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鄭大樹知道金成和趙一的關係很好後,態度立刻改變了,趙一談起小妹的贊助費,問能否通融一下,鄭大樹馬上表態:「趙股長,你放心,看在你的大面子,一分錢也不會收的。」他甚至還給金成出主意,怎樣才能盡快蓋到縣局的圖章。
金成終於辦好了調回W城的手續,他被安排在建工系統擔任職工教師,負責為本系統青壯年職工進行文化補課。金成拿到調令後並沒有急於去報到,看著眼前疊床架屋的樣式,頓時胃裡湧出一股酸水。他已看好了屋後一塊地方,想利用這段時間搭一間簡易住房。晚上,他向靜靜講了自己的建房計劃。
「你先別高興,這個念頭我早就有了,而且還和居委會的王主任接觸過,開始,王主任堅決不同意,後來勉強同意了,但有一個要求,棚子決不能搭在讓人容易看見的地方。所以你剛才說的地點不行。」
金成皺了皺眉頭。
「我早看好了一個地方。」靜靜停了下來,「屋後那塊空地——就是豎宣傳牌的地方,我已和王主任說好了,把宣傳牌挪一下位子,那兒有十二平米,足夠搭一間房了。」
金成說幹就幹,他請教了行家,借了一輛板車,很快就買齊了所需的材料。
俗話說,動嘴容易動手難,等到金成挖好地基,下邊鋪上油氈,感到力氣已經不夠用了。一天下來,倒也砌了三層磚,人也累得只有喘氣的份了。
靜靜4點鐘就下班,也來幫著拾掇。她說下邊基礎部分是不是要粗一些,這樣安全堅固。金成不以為然:「你真以為在砌城堡?那麼講究!只要能遮風擋雨,混過眼前,誰還想在這兒住一輩子。一有機會,總要搬走的。」
靜靜爸鉗工出身。開始,只是遠遠地站著看。他樣子木訥,不言不語,直到靜靜媽罵了幾句,才不聲不響地走過來,把金成已經蓋好的頂棚全部拆下,三下五除二,說來也怪,他搭的棚頂,妥帖、牢固、安全,讓金成十分佩服。最後,金成又去買了一些石灰,裡外粉刷了一番,一間新屋成了。
靜靜已經為小鼎聯繫了一家幼兒園,金成準備請假去把小傢伙接過來,臨行前,靜靜問他是否還要去東壩?金成說小鼎要和外公外婆告別,畢竟是鳳英的血脈啊。他話還沒有說完,靜靜哭了起來:「我就知道你心中從來沒有我,全不為我考慮。小鼎也一天天大了,也該懂事了,如果他知道我不是他的親生母親,孩子大了會怎麼去想?你也知道我不能再生了,為了這個家,我操碎了心,也該過幾天安心日子了,小鼎的事為什麼不能有個了結,總這樣對我們家有什麼好處?前兩次我為什麼不給你回信,你應該明白其中的道理。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凡是總有個大道理管著:就是要維護我們家的完整性。現在可以告訴你,我為什麼執意調回W市,就是要讓小鼎離開那個誰都瞭解他過去的環境,讓他能像其他小孩一樣健康成長。」
正是西伯利亞寒流今年第一次侵襲,風刮在臉上刀割一般,儘管車窗已關好,尖利的北風仍然從車窗的縫隙中鑽進來,一直鑽進了毛衣裡邊。這次回小鎮,金成的心情就和外邊的天氣一樣,寒冷而惆悵。到家時,街上已經有了燈光,母親坐在門前的矮凳上,就著最後一線亮光在納鞋底,小鼎撅著屁股用草棍逗蚯蚓玩。
「來接小鼎的吧?」
金成點點頭,告訴母親,等他們有了自己的房子,就接她到W市去。金成媽搖了搖頭,說一個人慣了,去城裡要鬧病的。你們去吧,小鼎是該到學校受規矩了,整天這樣野著,也不是個事。走前,讓小鼎去鳳英墳上叩個頭,和外公外婆告個別,人不能忘根本,沒有了他們,哪裡還有小鼎?進了城,也不能忘呀。金成一一答應著。
