成業最初在電話裡答應了鄭天良的請求,可沈一飛車子開回去接他的時候,他卻不願來,他說如果設計的交易市場被否定了還不如不來,鄭天良在電話裡罵他道:「你這個老反革命,怎麼就喜歡跟革命唱對台戲呢。你要是不來,我明天早上就趕回去吃住在你家裡,只到你答應為止。」吳成業在電話裡說了一句:「好吧,我答應你,但一個無賴是幹不成大事的。」鄭天良說:「我從來沒說讓你來幫我幹大事,不就設計一個交易市場嗎,也就四五百萬的盤子。」
到正月十五晚上九點多鐘,前期規劃已經完成,交易市場的圖紙是吳成業設計,一個十字小街向四面幅射,兩層青瓦白牆的帶有徽派建築特點的鋪面古色古香錯落有致,鄭天良說:「你可千萬要為我省錢喲!」話說得小心翼翼不敢得罪。吳成業說:「每個鋪面除了馬頭牆要多花三四百塊磚頭外,造價比農民家建房子都要省百分之二十的錢,比黃以恆找人設計的通往省市的那條窗口道路上的農民新村造價每幢要省百分之三十五的錢。你看能給我多少獎勵吧?」鄭天良說晚上我獎勵你吃紅燒豬蹄,吳成業對陳鳳山說我的智慧就值三個紅燒豬蹄,陳鳳山笑著不答腔,鄭天良說:「不,你最少也得值四個豬蹄。」設計方案一致叫好,而平整土地的工作在初八就開始了,陳鳳山動用鄉農機站的推土機,又招了兩百多民工,晝夜不停地奮戰在工地上,因為是在鄉政府邊上的農田里建市場,所以也不存在拆遷的事,農戶們在獻出土地後,每戶只要花八千塊錢,就可以得到一個鋪面,而每個鋪面的造價是一萬四千多塊錢,其餘都由政府貼了。工程建設分工已經明確,水、電、路、工程招標、質量監督、招商入住、包括建澡堂、辦學校、郵局、廁所等等都已經落實到人了,鄭天良總負責,主要是籌劃資金到位,保證工程順利進行,按計劃年底舉行落成典禮已不成問題。所有的人眼睛都熬紅了,他們有人膽大妄為地跟鄭天良開玩笑說:「鄭主任,你的政績主要是靠綁架人質實現的。」鄭天良並不生氣,他說:「反正喝酒喝不出政績來,小平訪問日本的記錄片裡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日本人靠玩命幹出了奇跡,即使像吳成業這樣的科技分子,他不玩命,就不會設計出大家都滿意的圖紙,也不會讓他的科技知識變成生產力。」鄭天良說完這句話,走到窗前聽遠處工地上的推土機還在轟鳴著,他對一屋子鄉幹部們說:「走,到食堂去,我請你們喝酒。」
夜幕下的王橋集,正在醞釀著鄭天良壓抑了好幾年的慾望和夢想。
吳成業在離開王橋集前一天晚上跟鄭天良進行了一次長談,吳成業從來不把鄭天良和黃以恆當成領導,他把他們當成是同學,從關係上說他跟鄭天良更近一些,所以平時來往也多一些,但吳成業跟鄭天良就沒說過什麼好聽的話,今天也不例外,他坐在鄭天良的單人宿舍裡,手裡捧著一把自帶的紫砂茶壺,說:「老鄭呀,你要是想幹事呢,就在下面干;你要是想當官呢,就在上面干。」
鄭天良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好像在上面干的人就不是幹事的,當官跟幹事在你這裡就是對立的,豈有此理。」
吳成業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水,嘴角上還掛著漏出來的一滴:「當官和幹事在你身上就是對立的。在上面干,既要會當官也要會幹事,或者說既要會幹事更要會當官,你是屬於那種會幹事不會當官的人,當官對你來說不僅幹不成事,而且還會當不成官,失敗是注定的。」
鄭天良將煙掐滅在煙灰缸裡,惱火地說:「難道我現在不是既在當官又在幹事嗎?」
吳成業說:「假如我說你現在既不是在當官,又不是在幹事呢?」
