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武器 正文 第04章
    鄭天良帶著黃以恆去蘇南幾個城市跑蔬菜公司,可所有的蔬菜公司的領導們都說路太遠了,鄭天良說我們的價格比你們這裡要低百分之三十,如果你們上門去收購,保證要比這裡低一半價格,講得那有些國營領導煩了,就毫不客氣地對鄭天良說:「你這個人怎麼這樣不懂規矩,沒看到我正在看報紙嗎?告訴你,你再便宜我也不要。我們都是國家幹部,不是投機倒把分子。」

    晚上回到潮濕而充滿霉味的小旅館,鄭天良情緒有些低落,這個在朝陽公社呼風喚雨的書記在這裡就像叫花子一樣被人侮辱,但他在臉上並不會表現出來,他對黃以恆說:「小黃呀,這就是小平同志講的,落後就要挨打,我們太窮了,人窮是沒有什麼尊嚴的。」小黃就連連點頭說:「鄭書記分析得對,我們只有把經濟搞上去了,才不會被人欺侮。」小黃給鄭天良端來了一盆洗腳水:「鄭書記,跑一天了,你泡泡腳吧!」鄭天良說:「你洗吧,我自己去打水,白天我們已經被人當洗腳水潑了,我們再也不能讓洗腳水來傷害自己。」說著就端著盆下樓了,一席話,說得黃以恆鼻子發酸。

    洗完了腳,坐在床上抽悶煙。這時四人間的通鋪上又來了一位浙江的推銷尼龍襪子的推銷員,大家交流了一番後,那位瘦得像猴一樣的推銷員說:「你們這樣推銷肯定不行,應該給人家領導送一點禮,你看外國電影裡去朋友家參加晚會都要送點花或玩具什麼的,這是人之常情。再說了,國營公司的生意又不是領導自己家裡的生意,要不要你的貨無所謂的。」黃以恆說:「請這位同志幫我們想想辦法吧!」瘦猴說:「你們送一點緊俏的土特產品去。」鄭天良說:「人家都是黨的幹部,怎麼可能要呢,再說我們這樣做不是拉攏腐蝕革命幹部了嗎?」瘦猴說:「這就看你怎麼理解了,前些年你不小心說『買一張毛主席像吧』,這就是現行反革命了,而現在看來,你花錢換東西就是買,一點也沒錯。我說送土特產是加深革命感情,你非要說是拉攏腐蝕革命幹部,嘴長在你臉上,我也沒辦法。」黃以恆說:「鄭書記,明天你在旅館歇著,我來去。」

    第二天晚上,黃以恆眉飛色舞地回到小旅館,他對鄭天良說:「鄭書記,談成了,蔬菜公司領導說保證收購十卡車十二萬斤茄子、青椒和捲心菜,人家還給了我一支帶把子的香煙,我不抽,給你!大前門的。」鄭天良拍著黃以恆的肩膀:「好小子,有你的!怎麼談成的?」黃以恆說:「鄭書記,我送了十斤麻油,二十斤花生。」

    鄭天良不支聲了。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嘴裡咕噥著:「這是怎麼回事呢?」黃以恆安慰他說:「鄭書記,你不要想得太多,權且當著我們這些鄉下人到城裡來走親戚送一點土特產吧。」鄭天良躺到床上望著天花板,一動也不動,半個小時後,他突然冒出一句:「蔬菜公司領導不是黨員吧?」黃以恆說:「肯定不是黨員,黨員領導怎麼能接受土特產呢。」鄭天良點點頭表示肯定。晚上房間裡有一隻蚊子在春夏之交提前甦醒了,嗡嗡地叫著。鄭天良一夜都被一隻蚊子牢牢控制著,沒睡。