河垛河蜿蜒東去,留下了九九八十一個大彎,老人們常說,九九八十一個彎,彎彎住著一個有錢人。在第八十一個彎上,留著一丘土墳。墳上的草早已枯黃,清明時新砌的墳頭也早被暴雨侵蝕。
金成默默地站著,小鼎也不哭不鬧,聽話地站在父親身邊。風在悄悄地刮著,水在靜靜地流淌著,一切顯得那樣肅穆,空氣彷彿也凝固了。
金成讓小鼎給他母親墳頭叩了頭,他在心裡說著,鳳英,我將帶著我們的兒子去W市,我們會每年回來看你的……
起風了,草在動,樹葉在響,生命似乎在凝固中甦醒、復活了……
路上,小鼎好奇地問爸爸去什麼地方,金成說:「到媽媽那兒去,媽媽在等著呢!」
「不,媽媽已經死了。」小傢伙不滿地撅起小嘴。
「別瞎說,媽媽在W市等著我們呢。……我們的小鼎最乖,不會亂說話惹媽媽生氣。」小鼎瞪著烏溜溜的黑眼睛,將信將疑地不響了。金成心裡很亂,他隱隱感到了什麼。
小鼎對這間十平米的新家充滿了好奇,這兒走走,那兒摸摸,靜靜問道:「阿鼎,這兒好嗎?」
「不好。」
「為什麼?」靜靜不解地問道。
「這兒沒有奶奶,沒人陪我睡覺。」
「這兒有姆媽,姆媽陪你睡覺。」
「不對,姆媽在小鎮,姆媽死了。」
霎時,任靜靜的臉色慘白如紙,一下子跌坐在床上。金成聽到後急忙喝道:「小鼎,你胡說什麼,你看把姆媽惹生氣了,快向姆媽承認錯誤。」
小傢伙聽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任靜靜強撐著從床上坐了起來:「算了,別嚇著孩子。來,阿鼎,快睡覺,媽給你脫衣服。」
小鼎睡著了。躺在床上,靜靜拉下了臉:「我說的話你就當耳邊風,這次肯定去孫鳳英家了,阿鼎一定聽了什麼——只怪我回來時沒帶上阿鼎,好在他還小,記憶容易淡忘。我今天可對你講清楚了,以後不許再帶阿鼎去小鎮,讓他們說好了,到時給一些錢也就了結了。」
搭了臨時棚屋後,任靜靜就和母親分開吃了。靜靜對經濟把得很緊,從不亂花一分錢,可對小鼎,買最好的衣服,吃最好的營養品。金成看著靜靜黃瘦的面孔,關心地說:「靜靜,你不能再這樣了,我們的生活已經上軌道,該吃的還要吃,這樣節省要把身體拖垮的。」
「你別管了,我心中有數,沒有自己的房子,還能叫家!」
又是一個星期天。因為是春天了,陽光和煦,春風宜人,靜靜提議去公園。街上行人很多,路邊的小攤販大聲叫賣,不遠處的橋下邊,一種剛推出的塑料鞋引來路人爭搶。靜靜停下車,也湊了上去。
「算了,這種鞋會有的,硬邦邦的有啥好?再說去公園,放哪兒。」
「你別多說了,一直要給阿鼎買涼鞋,錯過了就買不上了。」不一會兒,她手中拿著一雙式樣別緻的小涼鞋,喜滋滋地要阿鼎試給她看,忽聽不遠處有人喊「靜靜」,回頭看時,原來是徐紅梅。徐紅梅是靜靜的高中同學,現在市外貿公司任科長。她看一眼靜靜手中的鞋,責怪道:「這種鞋你也買?我們公司式樣、款式比這好的不知道有多少,明兒你去我那兒,隨你要幾雙!」
靜靜謝了她。她又問起任靜靜的近況,靜靜介紹金成和她認識了。等金成領著小鼎走開後,徐紅梅悄悄地對任靜靜說:「你男人好帥啊,你好有眼力。」說得靜靜有些不好意思,趕忙岔開了。她告訴靜靜,做外貿出口加工很有賺頭,要靜靜問一下她們廠長,如有這種能力,她可以介紹業務。
這一天,工會組織系統內的教師到子弟小學去觀摩教學。這所學校規模一般,但校辦工廠卻辦得相當出色。工廠主要生產各種規格的圓珠筆,全部給中百站經銷。課間休息時,校長劉慶奎帶教師們到車間參觀。
「這種圓珠筆市場銷路很好,有多少銷多少,供不應求,我們正準備擴大生產呢。」劉校長的話語中隱隱透出自豪。
「你們的產品外銷嗎?」金成無意中問了一句。