鄭天良真火了:「我不聽你胡說八道了,你這樣的老反革命除了牢騷之外,就不能說一點好聽的話,說一點安定團結的話,唯恐天下不亂。」
吳成業擺擺手:「不說了,不說了,我們下幾盤象棋吧!」
鄭天良跟吳成業擺上棋盤,一直殺到夜裡兩點半,總比分是八比七,鄭天良贏了,吳成業說:「在實驗區這個地方,我必須讓你贏。」
鄭天良說:「好像你讓我贏的一樣,我這是憑實力贏來的,不服,再來一盤。」
這時,沈一飛喊兩位吃夜宵,食堂做了兩碗骨頭湯泡鍋巴,鄭天良吃完後還問這是誰安排的,沈一飛說黃書記要我做好服務工作,是我讓食堂做的。看著眼皮發澀的沈一飛,鄭天良並沒說反感的話,只是說:「你趕快去睡覺吧,明天還要送吳局長回去。」沈一飛走了,鄭天良望著他孤獨而淒涼的背影,心裡有了一絲憐憫。
王橋集綜合經濟實驗區的資金只到位三百萬,這比黃以恆答應的去年年底全部到位不僅晚了兩個月,而且還有兩百萬沒到齊。鄭天良給黃以恆打電話要求在五百萬之外再追加一百萬建設投資,因為當務之急是要修好王橋集到縣城的三十五公里公路,還有通往外省交界的三條四十七公里道路,單這一項工程就需要一百多萬,如果路修不好,市場建起來也沒人來經營,另外還要在三省邊界的縣市要提前做宣傳、打廣告,這也需要一大筆資金,如果資金緊張的話,鄭天良建議小商品批發商城緩建,用這筆資金來完善道路交通、電網改造和自來水工程,小鎮上至今還沒有自來水。鄭天良說起來沒完沒了,他在向黃以恆求援,黃以恆在電話裡說:「你說的意見很好,我完全同意,現在你是實驗區的一把手,要放手把工作抓起來,有些事你可以不向我匯報,我完全信任你。資金的事我再來協調,爭取盡快到位。」
鄭天良放下電話的時候,想了一會兒有些惘然了,一期投入本來說好了是要提前到位的,現在還要協調,「盡快到位」還要「爭取」,他想問哪一天到位,但他似乎要是這樣問,就是對黃以恆的不信任,此時,他突然感到自己在這個邊遠的「西伯利亞」離開黃以恆還真是無法幹下去,在縣裡的時候怎麼一點這種感覺都沒有呢。有一個民間傳說中說,一位長得很漂亮的小妾,總認為自己很漂亮,給一個有錢而沒有牙齒的老爺做偏房很冤枉,同床異夢,後來有一天老爺對小妾說「你到揚州看一看瓊花吧」,於是就給她帶足了盤纏上路了,到了煙花三月的揚州的時候,小妾發現錢沒有了,她原以為自己很漂亮,肯定人家會爭著給她吃的穿的,可沒人給她免費的午餐,除了進窯子當妓女,無路可走,於是小妾開始懷念那個沒有牙齒的老爺來,她一身襤褸蓬頭垢面地回到了老爺的懷抱,哭著說:「我再也不離開老爺了」,老爺撫摸著小妾的頭說:「我沒有牙齒有錢,你有漂亮的臉蛋沒有錢,你做偏房一點都不虧,誰也沒欺負誰,我們之間很公平。」鄭天良小時候聽這個傳說時沒任何感覺,他今天回憶起這個傳說的時候有了一些感覺,但究竟是什麼感覺,還是想不透徹。鄭天良想問題就像他下棋一樣,只能看到下一步,而一個優秀的棋手,下棋看五步。這是吳成業說的。
鄭天良將到位的三百萬擠出二十萬來修連接縣城的三十五公里路,本來要四十萬,現在沿途有四個鄉鎮願意動用農用拖拉機無償運送沙石、民工無償上路在狗啃過一樣的路基上鋪沙石,這樣就省下了二十萬。他們熱烈歡呼縣裡拿錢修路,鄉鎮長們也都說還是鄭縣長體恤民情,可誰也不知道這是實驗區的錢,縣裡的錢都用在五條商貿大道和工業區工程上了,全縣除了連接省市的那條道路鋪了柏油,其餘都是傷痕纍纍,像被鞭子抽爛了脊背。鄭天良還拿出了五十萬先將連接外省的三條四十七公里道路鋪墊乾土路基,等資金一到位,再鋪沙石。如果路和交易市場同時完工等於也就能按時開業了,如果路不修好,交易市場建成後除了供參觀用之外,毫無意義。陳鳳山不同意鄭天良的意見,他說:「先把市場建起來,修路的錢等黃以恆撥過來再修,不然,你到時候,一件事也做不成。」