    從其他各地回來的黨委委員們都有了好消息,但每人都在出差費外花了一百多塊請客送禮的錢,好在鄭書記不批條子,此事也就糊里糊塗地不了了之地報了。後來鄭天良的觀念也有了一些變化,比如,他覺得來客商的時候,在飯店請客吃飯是可以的,因為人家幫你的忙,這等於是給人家面子,但參加陪同的公社幹部一定要交伙食費,不低於在食堂的吃飯標準,四毛錢。再後來,縣裡領導下來檢查工作在公社食堂吃飯,也沒領導像以前一樣主動交伙食費了;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縣裡領導來了就從公社食堂轉移到街上飯店裡去吃飯喝酒,鄭天良也漸漸習慣了,他覺得我們黨和國家領導人接待外賓的時候,在人民大會堂舉行歡迎宴會,肯定是不會要人家交伙食費的。這很正常。但鄭天良有一點在黨委會上卡得很死,任何黨委成員參加陪同必須交伙食費,任何人都不允許接受外面的禮品,一旦發現,黨紀處分,決不輕饒。他說:「我們的每一分錢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錢,還有三個大隊至今連電燈都沒有,想起來讓人寒心,我們如果胡吃海喝,受人錢物,那真是罪該萬死。」

    鄭天良最初對黃以恆的印象是相當不錯的,他認為小黃年紀輕、腦子靈、反應快,做事方方面面考慮得很周全,黨委其他成員都很喜歡這個白白淨淨的小伙子。其實黃以恆比鄭天良只小三歲,這一年二十七歲。他是去年秋天從縣委辦公室派下來鍛煉的,主要任務是幫助朝陽公社推行和落實「生產承包責任制」。如果將個人的田地收歸集體肯定是有難度的,但要是將集體的田分給個人卻是很容易的,有的生產隊半天就全分完了,還有的隊在接到上級政策後,連夜就將生產隊的田分個一乾二淨。分不分田的難度主要在不種田的人那裡,所以黃以恆到朝陽公社並沒有多少工作要做。公社黨委秘書老吳去年得癌症死了,鄭天良就讓黃以恆暫時頂替一下。黃以恆在縣委辦只是個副股級幹部,公社黨委秘書是正股級,所以鄭天良也沒有明確小黃的職務,但大家都叫他黃秘書。黃以恆在縣委辦是秘書幹事,幹的就是送送簡報、安排車輛、打水掃地等雜事,所以他在朝陽公社黨委秘書這個角色中輕車熟路應付自如。小黃是下放知青推薦到省財經學校學習一年後分到縣委辦的,在領導們身邊工作,能力還是比較強的。鄭天良有一次在開完黨委會後當著全體黨委委員的面開玩笑說:「小黃的能力完全可以當一個公社書記。」黃以恆很不好意思地說:「鄭書記,你可不要抬舉我了,我一輩子也學不到你的經驗和水平,哪能當公社書記呢。」大家都說:「小黃同志的最大的優點就是謙虛。」鄭天良多此一舉地補了一句:「不像我,我這個人就不謙虛。」

    這都是說說而已的玩笑話,當然誰也不會當真。

    真正讓鄭天良對黃以恆痛下殺手的是這一年秋天的一個晚上,小黃擅自將公社的唯一一輛吉普車開跑了。

    這輛從部隊淘汰下來的破軍用吉普四處漏風,還經常壞,修理費高,汽油又緊張,鄭天良對黨委成員們說:「到每個大隊去一律騎自行車,除非到縣裡有急事用一下,誰都不准動。」鄭天良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所以這輛半殘廢的吉普車停在公社大院子裡就像一個人嘴裡裝了一顆漂亮而不中用的假牙。

    鄭天良要求黨委全體委員們在秋收的時候全部到各大隊蹲點,檢查落實蔬菜收購工作,晚上就住在社員家裡。公社只留黃以恆一個人值班。他對黃以恆說,這幾天可能南京、揚州、上海的蔬菜公司要來人提前看貨,吉普車原地待命準備接待,人一刻也不能離崗,車誰也不准動。黃以恆說我一定按鄭書記的指示辦。

    秋天的蘿蔔、土豆、黃芽菜、豇豆全都要上市,鄭天良看著堆成山的蔬菜,腦子裡一直晃動著瓦房、電燈、收音機的形象,這是他建功立業的重要證據。

    這天下午兩點多鐘,燒飯的萬師傅騎著自行車喪家之犬一樣地一頭大汗地衝到正在紅光大隊菜地裡的鄭天良面前:「鄭書記,南京蔬菜公司來人了,下午三點半坐車到縣城,他們打電話叫我們到縣城接一下,下午在六點之前要我們派車安排他們到兩個大隊看菜,當晚他們還要坐車回去。」