「外銷?談何容易!」劉校長揶揄了一句,「我們想了多少辦法,沒有配額,拿不到訂單,只能乾瞪眼。現在要是有誰給我牽上外貿這條線,我獎給他一套房子。」
「真的?」
「軍中無戲言。汪主席,你來一下……」說著拉過工會汪主席的手,「今兒當著汪主席的面,我向各位保證,有誰給我和外貿公司簽訂了正式合同,我獎給他兩室一廳一個中套。看有誰敢接招!」人群中發出竊竊私語聲。「你的話當真嗎?」金成猶豫片刻,追問了一句。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我想賴也賴不掉。金老師,我可以給你寫保證書,幫我們動動腦筋,成不成都無所謂。」
晚上,金成把這件事講給靜靜聽,她皺起了眉頭。
「我和徐紅梅只是一般的同學關係,又沒有什麼深交,要是人家不肯幫忙,這張臉還往那兒擱。」
「上次她還主動幫你們廠拉單子,這說明她是個熱心人。」
「事情又沒有成功,也許人家只是說說而已,你卻當真了。」靜靜有些不以為然。
「我看她是認真的。」金成沉思片刻,「我們為什麼不試一試呢,要知道,這可是為了夢寐以求的房子呀。」
一聽金成又談房子,靜靜的臉拉下了:「你張嘴閉嘴就是房子,煩不煩?要找徐紅梅,自己去,我不去。做什麼事全變成交易,把人的身份都弄沒有了。」
金成被好一頓搶白,又不好發作,只好悶悶地坐在一邊。一個晚上沒有睡好。第二天,他思來想去,決定還是硬著頭皮去找徐紅梅。
市外貿公司在中山路上,金成問了門衛,徐紅梅的辦公室在二樓。門敞開著,徐紅梅正在接電話,他敲了敲門,徐紅梅抬手讓他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
「那不行!」徐紅梅對著話筒大聲地說道,「現在外商對款式、品種十分挑剔,你們的式樣太陳舊,就是發到國外也要作退貨處理的。」對方還要討價還價,徐紅梅生氣地把話筒擱下了。
「真是亂彈琴,貨樣不行,老來煩。」說著,並不看金成,一邊寫著什麼,一邊問他有什麼事?
金成在心裡暗暗叫苦,徐紅梅心情不好,自己來得不是時候,況且,她連自己是誰也沒有認出,站起身,就想往門外退去。徐紅梅見對方沒有聲音,奇怪地抬起頭,在和金成照面的一剎那,她猛然想起來了。
「你是任靜靜的愛人。」
金成微笑著點了點頭。
徐紅梅抱歉地站起身,給金成倒了一杯水:「對不起,整天埋在業務裡,把頭都搞昏了。哦,你有什麼事?」
金成把來意講了一下。徐紅梅告訴他,文具出口的單子前幾年接過,因為操作難度大,後來不肯接了。它的規格要求很高,按照內地標準甚至有些苛刻。她說:「即使來了單子,你們廠也不一定會做。」猶如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金成的心全涼了。
徐紅梅看他一眼,要他先回去,等向省公司爭取後,能否有機會就沒有把握了。金成已經不抱希望了,謝過徐紅梅後悶著頭走了。
一個星期過後,徐紅梅那兒沒有消息。又一個星期過去了,仍然音信全無。劉慶奎已來問過兩次,金成紅著臉支吾著,劉慶奎知道沒戲了,陰沉著臉一聲不吭地走開了。
這一天,金成下班後回到家,任靜靜已在準備晚飯,吃過飯後,金成洗刷碗筷,任靜靜說:「你找徐紅梅啦?」金成「嗯」了一聲。
「她打電話到我單位,讓你明天上午去她的辦公室。」任靜靜話不多,說完就走開了。第二天剛上班,金成早早地來到徐紅梅辦公室。過了好一會兒,徐紅梅才姍姍走來,告訴他,經過幾次向省公司爭取,好不容易答應了,最近香港有一批文具單子,不過內部功能要求很高,不知他們學校能不能做?