鄭天良自信地說:「資金沒問題,關鍵是我們必須要將修路和建市場同時進行,這才是有效的,我們不能幹沒效率的工作。晚半年開放市場,要損失多少錢。」陳鳳山不跟鄭天良計較,只是說了一句:「鄭主任,你不要以為我是反對你,我只是出於好意給你提個醒。哪有實驗區已經開工了,班子還不組建的?他黃以恆工作再忙,也該到這裡看看,你現在雖有分工,但由於職務不明,職責也就不明,郭鄉長到洪山磚瓦廠談好了三百萬塊磚的價格卻不敢拍板,搞得人家懷疑他是假冒的領導,問他什麼職務,他說是籌委會委員,人家說不跟委員談,要跟領導談。我們這不是要官,而是要那些官們對我們下面的同志負責,你都是我們的頭了,我們又還能有什麼官呢,不就是為了方便工作嘛。」
鄭天良專門到縣裡找黃以恆,可黃以恆卻很難找到,一會在市裡,一會兒又去了省裡,臨時約好的見面時間,他一進城,縣委辦卻又說黃書記被市委梁書記叫去了。「五八十」一期工程今年年底建成,這是縣裡最關鍵的一年,年底的全省經濟改革現場會要在合安召開,縣裡大大小小的頭頭們自從過年後就沒睡過安穩覺,大家都在玩命。縣委常委會和縣長辦公會幾乎已經取消了,有什麼事黃以恆電話裡通氣討論,黃以恆說:「今年我們一定要從文山會海中解放出來,把時間全部用到工作中去。」
讓鄭天良感到氣憤的是他走後,工業區建設改由田來有副縣長分管了。他問了幾個常委和副縣長,關於田來有的分工調整為什麼不經過縣長辦公會,其他領導都態度很曖昧地說,這是特殊時期的特殊分工。從這一天起,鄭天良開始慎重地考慮起了社會上的謠言,田來有雖然經常在會上被黃以恆批評,但他仍不遺餘力地赤裸裸地宣傳黃以恆的講話精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鄭天良不能在縣城久等,他要沈一飛在縣城死守,只要黃以恆一回來,立即打電話讓他趕回來。交易市場工地的水泥和鋼材時斷時續,資金不到位,工程無法按時完工。鄭天良坐公共汽車回去的時候,頭上冒出了冷汗,當他看到沿途四個鄉鎮老百姓在塵煙灰土中義務鋪沙石,心中稍有安慰。
回到實驗區,陳鳳山衝進了他的辦公室,他將帽子往桌上一摜,說:「鄭主任,這他媽的沒法干了!」
鄭天良甩給他一支煙說:「你是罵我呢,還是罵誰呢?」
陳鳳山說:「我罵黃以恆,他把錢全用在縣城的面子工程上了,財政局李局長已經對我說了,砸鍋賣鐵先保證縣城的建設,這是黃以恆定的調子,我不用問就知道你這次去縣裡一分錢也沒要到。」
鄭天良說:「實驗區本來就是縣裡的五八十工程之一,保證縣城商貿大道和工業區建設,並不是就讓我們實驗區停止建設,黃書記完全同意我們關於修路的方案和投資規劃,你就給我少發一點牢騷。」
陳鳳山說:「我們現在紙上談兵,做黃粱美夢,鄭主任你不覺得有點底氣不足嗎?反正我是受夠了。我先跟你匯報一下工程情況吧,通往外省三條路的乾土路基工程現在修了不到一半停下了,張莊村和柳下河村的老百姓不許施工,要把土地徵用補償費先付了才給動工,我去做說服工作,老百姓說我已經不是鄉里的書記了,就不買我的賬,我叫派出所去抓人,派出所說縣裡有過明確指示,六四以後,合安縣不許出現一例警察與老百姓衝突的事。」陳鳳山端起鄭天良的杯子咕咕嚕嚕地喝了一氣,「交易市場工地開工量不足百分之四十,材料跟不上,有兩個建築隊已經走人了。」
鄭天良坐在木頭椅子上,望著窗外的樹全綠了,春天已經到了,他的屋裡還瀰漫著陰涼的氣息,他拉上陳鳳山說:「走,到現場去!」