    鄭天良說:「我馬上回去,趕緊讓黃秘書開車去接站!」

    萬師傅抹著一頭冷汗說:「吃過中飯後,黃秘書把車開走了,他叫我幫他看電話,縣裡有事就通知你。」

    「去哪裡了?」

    「我不知道,反正走得很急的樣子。」

    鄭天良急得狠狠地跺了一腳,一棵捲心菜在他腳下爛了。

    回到公社黨委辦公室,鄭天良打電話問縣委辦,縣委辦說小黃沒回縣裡,也沒見到車。等到鄭天良坐公共汽車趕到縣汽車站時,南京的兩位蔬菜公司的同志已經站在那裡等了一個多小時了。鄭天良跑到縣委請求借一輛汽車用一下,縣委辦的主任老薑說:「縣裡總共只有三輛車,全都下去了。我打個電話,你到縣商業局去借一輛『拉達』車吧!」商業局長是耿天龍,耿天龍非常爽快,他說:「鄭書記出馬,立即派車!」鄭天良滿頭大汗地還不忘說了一句:「汽油費我來付。」事隔二十多年後,耿天龍向我講起這件事的時候,還記憶猶新,他說:「鄭天良是用袖子擦額頭的汗,鄭天良年輕的時候,艱苦樸素,幹勁很足。」

    等到鄭天良帶著「拉達」車趕到車站時,已是黃昏日落,縣城裡瀰漫著濃濃的暮靄和燒晚飯的蜂窩煤煙,南京蔬菜公司的兩個人已經不見了,後來他們打電話來說,時間等不及了,第二天他們還要去蘇北調菜。

    南京蔬菜公司的一百萬斤蔬菜收購計劃泡湯了。鄭天良帶著人到南京又去了一次,對方說菜已經調齊了,不需要了。雖然春天訂下了一百萬斤的收購計劃,但由於那時候沒有合同,都是靠口頭信用,而且人家確實也是講信用的,人來了,你不安排看貨,怪不得人家,因而也不存在毀約和打官司一說,更不會有什麼賠償。

    鄭天良氣得在鄉政府大院子裡罵罵咧咧,他像一個走投無路的日本鬼子一樣,在辦公室裡煩燥不安地來回走動著,地上的灰塵飄浮在秋天的光線下,像一桶麵粉被潑翻了。南京的收購計劃佔全公社的三分之一,這差不多半邊天就蹋下來了。

    黃以恆第二天早上才將吉普車開回了公社大院,鄭天良破口大罵:「你這個王八蛋,你想把我們往火炕裡推呀!我開除你黨籍,開除你公職!」

    黃以恆低著頭:「鄭書記,我錯了。」

    鄭天良指著黃以恆的鼻子:「不是你錯了,而是我錯了,我瞎了眼讓你在公社看家。」

    黃以恆的檢查交待中說他母親生了急病,所以才擅自將車子開回去送母親到揚州住院的,沒來得及打招呼。

    公社黨委會上,鄭天良拍響了桌子:「母親生病不是理由,關鍵是對工作缺少責任感,無組織無紀律,個人主義惡性膨脹。我的意見是留黨察看一年,行政降兩級處分。處理決定報縣委批准後立即生效。」其他同志都為小黃說情,他們說是不是給個黨內警告處分,行政降級就算了,工資都很低。

    鄭天良固執已見,堅持原來方案。由於意見不統一,一時就沒上報。所有的黨委成員的當務之急是,分頭忙著聯繫蔬菜出路。鄭天良對黃以恆說:「我們秋後再算總賬。」

    黃以恆停職檢查,等候處理。

    問題比想像的還要糟糕,眼看著蔬菜從田里收上來後沒處賣,一些土豆發芽,蘿蔔長出了葉子,捲心菜爛了心,黃瓜軟得像年糕,社員們急了,兩個大隊八十戶社員,人拉肩挑,驢馬傾巢,將菜全都送到公社大院裡,公社大院驢車、馬車、手推車擠在一起,車上堆滿了菜,地上散落著菜,驢馬隨地大小便,公社大院子裡像一個農貿市場,亂成一團。他們要求公社將菜買下來,因為當初種菜的時候,公社文件上說秋後由公社負責銷售,現在他們來找公社負責了。