金成顯得十分激動,他想,不管怎樣,請徐紅梅先到他們學校去看看,等雙方接觸後再說。徐紅梅想了想答應了。
為了迎接徐紅梅的到來,校辦廠像迎接中央首長一樣準備了三天,還特地向局裡借了一輛伏爾加轎車。中午用餐安排在涉外的國賓館。
徐紅梅雖年過三十,身體已微微發胖,但她皮膚白皙,圓臉,配著一副漂亮的圓眼睛,一看就知道是那種家庭條件十分優越、長年養尊處優的人。劉慶奎知道徐紅梅的父親是外經委主任,她的份量舉足輕重,能不能拿到訂單全在她一句話,他已多次托人請過徐紅梅,都被婉言謝絕了。想不到一下子讓金成給請來了,著實讓他好一陣高興。
徐紅梅先到學校轉了轉,又來到小工廠。她很認真地看了看正在工作的工人,最後在包裝車間停下了,隨手拿起一隻包裝盒看了看,又仔細端詳上邊的商標圖案,什麼也沒有講,一行人在校會議室裡坐下了。
「劉校長,各位領導,恕我直言,從我剛才看到的情況,你們的產品適合內銷市場,那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如果考慮外銷,還有好多工作要做。」她稍頓了一下,呷一口茶,慢慢說道。
「外銷商品和內銷商品最大的區別,除了它的實用性,安全性能首先要考慮。有時一個不起眼的小事故,內地人也許根本不當一回事,境外客戶就要和你打官司,索要巨額賠償。」說到這兒,她隨手拿起茶几上一支圓珠筆,「你們看,這只掛鉤太鋒利,萬一小孩劃破面孔或遭遇意外事情,他就要你賠償。另外,這種筆頭的造型也太圓太尖,不好看,也容易出事故。你們看這一種,」說著從挎包裡掏出一支筆來,「這是目前香港和歐美市場比較流行的款式,不知道你們能不能仿造?」
劉校長從徐紅梅手中拿過筆,反覆看了看,然後用很肯定的語氣說道:「行,沒問題,徐科長,你這樣關心愛護我們,就衝著你徐科長這份心意,說什麼也要把這件事做好。」
「還有,」徐紅梅很優雅地抬了抬手,「你們這種商標境外聽都沒聽過,要出口必須換牌子,這也是其他企業都認可的。」
「可以,我們聽你的。」
徐紅梅抬腕看了看表,快十一點了,站起身,準備告辭,劉慶奎伸開手臂攔住了:「徐科長,都到吃飯時間了,賞臉吃頓便飯。」
徐紅梅搖搖頭:「不了,來日方長,改天再來麻煩。」說著話,已走到門外。劉慶奎急忙向金成使眼色,金成真不明白徐紅梅是有事還是故作姿態,笑道:「徐科長是個大忙人,不過再忙,飯還是要吃的。劉校長,我看這樣,抓緊時間,用最快的速度解決問題,保證誤不了徐科長的事。」
席間,劉慶奎諂媚地舉起酒杯:「徐科長,早就聽說你寬厚仁愛,今日有幸得見,果然名不虛傳。為表敬意,我先吃了這杯酒。」說著,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徐紅梅說:「你們也別客氣了,大家都是為工作。再說,教師工作最辛苦,能為學校作一些貢獻,也是我們應盡的責任,誰都是從學生過來的。」
「這話最好,這話最好。」劉慶奎高興地拍起手來,「諸位請起,為了徐科長這句厚澤千古的話,我們一起乾杯。」
劉慶奎看徐紅梅連吃了兩杯葡萄酒,知道她能吃酒,朝對面的楊書記、肖廠長使了一個眼色,兩人各敬了一杯。
金成有些猶豫,他看見徐紅梅圓臉通紅,外衣已脫了掛在衣架上,擔心她酒吃多了出什麼事,徐紅梅倒先站起來:「金老師,我和你夫人是同學,我敬你一杯。」說著,自己先喝光了。金成也喝了一杯。
劉慶奎又要敬酒,金成不好勸阻,正在暗暗著急,徐紅梅先開腔了:「你們都是男人,先把剛才勸我吃的酒全部補上,再開始下一輪。」
眾人又鬧嚷起來,不一會兒,三隻酒瓶早已空了,劉慶奎也怕出事,對服務員悄悄說「快上餛飩」,被徐紅梅聽見了,連說「不行,今天非得吃個人仰馬翻,否則,誰也不准離席」。
徐紅梅真的吃多了,走出餐廳時差一點摔了跟頭,幸好金成眼快,一把扶住了她。送她到家後,徐紅梅的模樣很難受,金成知道她要吐了,趕忙遞一隻面盆在她面前,剛放好,徐紅梅就「哇」的一聲吐了出來,這下不打緊,徐紅梅有一口沒一口地吐了個痛快。
「快快,扶住我!」徐紅梅面色蠟黃,手在空中亂比畫著。金成趕忙扶住她,手輕輕地在她後背拍著,好一會兒,她才緩過氣來。
「你幹嗎要吃這麼多?」金成關心地問道。
「這就是我的性格——爭強好勝,從來都不服輸的。」即使這樣,她的口氣仍然很硬。
「用不著的,吃酒不過逢場作戲,何必當真,反而傷了身體。」金成勸道。
「你也認為逢場作戲?你們男人都喜歡逢場作戲。」她似乎在自問自答。
金成讓她漱了口,問她需要什麼,徐紅梅搖搖頭。金成準備告辭了。
「你還來看我嗎?」
金成肯定地點點頭。