交易市場工地上,只有零零碎碎的一些人在幹活,十字街只能看到一個暗示性的輪廓,磚頭水泥鋼材全都用完了,鄭天良和陳鳳山穿行在有些清冷的工地上,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工地上沒有旗幟和標語,也沒有人聲鼎沸的勞動的場面,他們更像是來憑弔一處剛剛挖掘出來的遺址,春天的風漫過鄭天良的頭髮和這片新鮮的遺址,然後將一片片塵土捲向半空。
鄭天良正在揉眼睛裡的灰沙,一個戴安全帽的人跑過來拽住了陳鳳山的胳膊:「陳書記,你得給我把前期的錢付了。」
鄭天良睜開眼睛看到戴安全帽的人一臉醬菜的顏色,戴安全帽的漢子用不信任的目光咬住陳鳳山:「你說開工一個月內付百分之三十的建築費,我都干兩個月了,你一分錢也不付,我手下六十多個民工要我的命,他們說我是騙子。你現在要麼是給我付錢,要麼就給我一個個地去向民工解釋。我不像其它工程隊,只幹了幾天,撤走了損失不大,我都干兩個多月了,兩條水泥路都快鋪完了,你們當領導的要講良心。」
這個拽住陳鳳山不放的人是交易市場修路的工頭王富安。
陳鳳山掙脫了王富安的手指著鄭天良說:「這是實驗區的一把手鄭縣長,我是按照他的指示辦的,我沒騙你們。資金一時沒周轉開來,但絕不會不給錢,政府說話還能不算數,難道鄭縣長還能騙你嗎?」
鄭天良問王富安:「按百分之三十,要付你多少錢?」
王富安說:「一萬一千三百四十九塊。」
鄭天良說:「明天下午三點你去鄉政府大院實驗區財務科領錢。」
王富安有些不放心地說:「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手下的民工們還等著這些錢回家買化肥呢。」
鄭天良有些惱火了:「我什麼時候說過假話?」
鄭天良跟陳鳳山走遠了,鄭天良感覺到身後的目光如同鋼針一樣尖銳。
陳鳳山說:「鄭主任,你這一說真話,說假話的就只剩下我了。不過,好像財務科說食堂買米買油的錢都不夠了,還是你權力大好,一錘定音,我們說話不算數,全成了騙子。」
鄭天良心裡有點煩:「這種時候,說這話有什麼意思?難道讓王富安跟你在工地上打架?是我說話不算數,我是騙子,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你非要我跪在王富安面前承認嗎?」
陳鳳山看鄭天良臉色難看,就罵了一句:「媽的,黃以恆是最大的騙子。」
這一次鄭天良沒有反駁。他想著半拉子工程的遠景,心裡就像塞滿子碎磚斷瓦和廢鋼筋。
沈一飛的車子在縣裡沒回來,回來也無法開到鄉下的土路上去。鄭天良跟陳鳳山坐派出所的三輪摩托車前往張莊村和柳下河村,陳鳳山問駕車的派出所長鍾明帶沒帶槍,鍾明說槍帶了但他不敢拿出來,陳鳳山說保護鄭縣長怕什麼,鍾明就說如果真出現了危及鄭縣長安全的事,他會掏槍來維持局面的。鄭天良坐在車後說問題沒那麼嚴重。
鄭天良一路上五臟六腑差點被顛得吐出來,他的鼻子裡嗆滿了灰塵。他準備找群眾談一談,要他們以大局為重,支持工程建設,徵用土地補償金下半年保證兌現,而且每畝可以從三百六十塊錢,提高到三百八十塊錢。鄭天良和陳鳳山看到路基建設全都停了下來,眼看和外省的通道就此截斷,他就像被人攔腰砍了一刀一樣,身首異處。
地裡的麥苗在經歷一冬的嚴寒後,它們在春風的鼓舞下從田地裡紛紛地站了起來,滿眼的綠色張揚著復甦的生命和壓抑後的崛起,鄭天良的視線裡鋪滿了這種旺盛的氣息。
到了柳下河村,鄭天良本來要找一些村民代表們來談一談個人與集體、小家與大家、局部和大局的關係,可幾十號老百姓卻不請自來了,他們將鄭天良和陳鳳山堵在村委會的院子裡,不讓進屋。鍾明所長撥開人群說:「讓鄭主任進屋跟大家談。」一個楞頭楞腦的小伙子堵住門說:「不行,就在外面談判,讓他們這些官老爺們與農民打成一片。」鍾明有些火了:「你什麼態度,敢這樣跟縣長說話?」小伙子嘴上留一圈鬍子,揚起一顆蠻橫的腦袋:「怎麼了,你縣政府欠我們老百姓錢不給,還有理了?我們是老百姓,你能把我的扁擔開除了,讓我當國家幹部,我馬上就不要錢了。」下面一片哄笑聲。