    一些極端的社員像文革一樣喊出了不近情理的口號:「把資產階級官老爺們揪出來」、「打倒一切反動官僚」等。

    鄭天良急得渾身直冒冷汗,他萬萬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當初輕率地寫上一句負責推銷,如今作繭自縛萬劫不復,要是當初寫上「協助推銷」也就不會有今天這種被動,但如果不寫上「由公社負責推銷」,誰還願意種呢?農民們幾千年來一直是種水稻小麥的,當初就有大隊書記說:「現在有的地方連飯還吃不飽呢,人怎麼可能靠吃菜過日子呢?」鄭天良反問道:「那你打算你們大隊什麼時候消滅草房子?」

    鄭天良站在一輛驢車上,手裡拿著一個報紙捲起來的喇叭:「社員同志們,不要擔心,公社是會對你們負責到底的。你們將菜過磅後全都回家,一個月內,我負責給你們付款!」

    社員們熱烈鼓掌,有人又不負責任地喊出了「鄭書記萬歲」這種有嚴重政治錯誤的口號。

    百把號社員散去後,院子裡成了菜場,鄭天良看著成堆的蔬菜,心裡一陣陣發緊,他的頭髮在秋風混亂如草。

    公社黨委會開了整整一夜。

    目前這種菜到菜場上肯定是不好賣了,只有賣給醬菜廠還可以利用。揚州有十幾個醬菜廠,散裝和瓶裝醬菜在江浙滬皖一帶賣得很好,能不能跟揚州的醬菜廠聯繫,低價賣給他們?雞叫三遍的時候,公社會議室裡氣氛極其嚴峻,能聽得見黨委成員抽煙的絲絲聲和茶水進入喉嚨的聲音,天有些涼了,有人裹上了棉襖。這時黨委組織委員老朱說:「郭書記,你不是有個連襟在揚州天和醬菜廠當廠長嗎?」

    鄭天良突然眼睛裡放射出死裡逃生的光芒來:「太好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老郭,你明天就去揚州,事不宜遲。」

    郭誠副書記有些擔心地望著鄭天良說:「鄭書記,我怕連襟不給我面子,多少年都沒來往了。」

    鄭天良火了:「你還沒去,怎麼就知道人家不給面子了,他反正是要收菜的嘛,我們價格低。怎麼兵馬未動就提前敗下陣來,什麼工作作風?」

    郭誠說:「那我就試試看吧!」

    鄭天良說:「頭割下來不過碗大一個疤,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說完這些話的時候,窗外天空就露出了魚肚白,當他們哈氣連天地離開會議室的時候,第一縷清晨的陽光落在了會議桌上。

    鄭天良拉著郭誠趕到縣城坐早上頭班車直奔揚州。

    郭誠的連襟季虎彬廠長熱情地接待了他們,中午還請他們在「和風樓」菜館隆重地吃了一頓,季廠長說:「有鄭書記這種為民辦實事的精神,我是無論如何也要收下你們的菜。有人說你們那裡因循守舊觀念保守,我看不但不保守,而且還相當超前,很有改革精神。」

    鄭天良向季廠長敬了滿滿一大杯白酒,他說:「季廠長,我是真心誠意地來向你學習和取經的,還望你給我們多指教,多提寶貴意見。」季廠長一激動,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你要是真信得過我,我無償支援你技術,派幾個技術員去,幫你們辦一個醬菜廠。」