鄭天良感到農民的覺悟甚至不如文革時期了,那年夏天,他們村裡肥料坑發生中毒事件,老百姓都是帶頭往前衝,想到這,他的情緒非常低落。但他必須要保持住鎮靜,他大聲地說:「同志們,建交易市場,沒有路就沒有生意,有了路,大家都可以去經商,而且外省的商販們才能把我們這裡的農副產品運出去,這是利在當代功在千秋的工程,同志們一定要以大局為重。補償金下半年全部一次性兌現,而且每畝提高二十塊錢。」
下面一陣起哄:「我們要現錢,不給現錢不許開工!」
人群中站出了一位歪戴帽子中年人,他走到鄭天良面前,問:「你就是實驗區主任?」
鄭天良說:「是的!」
中年人說:「你看我穿得很破,但我不騙人,你穿得很整齊,只能說明你是一個穿著乾淨衣服的騙子。為什麼其他幾個村都給錢了,不給我們村,欺負我們這裡人老實,是嗎?告訴你,我們老百姓的意見是下半年每畝提高二十塊錢也不幹,現在我們寧願降低十塊錢一畝,來現錢,馬上開工。」
陳鳳山不能容忍曾是自己子民的老百姓罵鄭天良是騙子,他拿出了鄉黨委書記的權威喝斥道:「你再敢罵人,我就將你銬起來!」
老百姓們全都吼了起來:「你這個下台幹部,還敢耀武揚威,只要你敢動一下手,我們就叫你們站著進來,躺著出去!」說著就圍了過來,手和拳頭也攥緊了,少數人還揚起了手中的鐵鍬,躍躍欲試。
派出所長鍾明一看情況有些失控,就從懷裡掏出手槍,他爬到院子裡一個報廢的石碾子上,將槍指著下面黑壓壓的人頭大聲嚷道:「全都給我往後退,誰要是再敢胡來,我就不客氣了。」
衣服很破的中年人將鄭天良的袖子拽住了,並做出了扣押人質架勢,「你要是敢開槍,我們就將縣長扣起來!」
鍾明見幾個老百姓同時圍住了鄭天良,就對著藍汪汪的天空開了兩槍:「退回去,誰再敢碰一下縣長,我就打死誰!」
下面的老百姓被刺耳的槍聲嚇住了。他們開始往後撤退,嘴裡卻喊著:「政府要對老百姓開槍了,你們是國民黨!」
鄭天良還沒遊說就被逼入了死角,而且毫無還手之力,他感到無比悲傷,這個當年被老百姓前護後擁的鄉黨委書記,當了幾年縣長後居然落到今天這種窩囊的境地。他不知道是老百姓變了,還是自己變了,抑或是世道變了。
回來的路上,鄭天良批評了鍾明:「老百姓不就是有點情緒嗎,有必要掏槍嗎?」
鍾明說:「要不是六四事件,我他媽的非要銬幾個關起來!」
陳鳳山說:「鄭主任,你現在不在基層干了,你不知道現在老百姓多難管,比如說計劃生育、三提五統的上繳,做一萬年思想政治工作也不管用,你不帶槍,不搬他傢俱和糧食,什麼工作都開展不下去。誰不想和平相處呢,實在沒辦法,可你們在上面的有幾個知道我們基層幹部的苦處呢。我是贊成對六四的處理的,中國還沒到搞民主的時候。」
鄭天良對陳鳳山的怨言一句也聽不進去,他只是覺得無比窩囊,如果資金能按時到位,哪怕追加的資金一半能得到落實,他也不會遭遇如此被動。回去後立即起草追加投入的報告,不然實驗區就無法運轉,不要說二期小商品城了,就連農副產品交易市場也會成為空中樓閣和一個不能插花的空花瓶。
陳鳳山被顛得腦袋直晃蕩,他的聲音在三輪摩托車上被撕裂成一些語言碎片:「你負責,搞,錢,我負責工程,今天讓你來,受苦,也就是讓你,知道我的,難處。有錢,我就,能搞好,工程。我,不想當騙子。當然,你也不想當騙子。那麼,誰來對我們,這些不想,當騙子的人負責?」
鄭天良心裡亂極了,他沒有理會陳鳳山的話,也沒有責怪他將自己放在火上烤的意思,他知道陳鳳山心裡的牢騷總是太多,主要是快半年了,縣裡不給他們明確職務,名不正言不順地充當著偽軍的角色。因為籌委會成員都是臨時的,除了鄭天良一個人是市委直接任命過的外。
三天後,沈一飛打電話說黃書記回來了。於是,鄭天良就連晚跟陳鳳山等人商量追加投入的報告,一期工程預算不足包括修路原來總共要追加二百萬,現在打報告減為一百五十萬,交易市場缺額部分通過鋪面招租和發售從商戶手裡籌措一部分資金,另外再從銀行貸一部分資金,然而貸款必須由縣政府出面才能辦到,而幾家銀行已經被縣城的幾大工程貸得鼻青臉腫,鄭天良是無法貸到錢的。另外他還準備了一份實驗區工程進度的提綱準備向黃以恆匯報,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黃以恆確實是他的上級,他確實需要向黃以恆匯報,他離開黃以恆就像魚兒離開了水,瓜兒離開了太陽一樣會渴死枯死。
當鄭天良跟陳鳳山等研究好了匯報提綱和追加投入的報告後,已是晚上十一點多鐘了,回到宿舍,鄭天良接到了黃以恆打來的電話。黃以恆在電話裡說,「你就不要過來了,明天早上我準備到王橋集綜合實驗區去,一是去看看你,二是看看工程,三是將懸而未決的班子問題定一下,組織部余部長跟我一起去,有關班子配備我先跟你通個氣,徵求一下你的意見。我看還是要將陳鳳山和郭克林用起來,都是一些年富力強的同志,跟你配合也不錯,拖這麼長時間,主要是考驗他們是否能真正地支持和配合你的工作。」
鄭天良一聽這話,心裡不得不佩服黃以恆考慮得細緻周到。在陳鳳山的反覆的牢騷中,鄭天良嘴上沒說但心裡也有些覺得黃以恆確實對下面的同志不夠負責任,現在才知道黃以恆是為自己考察班子,讓他們在懸空時看能否支持鄭天良,能否對鄭天良服氣,事實證明,這兩個人對鄭天良從人格上到工作上都是尊重和支持的,陳鳳山雖然說話較沖,但鄭天良定下的事,他是會不折不扣地完成的,他覺得陳鳳山跟自己的脾氣有點像,只是他現在是一把手,好多時候要收斂一些。所以他完全同意縣裡安排。
鄭天良只是不清楚為什麼黃以恆對這裡的工作瞭解得如此全面,因為春節後他除了開過一次常委會後,他們就沒見過面,也沒匯報過具體工作,電話裡黃以恆總是說對你完全放心,根本沒談到過陳郭二人的事情。他估計這可能與沈一飛有關,他覺得沈一飛實際上將這裡的情況像複印機一樣複印給了黃以恆,沈一飛充當的是特務的角色,但自己是在實實在在地工作,鄭天良甚至願意多一些特務將自己的辛苦和艱難能複印過去,他現在對沈一飛並沒有多少反感了,他覺得沈一飛對自己態度極其謙恭而尊敬,服務得無微不至,他現在對這樣的奴性的部下少了一些惡意,多了一些寬容,而且沈一飛並沒有在黃以恆面前說什麼壞話,他現在連關係都轉到實驗區來了,沈一飛不可能拽著自己的頭髮飛起來。
黃以恆的小車開進王橋集綜合經濟實驗區的院子,是上午十點鐘。鄭天良見到黃以恆就像一個端著破碗流落街頭的孤兒遇到了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這種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孤立無助,孤立無助的時候黃以恆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黃以恆下車後疾走幾步上前跟鄭天良緊緊握手:「老鄭,辛苦了,辛苦了!」然後又一一跟實驗區籌委會成員們握手,在握住陳鳳山手的時候,黃以恆說了一句:「我早就說過,老陳的能力不僅在於能當好一把手,而且還能當好副手。」陳鳳山勉強地笑了一下,搞不懂這話是褒還是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