    鄭天良感動得差點流出了眼淚。

    回來的路上,郭誠說:「事辦成了,你看我以後打麻將的事,你能不能在黨委會上不要再揭我瘡疤了?」鄭天良說了兩個字:「不行!」

    鄭天良在縣城邊上花四千塊錢買下了倒閉的縣糕點廠的一個破爛不堪的十二間廠房,屋頂補上瓦,用石灰粉刷一新,再買上幾十口大缸,等揚州師傅一到,「朝陽醬菜廠」就正式開張了。鄭天良還為醬菜起了一個很有學問的名字,叫「合和」醬菜。一開始黨委有人不同意把醬菜廠建在縣城邊上,說放在公社所在地馬壩,上級來人都能看到,也是我們的政績之一。鄭天良說:「沒有效益,哪來政績,只能是劣績。縣城邊上交通方便,運輸快,佔有地利的優勢。再說城邊上還是我們公社王廟大隊的地界嘛,算不上賣國。」

    醬菜廠投產的那一天,鄭天良終於在開張的鞭炮聲中倒下了,由於極度勞累,他得了急性肺炎,送到醫院後吊了三天水。第四天再也不願住院了,醫生說不能出院,鄭天良拔掉針管對那個年輕的大夫說,「你糊誰呢,我當醫生的時候你還穿著開襠褲呢。」說完披著衣服就走出了飄滿了藥味的病房。

    在準備上報對黃以恆處理材料的時候,一天晚上,鄭天良的房間的門被小心謹慎地敲響了,開了門,鄭天良一愣,原來是當年的縣工作組組長黃國標,黃國標進門後,滿臉堆笑:「鄭書記,我本來早就該來看你了,窮忙,一直沒騰出時間來。」鄭天良一看是當年的黃組長,就想起了玄慧寺下肥料坑上的那一幕,但時過境遷,鄭天良還是熱情讓座倒茶遞煙,黃國標沒有接鄭天良的「豐收」煙,而是迅速地將一支帶把的「牡丹」煙塞到鄭天良的嘴邊:「抽我的」。落座後,鄭天良依稀看到黃國標臉上仍然寫滿了左傾的標語,只是顏色枯萎字跡模糊了,黃國標有些侷促不安地坐在鄭天良對面,他很清晰地聽到了屋外的天空下冬天正一步步地逼近,風聲川流不息。

    屋內的一盞25瓦的燈泡像喝醉酒了一樣,暈暈地亮著含糊的光。

    鄭天良打破沉寂:「黃所長,你也是難得能到下面來一趟,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吧。」

    黃國標終於很困難地吐露出了此行的真實意圖:「鄭書記,黃以恆年輕不懂事,我向你道歉。」

    鄭天良一愣:「黃以恆……?」

    黃國標說:「黃以恆是我兒子,也怪我平時管教不嚴,給公社造成了這麼大的損失,看在我們多年相識的份上,你看能不能給他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

    鄭天良說:「我真的不知道小黃就是你的兒子,他從來沒對我說過。不過,處分他也是讓他改正錯誤的一種有效的方式。」

    黃國標僵在那裡,一時說不出話來。悶悶地抽了一會煙,黃國標說:「鄭書記,應該說,我們還是有些緣份的,如果我不為隊裡弄來十二噸氨水,就不會有肥料坑事件。」

    黃國標沒接下去說,但鄭天良已經聽懂了,他下面的意思是沒有肥料坑事件,就不會有鄭天良救人的壯舉,就不會成為知青的榜樣,就不會上大學,就不會有今天以公社書記的姿勢跟他講話。言下之意,自己在客觀上幫了鄭天良的忙,同時暗示了一個很荒謬的邏輯:「沒有黃國標的氨水,就沒有鄭天良的書記。」

    年輕氣盛的鄭天良毫不客氣地將黃國標頂了回去:「你為什麼不說沒有你弄來的氨水和你的瞎指揮,就不會丟了三條人命。」

    黃國標臉色青了:「鄭書記,不管怎麼說,就算我求你了,你給黃以恆一條出路,我們以後會記住你的恩德,他還年輕。一旦處分了,以後的政治前途就全完了。」

    鄭天良說這是公社黨委的決定,誰都不能更改。

    後來,是縣委書記梁邦定更改了這個決定。梁邦定親自給鄭天良打了一個電話,他在電話裡說:「小鄭呀,你的責任心和事業心,縣委是高度肯定的,對於黃以恆的處分意見,縣委也是贊成的。黃以恆是縣委派下去的幹部,出了問題縣委也是有責任的。由於黃以恆的組織關係還在縣直機關黨委,行政關係也是在縣裡,所以縣委研究決定,將黃以恆抽回縣委辦後,再進行處分。」

    鄭天良對著手搖電話機的話筒發愣,他覺得說任何話都是多餘的,因為梁邦定書記不是跟他商量,而是宣佈決定。下級服從上級,個人服從組織。鄭天良的原則性是很強的,因而也就說了一句:「我服從縣委的決定。」他放下黑乎乎的話筒,用手抹了抹上面的灰,這個天氣總是灰塵與風攪拌著漫天飛舞無孔不入。

    黃以恆捲著鋪蓋在一個秋風蕭瑟的晚上悄悄地離開了朝陽公社的大院。那天晚上,天上的月亮像泡在水裡一樣,泛出慘白的光。

    二十一年後,耿天龍老人對我說,黃以恆那天並不是開車去送他母親到揚州住院,而是被縣委書記梁邦定調去到四十里外界石公社參加梁書記侄子的婚禮了。當晚,耿天龍也開著「拉達」車去了界石公社參加婚禮,他看到了那輛吉普,並且還跟黃以恆喝了一杯酒。梁書記從小父母雙亡,由他哥哥供養讀書長大參加工作,所以侄子結婚也就按照哥哥的請求比較過分地講究了一下排場。梁書記調動了八部小汽車去接親,一字排開,聲勢浩大。當時縣委的車子很少,單位有車的更少,而且這是私事,梁書記也不好直接用縣委的車,除了自己坐的那部車外,只好從下面調,他打電話向離縣城最近的朝陽公社鄭天良調車,鄭天良不在,值班的黃以恆接了電話,當時只說了一句,「我馬上就去。」婚禮結束後,梁書記並沒有叫黃以恆回去向鄭天良解釋一下用車的事,所以當鄭天良破口大罵的時候,黃以恆就自己攬下了責任。據耿天龍說,鄭天良在被槍斃前半年知道了這件事的真相,那天鄭天良坐在耿天龍家的院子裡,整個一下午都沒說一句話,黃昏時默默地走了。

    這件事的真實性,我還是有些懷疑的。我發現現在許多退下來的老幹部都是對在職幹部和以前比自己官大的幹部心存不滿,經常說一些有損現任領導形象的話,而且都以反腐敗的面目出現,我覺得這是不是因為自己在台上的時候沒有權力腐敗或腐敗的程度不夠而導致了心理失衡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一九八0年,撤銷人民公社恢復鄉鎮建制,朝陽公社改為馬壩鄉,朝陽醬菜廠改為「合和醬菜廠」。鄭天良任馬壩鄉黨委書記兼鄉長。

    歷史就像一個魔術師,魔術師的全部意義就在於你以為手中的盒子裡依然是一包香煙的時候,打開蓋子,盒子裡飛出了一隻活蹦亂跳的鴨子。

    忽然有一天,從中央到地方,那些文革中被打倒的老幹部全都進了新設立的「顧問委員會」。政治舞台上,文革時打砸搶奪權上台的造反派領導們踏著「四人幫」的足跡前仆後斷地坐牢或撤職查辦,一旦列入「三種人」,比剛摘了帽的地富反壞右的前景還要糟糕,屬於永遠不能提拔使用的廢銅爛鐵。被打倒的老幹部們這時就拖著一身疾病,拄著枴杖懷裡揣著「降壓靈」、「硝酸甘油」重返領導崗位,他們撫摸著本來就屬於自己的椅子,老淚縱橫,感慨萬千,他們正本清源、撥亂反正,要在有生之年再為黨多做一些工作,將「四人幫」造成的損失奪回來,他們的革命熱情在平反和恢復原職後空前高漲。然而,歲月比林彪「四人幫」更加殘酷無情,老幹部們終於撐不住夜以繼日的會議和晨昏顛倒的工作了,他們高風亮節地讓出了椅子,當起了顧問,自上而下空出了大大小小的密集的位子。中央提出了幹部「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的戰略目標,一大批沒造過反的有學歷的年輕人一夜間飛黃騰達,搖身一變,走上了領導崗位。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在這塊土地上只有一個短暫的停留,就像一個漫長的樂章中一個極小的休止符一樣。柳樹剛剛吐綠,太陽就一天天變本加厲地熱了起來,鄉間田頭在四月天就看到了赤膊上陣的農民,他們哼著變調的民歌情緒高昂,鄭天良這時候已是全省聞名,馬壩鄉是以最早發展鄉鎮企業而成為這個縣的驕傲,成為領導們向上匯報的典型,成為參觀取經的基地。鄭天良站在這個提前熱起來的春天裡想起了當年去華西村參觀和在蘇南推銷蔬菜時的一些慘淡的經歷,此時回憶往事,不但沒有痛苦,而且痛苦已變成了一支香味醇厚的帶把的「大前門」香煙,越品味道越濃,鄭天良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成就感吧。

    馬壩鄉合和醬菜廠的「合和」醬菜已經打進了南京上海杭州市場,而且以質優價廉牢牢地控制住了本縣本市的醬菜市場,每天縣市電台天氣預報後面總會播這樣一句話,「抽『前門』香煙,吃『合和』醬菜」,鄭天良說這叫做宣傳,其實就是早期的廣告,只不過這個醬菜廣告順便替「前門」煙也做了一下。這一年,醬菜廠規模已經擴大到新建廠房三十六間,運貨的「江淮」牌汽車兩部,年創利潤四十二萬元,解決勞動力進廠一百四十七人。全鄉村村通電,全部消滅了草房,蓋上了新瓦房,家家都有收音機,還有六戶買了電視機,有兩戶靠種菜和在醬菜廠做工成了「萬元戶」,醬菜廠人均工資每月四十六塊,遠遠高於縣城國營工廠的工資,醬菜廠推銷員、農民於江海硬是將國營縣化肥廠女工林小青娶進了門。全縣為之轟動。

    省委組織部為了培養「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的第三梯隊幹部,急令各縣推薦符合條件的年輕同志於五月十二號到省行政幹部學院報到,進行為期一年的培訓。合安縣共推薦了三名年輕同志,經考核後全部合格,立即錄取。

    這三個人排在第一位的是縣委辦副科級秘書黃以恆,現年31歲,畢業於省財貿學校會計專業,學歷中專;第二位是馬壩鄉黨委書記兼鄉長鄭天良,34歲,畢業於省機械工業學院機械製造專業,學歷大專;第三位是縣火葬場冷庫保管員,吳成業,38歲,畢業於同濟大學建築系,學歷本科。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吳成業原來是上海的一個建築公司的總工程師,因為說過林彪是「打著紅旗反紅旗」的陰謀家,被打成現行反革命譴回原籍勞動改造,縣軍宣隊將吳成業押到火葬場打掃衛生,在火葬場,吳成業幾乎與世隔絕,鄭天良也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八0年吳成業被平反後,就安排在火葬場當上了冷庫保管員,每天檢查冷庫的冰櫃是否漏電和短路,合理安排死屍冷藏的溫度和火化的順序,工作比打掃衛生要輕鬆得多。吳成業被推薦到省行政幹部學院成為「第三梯隊」的後備幹部,主要是因為他畢業於名牌大學,學歷最高。至於究竟是怎麼入圍的,那是組織上的事,誰也搞不清楚。鄭天良對自己很有底,二十七歲起就當公社副書記,在黨委一把手的位置上也干了四年,重要的是他的政績是禿子頭上的蒼蠅明擺在那裡,就憑他手裡拎著幾罐子醬菜,就足以讓他在第三梯隊裡站得穩如泰山,鄭天良認為崗位是自己幹出來的,所以他除了感謝黨之外,就有些心安理得了。讓他想不到的是,這個當年要被他開除黨籍的黃以恆也跟自己同學了。他記得黃以恆回縣城後不久,有一次縣裡開「三干會」,縣委書記梁邦定在會後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列寧同志講過,年輕人犯錯誤連上帝也會饒恕他的。小黃同志在縣委辦的工作還是很不錯的。」此後就再也沒聽到過關於處分的傳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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